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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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王相中并没像他对他那三个“好兄弟”和姚纯刚所“大丈夫”气概地保证的那样——“一人做事一人担”。他将他们的参与罪行和助恶罪行,点点滴滴全部招供。而且,在坦白交代中,绘声绘色,津津乐道。仿佛他自己非是主谋、非是雇佣者,只不过是一个“协从犯”,是受了怂恿一时冲动的“迷途羔羊”似的。仿佛他一夸大了他们的罪行就会对自己的罪行有所减轻似的。其实,他内心里并不存在这后一种幻想。他明白,不管自己的态度伪装得多么老实,总归是逃脱不了被判死刑的下场的。他也早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不在乎挨枪子了。重金雇佣了,当面信誓旦旦地保证了,受审时再“一揽子”供出,乃是他的整个犯罪策划中的一部分。他是在按他的预先策划,进行他人生的最后一场表演。开他那三个“哥们儿”的大大玩笑。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坑蒙诈骗积累的钱,要让别人们拿了去享用呢?就因为他们帮我杀了个女人么?什么“哥们儿”?又不是手足亲兄弟!何苦的临死前还要狡猾地掩护他们呢?对不起就对不起了!这辈子也只能再做一次对不起“哥们儿”的事儿了。不做白不做啊!做对不起“哥们儿”的事儿,有时候不是也挺快感的么?这辈子不是只能再快感一次了么?……

  他最清楚他们各个将会逃匿到什么地方去。公安机关按照他提供的可靠线索,马到成功地就将他的三个“哥们儿”缉拿归案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那么快就锒铛入狱了。一个个被逮捕时都极纳闷儿,怎么自己的行踪就被了解得那么准确呢?难道公安机关里有位能掐会算的高人不成?直到提审时他们的“大哥”皮笑肉不笑地当面和他们对质,才各个如梦初醒,恍然大悟。而他们从他那儿收受的雇佣费,每人三十多万,有的竟连一分钱还没来得及花。动用了的,也只不过就花掉千儿八百罢了。

  那一百多万自然是全部充公了的。

  死囚犯王相中还厚颜无耻地写下份“遗嘱”,上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希望捐助穷困地区,为失学儿童盖几所有规模的小学校,每所小学校都应命名为‘王相中义学’或‘相中义学’……”

  他的三个“哥们儿”,依法被数罪并罚判处二十年、十八年、十五年不等。

  姚纯刚被判得最轻——七年。他不服判决,认为自己是大大的受害者,不但不应被判刑,而且简直应从死囚犯王相中被充公那一百万元中,至少拨出十几万对他予以精神损失之补偿,才能显出法律的公正。高一级法院,很快就驳回了他的上诉,定论为终审判决,剥夺继续上诉的权利。法律当然承认他也是受害者,但同时指出他犯了“知情不报”与“具有配合性质”的“间接同谋”罪……

  他与王相中的三个“哥们儿”关在同一牢房。生活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但他们却并不与他“同病相怜”,他们嫉妒他而又非常瞧不起他。他们嫉妒他被判得轻,这是在监狱那种地方,一些人对另一些人唯一能产生嫉妒的方面了。他们瞧不起他是因为他竟连自己的老婆都忍心出卖,而且是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一个男人,前世修下多大的造化,现世才配有那样的艳福啊!若是他们中谁的老婆,爱都爱不过来呢,怎么肯便往恶人王相中的虎口里推?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哇!——尽管他们都曾打电话威胁过他……

  同牢房的十几名犯人,渐渐了解了他是因“出卖老婆”才犯罪后,受那三人的影响,皆非常瞧不起他。

  他成了同牢房每一名犯人的出气筒,他不敢怒也不敢言。因为在心理上,他已经不得不接受自己是“人下人”这一现实了。幸而“管教”念他是堂堂的一名“知识分子”“心理研究所副所长”,对他还给予些关照。那“管教”是位勤学好问的小伙子,经常不耻下问,向他“讨教”诸多的社会心理学和犯罪心理学方面的问题。而他支支吾吾,当然是什么也回答不了的。那勤学好问的年轻的“管教”是虚心,他是徒有其名腹中空空,是心虚。又幸而虚心的小伙子以自己的虚心将他的心虚也想象为一种虚心依然地给予些关照……

