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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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梁实秋在房间里往相框里镶什么……
闻一多不敲门便闯了进来:“饿了,有什么吃的?”
梁实秋:“喏,那儿有两片面包。杯里还有牛奶。但是别喝。”
闻一多:“为什么不许我喝?”
梁实秋头也不抬地:“凉了,爱护你。你胃不好,不如喝杯热水。”
闻一多抓起一片面包,边吃边问:“你在干什么?”
梁实秋:“你看!”
闻一多:“这是清朝官服袍上的锦褂啊!多少年以后,可算正宗的古董。”其上有海浪、旭日、白鸟,如一幅美丽的刺绣画。
梁实秋:“你的两位新老师,过几天不是要请我们到她们家中去做客么?”
闻一多:“是啊。”
梁实秋:“那我们该怎么去呢?”
闻一多:“这话问得多奇怪啊!我们并没长着翅膀,自然不可能飞去的。我们不是鱼,柯泉不是江河,我们自然也不可能游去的。我们只有走去,或者奢侈一下,打辆的士去啊!”
梁实秋:“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第一次做客,而且我们又是两位来自中国的学生,带件主人也许喜欢的小礼物,总归是必要的吧?”
闻一多:“对,还是你想得周到。”将面包塞入口中,欲拿起画框。
“先生,请擦一下您的手。”
闻一多双手习惯地要往睡衣上揩……
“先生,您穿的是睡衣,不是您作画的五彩衣。”
闻一多:“上帝啊,一个人要是生活在你眼前,简直是一种不幸。”伸出双手,“那么擦手巾呢?”
梁实秋将擦手巾搭在他手上。
闻一多应付了事地擦擦手,将手巾扔在有半盆水的盆里。
梁实秋抗议地:“先生!那是我的洗脚盆,而且盆里是我昨天晚上的洗脚水……”
闻一多“友邦惊诧”实则反唇相讥地:“怎么,时时处处顾及生活细节如梁实秋者,洗脚水也是不及时倒掉的么?”
梁实秋双手往腰间一叉,气得干瞪眼说不出什么。
闻一多却已拿起了画框:“很好。作为一件小礼物,这很有中国特色。”
梁实秋得意地笑:“我从画框中拆下一幅柯泉的风景画,再将它剪下来镶好,颇费了番心思呢!”
闻一多:“谢谢!”拿着就走。
梁实秋:“哎你!……”
闻一多在门口站住,回头佯装困惑地眨眨眼:“难道你不是为我准备的么?”
梁实秋:“怎么成了为你准备的呢?我是为我自己准备的!”
闻一多振振有词地:“到我的老师家去做客,你自己倒只为你自己准备了一件礼物,那我这个学生送给老师什么?倘我竟没礼物可送,那一比照显得我多么不晓礼数?你这个人真不好处!归我了!”说罢出门。
梁实秋:“强盗!”追出门去。
梁实秋推门直入闻一多的房间,但见一片杂乱无章。
梁实秋:“不知我进入的是一位浪漫派诗人的房间,还是一位打算立刻逃亡的野兽派画家的藏身之所!”
闻一多却已在用毛笔往画框上写字……
梁实秋:“哎,你往上边写什么啊?!”急奔过去。
闻一多搁笔道:“两位利明斯女士存念!你们的学生闻一多敬送。”
梁实秋看着无可奈何:“可憎!可憎!真真气煞我也……”
闻一多笑道:“我的小楷大有进步,是吧?”
梁实秋东看西看,目光被书架上的一块印章石所吸引,拿了起来。
闻一多:“鸡血石,我带到美国的印章石,仅剩这么一块了。隆基让我给他刻章,我都没舍得贡献给他。”
“经验告诉我,一个人保留到最后的,往往是最好的。”
“它的确是我带来的印章石中最好的一块。”
“那么它归我了。”梁实秋说罢,也拿了就走。
闻一多:“哎,实秋,实秋……”
梁实秋在门口站住,回头道:“闻一多先生很懂礼数,我梁实秋就差于他么?”
