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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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武汉码头——一列密集的散兵线排列于岸,士兵们背对着大江,一顶顶钢盔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而江面上,闻一多所乘轮船正缓缓驶来……
岸上,一军官下达了口令:“向右转!齐步——走!”
士兵们齐刷刷地转身——一张张冷漠的脸……
士兵们伏于栏杆,冲锋枪口一齐瞄向轮船……
轮船驶近。岸上传来通过扩音器的严厉警告:“本船乘客请注意听了,由于正平息汉口工人和学生暴徒进行的骚乱,任何人不得下船上岸,待天亮自有分说,敢违抗者,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回声在江上荡漾……
聚在舷边的人们,各个一脸无奈,敢怒而不敢言……
有人悄悄议论:“什么暴徒,什么骚乱,明明是镇压汉口工人和学生支持上海罢工罢课的正义行动!”
“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另一舷边,韩师傅在对闻一多说:“其实,船上的通讯室,早就接收到了信息……”
他似有禁忌,不再说下去。
“韩师傅,请告诉我实情。”
“怕你知道了,心里受不了。”
“说吧,我受得了。”
“已经死伤的人数比上海还多,工人、学生们急眼了,当局和外国人也急眼了。……”
旁边的学生中忽然有人指着说:“看!看!外国的军舰靠岸了!外国的水兵也上岸了!……”
闻一多扭头望去,果见持枪的外国水兵们的身影,正接连不断地跑上岸去。
市内传来哨声、警报声、口号声、枪声。枪声过后,一片寂静……
韩师傅:“明明是自己国家的工人和学生受到了外国人的迫害,却反过来帮着外国士兵镇压自己的同胞,哪儿还有一个正经国家的样子啊!”
学生中几名男生冲动地:“咱们跳下江,偷偷地游上岸,与岸上的同学们并肩战斗去!……”
“对!同是中华学子,他们不怕流血牺牲,我们也不怕!……”
探照灯扫过轮船,扫向江面,几名男生已脱了外衣,准备往江中跳……
闻一多大声地:“同学不要跳啊。”
一名同学回头瞪了一眼也大声地:“你以为我们和你一样怕死吗?”言罢跳入江中。数名男生随其跳下……
一名女生:“我也会游泳!我也不做胆小鬼!”
韩师傅一下子紧紧拉住她:“姑娘你可千万听劝啊!这时候不能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啊!……”
探照灯扫着江面,江水中学生们的白衬衣分外显眼,雨点般的子弹射向江面——学生们的白衬衫顿时皆变颜色,一个个转眼成为浮尸……
船上一片惊叫。
闻一多和韩师傅破口大骂:“岸上开枪的士兵,我×你们八辈祖宗!你们还有没有半点儿中国人的良心啦!”
嗒……嗒……嗒!……
子弹竟朝船上射来——韩师傅身中数弹,往后仰倒,被闻一多扶在怀里。
那名言“不做胆小鬼”的女生,一下子跌坐地上,吓傻了。
闻一多:“你们快带她躲进舱里去!”于是她的同学们拖了她便跑。
甲板上顷刻只剩闻一多和倒在他怀里的韩师傅……
闻一多:“韩师傅!韩师傅!……”
韩师傅已死去。闻一多怒视岸上。
闻一多的家乡。轮船变成一只小小的玩具船,飘荡在水盆里。闻宅的一间内房中,高真坐在桌前认认真真地临楷,女儿闻立瑛蹲在水盆边,双手捧脸,看着玩具船发呆……
女儿:“妈妈!妈妈!……”
高真停笔,回头:“女儿,什么事?”
女儿:“船怎么不开了呢?”
高真:“你整天玩它,让你摆弄坏了呗!”
女儿:“爸爸从美国寄它回来,就是让我玩的嘛!”
高真走过来,从盆中捞起小船,托着它陷入沉思……
女儿:“妈妈,爸爸回来,别告诉爸爸是我玩坏的,行吗?”
高真看着女儿一笑:“行,我就说是我弄坏的。”
女儿:“那爸爸也不会相信呀!”
高真:“你怕爸爸生气是不是?”