  有一天午休时分他哇哇大哭起来,捶胸顿足,涕泗滂沱。

  “管教”以为他又受欺负了。

  其实他并没受欺负,那天午休时分是千真万确地没受什么欺负的。

  “管教”以为他哭是由于自我悔恨,劝说了几句,制止住了他的号啕,也就离去了。

  其实他也不是由于自我悔恨。

  他哭,乃因他想那脸像兔子的女人,想她那豪华富贵的别墅,想他在那别墅里度过的、终生难忘的十几天快活日子,想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的一亿几千万,想他自己一心要“征服”她的“大事业”……

  那“大事业”功倍事半,此身却陷囹圄之中,想想能不绝望能不哇哇大哭么?

  七年……七年啊!

  待出狱之日,自己必是一张被监禁严律“改造”得眉目皆非,皱纹纵横,白发早生的老脸了!

  她哪里还会记得他?

  就算终于又回忆起了他,时过境迁,又哪里会再正眼看他呢?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命运拎着腿一下子甩到另外的一颗星球上去了。一颗比月球荒凉得多的星球——只能隔着宇宙时空想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和她那豪华富贵的别墅和她那一亿几千万了!

  这一种距离已无法超越。

  除非乘宇宙飞船。

  而监狱这颗“星球”上,并不为犯人预备那么高科技的东西!

  ……

  一天,他和同牢房的犯人们在监狱内埋下水管道时,望见王相中被荷枪实弹的狱警从死囚监牢中押出,从他们身旁经过,走向一辆囚车。

  他也发现了他们,冲他们喊:“亲爱的弟兄们,那边儿见!有对不住的地方,请多原谅,都别往心里去!人活在世,谁还不兴玩谁一把啊!大哥不过是过把瘾就死!……”

  一名狱警防止他再喊,往他嘴里塞了些什么。

  他的“哥们儿”中的一个,破口大骂:“姓王的!我操你八辈祖宗!等老子也到了那边儿,非找你一总算账不可!”

  他的另两个“哥们儿”,没骂他。他们拎着铁锹就向他奔过去,看那架势,恨不得在他挨枪子儿之前,用铁锨将他活活劈死铲死……

  他们被“管教”及时拦住,呵斥了回去。

  而王相中已被推上囚车,往“那边儿”的路上一去不返了。

  只有姚纯刚始终没任何激烈的反应。他最先看到王相中一眼后,就低下头干活,直至囚车开走,再没抬起过头……

  那天晚上他受到了“管教”的表扬。

  夜里他因为受到了表扬而被三名同案犯狠狠“修理”了一顿。

  他们“修理”他时他一声不敢吭。

  第二天“管教”问他怎么鼻青脸肿的?他嗫嗫嚅嚅地说,是起夜一头碰在墙上撞的。

  那年轻的“管教”不太信,却也没深究。

  大约一个月后,“管教”将他提出牢房,言简意赅地告诉他——他的住房,房权因为是属于他老婆的父亲的单位的,也就是市府管理局的。他老婆既然已死,市府管理局有充足的理由收回去另行分配。本市住房紧张,市府机关员工也不例外,所以市府管理局的决定,不但是有充足理由的,也应是他能充分理解、正确对待的。在员工住房紧张的前提下,倘竟为一名犯人将一处住房空置七年,广大群众是绝不答应的。何况他自己并非市府机关的员工,只不过沾他老婆的光。何况他老婆作为市府干部之女儿,也就是有起码资格住房子的房主,又是被他“出卖”而遭惨死的……

  那曾虚心向他“讨教”社会心理学和犯罪心理学问题的年轻的“管教”看来在心理学经验方面,比他这位“心理研究所副所长”丰富多了。句句话都准确地对应着他的心理,说在“点子”上……

  他哑口无言,只有诺诺点头的份儿。

  “管教”说,至于他家的东西,监狱方面可以出面替他作价拍卖——如果他同意的话。

  他很识趣,连说同意同意。

  “管教”最后向他出示一只塑料袋儿,说内中的些个小东小西,是接到市府管理局请求协助腾房子的电话后,亲自赶去他家替他收集在一起的。多数是他老婆的遗物。考虑到也许对他有点儿念想,在人们搬搬移移的过程中替他“抢救”下来的,否则就被清理掉了。