闻一多眼睁睁看着梁实秋出了门,然后离开房间,走到了梁实秋的门口,推门,门从里边锁着,敲门,梁实秋不应。
闻一多:“梁实秋先生,我敢肯定,我的两位老师会更喜欢我的礼物……”
室内,梁实秋大声回答:“闻一多先生,现在你还能分清楚,究竟你带去的礼物是你带的,还是我以我的名义带去的礼物更是你的么?”
闻一多自言自语:“可也是。”
利明斯姐妹家门前,闻一多按门铃。
门一开,首先涌出一股烟,闻一多、梁实秋不禁都后退一步。
妹妹利明斯一边在门后咳嗽,一边连道:“快进,快进!”
闻一多、梁实秋相视一眼,狐疑而入,但见满室青烟,姐姐利明斯双手抖弄一块桌布,东一下,西一下,如同女巫作法。
妹妹解释:“她本打算为你们的到来烤一炉点心,可是将面烤成了炭。”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梁实秋:“这也是您的学生经常做不好的一类事情,所以您一点儿也不必在他面前觉得难为情。”
姐姐停止了抖弄桌布,束手无策地问闻一多:“闻,你们来得正好,快帮我们想一想,怎样才能使烟散出去得更快。”
闻一多:“别急,别急,让我稍微想一想。”望着敞开的窗,认真思考……
梁实秋忍笑道:“我虽然比不上您的学生闻那么聪明,但却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们通常会怎么做……”
梁实秋走去敞开了房门:“形成空气对流,烟才散去得快。”
果然……
姐姐:“梁,你也很聪明。”
妹妹:“你们先请坐。”
趁姐妹两个一个铺桌布一个关门时,闻一多对梁实秋悄说:“你太自我表现了吧?别忘了是在我的老师家里。”
梁实秋:“你的意思是,我头脑里仅有的一点儿聪明,也应在必要时首先奉献给你?”
姐妹俩走到他们对面坐下时,茶几上已摆着两件礼物了……
姐姐利明斯:“那是什么?”
闻一多:“两位老师,是我们送给你们的小小礼物。”
姐妹二人各拿起一件欣赏。
闻一多:“两位老师,你们更喜欢哪一件呢?”
姐姐:“我还是更喜欢这一件!”她拿的恰是画框。
闻一多得意地看了梁实秋一眼:“那么另一件是梁送给你们的。”
姐妹俩交换了看。
姐姐又说:“这块美丽的中国印章石我也喜欢!”
妹妹却将印章石夺了去,起身道:“虽然两样你都喜欢,但两样都应该摆在我的房间里。你什么时候想欣赏了,可以到我的房间看上一会儿。”说罢,往房间走。
姐姐:“亲爱的妹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应该那样?……”
妹妹:“因为我是你亲爱的妹妹,这就是我充分的理由。”
姐姐看着闻一多和梁实秋,耸肩:“在你们中国,姐姐也永远要让着妹妹的么?哪怕她们都已经六十多岁了?”
闻一多、梁实秋相视,都忍不住笑了。
梁实秋对闻一多悄语:“你要虚心向你老师学习,以后要处处让着我才对,而不是反过来。”
闻一多不好意思起来。
妹妹利明斯从房间里出来,已是一身外出的打扮。
姐姐:“你为什么换了衣服?”
