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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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姚纯刚回到自己家里已经三天了,重新习惯自己的家,七十二小时对他来说委实是太短了!七十二小时内,除了一支接一支、一盒接一盒地吸烟,大瞪两眼躺在床上发呆或迷迷糊糊昏睡一觉,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做过。家里任何能吃的东西也没有,没有面包没有饼干没有奶粉没有方便面挂面。有菜,但是早都烂了。有米,但是得做成米饭才能吃。试想一个从天堂坠落到人间最不堪忍受的地方的人,七十二小时内会有心思亲手淘米做米饭吃么?七十二小时内他没出过家门一步,没刷过牙没洗过脸。一个从天堂坠落到人间最不堪忍受的地方的人,七十二小时内会有心思刷牙洗脸么?连饭都懒得做了吃更懒得刷牙了!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又给谁看?何况七十二小时内没一个人敲过他家的门甚至没一次电话打到家里来,所以他七十二小时内也没说过话,偶尔倒是自言自语过的,嘟哝而出的却无非是“他妈的”三个字。

  这哪儿算是个家呀!空间狭窄,家具陈旧,连一样看得过眼扔出去会觉得可惜的东西都没有!离开的时候到处乱七八糟的,回来的时候更是乱七八糟满目灰尘了。他打开家门后,站在门口朝屋里呆呆望了足有五分钟,连锁上家门掉头便走的心都没有!甚至连门都不想锁。这等穷酸这等让人不堪忍受的一个家,还有必要锁门么?可是天底下他就这么一个家,掉头便走又能去哪儿呢?不回这里又能回哪儿呢?十几天前离开时摆在桌上的盘子碗,当然的仍摆在桌上。与十几天前不同的是,盘子里碗里的剩菜剩饭,早已发臭了,生蛆了,看过后使他感到一阵阵恶心,总欲呕吐。但是那他也懒得收拾,只不过用些空盘子空碗一扣了事……

  以前,他曾常觉得自己其实是个混得还可以的男人,难道不是么?四十多岁,大小是个副所长,起码在他那个所里,一半以上的人,见了他都会点一下头,叫一声“副所长”。老婆呢,不管怎么说也算容貌出众,名义上毕竟是他的老婆,而且有两室一厅的一套房子。尽管厅小得简直就够不上是个厅,尽管房主是他的老婆,但在这三十多平方米的小窝里,他毕竟享受着半数以上的行动自由和行为自由。赶上老婆情绪好,需要他的温存需要和他做爱了,在这小窝里他也还是会感到幸福的。在这一座城市里,四十多岁有老婆又有孩子却没有住房的男人,何止一千两千三千四千呢?他们要么在市郊租住农民的泥草房,要么住在早年搭的一小间防震棚里,要么挤住在自己父母或岳父母家里,天天月月年年盼着有他这么一套单元楼房,却又不知究竟要盼到多大岁数才能住上,如果将他这套住房给他们,他们中许多人也许会激动得落下泪来的!……

  可是现在他对这个家的感觉,是与以前太不一样了!因为他已经在一幢豪华富贵的别墅里住过了。尽管仅仅住过十几天,但是改变一个人对自己的家的感觉,某些时候某些情况之下,十几天也就足够了,与那幢豪华富贵的别墅相比,这个家简直就是鸡窝就是猪圈么!而且连那机械化养殖场式的鸡窝猪圈都不配是!只配是从前的年代里,这城市的有些人家偷偷在锅灶旁搭的鸡窝或在房山角隐蔽的旮旯搭的猪圈。那种鸡窝,可以说是鸡的“禁闭室”。那种猪圈,可以说是猪的“死囚号”。与在那幢豪华富贵的别墅里和他终日寻欢作乐过的女人们相比,他的老婆似乎也根本谈不上漂亮了!那是些什么样儿的女人呀!那些女人才真正叫女人呐!她们总是那么快快乐乐的,简直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不高兴也是假装的。好比一群天生的快乐鸟儿,起码在那十几天里她们是那样儿的。而自己的老婆呢,不高兴的时候永远比高兴的时候多,每个月高兴的日子永远比星期日少!结果是他每个月大抵总有四分之三的日子是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的,不高兴又会惹得老婆更加不高兴,老婆更加不高兴的时候,他在自己家里的行动自由和行为自由就大受呵斥了。她呵斥起他来像刁恶后妈呵斥“前窝儿”的孩子似的。由他自己的老婆他联想到了那个“小妹”,尽管那个“小妹”的性情也有点儿喜怒无常,但也识哄啊!而且将她哄得高兴起来快乐起来,并不是一件难事儿,甚至可以说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儿。只要嬉皮笑脸地讨好一番再加上情意绵绵地温爱一番就达到目的了。而自己的老婆却是个根本他妈的不识哄的女人!一旦不高兴起来他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付的。讨好是绝对讨不到的,温爱的举动更会适得其反,那才叫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呢!只能由着她“慢撒气儿”,一直到撒完了拉倒,一联想到那个“小妹”,他多多少少有些后悔,怀疑自己一心只想要如何才能“贴”住那脸像兔子的女人,而过分轻蔑了那“小妹”真心实意打算和他做长久夫妻的愿望,是否是明智的?毕竟,只要他当时答应了,他现在就已经是一个拥有三百万元的男人了!起码是一个拥有拥有三百万元的女人的男人了!起码是一个拥有拥有三百万元的女人的丈夫吧?那他就不必再回到这个站在门口往里看一眼心中就恼火的家了。那他再见到他的老婆,就只有离婚一件事儿该办了。三百万元和一亿几千万元比起来当然是太微不足道了。可真正失去了拥有的机会后,又觉得是梦寐以求的一大笔钱数了!某些人为了三百万元敢杀人敢放火敢犯十恶不赦的弥天大罪,自己却将三百万元外加一个又年轻又善于令男人神魂颠倒的小女人拒之千里了。也许自己是一个大傻瓜吧?唉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在抱不紧一个大西瓜的情况下,最好是不是先将一粒又饱满又可爱的小芝麻舔在舌尖上才对呢?千不该,万不该,自己不该欺负她。看来,她这口“回头草”,他这匹马是明摆着再想吃也吃不上了……

  他从那别墅离开得倒也还算体面。

  当时他失魂落魄的,穿着睡衣就下了楼,赤着一双脚就往外走,头脑中一片空白,仿佛一个夜游者。

  幸亏一名侍候他和那些女人们吃过饭的五十多岁的老女仆发现了他。

  她奇怪地问:“姚先生,您哪儿去哇?”

  他懵懵懂懂地说:“我走,我走……”

  她说:“走?往哪儿走?就穿一件睡衣走出去?我们主人知道您要走么?不知道吧?”

  他的头脑这才清醒过来,苦笑着说:“不知道,我没告诉她。”

  老女仆说:“姚先生,这就是您的不对了!你怎么能不告诉我们主人一声自己想走就走呢?”抢先几步,拦在门口,望着他吃惊不小地又问,“姚先生,您额角上怎么一个包?您左眼眶怎么乌青的?在哪磕了在哪儿碰了?”

  他没法儿回答,只有低声下气儿央求对方,去到二层楼上的某一个房间将自己的衣服和鞋取下来……

  对方也没再多问,疑疑惑惑地就上楼去了,取下来他的衣服和鞋,往他脚边一扔,很怕惹上什么受呵斥的事儿似的,转身就躲得无影无踪了。

  他穿上自己的衣服穿上自己的鞋后,一抬头,发现那俏丽的女管家站在一层楼梯上,正眈眈地盯着他望,口中还嚼着什么。

  他讷讷地说:“是不是我应该自觉地从你们面前消失?”

  她口中渐渐吐出一个泡泡儿,吐得很大很大,大到不能再大,才啪地胀破了。她伸出舌尖儿,绕着上下两片红唇一舔,将粘在唇上的泡泡糖舔入口中,又嚼了几下,吐在手指上用指尖儿揉了揉,一弹,一个小球儿飞向他,粘在他衣服上。

  她毫无表情地说:“你有这种自觉性很好。”——一边说着,一边踏下楼梯,缓缓走到他跟前。

  他垂下目光,瞧着那粘在自己衣服上的小糖球儿,心里一时憋屈得直想哭。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塞得厚厚的信封,在手掌上拍了拍,默默朝他一递。

  他本不想接,因为从那信封的厚度他看出内中装的根本不会是一张支票,只不过是一些钱。即使塞得再多,即使全是百元大钞,一个信封又能塞入几万元?难道能塞入三百万元么?只要少于三百万元,他的心理就没法儿平衡!但他的手却非常没出息。正在他竭力地要硬装出一点点儿自尊时,它们仿佛根本不受他这个人的支配,自有它们自己的一套主张似的,自有它们自己和钱的某种深厚感情似的。这就使他那会儿的样子极为滑稽可笑。脸是板得很庄严的,庄严之中有一种轻蔑的意味儿,以及一种拒斥的意味儿,而双手做出的那一种收受唯恐不恭唯恐不敬唯恐不及时的状态,却又是那么低下那么卑贱,那么诚惶诚恐。

  她嘴角显出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手一松,信封掉落在他的双手上。

  他的双手觉得那信封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

  “我……以后还能到这儿来么?”

  “那,就看你自己了。”

  “我不明白……我自己,当然是还想来的!”

  “如果你将这里的事儿讲给别人听了,哪怕是讲给你自己的老婆听了,你就永远别指望受到第二次邀请了。”

  “噢不!我绝不会的!我绝不会讲给任何人听!更不会讲给我老婆听!那个该死的女人!我讨厌她像讨厌耗子一样!我已经决定要和她离婚了!离了婚我就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男人了!只要你们这里发出邀请,我保证招之即来!而且保证挥之即去!挥之即去也毫无怨言!真的!求求你啦,求求你在你主人面前多替我说说好话,什么时候她又感到寂寞了,能想到我,给我一个再来的机会,拜托了!……”

  没机会当面对那脸像兔子的女人表其耿耿忠心,他竟对俏丽的女管家信誓旦旦喋喋不休起来,他说得连自己也大受感动了,眼圈儿一时红了,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你能保证不讲给别人听就好,这才是乖孩子,保证不讲给别人听,是我们这里对来过的一切男人最严格的要求……”

  她说着,举起一只手,在他脸上抚摸了一下,随即嫣然一笑,转身就要离去。

  “可究竟什么时候能再给我第二次机会呢?别让我像小孩子盼过年一样,天天都盼着啊!”

  她又嫣然一笑,又在他脸上抚摸了一下,语调很是温柔地说:“乖孩子,那么阿姨也给你一个保证——逢年过节的,你都有可能接到一个盼望中的电话!”

  他这才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感激不尽地望着她的身影不慌不忙地登上楼去……

  一辆豪华轿车把他送回了家。

  路上他问司机开的是辆什么车。

  司机回答他是“凯迪拉克”。

  于是他仿佛终于是为自己争得了一份儿起码的自尊似的,一时间心理上多少觉得有了种安慰。他谨记着那名开“公爵王”的老司机嘱咐他的话,不无嫉妒地想这名开“凯迪拉克”的年轻司机真是幸运!人家究竟是运用的什么手段成了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心腹呢?除了一问一答的一句话,他再就不敢说什么,怕一句话说得有了闪失,被对方汇报给主子……

  七十二小时内,他就是靠了那俏丽的女管家对他的“保证”才没在自己的家里发疯。否则,他也许早就精神崩溃,由于绝望透顶而歇斯底里大发作,将自己的家砸个稀巴烂了!

  他忽然想到了那信封里的钱,尽管明知那不是一张三百万元的支票,但毕竟是钱不是餐巾纸啊!塞得满满的沉甸甸的一信封钱,毕竟也是值得数一数的呀!