女儿点头。
高真:“爸爸不会生气的。你爸爸是个可聪明的人了,他一定能修好它。”
女儿:“妈妈,我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
高真:“快了,就快了。来,妈妈领你出去玩……”
高真将小船放在女儿手里,牵着女儿的手走了出去……
高真驻足一丛红豆前,陷入思夫心境。
女儿伸出小手,偷摘了一颗红豆欲塞口中。
高真发现,阻止地:“别吃!红豆是不能吃的!”
女儿天真地:“那为什么种它呢?”
高真:“是为了看的。”
女儿:“那,也比不上花儿好看呀!”
高真:“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它有比花更让人喜爱之处。听妈妈的话,别吃,扔了吧,啊?”
女儿一背手:“不嘛!”
高真佯嗔地:“不听话,妈妈生气了。”
女儿:“妈妈别生气,咱们把它们种到土里吧!”
高真笑了,抚摩女儿的头:“对,咱们把它种上。也许,以后会长出一株来的……”
高真用一截枯树枝在土上挖了个坑,女儿将手中那一颗红豆放入坑中……
高真正拨土掩着,忽听家中婢仆们一阵传告声:“快告诉老爷夫人,一多少爷回来了!”
“一多少爷回来了!”
“快告诉老爷夫人!……”
高真:“天啊,你爸爸他回来了!”抱起女儿就走。
“绵葛轩”。
闻父正在读报,可见报上横一条竖一条的醒目标题,皆与“五卅惨案”内容相关。在那样一间古色古香的阁架上摆满了诗经子集的书房里,闻父那样一位身着老秀才服的人在读那样一份报,给人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
韦奇迈入禀报:“先生,家骅回来了!”
闻父惊喜地:“唔?……”
闻父起身,拿着报往门口走;刚走几步,想到了父亲的身份尊严,退回,复坐下;手中的报不知往哪儿藏,一时心急,胡乱折了几折,掖入怀中……
韦奇:“先生,还露着一角呢。”
闻父于是又往怀里掖掖,吩咐:“取一卷书给我。”
韦奇从架上取了一卷书递给闻父。
闻父翻开,看着道:“去迎住他,叫他先来见我。”
韦奇:“先生,他哪一次从外地回来不是先见您的啊,这一条规矩我想一多他是忘不了的。”
闻父:“那不一定,兴许在美国受了太多洋思想的影响,我们中国人的礼教观念就淡薄了……”
韦奇:“那,我就去迎住他。”
韦奇刚一转身,见闻一多已出现在门口。
韦奇:“先生,少爷已在门外了……”
闻父佯装看书看得入迷。
韦奇走过去俯身又说:“先生,你看那是谁?”
闻父这才抬起头:“家骅!……”
闻一多:“父亲!”上前数步,双膝一跪。
闻父离座搀扶:“儿子,你是留过洋的新派学子,这种父子大礼,就不必照例行事了吧!”
闻一多:“父亲,儿远渡重洋,离家去国,至今已三载有余。虽身在异国,却经常思念中国,思念亲人,思念望天湖和家乡的土地。我拜父亲大人,也等于是在拜国、拜祖、拜家乡啊!……”
闻父:“我儿既然这么说,那么,我就受你之拜了。”
于是端坐受了闻一多三拜。
闻父:“我儿一路辛苦,为父要亲自替你沏一杯家乡的好茶。”
言罢起身走到阁架前取茶,掖在怀里的报纸掉在地上……
闻一多刚要捡,被韦奇用目光制止。
闻父恰此际转身,也一眼发现了掉在地上的报,略一愣,看着韦奇道:“韦师傅,那是你兜里掉下的吧?”
韦奇:“是的,先生眼力真好。”捡起,揣入自己怀里。
闻父:“韦师傅,烦你嘱咐各类家人们,如今世事纷乱,国无宁日,都要好自为之,万勿涉嫌政治风云,卷入党派是非。闲暇之时,可叫识字的读读爱国之诗,以明清浊分界之志,修成气节。”显然有说给闻一多听的意思。
韦奇:“记下了,先生。”
闻父:“家骅,你怎么仍站着?坐下啊,坐下嘛!”
闻一多落座。
闻父内心激动,手抖抖的,连壶也持不稳。
闻一多:“父亲,还是我来吧。”
韦奇:“你们父子说话,我来。”
韦奇沏好茶,退下,掩上了门。
闻父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儿子的一只手:“儿啊,父亲想你啊!”
闻一多将自己的一只手放在父亲的一只手上:“父亲,我也想你。”
闻父:“途经上海,没见到你驷弟么?”