妹妹:“让我来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我们到公园里去欣赏大自然怎么样?并且,在公园附近的饭店里吃饭。”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
妹妹:“你们尽可以充分发表你们的想法,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姐姐对闻一多和梁实秋说:“看她多么专制啊,都是我把她惯的。”看看妹妹又说,“专制的小姐,您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们还有什么想法可发表的呢?……”
片刻一静,之后四人开怀大笑。
依然是姐姐驾车,行驶在去往公园的公路上。
妹妹利明斯高举一只手,挑在手上的围颈丝巾迎风招展,似一面旗。
也许是因为当年到美国研习美术的中国学生太少有了;也许是因为闻一多坦诚率真自尊自强的性格,使接触他的美国人不能不对之产生好感;也许还因为当年普遍的美国教育界人士,对来自古老中国的留学生们的新奇印象在起作用……总之,无论在芝加哥大学艺术系,还是在科罗拉多大学艺术系,唯一的中国留学生闻一多,都受到直接教他的老师的厚爱……然而,一年后,闻一多还是离开柯泉,去往纽约了。
梁实秋在日记里写道:
柯泉一年很快结束了,我到哈佛大学继续读书,一多要到纽约,临别不胜依依……
小旅馆。
两辆出租车停在台阶两旁,车头各朝西东……
门开,约尔翰先生左手握着闻一多的一只手,右手握着梁实秋的一只手;闻一多、梁实秋另一手各拎皮箱……
二人放下皮箱,分别与约尔翰拥抱……
约尔翰轻拍着他们的背说:“孩子们,用你们中国话说,我们的缘,就这么结束了么?”
闻一多:“亲爱的约尔翰先生,我会想念这幢美国房子的,更会想念您的。”
梁实秋:“我们将永远记住在您家里度过的愉快时光。”
约尔翰:“我也会想念你们的。”
闻一多与梁实秋拥抱……
梁实秋:“保重。”
闻一多:“闻一多和梁实秋在一起的每个日子,对于他都是编在友情花环里的。”
梁实秋:“而我,将来总是要写许多书的,其中一定有一本是《我与闻一多》。”
约尔翰:“孩子们,不要像一对情侣似的依依不舍了。”
闻一多、梁实秋不由得都笑了。
约尔翰:“我可要谢幕了。”分别对二人很绅士地弯了一下腰,退入家门,将打开的家门关上了。
闻一多、梁实秋各自拎起皮箱,踏下台阶,走向两辆出租车。
二人在各自的车门前站住,又不约而同都向对方转过身……
放下皮箱,二人再次拥抱……
梁实秋:“一多,我对你有一个意见。”
闻一多:“请说。”
梁实秋:“诗人和画家,在日常生活方面,必定杂乱无章么?”
闻一多:“我在你的影响下,不是已经有所改变了么?”说时,一手悄悄往梁实秋兜里塞入折纸……
楼内。
约尔翰先生凭窗望着,摇头笑了一下,自言自语:“诗真是难以琢磨的东西,竟将两个中国青年搞成这样!……”
车内的梁实秋,手伸入兜,掏出折纸展开: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间书桌上怨声沸腾: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烧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梁实秋笑了,将其折好,揣入西服的内衬兜里。
在纽约,闻一多结识了许多新朋友,他们是中国留学生中热忱百倍的中国戏剧复兴运动的推动者。当一个国家的现实绝无自豪可言的时候,她的海外学子们,也几乎只有通过扩大传统文艺魅力影响的方式,在异国他乡来当保护尊严的盾……然而这一种安慰并不能持久,闻一多敏感的诗人的心,患上思国思乡的病……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底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底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
省得我受这一天天底缓刑,
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闻一多本可在美国留学五年,但强烈的思国思乡之情,促使他三年以后就提前结束了留学生活……
