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此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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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此相爱
暮色苍茫,太阳低挂在苍黑色的树梢。天穹淡蓝而晦冥,大地如银。在夕阳的映照下,厚的积雪闪耀着柔和的黄光。白桦的枝上,蹲三五寒鸦,悄然无声。雪的反光使它们眯缝起眼睛,无精打采地呆望白而广袤的世界。
一串渐渐清晰的马铃声破了寂静,乌鸦骤飞。雪爬犁缓缓地行驶,上面坐着李晓安和他患过精神病的妻子王秀娥,他们的儿子李欣背靠着一个大拎兜。驾爬犁的是李晓安的岳父王全福。
李晓安看了秀娥一眼,见她在流泪。他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我不住院。”秀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恐,又像一个孩子在撒娇。李晓安又一次耐心地解释:“也不是送你去住院啊。昨天晚上咱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我回北京去看望我妈妈,她得癌症了。”“你骗我。咱俩结婚前说好的,你保证过不把我往精神病院里送。”秀娥委屈地说。眼里的泪,就快落下来。“妈,咱们真是去北京。”李欣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反正我就是不住院,我的病早好了。”秀娥扑入李晓安怀里哭了,边哭边说:“我都六七年没犯过病了,我一直听你和儿子的话,叫我服药,我就服药……”她哽咽起来。“妈,我爸什么时候骗过你呀!”李欣安慰母亲。李晓安向儿子摇头,从棉手套里抽出一只手,替秀娥抹泪。
王全福勒住马,将鞭子往雪地上一插,离开爬犁,走到一边,对李晓安说:“我跟你说几句话。”李晓安轻轻推开秀娥,下了爬犁,走到王全福跟前。王全福瞅瞅爬犁上的秀娥,低说:“女婿,你要是后悔了,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爸,再也别跟我说这种话,行吗?”李晓安难受。王全福明知他是决不会离开秀娥的,但总觉得对不住他,每掏心掏肺地说说,心里舒坦些。可这次,他是真的放心不下。
突然,李欣大喊了一声:“妈!”李晓安扭头一看,见秀娥向来路跑回去,儿子在后面追。他愣了愣,也赶紧追。王全福长叹一声,往地上一蹲,双手抱着头,看也不愿看……
李晓安和儿子追到屋门口,气喘吁吁。门大敞着,秀娥在挪被子,掀炕。炕下边是五颜六色的手工纸,她一张张整理起那些手工纸来。儿子赶紧上前帮着。
爬犁又行驶在雪原上了——不知谁的过错,手工纸被刮飞了。爬犁渐渐驶远,洁白的雪原上落下五颜六色的手工纸。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列车从雪原上呼啸而过。李晓安一家三口并坐着一张三人座,儿子伏在靠窗的小台上,已酣然入睡;秀娥坐在中间,头枕着李晓安的肩,还握着他一只手。李晓安搂着秀娥,头朝后仰,似睡非睡。
秀娥已经睡熟了,还发出微微的鼾声。晓安看着怀中安静的秀娥,像一只乖巧听话的小猫。他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她嘴角浮起一点笑意。她梦见什么这么开心呢?晓安想。他也微微地闭上了眼睛,将秀娥搂得更紧了,好像生怕她变成空气,倏忽就不见了。这种恐惧一直都伴随着他。