闻一多:“见到驷弟了,他平安着。”
闻父:“这我就放心了,这我就放心了!”
门外,高真抱着女儿,侧立门旁聆听、等待。
女儿:“我们为什么不进去见爸爸呢?”
高真:“嘘,爸爸在跟爷爷说话儿。”
女儿:“可我还没见过爸爸呢。”
高真:“那也要等爷爷和爸爸说完话儿。”
女儿噘起小嘴,突然大声地:“爸——爸—— ”
书房门转瞬被打开,闻一多一步跨了出来,门内站立着闻父。
闻父看着高真,歉意地:“我一个人占有家骅的时间太长了,太长了。”
闻一多:“细君……”
高真两眼顿时充满泪:“一多,这是咱们的女儿,已经三岁了,爷爷按家谱给她起乳名叫立瑛……”
闻一多从高真怀中抱过女儿,在自己身体的掩护下,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高真的一只手。
闻父欣慰地望着。
高真脸上淌下泪来:“女儿,这就是爸爸呀,快叫!”
女儿瞪一双大眼睛看着闻一多,反而紧闭双唇不叫了。
闻一多用自己的脸偎女儿的脸蛋。
女儿躲避着:“扎,扎……”
闻父:“家骅,你母亲来了……”
闻一多与高真扭头,见母亲在婢女搀扶之下走来。
高真迎上前替了婢女。
闻母:“家骅,你可回来了!……”
闻父从闻一多怀中接过了孙女。
闻一多:“母亲!……”
闻母:“先别说别的,先告诉我,在上海停留了几天?”
闻一多:“好些天……”
闻母急切地:“那么,见着你驷弟没有啊?”
闻一多:“见着了,驷弟还陪了我一天。母亲,驷弟一切平安无事,刚才我已经告诉我父亲了,你千万不必担心他什么……”
闻母:“上海刚刚发生了那么惨的事,工人、学生们,遭捕的遭捕,关的关,杀的杀,我又怎么能不担心啊!我这几天每夜做噩梦,梦见你驷弟……”
闻母一扭头,哭了。
闻父:“家骅回来了,家驷也平安无事,你应该高兴才是嘛。我看,还是让家骅先回自己房里歇息着吧!……”
闻一多:“母亲,到我房里去细说吧。”
闻母点头。
于是,闻一多从父亲怀里抱过女儿,相陪在母亲一侧,离开了“绵葛轩”的小院……
他们走入闻一多房间的小院,高真推开门道:“婆婆,您请进。”
闻母看看闻一多,往房间里推着闻一多说:“儿子,你歇息,咱们母子过后再聊……”
闻母将闻一多与高真一并推入房间,替他们关上门,缓缓地走了,边走边自言自语:“一个回来了,一个平安着,这就好,这就好……”
室内。
抱着女儿的闻一多,终于有机会与高真相互凝视。
女儿手中仍拿着她的小船,并说:“我的小船坏了……”
高真:“女儿,别让爸爸抱着了。”
女儿反而将父亲的脖子搂得更紧。
高真伸出了双臂:“来,那就让妈妈抱着……”
女儿竟将头一扭。
高真:“这孩子,怎么变得这样了!”
闻一多:“别说她,我愿意抱着她。”
女儿又说:“我的小船坏了……”
高真:“爸爸没回来时,总说想爸爸;这会儿爸爸抱着你了,怎么连声爸爸都不叫呢?”
女儿看母亲一眼,注视着父亲的脸,竟问:“你能把我的小船修好么?”
闻一多:“能,能,当然能啊!……”
高真却走到桌前,背对闻一多父女。
闻一多走到高真身旁,低声问:“你怎么了?”
高真不语。
“你怎么了嘛?”
“你就没有句夫妻间的亲热话跟我说吗?”
“细君,你……辛苦了……”
高真猛转身,瞪着闻一多幽怨地:“这算一句什么话……”
她说罢,又一扭身背对着闻一多,似乎赌气的样子。
闻一多:“你又要孝敬公婆,自己又要读书识字,还要抚养我们女儿的成长,你……是辛苦了嘛!……”
高真:“我要听的不是这种话。”
闻一多:“不算是夫妻间的亲热话么?那你要听的是什么话呢?”