轮船,夜。甲板上烟火一明一灭——闻一多一手扶着舷栏,在侧身吸烟斗……
闻一多在心里默念道:中国,我的祖国啊,我的母亲,你的儿子闻一多回来了,他正在回国的海程上。他天生是中国的一棵草树,长久离开中国的土地他的生命就会枯死;他从骨髓里是一个属于中国的人,长久离开中国他的灵魂就无法安置!中国,我的祖国啊,我正在回来,我正在回来!我要回来为你做很多的事,我要用我的诗将你从昏昏沉睡中大声地唱醒!我要用我的生命作一秉红烛,把你周围的黑暗照亮……
闻一多在垫在双膝上的小本上持笔写字。
实秋:
我在归国的轮船上给你写此信。确切地说,是在上等舱的过道间给你写此信。并且,也只有写在这种小本子的纸上。与我一起回国的,还有我们的留学生余上沅、赵太侔二君,他们皆是纽约中国的留学生组成的戏剧社的热心参与者。
我们三人登船之前决定,只买三等舱。这样我们每人可以节省下一百元钱,作为我们回国后三个月的共同花费。我们一致有一个很大的雄心,要用我们的所学,推动“国剧运动”,进而弘扬我中华文化。并通过文化之精神的影响,开启我中华民族的心智,唤醒吾国吾邦自强的灵魂……是的,我们正是带着这样一个远大的理想回国的。我们正是追着这样一个美好的梦回国的。明天,6月1日,我等所乘轮船,即抵上海码头了。实秋,有太多的话对你说,而你远在美国。所以我也只好借着上等舱过道的灯光给你写信,权当在这沉沉的海上长夜与你交谈……
海上漫长的十六天,终于就要熬到头了。实秋,实秋,6月1日,可是全世界儿童的节日啊!我想上海,一定处处是孩子的笑脸吧?我们怎么偏偏会在儿童节回到祖国呢?该不会意味着我们的一切愿望,都只不过是儿童天真的一厢情愿吧?……
穿靴子的巡警站在闻一多身旁,并用警棍指着闻一多。
闻一多抬起头来……
巡警口中挤出了一个字的英语:“票!”
闻一多站起,夹笔合上小本,揣入兜里,之后掏出票给巡警看。
巡警蔑视地:“三等舱?”将票扔在地上。
闻一多捡起了票,怒视巡警。
闻一多:“你为什么把我的票扔在地上?”
巡警:“滚回三等舱去!滚!”
过道一端出现余上沅、赵太侔的身影,见状跑来。
余上沅:“一多,怎么回事?”
闻一多:“我只不过觉得闲闷,借这儿的灯光给梁实秋写封信,可这家伙查过我的票之后,把我的票扔在地上……”
赵太侔捡起了票:“一多,别和他一般见识,咱们走。”
余上沅:“许久没见你,我们担心,所以到处找你……”
二人推拉着闻一多离开。
他们背后巡警的声音:“讨厌的中国猪!”
三人同时站住,同时转身,同时怒视——然巡警已扬长而去,只见其背。
甲板上三人的身影相聚,默默无言……
闻一多又在吸烟斗,烟火一明一灭,一明一灭。
余上沅:“一多,别吸了。十六天来你已经吸得太多了……”
闻一多仿佛没听见。
赵太侔从闻一多嘴上掠去了烟斗,往舷上连磕——一片火星飞散。
啪——烟斗断了,一半掉进海里,烟嘴那截掉在甲板上……
赵太侔捡起,歉意地:“一多,对不起。”
闻一多接过,瞧着说:“烟斗是木做的,船舷却是铁的,二者相击,木做的烟斗,岂有不断的?”仰望太空,轻叹道,“月,还是故乡圆啊!”
余上沅却哼唱起了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
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
赵太侔以口哨伴之。
闻一多:“我等中华学子,除了舞文以励国家,弄墨以自勉之志,再还能做什么呢?再还能做什么呢?”
哼唱声口哨声戛然而止。余上沅、赵太侔的目光一齐望向闻一多……
余上沅突然地:“睡觉!睡觉!回三等舱睡觉去!……”
上海码头——轮船靠岸,长途乘客纷纷下船,与接站者彼此招手呼叫,闻一多等三人随人流上岸……
突然传来报童的声音:
“号外!号外!看今日成立上海总工会!”
“看二十万工人举行总罢工!”
“看数万学生举行联合罢课!”
“看中国人民要求严惩日本凶手和英国巡捕!……”
几名报童在刚刚踏上码头的人们中穿梭奔跑,尖声叫卖。
人们纷纷买报。
一名报童叫卖着正从闻一多等三人面前跑过,被闻一多一把扯住。
闻一多:“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报童话语飞快地:“日本纱厂资本家唆使本国特务枪杀了中国工人运动领袖顾正红,中国工人抗议示威,途经英国巡捕房,又遭英国巡捕枪击,死伤十余人!……”
余上沅:“哪一天的事?”
