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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0

　　无论舒适与否，监狱就是监狱，被告知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吃饭，吃什么，什么时候睡觉，以及他们发出的其他小命令，是对他所构筑的生活的另一种侵蚀。

　　那天夜里，乔尔做了噩梦。可能是酒精作用，也可能是巧克力的关系。

　　梦里有几百具米勒先生的骷髅，它们在一片贫瘠而多山的荒原上漫无目的地缓行。弗兰克在远处追着他，在他的噩梦里，弗兰克是个心理医生，他想让他坐下来谈谈。在最高大的那座山的山脚下，乔尔发现了一块大石头，他想藏在它后面，但当他背靠着它的时候，它滚了出去。心理医生弗兰克正在接近他，如果能让那块该死的大石头停下来，他就有藏身之地了。

　　“乔尔，”心理医生弗兰克用犀牛的声音喊道，“我想和你谈谈。”

　　他一直试图躲在石头后面，那块该死的大石头却不停地滚动。米勒先生的骷髅部队开始向他的阵地集结，他驱赶着它们，以防它们暴露他的藏身之处。他听到心理医生弗兰克离得越来越近，他试图绕过大石头，却意识到自己被卡在了后面。如果他让它滚下去，石头就会把骷髅米勒们碾碎。他听到心理医生弗兰克踩在岩土上的脚步声，紧张了起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的脚，接着是他那条过于宽大的不合身的裤子，突然之间，站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弗兰克，而是露西。

　　“你到底在干什么？”她好奇地问。

　　“他妈的！”他从睡梦中惊醒，惊叫道。

　　“他妈的！”他和威猛吉姆面面相对时又说了一遍。不知为何，吉姆正和他脸贴脸，趁他睡觉的时候来查看他。

　　“你到底在干什么？”他恼怒地问那个老头，一边把他推开，一边试着在床上摆正自己的姿势。

　　“我应该把他放在适合他的地方。”吉姆嘟囔着，拖着脚步走远了，一副受了责骂的样子。

　　这不是第一次了，对于身边发生的事情，乔尔怀疑威猛吉姆能真正理解多少。

　　“别吼他，你这个老怪物。”对面的弗兰克劝道。

　　“他看我睡觉。”

　　“当然，我们都这么做。大家轮着来。”

　　德·塞尔比先生似乎醒得很早，而亚当斯先生还在酣睡。

　　弗兰克坐在床上，开心地吃着昨晚没吃完也没送人的巧克力棒。他戴着一条紫绿蓝的三色围巾。

　　“想来点茶吗？”弗兰克问他。

　　“不能放过那个叛徒。”乔尔回答。

　　昨天晚上，他就认定女儿和利亚姆护士都是叛徒，尤其是利亚姆。弗兰克和尤娜觉得利亚姆只是在做分内之事，这与乔尔的想法大相径庭，他想象着犀牛和两个叛徒之间的对话，他们每个人都想出了惩罚他不听话的办法。利亚姆护士是他的朋友，乔尔却把他想得如此不堪，这或许对他不公，但乔尔还是觉得愤愤不平。就因为他不像伟大的德·塞尔比先生那样阳光迷人，他就要去看该死的心理医生？这事如鲠在喉，照乔尔的习惯，他把它越想越坏。

　　“他不是叛徒，而且他今天也不上班。你可能会惊讶地想起，这是他工作的地方，他不住这儿，也不会花时间想法子让你变得更古怪。”

　　“吉姆到这里来干吗？”乔尔嘟哝道，略过了叛徒利亚姆的话题。

　　“不知道，老家伙。他只是溜达到这儿来看看你。你没事吧？你翻来覆去有一会儿了。”

　　乔尔想起了他的噩梦，心理医生弗兰克在地狱般的景象中追着他。他打量着弗兰克，眼前的人穿着睡衣，围着围巾，正用土耳其软糖蘸着茶。乔尔笑他的荒谬。

　　“有什么好笑的吗？”弗兰克扬起眉毛问道。这增加了喜剧效果，乔尔笑得更厉害了。

　　“没什么。”他说。

　　吉姆又再次回来，露出了微笑，愉快而耐心地看着乔尔和弗兰克。

　　“我觉得他想来一局。”弗兰克提议。

　　“那好吧。”乔尔说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起床时看到了那枚硬币，他的幸运硬币，就放在露西的照片旁边。他露出了微笑。