  于是他将那信封从衣兜掏出,趴在床上,看着出神,他一时犹犹豫豫的,竟有点儿不敢将钱抽出,怕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或者是她那个俏丽的女管家又存心耍他,将些伍元一张的甚至一元一张的钱塞在信封里,给他一个大扫兴。果而如此,尽管那信封已经被胀得开胶了,尽管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其实也就没多少钱了。他不敢指望都是百元大钞,只要都是拾元一张的他就知足了,过了十几天准贵族般的生活,十几天里和那么多可爱的生动活泼的女人们朝夕寻欢作乐,恣情纵欲,外加给一笔“津贴”——不知足不就太不识抬举了么?何况最后还给予了他一个宝贵无比的保证呢?只要有再次受到邀请、再次接近她们的机会,那一亿几千万形成的一座钱山,也就依然是可以一步步去接近的目标!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人真是古怪的东西!人的贪婪,有时好比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有时的情形又恰恰反过来,尽管有锅里的比着,对碗里的微不足道的那点儿东西占有野心,却丝毫也不受影响,依然会表现得强烈无比。而某些男人对钱的贪婪之心一旦被刺激起来,那就好比色情狂对女人的行为一样——他们往往在心里占有着某一个自认为是天下第一美女的女人的同时,照样会对身边的某一个不起眼的女人性欲勃发,淫念同样丝毫也不受影响。

  千万别都是伍元一张的更别都是一元一张的!但愿全是拾元一张的。哦,上帝呀!不要耍我,千万千万不要使我姚纯刚大失所望吧!……

  他紧闭上眼睛一下子将信封撕开了,这之后也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

  拾元一张的拾元一张的想什么是什么想什么是什么全都是拾元一张的,一二三老子睁眼啦!……

  出乎他预料的是,不是拾元一张的,当然也不是伍元一张更不是一元一张的,而是一百元一张的,两捆崭新的百元大钞。不必数,那纸条分明是经银行捆的,捆得又紧又专业,一捆一万,整整两万。

  他左手拿起一捆,右手拿起一捆,看着心里呼呼激跳起来,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拥有过整整两万元!

  两万元——三百万元的一百五十分之一。多乎哉?不多也!少乎哉?不少也!

  那“小妹”那小荡妇虽然一次得到了三百万,但是看来她以后再也不会从她“大姐”那儿得到一分钱了!甚至再也不会受到她“大姐”的邀请了!给他的印象是,那脸像兔子的女人,从此将她的那个“小妹”从友好往来的名单上勾掉了。

  而他,逢年过节的,还将被想到,还将有机会荣幸地成为那幢豪华富贵的别墅里的客人。端午、中秋、元旦、春节,外加上什么“五一”劳动节啦,“三八”妇女节啦,“六一”儿童节了,“十一”国庆节啦,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生日啦,一年总有那么十来次值得欢聚的日子吧?如果每次都受到邀请,如果每次都得到两万,那么加起来也就是二十来万啦!何况,在他想来,这两万元不过是“津贴”,是滋补“肾亏”的“营养费”,是随便赏给他的零花钱。

  现在,他终于是一个有充足的零花钱的男人了。手中有钱,心中不慌,非但不慌,反而顿时愉快起来。唉唉,姚纯刚啊姚纯刚,你干吗这么失落这么沮丧这么半死不活的?你干吗七十二小时内不吃不喝虐待自己呀?一切不都是相当值得乐观的么?你猜测人家必然又耍你则你猜错了而人家并没有再耍你!这信封里装的是整整两万元比你自己的指望要多十倍!这就证明人家还是不愿亏待你的!你冒冒失失一头撞见了你不该撞见的情形,还不许人家扔高跟鞋打你么?明摆着是你自己的错儿并不是人家的错儿嘛!

  两万元钱使他精神振作了起来,同时恢复了他的胃肠功能,使他的胃肠产生了需要酒足饭饱一顿的迫切要求。

  于是他终于觉得有必要刷刷牙洗洗脸了,往一绺头发上喷了些发胶,使之固定成一种鸭舌帽沿儿的形状,勉强遮掩住了额角上的包。之后开始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一副墨镜,自以为聪明地一戴,乌青的眼眶便也被挡住了。照照镜子,镜子里映出了一个旧社会“老大”式的男人,他自我欣赏了一阵,感觉特别良好,穿起上衣,从一捆钱中抽出一叠,将其余的往褥子底下一塞,兴致勃勃地出门去了……

  他漫步走到一条热闹的街上,选择了一家在那一带颇有些名气的饭店,挺胸扬头地踱进去,步子迈得相当有气派,宛如一位腰缠万贯的“大款”。

  已经晚上九点多钟,饭店里的食客一批批地散去,为迎接明天的第一轮食客,有些餐桌的桌布换过了。只剩下几对说夫妻不是夫妻说情侣不是情侣,关系看去十分暧昧不明的男女,还坐在各个光线幽暗的角落里,喁喁私语偎偎抱抱,显然食欲皆已获得了满足,还没满足或刚刚开始萌发要求的,则是不言而喻的另一方面的欲了……

  “有单间空着么?”

  他问一个正在收拾餐桌的姑娘,那姑娘看去是从外地的农村混到这座城市里来的,但长得却不俗,甚至可以说颇有几分姿色,只是妆化得太浓艳,如同戴了假面具似的。他的眼睛隔着眼镜朝姑娘上下打量着,姑娘仿佛没听清楚他说了句什么。其实她听清楚了,只不过有点儿不明白,这个晚上还戴着墨镜大摇大摆闯入进来的发式古怪的男人,都这时候了,还问的什么单间呢?

  “我问你有没有单间,没听见啊?”

  “对不起,听见了听见了……”姑娘立刻歉意地赔笑脸,反问,“先生你们一共几位?”

  他说:“什么‘你们’,就我自己,自己不能包单间吃顿饭啊?”

  “能,能,当然能,请跟我来……”

  于是那姑娘将他引入到一个装修得不土不洋的单间,挨他坐下,将菜谱递向他的同时悄悄问道:“先生既然是一个人光临,那么需要陪餐么?”

  他刚想将墨镜摘下,一寻思还是不摘的好,于是那只手在眼前停住了,也放低声音问:“怎么个陪法么?”

  姑娘见多识广地一笑:“你需要怎么陪,就怎么陪。反正包先生满意就是了嘛!”

  “包我满意?”

  他停在自己眼前的那只手往下一落,抓住了姑娘的一只手。

  她并不抽手,任他抓住,娇声儿嗲气地说:“那当然的啦!只不过那方面的事儿,在这儿是不行的啰!”

  他明知故问:“哪方面的事儿?”

  她又挑逗地一笑:“先生心里明明一清二楚的啦!干那方面的事儿,这儿多不方便哪!除了那方面的事,只要先生慷慨,一切就随先生的便了!”

  “那么,哪位小姐来陪我呢?”

  “先生,您看我还中您的意么?”

  “你?好吧!就是你了!我是够慷慨的,而且我有的是钱!”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钱,往桌上一放:“去了饭钱,剩下都是你的,行吗?”

  “行,行!当然行……”

  那姑娘笑着一把将钱都收了去,而他也笑着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他也不点菜,让那姑娘代劳了。她离开去叫菜后,他吸起烟来。

  他一边吸烟,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姚纯刚呀姚纯刚,你变了,你彻底地变了,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你自己了……

  是的,他的的确确是彻底地变了。十几个朝夕寻欢作乐、恣情纵欲、荒淫糜烂的日子,将他腌制成了另一种男人。但已经完全不能够再以一种庄重的有礼貌的态度对待女人了。哪怕伪装都伪装不起来了,而且也从此不想伪装了。只要面对一个女人,只要那个女人有起码的姿色,他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下流无耻的冲动,想要对她们尽说些污言秽语;想用猥亵的目光盯着她们看,而且希望她们感到他的目光是猥亵的;想用他的手去肆无忌惮地摁弄她们身体最性感的部位,即使在他自己并不心猿意马的情况之下也想要对她们那样。在十几个朝夕寻欢作乐、肆情纵欲、荒淫糜烂的日子里,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那个被叫作“小妹”的女人,以及所有那些都不止一次轮番和他单独地或凑伙儿进行过性游戏的女人,似乎已经潜移默化地将他改造成了一架神经系统单纯的性机械,使他再面对任何女人,都没法儿不像条件反射似的立刻联想到那些根本不知“羞耻”二字为何意的一个比一个放荡的女人,都没法儿摆脱自己在那些日子里的角色意识,也就是“性偶”意识……

  不过他对自己被改造成这样的一个男人倒丝毫不感到绝望丝毫也不感到沮丧,更不感到堕落的悲哀和无可救药的恐惧。恰恰相反,他觉得变成了这样也不错,怪好的。自己变得下流、无耻使他感到自得其乐,自己变得堕落使他觉得堕落不再可怕,非但不可怕,甚至妙不可言,其乐陶陶,其乐无穷……

  他几乎没动筷子就吃饱了喝足了。因为那姑娘的双手在他的要求下代劳了他的双手,替他夹菜往他口中塞,替他将酒杯举到他唇边。而他自己的双手也没闲着,它伸入到她的衣襟里,伸入到她的裙子下,尽情地弄着他想要摁弄的地方,几次摁弄得她在他的椅子上扭来扭去坐不住了,干脆地一纵身坐到了他膝上,在他怀里继续地扭来扭去,星眼乜斜,发出一阵阵低微的浪声儿。其间她还解开自己衣襟,打算替他摘下墨镜,将他的头搂在自己白嫩的怀里,惹得他亦急亦恼,扇了她一巴掌……

  他是最后一个离开那家饭店的食客。离开时已脚步不稳,醉态酩酊了。

  那姑娘将他搀扶到门外,招着手对他说:“先生,可一定再来呀!”——不待他回答,就返身而入了。她有她的急事儿,她急着去换条裙子。它已黏糊糊地湿了一大片,换过裙子她还急着点数“陪餐小费”,她估计至少会剩下五六百元。她卖淫也没一次得到这么多钱!她暗自庆幸自己今天真的遇到了一位慷慨的“大款”。她真盼他以后能成为她的“回头客”,甚至一次比一次稔熟的“老主顾”……

  有钱真好!有钱的感觉就是妙不可言!妙得邪门儿!不论男女,一个有钱人堕落也堕落得快活,下流无耻也下流无耻得理直气壮,猥淫也猥淫得不掉价儿!不失身份!被另眼相看!又傲慢又潇洒!没钱你还想堕落你还想下流无耻你还想干猥淫的勾当?门儿都没有!

  他丧失方向地踉踉跄跄地一边走一边赞美着钱的好处,越思忖钱的好处越多,非常想要高呼一声——“金钱万岁”!

  “先生,打的吧!”

  一辆小汽车靠向人行道,缓缓地追随着他行驶。不待他有所反应,车已停住。从车上下来两名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几秒钟内将他架放车内了。于是那车向前疾驶……

  “这是……到哪儿去?……”

  “到一个好玩儿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是么……去……去!”

  “这么听话就对了!”

  两名汉子一左一右坐在他两旁,他一阵醉意涌上头,支撑不住,将头靠在一个汉子肩上嘟哝了一句什么,呼噜呼噜地发出鼾声,竟醉睡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桶冰凉冰凉的水泼醒,猛地睁开眼睛,见自己被弄到了一座破仓库里。外面出奇地静,显然,这座仓库不在市内,而在市郊,甚至可能是在农村。从檐角的残垣那儿,他望见了一颗挺亮的星,只有一颗。那星光蓝幽幽的使人望着身上发冷,何况他身上已然被冰凉冰凉的一桶水泼得湿淋淋的在发着冷了,他被捆在废车床上,如同将要接受大手术的人被缚在手术床上。一盏马灯垂在他头顶,灯罩肮脏,布满油污,四条汉子站立在他周围。他们的头都套着头套,就像电影里抢银行的歹徒或劫持飞机的恐怖分子套着头套一样,他猜想他们套的肯定是女人的丝袜。他当然猜对了……

  “我……我被绑架了……是不是……”

  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上牙磕下牙,冷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那桶凉水绝不会是从自来水管子里接的,他想自来水管子里的水可没那么凉!肯定是从深井里吊上来的一桶水,只有井水才会凉得使人感到入骨及髓。

  “哥们儿,冷了吧?”

  “冷……”

  “再给你来一桶?”

  “别,别……”

  “再给他来一桶,替他彻底醒醒酒!”

  于是一个汉子拎起桶朝一个角落走去,那角落果然有一口井。

  “我说……你们……你们搞错了吧?”

  “搞错了?”他们中最矮的一个,啪地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恶狠狠地骂道,“错你妈的错!老子绑架的就是你!”