高真:“自己想。”竟抹起泪来。
闻一多:“好女儿,看你妈妈不高兴了,不知为什么生我的气了。先自己玩会儿,让爸爸哄哄你妈妈,行吗?”
女儿看了母亲一眼,点一下头;闻一多将女儿放到地上,女儿遂到盆边玩小船去了……
闻一多走到高真背后,双臂从后揽住高真的腰,与之耳鬓厮磨地:“你究竟要听的是什么话?教我说。”
高真双手抓着闻一多双手,偎在丈夫怀里,仰起泪湿的脸,与闻一多脸贴着脸,耳语般地说:“要你说寄给我的,诗那样的一种话……”
闻一多回头看女儿一眼,温柔地:“女儿就在近旁,怎么好意思呢?”
高真在闻一多怀里一扭身子:“我要听!”
闻一多:“那,我就说给你听……”
爱人啊!
将我作经线,
你作纬线,
命运织就了我们的婚姻之锦;
但是一帧回文锦哦!
横看是相思,
直看是相思,
顺看是相思,
倒看是相思,
斜看正看都是相思,
怎样看也看不出团二字。
……
不料女儿一边在盆里玩着小船,一边接着以唱童谣般的甜稚声调说:
我俩是一体了!
我们的结合,
至少也和地球一般圆满……
闻一多回头惊诧地:“女儿,她怎么也……”
高真:“我将你托人捎给我的信,当成读啊写啊的识字课本,平时字帖上练的也是你的诗,在屋里反复背的也是你的诗,女儿自然也就记住几句了……”
闻一多:“三年了,我终于又能拥有你了!”
闻一多将妻的身子转向自己,双手捧住了妻的脸。
高真:“你比走时瘦了很多啊!”
闻一多缓缓地低头吻向妻子。
高真幸福地闭上了双眼,也像女儿被抱着那样,双手搂住了丈夫的脖子……
燃着的红烛。
闻一多在烛照之下修那小船——他已将它拆得七零八散,看那样子,分明是难以重新组装起来了……
高真悄至他背后,见状掩口扑哧一笑。
闻一多也回头笑了:“我得承认,我有点儿无能为力了……”
高真:“那就睡吧。”
闻一多:“可女儿明天还要玩儿呢!”
高真:“女儿,女儿,见了女儿,心中就只有女儿了!”转身又拿出自己的练字本说,“三年来,我已经写满过几十本了!”
闻一多:“写得很好。我为你判一判吧!”
于是闻一多从笔架上取下了笔。
高真打开了墨盒……
闻一多蘸墨判帖,在认为写得有骨韵的字旁画圈,判了一页,一页……
高真:“看来,写得好的还是不多。”
闻一多:“当予鼓励的字不少嘛!”
高真指到:“这个……还有这个,难道写得不好么?”
闻一多摇头:“这个字,偏旁大了点儿;这个字嘛,下半部分又小了些……”
高真:“可我觉得写得好!”握闻一多持笔的手,指使在那两字旁画了圈……
烛泪行行,燃了半截的蜡烛,已移至床畔。
温馨的烛辉之下,闻一多背倚床头,一手从女儿头顶弯过,手心贴着女儿一边的脸腮,而诗人的心境,那一时刻显然并未沉浸于幸福之中,他紧锁双眉,目光凝视着烛苗……
高真站在床前柔声地:“你有心事?”
闻一多贴着女儿脸腮的手抬起,伸向床头柜抓烟。
高真朝女儿翘翘下巴……
闻一多缩回手,手心又贴着女儿的脸腮,同时深长地叹了口气。
高真:“我问你,你已经从美国回到上海了,为什么……”
闻一多:“为什么不赶快回家乡?”
高真:“我听到你对父亲说,在上海住了不少日子……”
闻一多:“是的。我太担心驷弟了啊!”
高真:“驷弟一名中规中矩、饱受教养的学生,究竟有什么值得你担心的?”
闻一多猛地用双手抓住高真左右臂,使她面对自己,瞪着她的脸悲愤激动地:“你知道上海发生了什么事么?!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开枪杀人啊!……”
高真一时惊呆。
女儿动了一下,闻一多赶紧拍女儿。
高真:“他们?他们是谁?又杀什么人?”