　　和过去五年的大多数早晨一样，乔尔光脚踩在老旧的油布地板上，但他头一回在这种触感中获得了一种奇怪的满足。他感受着温暖的双脚上的凉意，扭动着脚趾，不知为何如此愉悦。他不是一个早起的人，弗兰克来山顶的第一周就指出了。他的积极从何而来大概是毫无疑问的——在“监狱”外待了一整天，偷喝着美味的啤酒，享受着自由。他想起了心理医生的威胁，但决定不为此而扫兴。

　　当然也伴随着疼痛。很细微，但痛处很多。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像昨天那样和弗兰克一起走那么久的路了，而且他还因此而受伤。他周身疼痛，膝盖是最严重的。这提醒他，他的身体已经缓慢衰退一段时间了。

　　“你能等我一分钟吗，吉姆？我想收拾得像样一点。”

　　“你需要不止一分钟。”弗兰克·德·塞尔比打趣道。

　　乔尔赤裸着上身，在洗手间里快速地冲了个澡，然后梳起了头发。他研究着自己的成果。相比其他人，时间更善待他，但他照镜子时很难忽略自己的年迈。在他的印象中，他没有改变，还和过去一样。

　　但那一小撮稀疏的深棕色头发像是对过去的嘲弄，虽然他的肩膀依旧宽阔，但已经有些歪斜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虚荣的人，但他知道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令人难忘。甚至人过中年，他依然威严，是大家称呼为“先生”的那种人。现在他老了，只看得到自己灰色的胸毛和下巴周围松弛的皮肤。他已经老了。他叹了口气，扣好了睡衣。

　　洗手间外，威猛吉姆耐心地等着，仍保持着他那愉快的微笑。

　　“祝你们约会愉快。”他们离开时，弗兰克说道。

　　“别让巧克力弄脏床单。”乔尔回击道。

　　他们缓缓穿过走廊，走进公共休息室，乔尔向遇到的工作人员和居民们点头微笑。他们按照吉姆的步速前行，走得几乎像蜗牛一样慢。对于威猛吉姆缓慢至极的步速，乔尔通常会表现得不耐烦，但今天早上显然没有，当他们缓步前行时，乔尔双手紧扣，背在身后。穿过走廊时，乔尔不得不提醒自己，山顶养老院是一个监狱，无论舒适与否，监狱就是监狱，被告知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吃饭，吃什么，什么时候睡觉，以及他们发出的其他小命令，是对他所构筑的生活的另一种侵蚀——那种他出于某种记不清的原因而放弃的生活。

　　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这种改变很奇怪。它本来是不自觉出现的，但今天似乎不同了，今天更丰富多彩。在明亮的阳光下，他甚至忘记了一直困扰着他的噩梦。他检查着自杀和抑郁的阴云是否还在，那阴云通常在他穿过山顶走廊时笼罩着他，但此刻它无迹可寻。

　　“脸贴着石头。”威猛吉姆告诉他。

　　“当然。”乔尔露出了宽容的微笑，回答道。

　　尽管威猛吉姆生性乐天，但他也的确知道怎样让人笑不出来。在下棋的两个多小时里，他们三次陷入僵局。在第三次时，乔尔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线生机，在那个微小的瞬间，他或许能从威猛吉姆强大的防御中逃脱，结果却生生落空了。他觉得自己看到吉姆的眼睛里闪着光，暗示那个老头半开着门户给他机会或许只是为了“关门”时更好玩。虽然威猛吉姆年事已高，但他肯定不会耍这种花招。

　　乔尔清早的好心情大部分消磨完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又打发掉了几个小时。弗兰克也在房间里，大概是为了引人注意，他正读着某部古希腊悲剧。

　　“你赢了吗？”弗兰克问道。他见乔尔怒容满面，不禁暗自发笑。

　　“没有。不过这次我觉得他是在拿我寻开心。”