  看来,他是这起绑架的主谋。

  那个去吊水的汉子,此刻将满满一大桶井水提回来了。

  最矮的汉子,接过桶就要往他身上泼。

  提水回来的汉子说:“大哥,别浪费水嘛!泼他,不如细水长流地浇他。浇他一桶水够用几分钟呢!”

  最矮的汉子,将已经接过去的桶往地上一放,火气十足地说:“我没那份儿耐心!要浇,你们浇!”

  “当然是我们浇了,这点事儿还能劳驾大哥亲自动手么?”

  于是那提水回来的汉子,朝另一个汉子一翘下巴,二人各出一只手,举重若轻地就将那桶水提高在他身上了……

  “各位,各位咱们有话好说!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住口!”最矮的汉子吼起来,“老子和你有仇!”

  不待姚纯刚再啰唆,冰凉冰凉的一桶井水,兜头便浇了下来。

  他仿佛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坠入至地水冰凉冰凉的井中了,那一种冷是从里往外的冷,仿佛五脏六腑、每一根骨头、每一根神经,都失去了皮和肉的保护,直接地浸入冰凉冰凉的地水内了,血管里流的也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血,也变成了冰凉冰凉的地水了似的。他竭力扭动身躯,企图避开兜头浇下的水柱。可手脚被捆着,却又哪儿避得开?只有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屏住呼吸,浑身绷住一股劲儿,才能抵御得住那一种冷……

  咣当一声,桶落地了。

  “哎呀我的妈!”

  他却再也屏不住那一口气,再也绷不住那一股劲儿,接连打了几个山响的喷嚏,全身的皮肉收缩得紧邦邦的,仿佛自己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号似的。

  在两个汉子浇他时,最矮的那个汉子始终从旁看着,并吸着烟。他吸烟也没暴露他的庐山真面目,隔着抻得极薄的丝袜吸。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抓住姚纯刚的湿头发,将姚纯刚的脸扯得朝他仰了起来……

  “怎么样?酒醒了没有?”

  “醒了醒了……我不明白,你们绑架我究竟图的什么呀,我又不是大款!”

  “你他妈的装孙子!”

  对方又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说,你老婆究竟躲到哪儿去了!”

  他这才闹清楚自己为什么遭到绑架,又为什么受苦。

  他不禁地顶撞:“我老婆在哪儿我怎么知道!”

  他心里真气得不行,当然首先是生自己老婆的气,接着是生对方的气——冤有头,债有主,跟我老婆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那就应该找她算账去啊,折磨我有什么用呢?”

  “妈的!你是她丈夫,她躲到哪儿去了,你能不知道么?”

  对方将他的头向他脑后的一截铁管子上撞去。撞得那铁管子嗵嗵响,撞得他两眼乱冒金星,一阵阵天旋地转。

  他哇地一声将胃里的东西全喷吐出来了。吐了对方一身,也吐了自己一身,于是他们都一齐掩着口鼻部位从他身旁退开了。

  那两个浇过他的汉子,连忙从各自衣兜里掏出手绢,忙不迭地替他们的“大哥”擦着揩着衣上的秽物。

  第四个汉子,也就是始终没上前的那个汉子,此时自以为是地开口道:“我看这小子是在撒谎!你们瞧他那只眼眶,乌青乌青的,也许是他老婆躲起来之前,和他老婆打架,被他老婆用什么东西打的呢!”

  “不……不是……”

  他大声分辩着,哭了,落到这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田地,落到这伙不可理喻的绑架者手里,他内心里不免有些恐惧了。

  “不是?那是怎么搞的?”

  自以为是的家伙,从另一台废车床上操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头铁柄的锤子,一锤子照着他的一根手指尖儿砸了下去……

  他哎哟一声尖叫,疼得要死要活。额头上顿时渗出一层汗珠儿,与冰凉冰凉的水珠混在一起,聚在一起,聚得大了,在额头上待不住了,一串串往下滚落……

  “是……是……”

  “说呀!”

  要交代清楚当然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儿,说个大概清楚,也得怎么来怎么去地说上半天,起码说上十五分钟二十分钟吧?那他们就会相信了么?

  他知道他们根本是不会相信的。

  “反正不是和我老婆打架留下的!反正她在哪儿我不知道!你们就是折磨死我,我也还是个不知道!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吧!”

  他两眼一瞪,心一横,口气强硬起来。他也只有豁出去了,因为他所面临的,并非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处境,而是一种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选择可言的处境。

  “嚯,充硬汉?为了老婆宁死不屈?我们知道你老婆根本不打算和你长期过下去。也知道她一直和你同床异梦,动不动就让你戴一顶绿帽子,难道你自己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你他妈何苦!”

  锤子又在他另一个指尖儿上狠砸了一下,

  他又尖叫起来。

  “大哥,他就是不说,怎么办?”

  “烫他!你们替我用烟头烫他!给他上老虎凳!用钉子往他手指里钉!往他肚子里灌井水!反正今天必须让他说出来!我花钱雇了你们,你们就得替我从他嘴里掏出实话!只要不把他弄死,怎么折磨他都行!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那最矮的男人,也就是这场绑架的策划者和雇佣者,又急又气,在一旁指手画脚,连吼带叫,连蹦带跳……

  于是他们开始往他脚下垫砖。遍地是砖,就地取材……

  他疼得叫,疼得骂,疼得哭……

  于是他们用一团油污的纱线堵住他嘴,接着轮番用烟头烫他,专烫皮细肉嫩之处,直烫得他在废车床上拼命挣扎,扭动不止,恨不得要将自己的身躯扭断似的……

  他们足足折磨了他两个多小时,折磨得他们一个个的都累了,他也半死不活的了。

  “大哥,也许这小子真的不知道他老婆躲哪儿去了!”

  “是的,大哥,他要真知道也犯不着不告诉我们是不是?”

  “你们都问我,我问谁去!反正搞不清楚那个女人的下落,你们谁也别想拿到最后一笔钱!”

  那策划者和雇佣者,在缚着他的废车床旁走过来走过去,骂骂咧咧,用截钢筋在他身上抽抽打打,也终于感到束手无策了。

  后来他们就用布蒙上他的眼睛,将他架出了那破仓库,又架上了汽车。仍像来时一样,一左一右两个汉子从两边夹着他和他同坐在车后座。

  他的嘴仍被堵着。

  汽车一开,他的眼泪便从蒙眼布下刷刷地流淌。

  他暗想完了,见不着明天的早晨了!他们准是要将他载到什么荒凉的地方,弄死,埋了。甚至不费事儿先弄死,直接就活埋了。要是知道老婆在哪儿多好。要是知道,不必受这么长久的折磨,一问就告诉他们了!王八蛋才不告诉他们!“傻二”才不告诉他们!遗憾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为了脱身,胡编了一个地方企图骗过他们,他们一个个却又那么理智,相互稍一分析,稍一推断,就将他的计谋识破了,结果是皮肉更加受苦。一想到自己将要为那么一个根本不将他当丈夫看待、一贯与他同床异梦、屡屡往他头上戴绿帽子的老婆去死,他真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啊!此时如果她忽然地出现在她面前,如果他有刀在手,他也许会一刀宰了她!否则真是难解心头之恨。而她却不知正在哪儿跟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甜睡在一个被窝里!而他现在却正要被载到某一个荒凉的地方去替她送命,真是千年垂恨万代垂伤下一百辈子一千辈子也怀恨在心之事啊!尽管是四个不露真面目的男人使他受了许多皮肉之苦,他对他们倒不怎么恨,唯恨自己的老婆。如果说他也恨他们,那么其实只恨一点——恨他们折磨了他两个多小时之后才信他真的不知道他老婆究竟在哪儿,而对自己老婆的恨却要比对他们的恨强烈得多!……

  他听到车外有了市声,有了别的车辆与这辆车对开过去的行驶之声和喇叭声。

  于是他明白又被载回到市里来了,谢天谢地!不承想他们并不打算弄死他。大凶化大吉,捡了一条命!他多少有点儿安心了,也不再默默地流泪不止了……

  车开得慢了。

  口中的纱线团被掏出去了。

  “姓姚的,听着!”

  “我听着呐我听着呐……”

  “如果你胆敢去报案,那么几天之后你死定了!我们会将你大卸八块的!我们可是些说到做到的人!”

  “我不报案我绝不报案,我哪儿会那么不懂事儿呢!”

  “如果你一旦知道了你老婆在什么地方,却不告诉我们,我们也肯定饶不了你!”

  “不敢不敢。我怎么会不告诉你们呢!可……可我怎么告诉各位呢?……”

  “从今天起,以后你每天晚上都会接到我们往你家打的一次电话……”

  “好的好的,我保证和你们配合……我老婆,她是不是骗了你们一大笔钱啊?”

  “少问!不该你知道的,你他妈没有必要知道!”

  “不问了不问了!希望你们今后能本着这样一个原则——冤有头,债有主,她是她,我是我,再别由于她而为难我……”

  “妈的,这小子还跟咱们讲起原则来了……”

  于是坐在他一左一右的两个汉子,都忍俊不禁地低声笑了……

  车停了。

  一个人先下去之后,紧接着他被一脚踹下了车……

  “数一百个数后再摘眼罩!”

  于是他开始默默在心里数……

  耳听着那辆车渐渐远去了……

  他摘下眼罩,发现站在自家那幢居民楼前,大多数人家的窗子已经黑了。

  接下来的五天内,他只离开过一次家,买了许多吃的喝的,以及外伤药品药布。

  虽然有钱足可以顿顿去饭店吃,虽然那十几天难忘的生活,已将他改造得再也不愿在自己家那狭小的到处油油腻腻的厨房里一显身手了,他也还是不得不做给自己吃。与那十几天的经历相比,五天前那个晚上被绑架到一座破仓库里的经历,是更加难忘得多的。他每天晚上时时处在极度惶恐不安的紧张状态,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他轻易不敢迈出家门半步,唯恐遭到第二次绑架。五天内的每一天晚上,在十点过五分之际,电话必会准时响起,便是对方们打来的。

  “怎么样?有情况汇报么?”

  照例是这么一句问话。不多一字,不少一字。尽管非是同一个人的口音,仿佛对方们统一过了口径似的。

  “没有……还没有……”

  每次这么回答了以后,他心里竟很古怪地会产生一种类乎内疚的感觉,好像尽职怠惰,有负于对方们的重托,所以,总是要补充一句:“请一定相信我,我是绝对有诚意跟你们配合的……”

  但是对方们并不愿听他啰唆,每每是他的表白之言还没说完,电话便挂断了。

  他盼着妻子来封信,或者也往家里打一次电话。若她来信,总会写明发信的地址吧?那他就可以将她的信交给他们。如果竟没写明地址呢,那他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交代啊!她究竟可能在哪儿,和什么人在一起,由对方们自己从信中去分析好了。如果她不是写信来,而是打电话来呢,那他就会尽量从她的话中套出她在什么地方。总之他希望尽快了断这件事儿,尽快从对方们的纠缠和滋扰中摆脱出来。他并不认为如果他按照他的想法做了,其实是等于出卖自己的老婆给对方们,等于是将自己的老婆往虎口里推。不,他一点儿也不这么认为。凡事都有个前因后果嘛!前因明明是她牵连了他这个无辜的丈夫大受惊吓大受皮肉之苦,那么后果当然只能由她自己去承担!俗话说,你不仁,我便不义!谁叫她夫妻这么多年了始终和他同床异梦?谁叫她动不动就往他头上戴绿帽子?谁叫她存心将他灌醉了趁机从家里溜之乎也……

  他不敢报案,怕对方们真的会害他的性命,并将他大卸八块儿。既然一切都应由老婆去承担,自己何必多此一举,偏将祸端往自己身上进一步招惹呢?