闻一多声音极低沉而极悲愤地:“先是日本纱厂的资本家唆使日本流氓,暗杀了上海工人领袖顾正红;后来又是英国巡捕房的巡捕,开枪射击抗议示威的上海工人和学生!我们一行三名留美学生是6月1日抵达上海的,而惨案就发生在5月30日。我们亲眼看见了马路上的摊摊血迹。6月1日的上海,处处仍是阴风凄雨之兆,连我们都受到了盘查,你说我能不担心驷弟的生死么?……”
高真:“我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又见不着一份报,接触不到人,居然一无所知。”
闻一多:“半个多月的海上颠簸,加上担心,我病倒在小旅馆里。及至见了驷弟,隔日便强撑病体回家乡,而船到武汉,竟不许靠码头,更不许乘客登岸!我又亲眼目睹了枪杀青年学生的情形!船上一名中弹的员工,就死在我怀抱里!……”
高真喃喃地:“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中国岂不是没指望了么?”
闻一多瞪着她的脸说:“想我闻一多,作为诗人以爱国为本能,以忧国为己任,可这样腐朽的政府,颓败的国家,分明是——中国人爱她,她不爱自己的子女呀!……”
“爸爸……”
身旁娇娇的一声——夫妻二人看时,见女儿不知何时醒了,一动不动地躺着,两眼惊惧地瞪着闻一多。
闻一多不禁将女儿抱起,紧搂怀中:“乖女儿,睡吧,睡吧……”
女儿闭上双眼,便又依偎于父亲的怀里。
闻一多将睡着的女儿轻轻放下,转对高真低声说:“你也先睡吧。”说着,下了床,并将烛台一并取走。
高真望着走向桌子的闻一多背影,不由问道:“你要干什么?”
闻一多站住,然而没有回头。
高真:“你要干什么嘛?”
闻一多:“写诗。”
高真:“都半夜了……”
闻一多:“你先睡吧。”
闻一多走到桌前,放下烛台,打开砚盖,将茶杯里的水倒一点儿在砚上,站着研了起来……
高真呆望闻一多背影,闻一多坐下,铺开纸,持笔蘸墨书写起来……
一行秀丽的小楷出现在纸上—— 《七子之歌》……
高真起身,悄悄接近,取走茶杯,弃旧茶放新茶,沏了轻轻放在桌角。
闻一多全神贯注,仿佛根本没察觉。
高真望着他的背影,一步步退回。
一行行诗句落于纸上……
蜡烛已燃至根部,烛泪淌向桌面的四面八方。
闻一多伏睡在桌上。
天亮了。
高真的手一页页拿起桌上的纸,伫立桌前看诗:
你可知“妈港”不是我的真名姓?……
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
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
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
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
请叫儿的乳名,
叫我一声“澳门”!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高真走出,从闻父怀中抱过女儿。
闻父进入屋里;闻一多醒了。
闻父:“家骅,这是……谁的诗?……”
闻一多吞吐地:“这……是……”
高真:“是一多自己夜里写的。”
闻父:“哦?……我只知道你们新派文人学子是主张新诗的,而我一向以为新诗怎么也不如旧诗古词那样的格韵隽永,今日看来,倒也拨人心弦……”
闻一多、高真相视一笑。
闻父:“家骅,我……”
闻一多:“父亲有什么教诲,只管对儿当面明示。”
闻父:“你已经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以后我的话,就只当是父子之间谈心好了。没什么要紧之事,只不过想再和你聊聊罢了……”
闻一多:“父亲,那么我们走吧。”
父子二人走着,背后传来高真对孩子说话的声音:“这一首诗,是关于澳门的。澳门也是中国的领土,也被外族夺去了……”
闻父站住,闻一多自然也站住。
闻父:“她从来不关心这些事的。”
闻一多:“也许说她从来听不到这些事更正确。”
闻父:“反正我们说的都是一个意思。”
闻一多:“不,不完全是一个意思。而且,我认为作为我的妻子,应该也关心我以强烈的感情关心着的某些事。”
闻父:“但是我不愿意在我们这个大家族里,女人知道太多外界的事。”说完拔脚便走,走了几步,倒背双手,头也不回地又说,“别忘了我们是世代的耕读之家,如果连女人们都开口闭口是报上的话,与我们这个大家族的气氛是不相宜的。”
闻一多:“父亲,我早就想批评您了,您有令人不快的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
闻父:“你的不快不是已经在信里写过吗?”