　　“你觉得他在拿你寻开心，那个快十年没说过一句完整话的威猛吉姆？”

　　“有时候我觉得他比看上去清醒。”

　　“那个护士是叛徒吗？”

　　“是。”尽管乔尔明白弗兰克的意思，他仍固执地说。

　　“你听说过偏执妄想症吗？”弗兰克问道，没有从书本上抬眼。

　　“你听说过被打断的牙吗？”乔尔懒懒地威胁道。

　　“你可能真的需要去看心理医生。”弗兰克大笑着对他说。

　　乔尔确信这话不是故意要伤害自己。无论是戴上面具的德·塞尔比，还是真正的亚当斯，都不会故意伤害他或是任何人，但这话仍刺痛了他。他已经很久没有交过朋友了，他也不想交那种就因为他太想自杀，而让他反省自己是不是发了疯的朋友。

　　被送去看心理医生的后果更糟。他可能最终要与自己的绝望，与对周遭世界的极度不满相对，并最终与露西撒手人寰后他交的第一个朋友分离。

　　他们可能会把他关进精神病院，给他吃很多药，对乔尔来说，这比死更糟。那时候的自由甚至会比他现在有的那一点还少。恐惧是切实可感的，它令他呼吸加快，顿时喘不过气来。他坐在床上，试图掩饰这一切，掩饰自己急促的呼吸与此刻定然苍白的脸——他已经感到自己脸色发白了。突然，弗兰克来到他身边，扶他上了床。

　　“没事的，”他安慰地说，“没事的。”

　　乔尔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但还不确定自己可以开口说话。

　　弗兰克往乔尔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

　　“来，老伙计，这很有用。深呼吸。深呼吸。”

　　乔尔慢慢让自己平静了下来，令他羞愧的是，仅仅是提到心理医生这个词，就足以让他方寸大乱。

　　“我不能，”他终于对弗兰克喃喃说道，“我不能去看心理医生。”

　　“好的，好的。不看心理医生。”

　　“答应我。”他坚持说道。他知道这很不理智。弗兰克无法对这种事做出承诺，但他就是想听别人说出来。

　　“我答应，我答应。”弗兰克对他说。

　　“我们可以拖到我过生日，对吗？”

　　“我们可以的。”弗兰克安慰道。

　　“就一个月，我们可以拖一个月。”

　　弗兰克·亚当斯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三思之后，他欲言又止。

　　乔尔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两人都沉默着，弗兰克在一旁忧心忡忡地踱着步。乔尔做了几次深呼吸。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受惊是否会导致中风，但脑缺血发作的那天他也受过一次惊吓。他不想再遭一次罪了。

　　弗兰克坐在乔尔床边的椅子上，乔尔此时已经稳定了下来，他切换着电视上的频道。两个人坐在一起看电视的熟悉感令人宽慰。乔尔惊讶地发现，这让他平静了下来。

　　卡尔护士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是个健硕的家伙，爱开玩笑，一头金色短发，偶尔蓄着一撮凌乱的金色胡须。他在利亚姆休息或其他护士轮值时替班。乔尔很喜欢他，但他刚从突如其来的极度恐慌中恢复过来，还无法面对这个年轻人，因此他没有回应他的问候，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乔尔担心这会让情况变得更糟，他担心卡尔会反馈他不和人打交道，他看上去很孤僻。一线希望在于，卡尔护士只是临时工，可能他没有参与叛变。

　　他终于感觉可以说话了，于是朝对面说了两个简单的字。

　　“谢谢。”他对弗兰克说。

　　“没什么。”德·塞尔比慷慨地回答。

　　他猛然回想起昨晚的噩梦，那种死亡和被追赶的感觉，米勒先生的骷髅跟在他身后，最糟糕的是那低沉、压抑且恐怖的阴云。他以为自己在睡梦里是安全的，但显然不是。如果那阴云能随他入梦，那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他确信这是导致自己惊恐发作的原因之一。

　　他要自杀。他要一个好的自杀，尽快。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