  老婆没来过电话,赵胖子倒来过一次电话。

  “纯刚哇,怎么半个多月没到所里露露面啊?不会是想跳槽吧?你要调走我可不放!你调走了我会感到少了一条臂膀的!……”

  赵胖子的话,听来别提有多么虚伪了。

  他也以虚伪对虚伪,自表其功地说:“所长,你真健忘啊!不是你交给了我一项任务,并且要求我全心全意地做好么?这半个月,我每天都往那位曲女士家跑,早去晚归,简直比坐班还耗时间还辛苦。辛苦的事儿也别推给我一个人,该谁替换替换我,也体验一下辛苦的滋味儿了吧!……”

  “纯刚,别这么说,快别这么说!什么替换不替换的?你连这个念头都是不可以产生的。产生也白产生!这一项任务别人根本替换不了你!扳着手指头数数,就咱们所里,啊?老的老,少的少,谁有条件替换你?谁替换你我也不放心!非你莫属!……”

  听赵胖子那话,仿佛是将他视为所里的“精英”。视为拿得起,放得下,最善于完成任何艰巨任务,最有能力独当一面的“业务骨干”,而且是唯一被他器重的“业务骨干”似的。姚纯刚心里明白,其实在全所范围内,赵胖子最瞧不起认为最没本事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他姚纯刚,而且恰恰是在业务方面,一向视他为“废物典型”一个!

  赵胖子在电话那一端还以领导者的口吻诲人不倦地说:“小姚哇,我的纯刚同志呀!如今,敬业的人少了,越来越少了!混工作的人多了,越来越多了。一个钱字,快将所有中国人的奉献精神全都瓦解了!但是,你别忘了你身为副所长啊!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啊!再辛苦,你也不能向我抱怨!为了咱们这个所,我就不辛苦么?告诉你,我又掉了好几斤肉!再辛苦你也要给我独自顶下来,咱们跟人家签了整整两个月的心理疗程合同啊!不履行合同那明摆着是要上法庭的!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怕你三心二意嘛!还有一个月,再辛苦你也要给我坚持下来……”

  他装出一副无奈的口吻说:“可……可我如果这么久不上班,同志们会议论的……”

  赵胖子打断了他的话:“放心放心!谁都知道你是在完成我亲自布置给你的一项重要业务。谁都知道你是在辛辛苦苦地为所里创收!你只要对两个人负责就行了——一个曲女士,一个是我这位所长!……”

  “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别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也许,两个月后,人家还希望延续合同……”

  “好哇!这好哇!这有什么不好的?大好事嘛!半年、一年,尊重客户嘛!要遂人家的意愿嘛!总之,你只要在全心全意地为人家进行着心理服务,一年不到所里来我都不过问!所里如果发什么东西,我会想着你的!会派人送到你家里去的!……”

  他自然并不稀罕所里发不发什么东西。无非是一箱苹果一箱橘子,再不就是几块香皂几瓶洗发液。值几个钱?他要争取到的是有权不去上班的充分的时间,绝对的自由!获得了充分的时间绝对的自由,才能免除后顾之忧地从事他的“征服”大业啊!那才是他的前途呐!不错,真是不错!无需自己开口商量,赵胖子竟主动地就给了他充分的时间绝对的自由!一年的时间足够奠定他的前途的基础了!他想这是一个好兆头,真是天助我姚纯刚也!……

  在第七天的上午,九点多钟时,他的妻子突然回到了家里。

  当时他刚起床,正刷牙,听到了敲门声,他赶紧吐掉口中的水,蹑足走到门前,侧耳聆听。

  又几下敲门声后,他压低嗓音问:“谁?”

  “纯刚,开门!”

  他立刻便听出了是老婆的声音,却并没立刻开门,谨慎地又问:“就你自己?”

  “就我自己,快开门呀!”

  老婆的声音听来有点儿不耐烦了。

  他刚将门锁一扭,老婆已推门而入,在门口有所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就往屋里闯。他默默尾随其后,见老婆朝客厅里扫了一眼,猝然间一转身走入了卧室。他还没来得及叠被。老婆的目光朝床上一扫之后,盯视向大衣柜。

  他没好气地问:“我说,你是不是以为衣柜里藏着个还没来得及穿衣服的女人啊?”

  她说:“是。”

  竟真的几步跨到衣柜前,猛地将衣柜门拉开了——一堆衣物倾落于地。

  她耸耸肩,摇摇头,笑望着他说:“真遗憾。”

  他冷着脸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替你觉着怪委屈,怪不划算的。这二十多天里,你就真的干挨着,一次也不为自己‘打野食儿’?你何苦的嘛!”

  “婊子!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他厌恶地骂了她一句,冲入洗漱室,接着刷牙洗脸。洗罢脸,回到客厅,见老婆一条腿压着另一条腿,正安坐在沙发上吸烟。

  “你!”他伸出手臂朝她一指,“你这二十多天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她往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歪脸儿瞧着他,慢言慢语地说,“我和有身份的男人在一起,能叫鬼混么?”

  “我教训你!”

  他向她大步跨过去,同时一巴掌向她扇过去。她双手举起挎包一挡,他的手扇在挎包上。

  她比一只猫还机灵地躲了开去,跑到阳台上,从窗口探进头,朝他媚笑。

  “我告诉你!我已经想好,反正咱俩也是过不到一块儿去了,趁早谁也别耽误谁,离婚!今天你休想再哄得我回心转意!”

  “真离呀?”

  “真离!”

  “不后悔呀?”

  “王八蛋才后悔!”

  “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有志气!”

  她两眼望着他,将挎包放在窗台上,接着打开了,从里面掏出一捆钱,举着,炫耀地朝他晃了晃……

  一看到钱,如同一条被招惹急了的狗看到骨头,他顿时没脾气了,不发威了,尽管还不甚明白她的用意。

  “一万。接着!”

  她将那捆钱向他抛过去。

  他双手接住,仔细看了看,没错儿,一捆儿百元大钞,用手扒着再看,内里没夹纸。的确是一万,真实无欺的一万。

  “老子才不稀罕你卖身挣来的臭钱!”

  他将那捆钱抛在沙发上。

  “两万,再接着!”

  她又朝他抛来一捆儿。

  他双手刚接住,第三捆已抛至,来不及接,落在地上。

  “三万!”

  “四万!”

  “五万!”

  她一捆接一捆,连连向他抛。他想要都接住也来不及接,钱捆纷纷落地。他觉得自己如同站在一棵秋季的苹果树下,而她摇动着苹果树,成熟的大苹果纷纷为他落下似的。

  他顾此失彼,东接一下西接一下,接了半天,也只不过两手各接一捆儿。

  “总共十万,全归你了!”她最后将空挎包抛向他,“收到挎包里吧,连挎包也友情奉送了!”

  “这……你搞什么名堂?哪儿来这么多钱?”

  在她所发射的一发发“炮弹”的直接命中般的“轰炸”之下,他对她的嫌恶和憎恶已一扫而光,只剩万分的惊诧和疑惑了。他忽然联想到了那些正天天来电话询问她的下落的男人,于是暗暗断定她是骗了他们一大笔钱,现在却拿出其中的十分之一甚至几十分之一对他进行利诱和收买,企图使他变成为她的一个半路参与的小同谋,甚至替罪羊,必要时来个“舍卒保帅”,再将一切罪名往他身上一推,使他落下有口难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可悲下场,而她却置身事外,独享她的诈骗行径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甚至更多的“成果”!哼,区区十万!三百万的三十分之一、一亿几千万的一千几百万分之一,就想收买并进一步利用我么?痴心妄想!门儿都没有!我姚纯刚已经不是个没见过大宗金钱的人了!老婆,老婆,你太小瞧人了!你太小瞧我这个被你随意地往头顶上戴过绿帽子的人了!一个比你年轻比你漂亮比你更善于对男人讨好儿卖乖的小妞儿,手攥着一张三百万元的支票诚心诚意地表示要和我做长久夫妻我都不动心,难道你以区区十万就会那么自信那么容易地将我“打倒”了么?瞧你那自信的样儿,休想休想休想!

  在惊诧和困惑过了之后,他自然而然地对她产生了戒心。

  她又冲他媚笑:“你快把钱收起来呀!”

  于是他默默地蹲下,一边往挎包收钱,一边想——婊子!老子暂且压住火儿,先不教训你,看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一万、两万、三万……

  三百万的三十分之一……

  一亿几千万的一千几百万分之一……

  在他的头脑中,形成了一种古怪的、强迫性的意识活动链。只要眼睛一见到钱,这条意识活动链就会律动起来,不厌其烦地将眼睛所见到的钱与三百万元进行比较,接着与一亿几千万元进行比较,也不管是自己的钱不是自己的钱。正如他一见到一个自己觉得被吸引的女人,仿佛受一种强迫意识使然,必将那女人靠想象剥光了衣服想象在床上想象在和自己要恣情纵欲寻欢作乐的规定情境之中,而且必将那女人去和那脸像兔子的女人、那“小妹”,以及所有那些在难忘的十几天里轮番和他做爱过的女人进行比较一样……

  尽管他的理性一直在告诫自己一定要经受得住区区十万元的诱惑,他的手却已在捡钱的过程中有几分陶醉了。他想人手真他妈的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它怎么那么爱接钱爱摸钱爱点钱爱接触钱呢?钱和女人的肉体,怎么都是男人的手往往忍不住不受大脑支配地就天生亲近的呢?

  他想,一捆一捆一万一万捡钱的感觉真好!只有抚摸女人肉体的美妙感觉才能与之相提并论!十捆钱都捡进她的挎包里了,他居然没捡够,眼睛还在四下里寻找。

  “地上没了,我替你数着呐!”

  她在阳台上哧哧笑。

  他将挎包带儿缠在手上,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冷眼望她,看她还待如何。

  她问:“你不想教训我了吧?”

  他说:“你别站在阳台上,进来!”

  她进到屋里来,在沙发上款款坐下,又从兜里掏出折了几折的一条纸,夹在两根手指之间吸引他看。

  “猜,这是什么?”

  “什么?”

  “一张支票!二十万元的一张支票。只要你说话算话,也归你!”

  “我刚才说什么?”

  “离婚啊!你随口说着玩的呀?我可是认真的啊!”

  “不错,我刚才是说过要和你离婚,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这会儿又后悔了?”

  “你突然回来,就是要跟我闹离婚么?”

  他嘴上这么冷冰冰地问,头脑中那条意识活动链又迅速而自作主张地律动起来——十万,加上二十万,等于三十万……三百万的十分之一,一亿几千万的……

  那条意识活动链一时得不出个确切的百分比结果,但是反复地向他提出忠告——西瓜要,芝麻也要!西瓜要,芝麻也要!不要白不要!不要白不要!……

  “怎么叫闹离婚呢?你刚才不是说,趁早谁也别耽误谁么?咱俩既然想到一块儿了,何不好说好散?……”

  “给我!”

  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而她却将夹着支票的手往身后一背:“究竟离不离?”

  “离!”

  “口说无凭。那就在这上边签字!”

  她另一只手从兜里又掏出一张折了几折的纸,放在茶几上,一弹,纸滑向了他这边……

  他拿起那页纸展开一看,是一份《离婚协议书》。电脑打的,字迹很大,不过才四五行,无非是某某某与某某某,经过慎重考虑,双方自愿离婚云云。而且,她已然工工整整地签上了她的大名。她的字一向写得草,尤其写自己的名字,又草又花哨,不用放大镜一边看一边研究,往往是认不出来的。而这一次,她却将名字写得非常认真,可见她的离婚态度也是又坚决又郑重的,绝非一时的心血来潮一时的冲动了。她的认真和郑重,竟使他多少受了点儿感动。

  “太简单了吧?”

  他也在沙发上坐下,坐下后便掏出烟来吸,刚吸了两口,扭头看看她,将烟盒递给了她。

  她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接烟盒的手就有些抖。仿佛他签字与否,不仅关乎着他们夫妻名义的存亡,还关乎着她的生死似的。

  “你手抖什么?”

  他觉得自己分明是在精神上占据着主动,在心理上占据着上风了,那话问得就不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仿佛他自己是一位拥有绝对权威的主考官,正在对她进行面试,而她只不过是一个临考状态过度紧张、心理近乎全面崩溃的平庸考生。

  她答非所问地说:“没什么可复杂的嘛!一切归你,我什么都不要,什么条件都不提。如果你觉得三十万少,咱们可以再进一步协议,行不行?到底行不行啊?”

  “行不行都叫你说了!”

  “你没诚意?这可真叫上赶着不是买卖了!那把钱还给我!……”

  她将支票揣起,接着双手便夺挎包儿,他预先已将挎包带儿缠在一只手上,她没夺得过去,而他为了防止她再夺,一抬身,将挎包儿塞在屁股底下坐着了……

  他冷笑着问:“你的钱?”