报童:“前天的事!先生们,要知详情,就请买报,别问来问去的,耽误我卖钱!……”
赵太侔赶紧掏出零钱塞在报童伸出的手里;报童给了他们一份报,拔腿叫卖着跑开。
三人立刻聚拢了看报。
报上关于“五卅”惨案的通栏大标题映入眼帘,三人边看边缓缓坐在各自的皮箱上……
码头已别无他人——空荡荡的码头只剩下了闻一多们,他们的背后是那艘异国轮船……
报落在离他们不远的地上,被海风吹得打旋,飘上空中,再落在地上。
忽然传来一阵口号声,接着是急促尖锐的哨声、骤然的枪声……
上海的街道上——遍地传单,三人的脚踏着传单缓缓走过。
街两旁的店铺关门闭户,情形肃杀。
一队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中国士兵押着一批被捕的学生和工人走过,脸上流血、衣服被撕破的学生、工人们仍大呼口号,顿遭枪托和警棍殴打……
闪在路边的闻一多三人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而后漫无目的地前行……
余上沅边走边说:“我们在船上的最后两天只吃了一顿饭,这会儿我是饿极了。”
赵太侔看了一眼闻一多:“我也是……”
闻一多却两眼瞪着地上,余、赵二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地上被几摊血染红,周围的传单亦被鲜血染红……
三人坐在一家街头小门面前……
店主边擦桌子边说:“三位先生,请光临别处吧,我这小店也正式响应罢市号召了……”
赵太侔:“我们是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刚下船……”
余上沅:“是啊店家,我们在船上最后两天只吃了一顿饭……”
赵太侔:“那也不算是一顿饭,其实每人只吃了一个面包……”
店家半信半疑。
余上沅望着呆呆沉默的闻一多说:“一多,你也开口说句话啊?”
闻一多:“店家,他们说的是实话。”
店家:“那么,你们从哪个国家回来的?”
赵太侔:“美国。”
店家:“不是英国?”
三人摇头。
店家:“真不是英国?”
余上沅掏出了船票:“你看,这船票为证。”
店家接过船票看了看即还:“票上是外国字,我看不懂。”
闻一多:“店家,我们真是从美国回来的。”
店家:“好,我就相信你们。” ——扭头对店里一女孩吩咐,“阿珍,将剩下的馄饨煮三碗!”之后,掏出烟来。
余上沅:“一多,你兜里不是也有烟的么?快敬店家一支啊!”
闻一多默默掏出了烟……
店家看着,摇头道:“不吸洋烟。从前是因为贵,现在是因为恨。凭什么他们日本人、英国人,可以在我们中国的城市里想开枪杀人就开枪杀人?想抓我们中国的学生和工人就随便抓?三位先生,你们是见过世面的人,告诉我他们凭什么?……”
闻一多的手将烟盒攥扁了,扔进了垃圾筐里。
店家:“你想吸,就吸一支咱们中国的烟吧!”