  他一边说着些感激不尽的话,一边翻那塑料袋儿,无非是他老婆的化妆品盒儿、影集、修眉的小镊子、指甲刀、钥匙坠儿什么的,还有一本书。

  一本显然不但被通读过,还分明被精读过的书。

  一本整段整段文字被画了红道道的书。

  是左拉的《娜娜》。

  他知道是老婆生前几乎手不离卷的一本书,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她像圣徒珍视《圣经》一样珍视它。

  他请求“管教”允许他将书带回牢房去看。他开始暗暗承认,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那个曾是自己老婆的女人。不错,他深知她和他一样,对金钱有种狂恋般的追求。甚至觉得,在这一点上她堪称他的启蒙老师。但作为一个丈夫,即使是一个“过渡时期”的丈夫,对一个和自己在一张床上睡过二千多个夜晚的女人,仅仅对她的金钱观念有所深知似乎太不够了。不知为什么,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企图多了解自己的“启蒙老师”一些,企图“破译”她的金钱观念之思想基础的意识……

  他觉得那本书定能告诉他些什么,定能向他道破些什么真谛。

  至于另外那些小东小西,他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他并不怀念她。或者说,只不过有时想起她,想起一个女人和怀念一个女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儿。同牢房的每一个犯人,都有想起某一个女人的时候,于是他们就用最下流最污秽的话相互谈论女人。他从不和他们谈论女人。他硬装出毕竟是“知识分子”,有别于一般犯人的样子。他一边听他们谈论,一边暗中在被窝儿里手淫。

  他想起她的时候就是那时候——那时候他同时想,如果一切都没发生,他的命运又恢复到是她“过渡时期”的丈夫的庸常日子里,该多好哇!

  在那种庸常的、穷酸的、梦想暴发却不知怎么才能一下子暴发起来的日子里,起码他不必“自给自足”地手淫。

  仅此一点,就够好够幸福的了……

  “管教”没答应他的请求。

  “管教”严肃地说,这样的一本书,对任何一名犯人,都是绝对地不可以例外的!这是原则问题。说一定替他保存着,说他等七年以后再看吧!……

  回到牢房里,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别的犯人们,有谁看过一本书名是《娜娜》的小说?

  他们都摇头说没看过。

  他们都是什么书都不看的男人。

  由于他问的是书,他们都对他显出轻蔑又反感的表情。对那本书的好奇之心,促使他极不识相地接着问,谁知道点左拉其人?

  这,他们倒都争着七言八语了:

  “‘左拉’就是万岁的意思呗!没看过苏联电影啊?老毛子一高兴不是就‘左拉!左拉!’地欢呼么?”

  “不对吧?老毛子欢呼的时候喊的是‘乌拉’呀?”

  “一回事儿!我敢肯定是一回子事儿!那是译音的不同!”

  “对对!一回子事儿!‘乌拉’是万岁的意思,‘左拉’也是万岁的意思!”

  “嘿,弟兄们,咱们一齐小声喊‘女人左拉’怎么样?喊喊也过瘾啊!”

  “喊就喊!”

  “女人左拉!”

  “女人左拉!!”

  “女人——左拉!!左拉!!左拉!!……”

  说是一齐小声喊,结果变成了一齐大声喊。

  “管教”闻声而至,冲他们厉喝:“都乱喊什么!罚站!”

  于是被下令统统面壁罚站一小时,包括姚纯刚在内。

  从那一天起,年轻的“管教”对姚纯刚不予以关照了,觉得他开始起坏作用了……

  一本叫《娜娜》的书……

  一位叫“万岁”的外国作家……

  七年……

  姚纯刚想,七年后,他一定要通读要精读“万岁”写的《娜娜》,否则枉为这一本书这一位外国作家被罚站一小时了!

  此后,“女人左拉”四个字,竟在那一座监狱的男犯人间传开了。

  他们似乎都觉着喊“左拉”比喊“乌拉”更顺口——既然同是“万岁”的意思,而且是从关着一位“知识分子”、一位“心理研究所副所长”的牢房流传出来的,那么“左拉”能不比“乌拉”万岁得更有理么?