  她叫嚷道:“不是我的还是你的呀?反正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识相点儿,咱们好说好散,三十万都归你!不识相,白离!一分钱你也得不着!”

  “我问你,这钱你是诈骗谁的?”

  “诈骗?姑奶奶如今傍牢了一位亿万富翁,犯得着诈骗么?”

  “亿万富翁?谁?”

  “你认识!”

  “我还认识?”

  他想怎么又冒出来一个亿万富翁?中国的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亿万富翁呐?将自己认识的人迅速在头脑中过了一遍,除那脸像兔子的女人是亿万富翁,再就没第二个担得起“富”字的人了,再说那脸像兔子的女人也不能说是富翁,而应该称作富婆的呀!

  “女的?”

  “放屁!姑奶奶又不搞同性恋!”

  “既然是我认识的人,那你说出他名字来!”

  “说出来了你可别吃醋!”

  “说!”

  “说就说!”

  她将吸了半截的烟狠狠往烟灰缸里一按,摆出一副最后摊牌的架势。

  “你不说也不行!不说今天就别想再离开这个家!”

  他也将吸了半截的烟狠狠往烟灰缸里一按,相应地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于是他们眼瞪着眼,如同两只眈眈怒视的公鸡,随时会扇着翅膀扑向对方,将对方的眼珠子啄出来似的。

  她忽然笑了,撒娇地推了他一下,甘拜下风地说:“别逼我告诉你了嘛!人家怪为难的嘛!”

  “你为难什么?”

  他无动于衷。

  “怕真说出来,你自尊心受不了呗!”

  “你说吧!我的自尊心绝对受得了!以前,你明里暗里地,一顶顶往我头上扣绿帽子,我都默默地受了,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听他那话的意思,倒好像是在帮助她解除不必要的顾虑似的。

  “亲爱的,你先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我再告诉你行不行?”

  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那我只好说了?”

  “说吧说吧!”

  “是孙老板,你那位中学老同学孙克。”

  “孙克?”他一时想不起来中学老同学孙克是何许人。

  “你装糊涂是不?就是有一天我不在家的时候,上咱们家来看望过你,还留下一张名片的那个孙克嘛!”

  “哈!哈!是他!”

  他终于想起来了。

  “你看你,你看你,一听就吃醋了吧!”

  她有些神色不安了,起身往一旁坐去,谨慎地离远他。

  “这么说,那一天晚上,你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向我问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心里暗暗打他的主意了?”

  “……”

  “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对。”

  “你还好意思说对!婊子!你还偷偷往我的酒杯里放了安眠药片儿吧?”

  “不是药片儿……我怕卡着你,预先碾碎了……”

  “怕卡着我?你他妈的是怕我发现!”

  “也是怕你发现……”

  “第二天早晨,趁我像死人似的睡着,你就去找他去了?”

  “嗯……”

  “他打算再离婚,和你结婚?”

  “我也没向人家提这么苛刻的要求……反正人家怪欣赏我的,保证使我以后变一种活法儿……”

  “欣赏你?你有什么值得欣赏的?”

  “你别生气嘛!我觉得人家对你够意思。实话告诉你说,我一开口只替你向人家要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算是对你同意离婚的补偿。人家说中学的老同学了,二十万怎么拿得出手?人家说支票总不如现金花着那么方便,当即派人去银行为你提出十万元现金……”

  “这二十多天里,你都是和他在一起?”

  “那我还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哇?”

  “你们都怎么鬼混的?”

  “你审讯啊?去了一趟韩国,从韩国又去了一趟日本……人家说了,只要你不为难我,顺顺当当地同意离婚,将来还安排你出国去观光呢!全世界的国家随你定,一切费用人家全包了……”

  终于相信了她的钱不是诈骗来的,他对她一开始怀有的那种戒心消散了,他暗暗考虑着的只是一个问题了——要不要趁机再敲她,也就是再敲自己中学的老同学一笔?敲狠了怕把事儿搞僵,人财两空;不再敲一笔,又觉得不敲白不敲……

  她又向他偎近了些,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并用她的另一只手抚摸着,语调娓娓动听地说:“纯刚,我也是为你好嘛!我今天当面向你承认,我不过一直把你当成一个‘过渡时期’的丈夫。一个女人能对‘过渡时期’的丈夫忠贞么?不能的吧?这么要求一个女人,尤其我这样一个女人,也太不人道了吧?所以呢,我只能明里暗里地,一顶接一顶往你头上扣绿帽子。这不能全怪我吧?等于你圆了我的一个梦,彻底拯救了我,我会一辈子都感激着你的。其实也等于我拯救了你,三十万,够你今后过一种丰衣足食的小日子的啦!……”

  他想,自己不是也正要以她的方式,不是也正要靠一个男人的相貌堂堂,义无反顾破釜沉舟地企图去“征服”那位脸像兔子的女人么?所要达到的目的不都是一样的么?区别只不过是她已经达到目的了,而他还须朝他的目的勇敢地不屈不挠地挺进再挺进。既然都是人生路上孜孜不倦的求索者,那么便是“同志”了,“同志”之间,何不卖个人情儿、行个方便呢?

  “三十万太少了,现在物价这么涨,三十万哪儿到哪儿啊?”

  “那你给个价儿!”

  “四十万!少于四十万,离婚的事儿咱俩免谈!”

  “四十万就四十万!可连支票和现金,我只带了三十万,我打个欠条给你行不行?就算我借了你十万……嗯?”

  “你能代表他,替他做主么?”

  “不就是十万元嘛!我人都是他的了,他还在乎为我多花十万元?”

  她起身去找了一张白纸,铺在茶几上,当着他的面写起借据来……

  “字迹写清楚点啊!”

  她一笔一画地写,写得比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的签名还工整。

  “拿去吧,还有什么条件?”

  他看了看,折几折,从屁股底下抽出挎包,将借据放进了挎包里。

  “支票不要了?”

  “对,对对,还有支票,当然要!不要我亏大了!”

  于是她再次将支票掏出来,又抓起他一只手,往他手掌上一拍。瞧着他将支票也放进了挎包,她觉得大功告成,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喜滋滋笑盈盈地问:“亲爱的,还有什么条件?”

  他注视着她说:“还有两个小小不然的条件。你愿意答应就答应,不愿意答应我也不强求。”

  “你说。”

  “你脖子上、耳垂儿上、手指上这些玩意儿,给我留作纪念行不行?反正他还会给你买的,对不?”

  “行!”

  她回答得特别痛快,毫不犹豫地就摘下了她的金链子、金耳环和指上镶钻石的金戒,腕上镶珠宝的金镯,一并地拍在他手掌上。

  他将那些东西,也塞进挎包。她迫不及待地说:“还剩最后一个条件了!”

  他说:“是啊是啊,还剩最后一个条件了……”

  他吞吞吐吐地,似乎有些说不出口。

  “别忘了你还没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呢?快说!说了就该签字了!”

  “你……你今天晚上得留在家里住一夜……”

  她望着他愣了愣,扑哧笑了:“就这一条还值得吞吞吐吐的呀?行!没问题!老夫老妻的了,也不能说离就翻脸不认人哪!今天晚上我是你的!你的慰安妇!安慰奉献!”

  于是他也笑了。

  他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你痛快我也得痛快,你使我满足我也要使你满足,给我笔,我签字!”

  从她手中一把拿过笔,再也不犹豫了,俯身便签字,一笔一画,也将自己的名字写得格外工整。

  “这可是三十万,不,四十万买来的,我得放仔细了……”

  她说着,解开她的瘦小的紧身上衣的两颗扣子暴露出她的乳罩来。那白色的乳罩上竟有拉锁儿,她拉开一边儿的拉锁儿,将那份离婚协议书折了几折,像揣入兜里似的,掖到乳罩的夹层中去了。

  他笑问:“还有这样的乳罩!头一次见过,哪儿买的?”

  她拉好拉锁儿,并不急于扣上衣扣,乜斜着他,揶揄道:“这么说你一定是见过许多女人的乳罩了?我这是在日本买的,人家日本人就是聪明、爱动脑子,我觉得稀罕,买了一打儿,要不要送给你几个,你好转送给别的女人呀!”

  这时,他不但觉得她是“同志”,甚至觉得她是好朋友,是知己了。四十万,不算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给他的两万,现在他已经整整有四十万了!今年是怎么回事儿呢?怎么这么时来运转呢?自己没敢妄想,钱就哗哗地往自己的身边聚了!他看着她,内心里竟真的对她充满了感激。钱多好啊!他想,如果没有钱的作用,离婚能变成这么简单这么愉快之事么?于是他的目光,也随之温柔多情起来……

  “你气色很好……”

  “因为在国外玩得开心呗!”

  “还失眠么?”

  “不了,没什么忧愁的事儿了,每天头一挨枕头就睡得呼呼的。”

  “你的脸也更加细润了。”

  “在韩国做了一次美容,在日本做了两次。国外就是好,市容美观,处处都干净得不得了。在国外做美容那才叫做美容!连国外美容小姐的手都比中国美容小姐的手软……你呢?这二十多天,孤零零一个人怎么过的?”

  “这还用问么?你想象还想象不到么?”

  “对不起,苦了你了……今晚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他们四目相对,一时地,目光竟都含情脉脉起来,仿佛都在用目光向对方诉说着别愁离怨似的……

  忽然他们就相互搂抱在一起,彼此深吻着了。那一种亲爱劲儿,都有做戏的成分,却也都有感激对方的成分……

  中午他们双双出去吃饭,吃罢饭看了一场电影,看罢电影,在他的提议下双双到“情人街”去买互赠的离婚纪念品,照离婚纪念照。逛到天黑,又一块儿吃晚饭。吃罢晚饭已经八点多了,这才都有点儿疲倦地“打的”回归。到了家里,快九点了,各自洗漱一番,双双上床,九点半了。

  俗话说小别的夫妻如新婚,真是不假。一个不停地说:“我可想死你了!”一个百般地装娇作嗲:“最后一次了,你怎么着快活我就怎么着奉献!”那种亲亲爱爱,自是不必形容的。

  他却忘了,他那男人的“快活根”,在几天前那备受折磨的晚上,是被用烟头烫过的。别处烫伤,在这几天里,药换得勤,大体上都好了,有的地方结了痂,有的地方已经褪了痂,单单他那“快活根”上的烫伤,尽管也是常换药的,却并不见轻,甚至还红肿发炎起来。结果一真派用场,竟疼得他忍不住呻吟……

  “你怎么了怎么了啊?”

  她急得身子在床上乱挺,扭动不止。

  “不对劲儿……”

  “怎么会不对劲儿?”

  “疼!”

  “疼?”

  “算了吧!”

  “算了吧?疼就算了啊?你把我招惹成这样了,倒说算了吧!那我怎么办?”

  “对不起……”

  “光对不起就行了?疼你也得将就点儿?咱俩这可是最后一次了,你就不想留下种难忘的回忆啊?”

  他想她说的也对,最后一次了,是自己作为最后一个条件提出来的,而她当时答应得多么痛快乐意啊!这最后一次如果就这么算了,留下在两人心里的,又将会是什么样的回忆呢?那可真叫是难忘的回忆了!由于以后没法儿弥补的遗憾而难忘。眼看着她急得不知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他内疚得没比、惭愧得没比。

  “那就再试试……”

  “亲爱的,再试试再试试吧!求求你了嘛!就算只为我一个人快活,疼你也忍忍啊!”

  他豁出去了,舍命陪君子。心中一种豪迈之气顿然升起,于是精神抖擞地一次……

  那种疼竟是他想咬紧牙关忍住也忍不住的。他大叫一声,立刻从她身上翻滚下去,掉在了地上,连眼泪都疼出来了……

  “你装的!看着我着急你解恨是不是?”

  她伏在床沿儿,怒火万丈地瞪着他,一张漂亮的脸气得变形了……

  “不是装的,真不是装的!我早就不恨你了,连这一点你还看不出来么?”

  “我看出来个屁!你以前怎么没疼过?”

  “以前……这不是……”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

  而她将被子一卷,身子朝墙一转,不理他了。

  他爬上床,钻进自己的被窝,一时心里也扫兴得生起气来,而那气头儿,自然而然地、责无旁贷地最终集中在她身上……

  “关灯!”