闻一多接过烟,店家擦火替他点燃……
赵太侔:“店家,你提的问题,答案很简单——因为我们中国太弱,所以他们在中国的地界上处处霸道。”
店家:“那我们就得让他们知道我们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那我们就给他们来个全上海甚至全中国的统一大罢课!大罢工!大罢市!……”
闻一多大口大口地吸烟。
叫阿珍的姑娘从店铺里端着托盘出来了,依次将三碗馄饨放在三人面前……
阿珍:“先生们别听我父亲信口开河,他是家门口的英雄,嘴上发泄发泄罢了。你们坐在这儿之前,还在抱怨罢市多么多么耽误生意。”
店主:“女儿你怎么这么说我,好像我是两面派!我只不过心里边还这么寻思——工人都是中国人,学生也都是,还有做生意的,无论买卖大小,也都是做啊!这罢工、罢课、罢市,住在租界的洋人们,其实日子不受什么太大的影响啊!他们倒是太太平平地躲在租界里看热闹。开纱厂的日本人是会受点损失的,但是参加罢工的工人们,到头来还不是都得被他们变着法儿除了名么?反正中国儿女多的是,他们再招一批新工人就是了。而又有多少中国人正巴望着替他们做工啊!……”
闻一多三人你看我,我看你。
阿珍:“照你这么说,在我们自己的国家里,我们就拿欺负我们的外国人毫无办法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些传单,向三人分发,“这上边揭发的,是开纱厂的日本资本家在厂里凌辱我们中国女工的种种粗暴行为,希望你们都能认真看看。你们虽然刚从国外回来,但毕竟也是学生。我不指望三位先生支持我们的罢工,但希望你们都能给我们纱厂女工一点点同情……”
店主:“阿珍!你这就是在煽动啊!要是让别人检举了,是要掉脑袋的呀!……”
阿珍瞪了父亲一眼:“掉脑袋也是掉我自己的脑袋!”一扭身跑入店铺里去了……
闻一多三人顾不上吃馄饨,各自看起传单来。
店主:“三位不是饿了么?快吃,快吃吧!别看那东西了,被人发现我可担当不起!”说着,想一一夺去传单……
闻一多三人都不给。
余上沅:“店主,我们要看!”
店主一跺脚:“哎呀你们!这不是在屋里,这是在街上啊!”
传来一阵脚步声——五六名士兵扛着枪,列成纵队,踏着地上的传单。
三人都不由得揣起了传单——士兵们站住,目光望向这边……
闻一多三人低头吃馄饨……
士兵们走来,审视他们。
一名士兵指着墙上的标语喝问店主:“这是怎么回事?”
店主惴惴地:“别人贴的,别人贴的,不关我的事!”
士兵扇了店主一耳光:“他妈的,就贴在你眼前还不关你的事!”
店主:“我撕!我撕!……”
为首的士兵瞪着眼问闻一多三人:“干什么的?!”
闻一多:“学生。”
为首的士兵:“站起来,让老子们搜身!”
闻一多横眉冷对,不动。
店主:“三位快站起来呀!” ——一副大祸即将临头的样子。
余上沅:“我们是刚从美国回来的学生。”
为首的士兵:“少废话,站起来!”
其余的士兵们立刻用枪指向闻一多们。
店主息事宁人地:“哎呀,这位兵爷,别误会,千万别误会!他们确实今天早晨刚刚下船,与这两天发生的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何必非搜他们不可呢?……”
赵太侔缓缓站了起来,不卑不亢地:“我们是取得了美国护照的,也就是说受美国驻华大使馆保护的。您不信请验过我的护照……”
赵太侔从西服内衣兜掏出了护照,矜持相递……
为首的士兵愣了愣,接过护照,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还了之后说:“以后几天,少他妈出门,免得撞在爷们儿的枪口上!”
余上沅:“我们只在上海停留一两天,然后就要各回家乡去。”
为首的士兵:“弟兄们,坐下歇歇脚吧!”
于是士兵们纷纷落座;而为首的士兵看着店家,手指敲着桌子……
店家明白其意,一连声地:“几位兵爷请稍坐,我去给你们下几碗馄饨。”
闻一多冷冷瞪着为首的士兵。
为首的士兵:“你他妈瞪着我干什么?”
闻一多:“你脸上有血。”
为首的士兵下意识地抹了一下脸,看看手,一拍桌子:“你他妈的敢耍笑老子!”
余、赵二人吃了一惊,同时抬起头。
余上沅:“老兄别生气,你左脸上不是有颗痣嘛,起初我也以为是血点子呢!您看我这位留洋同学不是戴着眼镜么?……”
赵太侔操湖北口音说:“听老兄口音是湖北人啰?我们三人都是湖北的。” ——指指闻一多又说,“我这位同学,自家和岳父家,可都是湖北的大户人家,咱们老乡之间,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的不太好吧?”
这时店家和女儿阿珍各端托盘送上了馄饨。
店家:“来了来了,馄饨来了!”首先将一碗摆在为首的士兵面前,讨好地,“刚才听说您是湖北人,那么肯定是得加点儿辣子啦!”