  大约过了三个月,一天晚上,“管教”手拿着一份报纸来到牢房,监看着犯人们读报,讨论时事——这是狱中犯人们实行“思想改造”的方式之一。

  “八号,你读!”

  八号便是姚纯刚。读报的“光荣”,照例是他这“知识分子”的“专利”。

  “管教,先读哪一篇?”

  姚纯刚毕恭毕敬。他领受这一“光荣”之时尤其对“管教”显得毕恭毕敬。

  “先读第一版上我划了标题那一篇。”

  那一篇的标题是——亿万富女原是黑帮党羽,碎尸疑案终显倪端。

  于是他便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地读:“目前,两具被碎尸之后沉于河底的女被害人的身份,终于经公安机关初步查明——其一为‘富豪别墅村’最富贵豪华的A座别墅之女主人,其二为她的女管家。又经公安机关初步证实,该别墅之女主人,高中时期乃某市出名的‘问题少女’,曾因流氓奸宿罪被劳改。劳改结束当年,与一七旬意大利男人相识,遂被带往国外,充当情妇,十年之久。该男系黑社会所统治的一个区域的头目之一,亡于八十三岁。该女趁机携巨款逃往他国,继而逃至香港。因其巨款乃属黑社会公有,触犯黑社会帮规之该女,成为黑社会诛杀令之搜寻目标,自忖在香港亦难保生命安全,便于近年归国,迁移五省八市,隐姓化名,于去年潜居我市……”

  他没能读完,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高举一柄无形的利斧,将他从头顶一劈为二。而他极为想要使自己复合为一,却做不到。他觉得自己的两片身子叉开着,前俯后倒,一片前仰时,另一片必定相反地后倒。觉得嘴和舌也被一劈为二了,发不出声了……

  “八号,读哇!”

  “……”

  “你怎么了?”

  他摇头,嘴一张一张的,仍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管教”诧异地望着他。同牢房的犯人们,也都诧异地望着他,诧异中皆有幸灾乐祸的意味儿,可能都在心里暗咒他突发脑溢血。

  “管教”从他手中掠过了报纸,命两名犯人将他扶到铺位躺着,自己接着读:“国际黑社会杀手亦追踪至我市,终于将该女与其女管家诛杀,并纵火烧毁其别墅。现一名凶手已被擒,另一名凶手在拒捕时被击毙。据被擒之凶手交代,国际黑社会对该女下诛杀令,意图并非在钱,而为杀一儆百,以肃帮规……”

  “管教”也没能读完。

  “管教,你看他、你看他!”

  “管教”放下报,趋近他的铺位,见他口歪眼斜,舌头吐出口外半截,手脚已在抽搐……

  他果然被同牢房的犯人们咒中,突发性脑溢血……

  半个月后他离开监狱医院,算是复原了。但从此失语,变得半痴半傻。

  又过了半个月,在一次劳动中,一条扁担一只筐,将他和一位老熟人凑成了一对儿。他那老熟人不是别人,正是“心理研究所”所长赵胖子。

  赵胖子是由于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及其女管家的案子牵扯到监狱之中的。据那“小妹”主动向公安部门交代——那脸像兔子的女人,和他有一笔“交易”。他每为她提供一名“三星级”的“性偶”,她付给他三万元“酬金”。所谓“三星级”,乃要求相貌如影视明星,体格如体育明星,嗓音如歌星。而且,要求头脑简单又能做到守口如瓶的男人。姚纯刚于是“有幸”成为他向她提供的第一名,带有“试销”的意思。因姚纯刚虽然几条都沾边儿,却五音不全,不能为她一展歌喉,供她独听独赏,她还少给了赵胖子一万元……

  半痴半傻的姚纯刚,似乎认出了赵胖子是他的所长,又似乎根本没认出对方是谁。赵胖子见他那半痴半傻的模样,内心里对他的一种愧疚,也就自行解除了。当他是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只和他一根扁担抬石筐,并不和他说话。

  休息时,谁也没注意到一分钟内,半痴半傻的姚纯刚,操起一柄镐,举得高高的,一镐从背后刨在赵胖子头上。用力之猛之大,几乎将镐齿全部刨进了赵胖子的脑袋。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扑通栽入土坑,一命呜呼……