那夜,在北大荒的家里,他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了秀娥,一颗心又悬到了嗓子眼,赶紧叫醒岳父岳母和儿子,满村找。夜很静,他们的喊声显得悠长而凄凉。村里一户户人家的窗子被喊亮了。很多人钻出了温暖的被窝,穿上厚厚的衣服出门帮他们寻找。喊声越来越嘈杂,但仍听不到秀娥的回应。
在吊杆式井口旁,呈现着一个人影的坐姿,人们纷纷向井边跑去。坐在井口旁的正是秀娥,她显然脚下一滑跌坐在那的,一只手还握着一只桶的桶梁,而另一只桶却滚到很远的地方。扁担被两只桶里泼出的水冻在地上了,秀娥也被冰冻在地上。她的鬓发和睫毛结了霜,看来她已被冻住在井口旁很久了。
李欣跪下,将嘴凑向秀娥那只被冻在桶梁上的手,大口大口地哈气。李晓安挥斧砍冰;秀娥终于倒在李晓安怀里。李晓安心疼地擦她脸上的霜,喃喃地叫着:“秀娥!秀娥!……”
列车车厢里,李晓安在自己的叫声中醒了,坐在他们对面的三个人也被他的叫声扰醒了,一齐看着他。李晓安歉意地笑着说:“对不起,做梦了。”他扭头看妻子和儿子,他俩倒仍睡得很实。对面的三个人又都闭上了眼睛。李晓安轻轻站起,活动活动被秀娥枕麻木了的肩膀,之后伏在座椅靠背上,深情地看着妻子和儿子,心里漾起一阵暖意。
晨曦透过列车车窗缓缓地曼延开来,火红的太阳冉冉升起。列车缓缓驶进北京站,透过车窗,晓安看见了郭鹏、裴春来、赵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节节从身边经过的车厢,他们是李晓安当年的知青伙伴。晓安激动地朝他们招手。
车停稳了,赵凯朝前指了指:“在那节车厢,我看见晓安了!”三人跑向赵凯所指的车厢……
一辆出租车驶入一条狭窄的胡同里,老北京的青砖瓦房。车停在一处老旧的院门外。车门一开,李晓安第一个下来,望着院门,百感交集:他出生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也在这里长大。虽然,母亲已在信中告诉过他,这小小的院子又归还在他家户下了,晓安却还是有点儿不敢确信。
李晓安挽妻牵子步入小院,赵凯三人帮他拎着东西,紧随其后。李老太太直视着儿子,披着毛披肩从台阶上踏下,晓安迎上前,母子二人拥抱在一起。李老太太泣声相问:“儿子,你又三年没回来了,心里已经没有妈了是不是?”李晓安小声地说:“妈,不是的。当着你孙子和你儿媳妇,妈不说这些话好吗?”李老太太的目光这才望向孙子,摸了孙子的脸一下,勉强一笑:“李欣都长这么高了。”李欣清脆地叫道:“奶奶好。”李老太太高兴地答应着。晓安转向秀娥,轻声说:“秀娥,叫妈。”秀娥漠然地叫了一声:“妈。”
李老太太还是不看她一眼,淡淡地说:“都别站院儿里了,快进屋吧。”
吴阿姨出现在客厅门口,她是四川人,已经五十多岁了,是李老太太请来照顾自己的老阿姨。她笑脸盈盈地招呼:“茶沏好了,都请进屋喝茶吧。”
于是大家先后进了客厅。客厅挺宽敞。沙发、椅子、板凳,能坐的都坐着人了。李老太太坐在一把椅子上,李晓安一家三口坐长沙发上。李欣站起来,懂事地说:“奶奶您坐沙发吧。”李母笑着说:“奶奶腰有毛病,喜欢坐硬地方。”秀娥一直笑盈盈地望着李老太太,望得她很不自在。李欣没再坐下,说:“奶奶,我们给您带了好些榛子。”他说着走到旅行包那儿,拉开,往外取一只塑料袋。不料袋子开底了,“哗啦”一声,满满一袋榛子撒落在地,四处乱滚。李老太太坐在椅子上不动,看着满地的榛子,有些漠然地说:“唉,给我带的什么榛子呢,我哪儿有那么好的牙口啊!”李晓安埋怨儿子:“你看你,不老老实实坐着,先往外掏东西干什么呢?”李欣不知所措,几乎要哭了。赵凯打圆场:“别埋怨孩子,孩子第一次到北京也是心里高兴。”众人帮着收起地上的榛子。秀娥却对此情形视而不见似的。她笑微微地站起来,直视李老太太,一步步走过去。李老太太怯怯地说:“晓安,你……你看你媳妇……”李晓安抬头困惑地喝住秀娥:“秀娥,你要干什么?”他想站起来,不料脚下踩着了几个榛子,一滑,身子歪倒在地。他的手扶了一下桌子,桌上的一只古旧花瓶被碰倒,滚落到地上,摔碎了。真是乱上加乱,众人皆呆。大家屏气凝神,都不说话,客厅里一片安静。秀娥却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趁着众人呆住那片刻,笑微微地走到了李老太太跟前。李老太太害怕地紧靠在椅背上,一动也不敢动。