闻一多:“但毕竟没有当面批评过。”
闻父:“够了,这不是父子间这么谈话的地方,让别人听到了,成何体统!”
闻父说完,又拔脚便走。从步态可以想见他的怫然之色。
而在父子对话同时,高真领孩子们诵诗之声,一句句传来。她领孩子们诵的是如下几句:
我好比凤阁阶前守夜的黄豹,
母亲呀,我身份虽微,地位险要。
如今狞恶的海狮扑在我身上,
啖着我的骨肉,吮着我的脂膏……
高真的声音:
母亲呀,我哭泣号啕,呼你不应。
母亲呀,快让我躲入你的怀抱!
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孩子们随诵之……
闻父:“还不把窗关了,这样我们怎么交谈?”
闻一多起身去把窗关了,归座端坐。
闻父:“你还写了一首诗是《醒呀!》,对吧?”
闻一多:“父亲怎么知道。”
闻父:“你以为我就只读诸子百家、唐诗宋词,根本不看实事报道的么?”
闻一多笑了:“父亲,己所欲知,何禁人知。”
闻父举起一只手制止儿子再说下去,自己却语调缓慢地:“诗,倒也是好诗。可你在清华的后几年,在美国的三年,不是立志将来要从事美术的么?”
闻一多:“我曾想,通过美的传播,是可以影响民众素质,从而达到兴国愿望的。”闻父微微点头。
闻一多:“但是后来我开始否定自己的想法了。比之于美术的影响,看来还是诗的作用更大些。”
闻父的头不禁转向了闻一多,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儿子。
闻一多:“现在,我连自己的第二种想法也开始否定了。只不过您的儿子仅擅长诗画,别无作为。但我在美国,确实研究地阅读了美国包括整个西方的社会发展史、政治制度演变史。看来要为兴国尽知识者的力量,还是首先要从推动政治制度的改良做起……”
闻父:“所以,你竟参与了留美学生们组织的什么‘大江会’,那件事是怎么回事?”
闻一多:“父亲,您……”
闻父:“又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是吧?实话告诉你,先是你们的《清华周刊》上发了消息,接着许多报作了报道。”
闻一多:“对于某些报的报道,父亲不可太过认真,它们往往歪曲实质、断章取义的。”
闻父:“所以我要当面听听你作何解释。”
闻一多:“那并非是什么政治党派,只不过是思想结社。名为‘大江会’,是取长江奔流不息,后浪推前浪之意。加入者,皆留学生中追求进步思想、品行端正之人……”
闻父竖起一只手打断道:“思想联盟为主义,结社而又言非党,这在逻辑上解释得通么?”
闻一多:“父亲,我们这些人,一不为谋仕途,二不为沽名钓誉,实因目睹国情每况愈下,为民族所忧,相誓竭诚奉献,互勉互励而已……”
对扇门突然被推开,闻家驷一个人进来。
闻一多:“家驷!……”
闻父:“你?!……你怎么……”
闻家驷:“父亲!哥哥!这个大学,我不读了!上海,我是不回去了!震旦的镶金文凭,我也不稀罕要了!……”
闻父愣愣地望着闻家驷……
闻一多起身让座:“家驷,坐下慢慢说,先饮杯茶,稳稳情绪。”说着便去沏茶。
闻家驷激动地挥舞手臂:“我不坐!也不饮茶!同胞惨遭杀戮,帝国主义和反动政治内外勾结,沆瀣一气,屡屡镇压学生对工人运动的同情,特务们在大学里罗织罪名,暗排黑名单,你倒说说看,震旦已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这种大学我再读下去,岂不是越读人格越懦弱,思想越麻木了么?!……”
闻父望着闻一多,冷着脸道:“都是你做的好榜样!”
闻家驷:“不错!哥哥当初不写什么悔过书,我现在也是决不做枪口和棍棒之下的好好学生的!”
闻一多:“父亲,驷弟的立场,我很理解。您刚才和我谈到政治、政党和主义,驷弟和我一样,对那些多么地不感兴趣,您心里是很清楚的。但有一种主义,我觉得在今天的中国,人人都应当理直气壮责无旁贷地去追求和实践,那就是爱国的主义!倘这就是政治了,那我们中国的新青年,就不怕涉嫌政治!驷弟,我支持你!你如果决定了,上海不回去也罢!在家乡做一名清贫而有尊严的小学教师,教孩子们文化,播爱国之思想,也不失为一种有价值的人生!”