  她隔着被子,用屁股拱了他一下。

  他啪地将灯拉灭。

  婊子!他恨恨地想,老子那东西被烫得那么可怜,还不是因为你么?明明是因为你,却害得老子有苦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姓姚的,还没什么情况汇报么?是不是我们又应该请你到老地方去会晤会晤啊?”

  “不必不必,不必劳驾各位……”——他扭头看了妻子一眼,一个不知何时盘踞在心里的坏意念,像一条蛇要试探着出洞似的,从他心眼儿里往外探出头来。客观而论,那不是恶念,不是歹念,更非阴险毒辣之念,仅仅是一种坏意念罢了。好比有些人为了对某人进行报复,拔掉某人自行车的气门芯,扎破某人自行车的轮胎,往某人自行车座上摁大头针,冬天往人家门前泼一盆水躲在暗处希望看到人家出门被冰滑一跤,或者往人家门锁孔里堵东西,想象着对方急急回到家却无法开锁跺着脚团团转的样子,非常快感……

  判断妻子已经处在似睡非睡的蒙眬状态了,他一只手捂着话筒,悄悄地说:“小鸟儿已经回窝了……”

  “正在你家里?”

  “对。”

  “好,太好了!这是你立功的机会,你要缠住她,不许让她再离开!我们半小时后准到!”

  “我说,这不妥吧?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在我家里……”

  “少废话!轮不到你来指拨我们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你把钥匙从外边插在你家门锁上!如果我去了不见人,饶不了你!”

  “深更半夜的,你跟哪个骚女人在电话里勾搭起来没个完!”

  那个明天早上就不再是他的老婆,而此刻仍同他睡在一张床上,因为一心想和他大张旗鼓地展开性事的最后一役竟白白浪费了如火烈欲不了了之,正气得睡又睡不着,不睡又百无聊赖的女人,猛地掀开被子往起一坐,一把从他手中夺下电话,摔落在电话机上。他一声不吭,像只受惊的黄鼬似的,立即缩入自己被窝。

  婊子!好戏就要开始了!我倒要亲眼看看你这个已经压迫了我多少年的女人,在另外一些男人面前吓得如何浑身筛糠屁滚尿流的样子!我那中学老同学孙克不是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俯视芸芸众生的富豪么?几十万元几百万元对他不是不当一回事儿么?他不是很欣赏你这个婊子么?他不是仗着财大气粗连我这中学老同学的老婆都可以买件一时喜欢的玩意似的买了去做又一个情妇么?那么就让他出钱赎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吧!……

  听着她呼吸渐渐深重,渐渐响起了沉睡的鼾声,他动作极轻地悄悄起身下了床,摸着黑蹑足去开了门,将钥匙从外插在门锁上,无声无息地关了门,又上床去了……

  侧耳聆听着室外的动静,他感到时间过得太他妈的缓慢了,每分钟过得就像每十分钟一样长似的。

  约莫着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室外并无丝毫动静。

  约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室外还是没有丝毫动静。耳朵由于始终在聚精会神地侧听,神经紧张得有点儿疲竭了。他吸起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免得自己打瞌睡……

  借着烟头儿一红一红的那丁点儿微光,他注视着身旁像只睡猫似的女人,幸灾乐祸地继续想自己被绑架的遭遇。难道她不该也遭遇一次么?自己所受的惊骇,难道她不该也受到一番么?自己所受的凌辱,难道她不该也受到一番么?甚至,连自己受到的虐待和折磨,她也是该领略领略滋味儿的!自己是代她受过,那叫无辜!而她是自作自受!活该!至于她和那几个凶悍的男人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有什么仇怨,那他可就管不着了。即使完全是误解,也由她自己去向他们解释,她自己去给他们个说法吧!他甚至希望,他们毁了她那张漂亮的、在韩国和日本做过美容的、皮肤越加细润的脸!她不是一向以她那张漂亮的脸为骄傲为资本么?她那张漂亮的脸不是如同她的“不动产”如同她的“原始股”么?被破了相看她还有什么可骄傲的,还靠什么去迷惑男人?当然地,他的老同学,那位用钱将他的老婆买了去做又一位情妇的大富豪孙克,肯定是不会再欣赏她的了,哪一个男人会欣赏一个被破了相的丑八怪女人呢?那他才高兴!他当然也不会再承认她是自己的老婆的!双方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了么!那么她可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丑八怪女人了!而他却白白从他的老同学那儿得到了三十万元,还有她替他的老同学写下的十万元借据!这十万元也得要!谅那孙克理亏也不敢不给!孙克啊孙克,你这王八蛋也活该!你那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人财两空呢!

  对于身旁这个曾是他老婆,以前曾明里暗里一顶接一顶往他头上扣过许多绿帽子,明天早晨又不再是他老婆,摇身一变将成为别人的情妇的女人,他的心理是相当复杂的,他对她的情感比心理更为复杂。事实上他已经不爱她。自从他暗暗立下了要“征服”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的雄心大志,他其实对她便一点儿对妻子的那种感情也没有了,他今天晚上作为一个离婚条件将她留在家里,并非出于对她的感情方面的依依恋恋难以割舍,而是受最后一次占有意识的支配,好比一个患“游戏机迷恋症”的如今的孩子,自己曾经拥有的一盘游艺卡,今天已经卖给了别人,明天早晨便不属于自己,所以竟感到还没太玩儿够,要连夜玩个通宵才肯罢休似的……

  遗憾而又大扫其兴的是刚要开始玩儿就“短路”了,无可奈何地玩儿不成了!

  “过渡时期”的丈夫——妈的,他联想到了她厚颜无耻地、笑盈盈地用娓娓动听的语言当面向他承认的话,他早就感到了他们以前的夫妻关系,存在着极大的虚假性,摇摇欲坠的危机性,以及自己常常朝思暮想也始终想不明白在什么方面不对劲儿的若隐若现的严重问题。今天经她当面捅穿“糊窗纸”,他才恍然大悟……

  真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哇!

  报复有理!

  对她这样的女人这样的老婆能不报复么?

  报复有理!

  对企图靠几十万元一笔勾销夺妻之恨的自己那个老同学,那王八蛋富豪能不报复么?

  不进行报复这世界上还安有公理?

  何况,并不需要他自己直接进行报复。那些凶悍的男人们,就会间接地替他进行报复了。

  于是他竟又觉得,他们才更是自己的目标一致的“同志”了,是铲除人间不平之事、“替天行道”的义士和当代侠客了。一分钱雇佣费都不必花费,责任与自己毫不相干,这样的些个敢作敢为的汉子哪儿去找?这样稳妥的报复方式这样苦思冥想都想不出来的报复机会干吗要错过?……

  婊子,一会儿就有你的好戏看了!

  王八蛋的孙克,你小子白白付了钱还要接着付一大笔钱赎人却没达到目的竹篮打水一场空猴子捞月亮啥也没捞着,你一辈子想起来都觉得窝心吧!除非你偏偏喜欢一个被破了相的丑八怪女人做情妇!……

  他终于听到了钥匙在门锁眼里转动的极轻微极轻微的响声……

  接着听到了咯吱的开门声……

  他一激灵,接着缩入自己被窝,故意打起很响的鼾声……

  几道手电筒刺目的强光同时亮起,在屋里乱晃乱照,刚一射到床上,几条黑影也便扑到了床边……

  他的被子被掀到地上,一只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嘴,连鼻子都捂住了,一时闷得喘不了气儿发不出声儿,而另外两只手抓住他的两条胳膊,一扯一拽,将他拖得摔在地上……

  趁着捂住他嘴捂住他鼻子那只手一放松,他急叫出一句话是:“搞错了,别冲我来呀!”

  这时她被惊醒了,刚一欠起身,两条黑影转而扑向了她,她的嘴迅速被什么东西塞住,两条胳膊和两条腿也迅速被捆了起来。他们干得干净利落,仿佛是专干这一行儿的老手儿。一切发生在不到一分钟内。

  他被用一柄刀逼住着咽喉,他觉得刀尖已扎入他咽喉部位的皮肉里了。

  对方在他耳边低声威胁:“你他妈敢吭一声,坐地要你的命!”

  “咱们不是有言在先,只要我诚心诚意配合,就没我什么事儿么?你们怎么能……”

  他想质问他们怎么能不守信用……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后脑受到什么器物重重一击,昏了过去……

  待他睁开眼睛时,又在那座破仓库里了,她四肢伸展,呈“大”字形,赤身裸体地被捆缚在废车床上,就是曾捆缚过他的那一台废车床,吊在她头上方的马灯,还是那一盏罩上满是油垢的马灯。

  而他自己,则被两臂反缚在她对面的一根木柱上。

  汉子不多不少仍是四个,头上都仍然套着女人的丝袜。

  为首那名最矮的汉子,走到车床旁,用手中的牛耳刀轻拍着她的一只乳房,以一种近乎调情的语调说:“亲爱的,心肝儿宝贝儿,你让我找得好苦呀!这一向又到哪儿风骚去了呀?”

  “你!你是谁?”

  她声音颤颤的,一双眼睛由于惊恐,别提瞪得有多么大了。

  “怎么?分开没多久嘛!就对我这么生分了?居然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他缓缓举起另一只手,放在头顶上,突然地就一把扯下了自己的头套。

  于是姚纯刚看到了一个男人腮肉肥垂,粗俗不堪,丑陋得漫画似的黑黄的脸,在他那张肤色黑黄的脸上,一处密一处稀地遍布着深深浅浅的麻坑儿。脸是黑的,一处密一处稀的麻坑是黄的,深的深黄,浅的浅黄。故使他的脸看去黑中透黄、黄中衬黑。一只雄狮般的硕大的鼻子,占据了脸部中央最突出的接近四分之一的“地盘”,将一双细眯的小眼睛挤得快长到额头上去了,将两片奇厚的嘴唇欺负得快让位到下巴颏上去了。

  姚纯刚自然是不认识他的,对那面目丑陋的男人害怕得心突突地跳。

  “你!……你想把我怎么样?”

  他老婆的声音却不再发颤了,尽管手、脚、胳膊和腿被一道道绳子、铁丝牢牢地固定着,一动也动不得,却反而镇定了许多似的,好像她一认出那男人,便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也不将他的三个同伙放在眼里了。如同一个大人,尽管失去了反抗力,但因对手们毕竟不过是些小孩子,心理上终究不失大人的尊严和对儿童的轻蔑。

  “把你怎么样?”

  粗俗丑陋的男人,将手中的刀猛地扎下去。她惊叫一声,头往旁边一扭。其实他那刀并非是要往她身上扎,只不过深深地扎在了车床上的一块木板上。随后他伏在她身上,双手扪着她的两只乳房,揉搓着,将自己的丑脸枕在她肩上,做出耳鬓厮磨之状,一边将嘴凑向她的耳朵,狞笑着说:“心肝儿宝贝儿,我告诉你,我老婆不是失足掉下山涧摔死的,是我花钱雇人把她从山崖上推下去的。现在呢,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她娘家的人已经告了。公安局已经立案了。不久,我这位‘大款’,就会锒铛入狱,成死囚犯了……”

  “我不信!”

  “不信?信不信全由你了!反正有一头是事实,我完全是由于你而成了杀人犯的!”

  “血口喷人!诬蔑!你谋害了你老婆,与我有什么相干?”

  “血口喷人?诬蔑?与你不相干?心肝儿宝贝儿,是不是你主动引诱的我?是不是你海誓山盟地表示非要和我结婚不可的?嗯?说呀!”

  “那又怎么样?”

  他不再伏在她身上了,挺直了腰,但两眼仍凶光毕露地瞪着她,双手仍扪在她的两只乳房上。

  “那又怎么样?问得好!心肝儿宝贝儿,问得好哇!我不跟我老婆离婚,能他妈的跟你结成婚么?我老婆宁死也不跟我离婚,我不害死她,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儿?这就叫作别无选择!心肝儿宝贝儿,是你把我推到别无选择的地步上的!”

  “呸!瞧你那丑八怪样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做我这种女人的丈夫么!”