秀娥缓缓跪下去。
原来,李老太太对襟毛衣的一颗扣子扣错位了。秀娥替她解开,重新扣好。扣完,还对她笑了笑。李老太太和众人都暗舒一口气。秀娥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回沙发坐下,东看西看起来。一只大白兔跑进来,秀娥柔和的目光转向兔子,她高兴地起身去捉。兔子在人脚之间窜来窜去,秀娥也在人们之间捉来捉去。人人都一声不响地闪避着。兔子跑出去了。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挡住了也要跑出去的秀娥。她也是李晓安当年的知青伙伴,叫杨岚。两个女人愣愣地对视了一眼。杨岚默默闪开,秀娥跑了出去。“岚子?”晓安惊喜地喊道。杨岚望着晓安摘下围巾:“有事儿,不能到车站去接你,别见怪啊。”“哪能呢!”晓安一团笑意地说。李老太太念叨着:“杨岚啊,你可有日子没来了,我想你啊!”杨岚冲李老太太笑笑:“最近医院里可忙了。”她又问李晓安:“刚才那是秀娥吧?”李晓安点头。杨岚坐下,轻描淡写地说:“还那么年轻,几乎没变。”赵凯道:“精神病人都不显老,这是一种普遍的……”裴春来“嘘!”了一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秀娥回到屋里来了,也不看别人,重新坐到自己坐的地方,盯着杨岚看。郭鹏问:“秀娥,还能认出她是谁吗?”“能。”秀娥自信地点点头。“谁?”秀娥肯定地:“杨岚。”之后又强调了一遍,“就是杨岚。”杨岚笑了:“秀娥,你儿子,可是我接生的啊!”裴春来惊叹道:“哎呀妈呀,她俩可十好几年没见了,秀娥这记性真不得了!”秀娥的目光从杨岚身上移开,仰脸望着屋顶,自言自语道:“我忘了谁也忘不了杨岚。她还爱过我晓安。晓安和我好了以后,她还哭……”她似乎陷入回忆。
李老太太突然高叫:“吴阿姨!”吴阿姨应声出现在门口。李老太太吩咐:“你先把李欣带到他们三口住的屋里去。”吴阿姨向李欣招手,李欣懂事地起身离开了客厅。秀娥不望屋顶了,忽然又盯视着杨岚了,问道:“杨岚,那你现在还爱我晓安吗?”众人一时你看我,我看他,气氛有些尴尬起来。李老太太板脸道:“晓安,你别让她什么都乱说行不行啊?”李晓安反问:“妈,这有什么呢?”杨岚冲老太太一笑:“婶儿,是没什么。”李晓安又说:“我都习惯了。”李老太太不高兴了:“可我不习惯!也替人家杨岚……郭鹏,扶我回我屋,我要躺一会儿……”气氛一时有些凝重,郭鹏默默扶老太太离开。秀娥望着杨岚再问:“你还爱我晓安吗?”李晓安愠怒地说:“秀娥,你别太任性啊!”杨岚低头轻声说:“秀娥,想想,你说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秀娥果然扳着指头想来想去,俄而说:“十五年前的事儿了!”杨岚笑笑:“那不就得了吗?”秀娥有些恍然大悟:“得了就是,你不爱他了?”杨岚看看李晓安,点头。秀娥再次起身,也将杨岚拽起,拽出了屋。李晓安、赵凯、裴春来三人一齐跨到窗前。院子里,秀娥将杨岚拽到树下,那儿有一洞口。秀娥蹲下,招呼杨岚也蹲下。秀娥小声而神秘地问:“你猜洞里有什么?”杨岚明知故问:“小狗?”秀娥摇摇头:“才不是,小狗挖洞吗?”杨岚煞有介事地问:“那是什么?”秀娥更加神秘地:“兔子!他们几个,我谁也没告诉!连晓安和儿子也没告诉呢!”