闻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放肆!”接着霍地站起,指着闻一多道,“你!究竟你是家长,还是我是家长?!……”
闻家驷:“当然您是家长。但我刚才表明的态度,也便是一种对家长的公开的声明!……”
闻父猛转身瞪视闻家驷:“你!你们眼中哪还有我这个父亲!……”
闻父愤怒而去。
兄弟二人相视,扑抱在一起。
闻家驷:“哥哥,我们怎么生逢一个如此没落的时代?”
闻一多:“我想,中国难免要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革的!”
闻家驷:“看来,父亲是真的动怒了。”
闻一多:“是啊。不过你别忧烦,先安下心来住一段日子,一切从长计议。”
韦奇在门外道:“家驷,你怎么经过老夫人门前也不进去一下?她正生你气呢,还不快去问个安!”
闻一多:“快去吧,母亲她非常牵挂你。”
看着闻家驷随韦奇匆匆离去,闻一多在“绵葛轩”来回踱步……
塘边。闻一多抱着女儿,与闻家驷边走边聊。
闻一多:“父亲这个人,一生心性清高,引导我们远离政治,主张靠品学做人,以才能立世,这一点,也是他身为父亲,在当今动乱时代教子方面的明智之举啊,希望你不要见怪于父亲。”
闻家驷点头,对立瑛说:“小立瑛啊,怎么一见着爸爸,就黏在爸爸身上了呢?自己走走好么?”
立瑛双手一搂闻一多脖子,摇头。
闻家驷:“那,就让驷叔抱抱。”
立瑛又一个劲儿摇头……
闻一多:“我愿意抱她,我愿意抱她——过些日子我离开家乡,不知又要多久才能回来,才能再抱着我的女儿。”
立瑛:“爸爸,你为什么还要走啊?不走不行吗?”
闻一多:“女儿,爸爸不走不行啊!为家,为国,为你,都得走啊!”
立瑛将闻一多脖子搂得更紧,与父亲偎着脸说:“爸爸,我舍不得你走……”
闻一多亲了女儿脸蛋一下:“只要爸爸在外地一安定下来,立刻接你和妈妈去。”
兄弟二人来到了“二月庐”前。
闻一多:“‘二月庐’,‘二月庐’,我久违了的‘二月庐’啊,身在异国时,几回回梦里梦见你……”
闻家驷:“哥哥,咱们进你的‘二月庐’坐一坐吧。”
二人进入。
闻一多:“没想到窗明几净,一切有条不紊,比我是它的主人时更是读书修习的好地方了。”
闻家驷:“一定是嫂子在韦奇的帮助下,经常来规整打扫。她还带小侄子们到这里来读读写写,当作课堂。”
女儿看到窗外鲜花开放,一下子挣脱了爸爸的怀抱:“爸爸,我要去采花。”边说边跑了出去……
闻家驷:“哥,我想去法国留学的事,你跟父亲透口风了么?”
闻一多:“虽然家乡连年受灾,收成有限,经济情况也开始拮据,但父亲已经同意了。”
闻家驷:“哥,太感激你了!”
闻一多:“要论感激,你我兄弟,还是要感激父亲啊!其实,他忧国忧民的心情,与我们是一样的,只不过他平时不流露罢了。”
闻家驷:“我一定找机会向父亲认个错。”
闻一多:“驷弟,我是住不了多久的,有几位留美回国的清华同窗,与我约好了日期,相聚北京,打算齐心协力做一些文化方面的事情。毕竟,这是我们目前最适合做的……”
闻家驷点头。
闻一多:“驷弟,我辈有受高深教育之良好机会,属我中国人中幸而又大幸者。故当对家庭、社会、国家民族多一份责任心。我走后,诸侄暑假归家时,驷弟当经常读严肃的报给他们听,且将社会种种不平等情形,政治现状如何腐败,用浅近语言告之,以使诸侄将来成为对中国时事有正义立场之人。在品行方面,不妨代行家长之责,有所要求。尤其说谎自私等恶习,当教诲知其丑陋羞耻。”
闻一多说着站了起来。
闻家驷也站起来道:“哥,倘我去往法国,我们兄弟家乡一别,不知几年后方能再见面,弟也像立瑛侄女一样,舍不得与你分开的啊!”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