  他一点儿也没恼怒,反而笑了,用一只手掌在脸上从上至下的一抹,抹去了她啐在他脸上的唾沫,看看那只手掌,往裤兜一伸,想掏手绢儿的样子。半只手伸进裤兜,改变了主意,不掏手绢了。那只手又抽出来,将从自己脸上抹下的唾沫,往她胸脯上抹了……

  她大声叫骂起来。

  “你骂吧,我一个杀人犯,再过几天,逮捕书上一签字,手铐一戴,就成死囚了。判决之后,呜呼,这辈子就吹灯拔蜡玩完了,还会因为你现在骂我就大动肝火么?你骂也罢,叫也罢,哭也罢,都是没人会听到的。这儿是我当年干包工头儿的一个仓库,离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几里呢!……”

  他一边唠唠叨叨地说,一边绕着车床走,仿佛一头驴绕着磨盘转。

  “求求你,别难为我。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

  她的语调变软了,低声儿下气了。

  “你可以怎样?”

  他在她头那一端站住了。

  “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有人会替我出钱的,真的!”

  姚纯刚终于听明白了——原来自己的老婆在“傍”上自己的中学同学、那位暴发成亿万富豪的王八蛋孙克之前,竟跟这个身材矮小的、挺着一个大肚子的粗俗丑陋的男人也有一腿!而他为了和她达到结婚的目的,花钱雇人谋害了自己的黄脸婆!而自己则一无所知!他开始预感到她的下场不妙了,他开始对自己的出卖行径有些后悔莫及了……

  “哎,你听我说几句行不行?法律是不会按照你刚才那种逻辑……”

  他企图替曾是自己的老婆的女人说情儿,然而刚说了一句半,却使那丑陋的男人顿时变得凶相可怖、暴跳如雷起来。对方几步蹿到他跟前,左右开弓,恶狠狠地抽了他一顿耳光……

  “住口!她往你头上戴绿帽子,你还想替她说话?你知道她在床上跟我搞的时候怎么说你?说你是天底下最窝囊、最熊包、最没本事的男人!说往你这样的男人头上戴绿帽子是妻子天经地义的事儿!戴一百顶都不算多!不戴白不戴!戴了也没什么对不起你的!老子今天仗义冲着都是男人,成心让你亲眼看着出口气,你他妈的倒不识趣儿了!再多嘴先把你舌头割下来!……”

  一顿耳光,直扇得他几颗牙齿松动,嘴角淌下血来。

  另外那三个男人,却突然争夺起什么东西来。他心惊胆战地扭头望去,见他们争的是那装着十万元现金和她的一些金首饰的挎包,不知他们怎么会在他家里发现了它,顺手牵羊地将它当成了“外快”……

  “那不是她的钱!是我的钱!我的!你们不能这样!……”

  刚回到车床那儿的丑陋男人,听了他的叫喊猛转过身,又要向他蹿来,吓得他立刻噤声,紧紧闭上了嘴。眼见他们你一捆我一捆的,片刻将挎包抢光,将到手的钱和首饰往兜里揣往怀里掖……

  他的心也开始流血了,因为失去了那十万今天刚刚属于自己的钱和那些值钱的东西。那一时刻,他已经顾不上那被自己出卖了的,曾是自己的老婆的女人的命运下场了……

  “你们他妈的消停点儿!些个见钱眼开的东西!老子已经给了你们整整一百万元雇你们,还嫌少哇?见了这么几捆儿钱还像狗抢剩食似的争啊!都他妈拿过来!”

  他们面面相觑,都显出极不情愿的样子。已经揣进自己兜里掖入自己怀里的钱,而且是一万元一捆的钱,和贵重的看去很值钱的东西,若再被别人以收缴的态度要了去,的确是任谁都会反感的事啊!

  “拿过来!”

  丑陋的男人吼了。

  他们犹犹豫豫的,一个接一个的,显出几分被迫无奈先后走了过去。你看我,我看你,终于看得一个人违心地做了“表率”,于是纷纷将瓜分的钱和那些值钱的东西,掏出放在车床上,其中几捆钱和一只耳环,被放在她的胸脯上、肚子上。

  “心肝儿宝贝儿,为了你,我甘愿心受色迷,一失足成千古恨。钱对老子已经完全没用了,除了给儿子存上二百万元,其余的一百万元都分给他们了!……”——他朝那三名雇佣者一挥手,他们便同时退开去了。他们始终戴着头套,不像他似的,毫无顾忌地暴露出真实面目。

  “而你,”他又向她弯下腰,嘴凑着她一只耳朵说,“居然耍猴儿似的耍我!为了钱朝三暮四,连个音信儿都不给我留,好像根本就没跟我睡过觉,根本就没对我海誓山盟过,一变心就去‘傍’比我更有钱的男人了!你预先也不打听打听,全市有几个人敢耍猴儿似的耍我!……”

  “求求你,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她也预感到了自己的下场大为不妙,声音又颤颤的了。

  “下次?你有下一次,我还有下次么?实话告诉你,我公安局的哥们儿已经向我透了口风了,逮捕证已经签发了,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就会永远没机会再见到你了!老天有眼,你今天就回家了!也得感激你丈夫,他出卖了你,成全了我生前见你最后一面的愿望,否则我还真死不瞑目呢!……”

  于是她破口大骂起姚纯刚来,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了口。

  他极力替自己辩护:“你骂我有屁用?我被绑在这儿,还不是受你的牵连?几天前,就在这个地方,就在捆住你那车床上,他们凌辱我,折磨我,给我上‘老虎凳’,用冰凉的井水泼我,用烟头烫我!我要是不出卖你,他们发誓要弄死我,将我大卸八块儿……”

  然而他的自我辩护被她的高声叫骂所掩盖,分明地,她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去,只不过成了他的自言自语罢了。

  那王相中却聋子似的,听着她骂,非但不喝止,反而很开心似的笑了。他按着打火机,一张一张地烧着百元大钞玩儿。一边喃喃自语:“现在老子一看见钱,就像看见最可恶的东西,不烧就难解心头之恨……”

  钱,一张又一张,一百元又一百元,一捆又一捆,被烧成纸灰,边缘曲卷着,一只只大黑蝴蝶似的,遍落在她的赤身裸体上。她的叫骂之声,在这期间,渐渐地嘶哑了,衰竭了,终于完全停止,变为哭泣了。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她哭泣着,哀求着。

  “饶了你,说得轻巧,吞根灯草。我饶了你,谁饶了我?我决定为你谋害我老婆之前,也是一次次想饶了她的,但我若饶了她,能顺顺当当地娶了你么?你不是一再向我强调过,最不能容忍的是我有老婆么?现在我没有老婆了,我儿子没妈了,也将要没老爸了,只剩下我替他存在银行里的钱了,你称心如意了吧?……”

  “王相中,你究竟要把我怎么的呀?……”

  “究竟要把你怎么样?嘿嘿,我王相中是要和你结婚!这儿就是咱们的新房!今夜就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我三位哥们儿,还有你那活王八丈夫,就是咱们的证婚人!你不该忘了我曾经对你说过,只要我王相中相中的女人,花多大本钱费多大波折,我也要达到占有的目的!不是有一部电影叫《刑场上的婚礼》么?咱们这就叫‘赴刑场前的婚礼’!起码从我这方面讲,不愿让咱们的婚礼太马虎了,你们!你们他妈的呆愣着干吗?还不替老子布置布置!……”

  那三名被雇佣的汉子,一个个都正在嘴唇隔着女人的丝袜嘬烟,听了他的“指示”赶紧都将烟扔在地上,都从兜里掏出打火机,一齐按着了,分散开去……

  姚纯刚这才发现,此处彼处,这破仓库的东西南北中,各个地方都插着蜡烛,那种一尺多长、茶杯口一般粗的,如今农村办喜事儿用的彩色蜡烛,一一的被点燃了,它们发出的光也是彩色的,于是那绑缚着她的废车床被照耀在奇异的红黄相映的温馨又温暖的烛辉下……

  王相中说:“没你们的事了!哥几个尽管带着钱远走高飞吧!你们放心,你们竭诚帮了我,我王相中毕竟也是条汉子,绝不会招出你们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何必出卖你们呢,对不?”

  他们中的一个就说:“大哥,我们信得过你,为你办事儿,那是你看得起我们。我们一百个放心!”

  于是他和他们一一握手,握住就不愿放开,紧握着抖晃半天,还觉得不足以表达感激之情,又一一和他们拥抱。

  “拜托两件事儿——第一,时常地,替我这当爸爸的,以叔叔们的名义给我儿子写封信,关心关心他,嘱咐他别跟我似的,从小就花天酒地不学好,如果他有志气、有出息,考上了大学,你们要替我鼓励他出国去深造……”

  “大哥,放心。你一向对我们义气,哥儿三个永远念着你的恩情,你的儿子,就是我们的儿子……”

  “第二,逢到我的忌日,别忘了替我多多烧纸钱,谁也没死过一次又复活,那么谁也不敢说阴间肯定就是迷信,反正迷信不迷信的,别人不信我信。有阴间,阴间的人就也得有花钱的,别让大哥在那儿手头紧,衣兜里没钱……”

  他说着说着,流泪了。

  “大哥,这两件事儿,我们哥儿三个都铭记在心了,如果我们做不到,你可以变狰魔厉鬼,天天夜里在我们梦中惊吓我们,搅扰我们活得不安生!……”

  他们一个信誓旦旦地说着,另两个不停地点头,不住口地说:“对对,对对……”

  “我也是完全相信你们的,对你们都不相信,我还能再相信谁呢?……该拜托你们的,拜托过了,大哥还有一句话要告诫你们……”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这一抹,黑灰混了眼泪,脸可就变成一张黑鬼脸了。

  “大哥,你的话,对我们就像父母的话,何况是在这种时刻,你还有心告诫我们。我们洗耳恭听,甭管话重话轻的,大哥你只管说吧!”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告诫,不过就是教训,大哥的现身说法罢了——以后,不论对什么样的女人,不论那女人把你们诱惑到什么地步,你们都不要对女人动真心,更不要像大哥似的,一时被女人灌了迷魂汤,色迷心窍,色胆包天,后悔不及。你们尽可以耍她们,受用她们,就是不能相信她们的什么海誓山盟,中了她们的美人儿计,将自己当成筹码陪她们玩儿赌人生的游戏……你们可千万要谨记啊!”

  “大哥!”

  他们齐发一声喊,齐跪下了,都呜呜哭了。尽管姚纯刚看不到他们的面貌,但听他们的哭声,是那么悲痛,觉得他们肯定是在真哭,而不是凭着头套的掩盖假装干嚎。

  “起来起来!快起来!你们都去吧!没你们什么事了……”

  于是他们一个个向他磕头,每人连磕了三个前额触地的响头,便一齐离去了。

  那王相中又吸烟,才吸了两口,发现姚纯刚在瞪视着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了地上那东西,那东西其实是那张折了几折的支票。

  他捡起来,展开一看,冷笑了。

  “二十万,不太少嘛,够花一气儿嘛!”

  他将烟朝地上一扔,一脚踩住,发着狠劲儿用鞋尖拧了几拧,拿着支票走到了姚纯刚跟前。

  “也是她给你的吧?”

  姚纯刚胆怯地否认:“不,不是……”

  “说老实话!要不我一刀宰了你!”

  他走向车床那儿,拔出刀,几步跨回来,刀尖在姚纯刚心口窝乱比划。

  “是,是……”

  “她又‘傍’上的那个男人更有钱吧?”

  “我……不知道……”

  “撒谎!我看出你明明知道!我王相中眼里是揉不进沙子的,快说!”

  “对,对……”

  “有多少?”

  “大概……大概一亿几千万吧……我也说不大准……”

  “一亿几千万?”他又冷笑了,“真他妈想不到,好比杨二郎的天狗从天上撒下了一大泡尿,中国的地面儿上几年工夫就暴发起来了这么多有钱人!相比之下我王大款简直等于是穷光蛋了!”

  他将刀往口中一叼,双手一下一下地,漫不经心地,将那张支票撕成了纸条儿。

  姚纯刚的心又裂开了几条大口子,又像一张大嘴似的,几乎要一齐发出尖喊厉叫:“别撕别撕别撕呀!那可是二十万呀!……”

  他将纸条儿揉了揉,一手扼住姚纯刚脖子,使他喘不过气,张大了嘴。

  于是他便将那些纸条儿全塞入姚纯刚张大了的嘴里,接着另一只手从口中取下了刀,刀尖又逼触在姚纯刚的心口窝……

  “吞下去!”