杨岚怔怔地看着她。秀娥充满希冀地说:“以后咱俩好,啊?除了晓安和儿子,我也得有个朋友啊是不是?”杨岚值得信赖地点头,情不自禁地亲了秀娥的脸腮一下。
李老太太在房间里,看到窗外那一幕,轻轻叹了口气。她惋惜地说:“是真的。”郭鹏一时没明白她的话,低声问:“伯母,您指什么?”“那花瓶,最近才归还回来的。你就跟晓安说是赝品,叫他别在意。”又叹口气,脸上写满心痛。忽然传来秀娥的声音:“赵凯,不许说,不许说!”赵凯故意把声音提高:“你当年没当众亲过我?事实那抵赖得了吗?哎呀哎呀,把我耳朵拧下来了!”李晓安轻轻地喝住她:“秀娥,别胡闹了!”秀娥咯咯嘎嘎地笑起来。李老太太皱眉道:“郭鹏,你去跟他们说,让他们小点儿声,我心脏不好,听不得这么咯咯嘎嘎的。”
郭鹏他们吃完晚饭都走了,小院里安静下来。李晓安三口住的屋里,儿子单独睡一张临时加的折叠床,李晓安夫妻睡在一张双人木床上。
妻儿都已经睡熟了。李晓安辗转难眠,他望着房间里熟悉的一切,恍如梦寐。他仿佛从未离开过这间屋子,但听着妻儿的鼾声,又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得太久了。这是他和秀娥第一次睡在这里,睡在这间他从小长到大的屋里,心有说不出的滋味。他闭上眼睛,把妻子温暖的身体揽在怀里,思绪飞得很远很远……
当年,他们一共五名北京知青,来到北大荒插队落户。第一天,他就认识了秀娥。事后他常想,这也许就是命运。
那天,晓安刚把箱子背包安置好,就兴高采烈地出了门。草甸子里搭着一排一米多高的架子,上边摆放着蜂箱。远处,野花开得热闹极了,万紫千红。蜜蜂在一只蜂箱的箱口进进出出。
那一年,晓安才是十七八岁的涩龄青年,脸上的稚气还没全褪。和别人一样,从城市刚到那片广阔的天地,对许多事情都挺好奇,常招猫逗狗,无事生非。
李晓安将草茎捅入箱口,乱搅一气,然后抽出来,自以为高明地舔食草茎上带出的蜂蜜。
祸事发生了。刹那间,不知怎么一下子出现了蜜蜂的“千军万马”,对李晓安进行攻击。李晓安吓得丢了草茎,转身就跑。铺天盖地的蜂群穷追不舍。李晓安在草甸子里忽东忽西,抱头鼠窜,不停地大喊:“来人啊,救命啊!”
“别跑!站住别动!”一个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命令道。
李晓安早已失魂落魄,哪里肯站住不动呢?他继续抱头鼠窜,撞在一个人身上。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头戴防蜇帽、身穿碎花衫的姑娘迎住了他。姑娘还戴着双套袖,她用解开的两片花衣襟将他的头搂在自己胸前。
李晓安浑身发抖,也将姑娘紧紧搂抱住,神经兮兮地不停地说着:“救命,救命,太可怕了,太可怕……”防蜇帽下发出姑娘哧哧的笑声。姑娘命令道:“别说话,别乱动,乖乖站着。”李晓安一动不动了,蜂儿顷刻间落遍二人身上。蓝天绿地之间,野花丛中,一对素昧平生的人儿,就那么一动不动,久久地搂抱着,伫立着。“别怕了,蜜蜂全都飞走了。”姑娘说。听来,她的话像一位小母亲在对自己的小孩子说的。对包着的花衣襟展开了,姑娘没戴乳罩,她胸前是较为宽松的红兜兜,上面还绣着花。她发育得很好,双乳饱满,使红兜兜鼓胀起来。李晓安的眼刚睁开一下,却又闭上了,像是被那一片红一片白晃的。他那双搂抱着姑娘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而姑娘的双手,左右抻着花衣襟。她低头看看偎在自己胸前的李晓安的头,似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胸前温温的,脸倏地就红了,在少女的心房中激起了某种不寻常的体验。
姑娘终于又开口道:“我说蜜蜂都飞走了,你听到没有哇!”李晓安头也不抬:“你骗我。”“你成心耍赖!”她双手使劲儿一推,李晓安跌倒在草丛中。姑娘咯咯笑了。李晓安爬起来,顺手折了一朵野花,一边闻,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扣衣襟。
“好香啊!”