为首的士兵横了闻一多一眼,凶巴巴地:“加!加!”
于是店家替他往碗里拨辣子油。
他夺过调料盘,自己拔开瓶盖道:“这才够劲儿!这才够劲儿!……”又往余上沅和赵太侔碗里拨,“两位老乡也要多多地加!哈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上海某小旅馆内,闻一多坐在椅上;余上沅、赵太侔仰躺于床。看来,他们已经沉默多时了……
敲门声,无一人动,无一人应。
门开了,店小二走入说:“三位先生,替你们买来烟了……”
见三人未有任何反应,店小二将烟放在桌上,悄然退出;门刚一关上,三人一跃而起,三只手几乎同时伸向烟盒……
三人各自大口大口吸着烟……
余上沅:“太侔,多亏你那几句湖北话。”
赵太侔:“还莫如说多亏那兵脸上长了一颗那么丑陋的痣!想想羞耻啊,在自己国家的大都市里,却要靠冒充获得了美国国籍来保护自己……”
余上沅:“太侔,不这么想,那怎么办呢?我们兜里都揣着传单,真被搜出来也许会连累店家父女的……”
赵太侔:“替外国人镇压自己本国的学生和工人,对同胞那般凶残,你说他们还算是中国的兵吗?!”
闻一多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前。
余上沅望着他的背影问:“一多,你感觉好些了吧?”
赵太侔:“一多,你怎么一言不发?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
余上沅:“一多,我看,我们还是各自先回自己的家乡吧!”
赵太侔:“对,我也是这样想的。一多,你的意见呢?”
闻一多猛地推开了对扇窗,朝外伸展着双臂,心潮激荡而且大声地:
天鸡怒号,东方已经白了,
庆云是希望开成五色的花。
醒呀,神勇的大王,醒呀!
你的鼾声真和缓得可怕。
他们说长夜闭熄了你的灵魂,
长夜的风霜是致命的刀。
熟睡的神狮呀,你还不醒来?
醒呀!我们都等候得心焦了!
……
一声凄厉的汽笛长鸣,从上海至武汉的轮船驶在长江上。
闻一多曾见过的韩师傅在向人们分发报纸……
韩师傅:“先生们,女士们,请读报,读报,请读闻一多发表在报上的长诗……”
舷边的闻一多一回头,恰与韩师傅四目相对;韩师傅刚欲打招呼,闻一多微微摇了摇头。
韩师傅走到他身旁,悄声说:“闻少爷……”
闻一多:“怎么又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
韩师傅:“那就叫你闻一多,别怕,为着你写出这样一首诗,在这条船上,我会舍命保护你。”
闻一多:“我不是怕别的,只不过怕被人刮目相看罢了。”
韩师傅:“明白。”走开并继续分发报纸,“看报,看报,看闻一多发表的长诗《醒呀!》……”
有接了报的人念道:“在美国时,此诗已交给同人所办的一种刊物,但目下正值帝国主义在上海制造惨剧,故将这一首诗提前发表于报,希望可以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将激昂的民族气变得更加激昂……”
几名同看一报的学生中,忽有一男生大声朗读:
我叫五岳的山禽奏乐,
我叫三江的鱼龙舞蹈。
醒呀!神明的元首,醒呀!
我献给你长白的驯鹿,
我献给你黑龙的活水。
醒呀!勇武的单于,醒呀!
一名女生:
我有大漠供你的驰骤,
我有西套作你的庖厨,
醒呀!伟大的可汗,醒呀!
让这些祷词攻破睡乡的城,
让我们把眼泪来浇醒你。
中华我的国啊,你可明白我们的要求?
我们的灵魂为你的伤口战栗!
那女生读不下去,掩面而泣……
闻一多伸展双臂,迎着江风,大声地:
醒呀!请扯破了梦魔的网罗。
神州给虎豹豺狼糟蹋了!
醒了吧!醒了吧!威武的神狮!
听我们在五色旗下哀号……
凄厉的汽笛长鸣。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