  姚纯刚哪里敢有半点儿违抗的表示?只有嚼,只有强往下吞,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没滋味儿最难以下咽的东西,也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昂贵的东西,他闭着眼睛嚼,闭着眼睛强往下吞,如同在往下吞一套商品房或一辆豪华型桑塔纳汽车……”

  “好!吞得好!味道好极了吧?……”

  姚纯刚嗓子眼儿一噎,差点儿呕吐。

  “混蛋!咽下去!”

  他在那把刀的威慑之下,翻了翻白眼,终于是费劲儿地咽下去了。

  “钱是好东西!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东西,对不对?你老婆,不!现在应该说是我老婆了,她已经和我举行过婚礼了么!你也是证婚人之一么!她为了钱,先骗你,后骗我,在骗你我之前,也许还打算骗许多人,而你,为了钱,甘愿把你老婆卖了。而我,为了你老婆,把自己的老婆谋害了。钱和色,真是一对儿孪生姐妹,比赛着放荡。一会儿像风流伴侣,一会儿像仇憎冤家。此时此刻呢,对我来说,像仇憎冤家,我就是一笔人体造型的钱。你老婆,不,我老婆就是金钱质量了的色,我倒有点儿后悔了,支票也许更应该让她吞下去。看来,她比你我两个受她愚弄的男人更喜欢钱,比我王相中好色更追求钱!吞进她的肚子里就万无一失是永远属于她了么!……”

  他将他当成一个最可爱的最能理解他的听众似的,脸凑着他的脸,对他尽说,说得两边嘴角儿都泛起了唾沫,像一只正在吐气泡儿的螃蟹似的……

  “娜娜,娜娜,娜娜快来救我……”

  毫无气息半晌了的她,缓过点儿活力了,发出了微弱的求救声。尽管其声非常微弱,两个男人还是听到了。姚纯刚不禁心怀恻隐地向她望去,而容貌丑陋满脸乌黑的王相中朝他扭过头去……

  “娜娜?娜娜是谁?”

  “不知道……我……我从没听她提起过……”

  “你骗我!你一定知道!说!”

  “我真不知道哇!我……”

  对方手中的刀一划,他胸前立时出现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鲜血涌淌,染红了他的腹部……

  “男人……男人算些什么东西!……英俊的不过是些好看的动物,丑陋的尤其是些最可恶的东西!……我要这些好看的动物全都拜倒在我面前……吻我的脚……做我的奴仆!……我要丑陋的都变成猪!一只只纯金铸就的猪,凭我任意拍卖!征服巴黎!进军柏林!进军柏林!我是堕落又邪恶的美女娜娜!我来了!……”

  她求救之后继续说着,越说语调越高、越激昂。在两个男人听来,她像是一位感情充沛的女演员,正在极其投入地、完全进入忘我状态地背诵一段台词。而那是她自认为最精彩的,也是她自认为必将赢得热烈掌声的一段台词,一段似乎足以作为经典留待后世千载不朽万古不灭的名句……

  他们以为她是在说胡话,她的确是在说胡话,又不是在说胡话。她说的乃是左拉的杰作《娜娜》中,女主人公娜娜在过着豪宅华车、锦衣玉食的日子时说过的一段话。她已将《娜娜》这一部书翻阅过了何止十几遍!许多段落许多对话都用红笔画上了道道,早已能够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多一字不少。甚至到了分不清究竟是“娜娜”的思想,还是她自己的头脑中经久提炼产生出来的思想的程度。她的神志实际上正处在昏迷幻乱的状态。如一具还没有冷硬的僵尸,但她的思维那一时刻却“灵魂出窍”,异常活跃起来,在无边无际的昏迷幻乱的霓彩绮丽的天空上浪漫翱翔……

  “娜娜,娜娜!别抛下我……带我一起去征服巴黎!带我一起去进军柏林!姐妹们,让我们去征服!征服!……”

  她的梦呓般的话语,那么自信!那么激昂!那么骄傲!那么具有高涨的煽动力!

  “妈的,我得让她清醒清醒!”

  王相中嘟哝着,离开姚纯刚,去到井那儿吊起一桶水。姚纯刚以为他是要用冰冷的井水泼她。没想到他双手将桶举过头顶,一倾,兜头冲在自己身上。看来他的体质很好,耐冷力极强,既未抖一下,也未打喷嚏。接着又吊起一桶水,拎至她身旁,哗地泼向她。他来来回回不停地吊起三桶冰冷冰冷的井水,猛泼了她三次。水点儿溅向周边的蜡烛,发出一阵阵爆豆儿似的响声。一片片耀眼的小亮星儿八面迸射。被冰冷冰冷的井水泼了三次之后,她从昏迷幻乱中清醒了,肉体上的黑灰被泼得干干净净,越发的显得白皙了。冷水猝激的原因,那一种白皙泛着淡青。

  “说!娜娜是谁?”

  “你不认识……”

  她低声回答时,姚纯刚听到她上牙磕下牙的咯哒咯哒的音响。

  “老子当然不认识,所以才问你!”

  “我也……不……不认……识……”

  “你不认识你刚才叫唤她救你!”

  “没……没有……”

  他啪地扇了她一耳光:“没有叫唤她救你?难道老子神经错乱不成!”

  他将又握在手中的尖刀朝姚纯刚一指:“她叫唤什么‘娜娜’救她没有?你他妈替老子作证!”

  姚纯刚胆怯而且卑贱地说:“她是那么叫唤来着,我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没有……娜娜……是……一本书上的……的人……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她又哭泣起来。此时此刻,她哭泣得是那么绝望了。姚纯刚第一次听到这曾是自己妻子的女人哭泣,也是第一次从她的哭泣声中听出这女人竟原来也有感到绝望之时。

  他又扇了她一耳光,厉吼:“不许哭,洞房花烛夜,你他妈哭的什么劲儿?不是你对我海誓山盟过,要和我王相中生同衾,死同穴么?饶了你,我在那边儿的世界岂不成一条光棍了么?不是也会撇闪得你在阳间日日夜夜地想我么?今天我就成全了你,带着你和我一块儿到那边儿去吧!……”

  他话落刀也落,一刀插入她心口窝,用力甚大,仅露刀柄……

  姚纯刚哼一声,头一歪,昏了过去……

  他是被冷水泼醒的。

  他想对方肯定是疯了,事实上那王相中也真的疯了。报复之念一旦付诸行动,其过程好比核裂变,人性往往会在裂变中最大极限地扩爆,于是理智彻底丧失,人性彻底泯灭,形成为兽性的冲击波和蘑菇云。但这一种疯是与精神病病理学概念上的疯有本质区别的,是人性恶念极度膨胀后狂烈发泄的快感。

  他暗自思忖,看来自己今天也难逃厄运,也必死无疑了。

  “饶了我吧!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对你不是百依百顺么?你警告我不许报案,我就没报案。你指示我一有她的情况就如实汇报,我不是如实汇报了么?你们终于能把她弄到这儿,出了恶气,解了恨,我没功劳……不是还多少有点儿苦劳的么?再说我们两个男人之间,也没有仇哇!……”

  他声泪俱下。那一种可怜相,铁石人看了心肠也会软的。

  “饶了我吧!我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要我养活呀!”

  他当然是有母亲的,不过才五十多岁就死了。此前他未想起过他的母亲,这时才想起却希望对方佛心顿生。

  对方操起了刀。

  他以为对方要杀他,想喊,却由于恐惧到极点,嘴张得大大的,发不出声。白眼一翻,几乎又昏过去。

  “好,看在你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的份儿上,也为了感激你诚心诚意的配合,我就饶了你。想当年我老娘活着的时候,我王相中也曾是个有口皆碑的大孝子。孝子对孝子应该另眼相看,手下留情对不对?不过,你得去替我报案。我王相中一人做事一人担。你也可以像我那三个好兄弟一样,尽管放心,我绝不会把你在这件事儿中的关系招供出来的……”

  手起刀落,捆住他的绳子全被割断了。

  他一下瘫在地上,想站起来拔腿便逃,却是浑身如棉,哪里站得起来!

  “好臭!你他妈的屙裤裆里了是不是?滚!趁我没后悔,还不快滚!”

  “我滚……我滚……”

  他声低语微地喃喃着,仍是站立不起来。内心里恐惧到了极点,怕对方真的后悔放了他,于是一只龟似的朝仓库门那儿爬……

  “妈的!这你什么时候能爬到公安局去!”

  对方狠狠踢他一脚,一手只拎住他的后腰的皮带,将他向仓库外拖去。拖出了仓库门,一松手,他又瘫在地上了。

  “没出息的东西!五分钟后我再出来看你,如果你还赖在这儿,那就是你成心找死,怪不得我杀人杀上瘾了!”

  对方又狠踢他一脚,转身回到仓库里,不知又干什么去了……

  夜间的习习凉风一吹,他那瘫软如泥的身体恢复了些知觉,也渐渐开始能接受大脑神经的支配了。

  月亮很大,月光如水。四野静悄悄的。在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村子的幢影儿。几点灯光,比油灯捻儿亮不了多少。他明智地想,还是先奔逃向那个小小的村子去吧……

  于是他试探着迈动他的脚步——一步、两步、三步……

  “你他妈的还在那儿等着找死是不是?”

  仓库里传出来他的吼促。

  于是他试探着跑了起来,竟越跑越快。赤着的双脚,被一路上许多尖锐的东西扎破了又扎破了。但他忍着钻心的疼痛,不敢稍减速度,更不敢停下来看一看脚底板,包缠一下。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仿佛一条赛狗场上争强好胜非第一个追上标靶兔子的狗,又仿佛王相中正握着刀以同样飞快的速度在后边追他。耳边风声呼呼,腿脚像上足了发条,完全由不得自己似的跑着。那小小的村子的幢影儿近了,那几点灯光也近了。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立刻爬起,跑,跑……村子更近了……灯光更近了……

  当他坐着警车又来到那座破仓库,天已大亮了。他平生第一次坐警车,正如平生第一次坐“凯迪拉克”坐“公爵王”。两种“平生第一次”的感觉,当然是极其不同的。

  见惯了残杀现场的公安人员们,一个个还是被他们所目睹的尸身狼藉的现场震惊得目瞪口呆,连彼此的说话声,都尽量地低着。

  公安人员们开始寻找凶手。这儿那儿,将仓库的每一角落,各类杂物堆下都找遍了翻遍了,却没发现王相中。

  “会不会潜逃了?”

  “不会吧?他的车不是还在外边么?”

  “躲到外边哪儿畏罪自杀了?”

  “有这可能!……”

  于是又都到外边去分头找……

  “他那车里怎么还开着音响呢?”

  “在这儿!他在车里!”

  于是他们都围拢向他的车——在车的后座,王相中枕着一个软垫儿,正蜷腿躺着。他已穿上了他那套名牌西服,甚至还系上了领带。阳光投入车内,晃得领带上的一枚纯金领带夹闪闪发光。他一条手臂下垂着,另一条手臂横在胸前,手中握着酒瓶。那是一瓶“人头马”,但酒已光,被他饮光和淌光了。

  一名公安人员一拉车门,竟没锁,拉开了。他不禁后退一步。一股浓烈的酒气从车内散发出来,他是被酒气熏得后退一步……

  “死了?……”

  他将一只手往凶手口鼻处放了一会儿,肯定地说:“没死,他妈的他灌醉了!……”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车体收音机,正是音乐台节目。女歌星甜腻腻的嗓子,唱得人昏昏欲睡。

  亲爱的听众!刚才各位听到的,虽然是一首多年前流行一时的旧歌,但当我们今天决定重播之际,又不禁忆起它当年风靡了中国大街小巷的鼎盛情形。的确,有些歌时唱时新,年年新,月月新……

  “把那玩意儿关了!听得我耳鸣!”

  他们中的一个,突然火冒三丈起来。

  车体收音机戛然一关的同时,一副亮锃锃的、看去仿佛是新的、还没用过的手铐,咔嚓铐住了王相中的双手。

  他翻了一下身,醉睡中嘟哝了一句什么,竟打起鼾来……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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