  姚纯刚却并未因此加刑。

  监狱里的医生,很负责任地证明——他实际上已是一名精神残疾的犯人,其本人无法对其行为承担实际的法律后果……

  那年轻而又尽职敬业的“管教”,向上级打了一份报告,大意是与其将姚纯刚这样一名无亲无戚、精神残疾的犯人七年后推向社会,莫如长期替社会“收留”在狱中,能干什么活儿干什么活儿,能干多少干多少,还可以受到相应的医护照顾。

  上级批示此建议很好,既体现了监狱中的人道原则,又为“净化”社会人口素质作了贡献。一举两得,切切照办。

  于是,姚纯刚成了那一所监狱中唯一没有被判处无期徒刑,却破例“享受”无期徒刑“待遇”的犯人。

  每至年节,总有一个包裹寄给他。其上不留寄址,次次总写“本市,内详”四字。吃的、穿的、用的,想得挺周到。但包裹内也就是些东西,从不曾见片纸数言。

  有次“管教”将包裹中的东西转交给他时,见他那会儿似乎头脑明白,怀着几分难免的好奇试探地问:“八号,你不是无亲无戚的么?那这包裹究竟是谁寄给你的呀?”

  他经这当面一问,两眼顿时就刷刷流下泪来。

  “管教”虽然并没获得回答,但看出了,他心里分明知道究竟是谁寄包裹给他的,只不过永远不愿泄密罢了。

  “管教”也就永远保留着自己那一份儿年轻人的好奇心,从此再也不问他……

  这一年的年底,本市唯一一份纯文学期刊卖给了一位煤老板。那期刊曾很辉煌过,其上所发的几篇小说获过全国中、短篇小说奖,所培养的作家中有几位已是全国知名的了。但是它自己的状况却越来越不景气了,一个时期得靠宣传部门拨款维持才办得下去。现在宣传部门烦透了它,所以一位煤老板就成了主编兼社长。

  煤老板第一次出现在杂志社时,严肃地宣布了一条要求——以后只要他来,每一个看见他的编辑都要立刻起立,不管年轻的编辑还是年老的编辑。

  一位老编辑说:“这太过分了吧,杂志社不是官场。”

  煤老板说:“愿不愿干下去了?不愿干了,请走。”

  那老编辑愣了愣,走了。

  煤老板又说:“从下月起,工资每人加一千,还有没有要走的?”

  一阵肃敬。

  “那,都坐下吧。”

  于是大家几乎都无声地坐下了。

  于是开了第一次办刊路线会议。

  主编兼社长不屑地翻阅一份份稿件送审单,阅罢一份撕一份,结果全撕了。

  “你们都组了些什么玩意儿?那些有看点吗?没有看点就没有卖点!什么时代了?读者才是刊物的上帝,不是你们!头脑里要多些新思路!”

  他从拎包里取出一本破旧不堪的书往桌子中央一放:“这本书都看过没有?”

  于是众人皆围向桌子看,见是不知哪一年出版的《娜娜》;有的说看过,有的说知道。

  “这是我的司机推荐给我的。这样的书才是好书,以后要多组这样的稿件!”

  众人喏喏连声。

  “下一期,把这本书发了!”

  有人嗫嗫嚅嚅地说:“可,那不是以刊代书吗?不可以的……”

  主编兼社长的脸缓缓转向了那人,皱眉道:“不可以?没什么不可以的。有钱什么都可以。你们就按我的决定做吧!”

  两个月后,刊物开本那么大的一本书,出现在全市各类书报亭的架子上,还配有吸引眼球的宣传广告,其上印的是中国美工想象出来的风情万种而放荡不羁的“娜娜”;醒目的广告语是——“关于一个征服巴黎的女人的故事”。封底标明起印数是十万册。

  然而非常不幸,和《娜娜》并排放在架上的,也是一本以刊代书的书,书名是——《那些使中国神魂颠倒的女人》,副标题是:“且看‘中国制造’的女人们的巨大能量”。

  结果可想而知。

  毕竟,中国人最要看的,还是关于自己国家的女人的故事……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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