“那是野罂粟花,老闻会头晕的。”
“我是说你身上的味儿。”
姑娘缓缓地撩起了防蜇帽的纱网,露出了她那张俊秀的脸儿。李晓安一时手持野花呆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北大荒有那么土生土长而又妖媚动人的女孩儿。但那会儿姑娘的脸是严肃的,她板脸瞪着李晓安。李晓安讷讷地说:“你可别生气,我这人喜欢开玩笑。”“呸,北京的小流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将纱网朝下一放,猛转身一扭一扭地跑了。李晓安望着她渐跑渐远的背影,怅然若失而又不无羞愧。
李晓安悻悻地走向知青们的宿舍,碰到了杨岚。杨岚埋怨道:“你跑哪儿去了呀?我到处找你!”李晓安无精打采地嘟哝:“找我干什么?”杨岚生气起来:“你说干什么?帮我摆放东西!别忘了,来之前你妈和我妈嘱咐你要把我当成是妹妹一样,关心我,照顾我,帮助我,爱护……”
李晓安挥挥手:“打住打住,别说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自己的事要自己做,那才是好青年。妈的话要听,毛主席的话更要听,是吧?”说完,坏坏地笑了。
杨岚一时愣住,不知道怎么回敬他才好。李晓安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杨岚寻思过味儿来,大声嚷道:“毛主席没这么一条语录!”李晓安头也不回地说:“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杨岚望着李晓安的背影,跺了一下脚,气出了眼泪。当天晚上,晓安竟不用和赵凯他们住在一起,而是住到了从蜂群中救他的那位姑娘家里,还成了她的特护对象,那姑娘叫秀娥。人们都说,爱是需要一些缘分的。晓安常想,也许那就是他和秀娥的缘分吧。但为这缘分,他差点被烧死。
那晚,五名知青和全村人热热闹闹地开起了联欢会。麦场上,一盏大灯泡用红纸包上了,每个人的脸都被照得红红的。一轮圆月静静地挂在空中,月光如水。
李晓安吹着口琴,秀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听入迷了。晓安吹罢,人们热烈鼓掌。他发现秀娥在看他,便冲她笑了笑,四目相对,秀娥不好意思地将目光转向一旁。
在掌声中,知青赵凯站了起来,俨然是主持人,用富有感染力的嗓子冲着人群喊:“乡亲们,北大荒的父老乡亲们,大伯大叔大娘大婶兄弟姐妹们,好听不好听啊?”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好听!”
等喧闹声安静下去,赵凯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们的李晓安,凭他吹口琴的水平,在北京登台表演过,获过奖的。不过呢,他还有一手,那才叫绝,平时深藏不露,今天欢迎我们的联欢会上,乡亲们想不想开开眼啊?”
“想!”众人齐声喊道。
李晓安站起来,行了一个动作夸张的贵族礼,大方而又自信地说:“感谢赵凯的友情介绍,感谢乡亲们的鼓励,那我就再露一小手。”
他站得笔直,缓缓伸开双臂。
麦场上鸦雀无声。
秀娥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晓安,她的目光又一次被晓安捕捉到了,秀娥不好意思地故意朝别处望去。李晓安的声音轻轻地飞了起来:“下面,献演现代芭蕾舞《沂蒙颂》片断,‘捉鸡’一场。表演者,北京知青,业余口奏艺术家李晓安,音乐——起……”
铁棍敲犁的声音突然响起,一个男人急促的喊声传来道:“马棚着火啦,快来救火呀!”
人们纷纷站起跑散。
在秀娥家的一间屋里,李晓安坐在炕上,一条腿上着夹板。秀娥在用毛巾蘸水,为他擦脸上的烟灰。
李晓安自嘲道:“我这才叫乐极生悲呢。”
秀娥安慰道:“别这么说,你救火时表现得很勇敢。要不是你,一匹小马驹就烧死了。咱村人开始喜欢你了。”她接着为李晓安擦手,“呀,手这儿破皮了。”
李晓安龇牙咧嘴。
“别这么娇气。忍着点儿,我给你上红药水儿。”秀娥像小母亲般地说。
晓安不敢再作声,遂而打量起屋子来。这一间屋是秀娥的房间,它的一大特色那就是——从顶棚到四壁是用报纸糊的,而窗上门上墙上,高高低低地贴着不少剪纸。李晓安一抬头,发现顶棚居然也贴着剪纸。
“这是你的屋?”晓安问道。
“明知故问。”
“这些剪纸,都是你剪的?”
“还是明知故问。”
李晓安坏笑了一下,看着秀娥那双正给自己上红药水的手,说:“真想亲你这双手!”“小流氓的念头。”“错。我是因为崇拜,它太巧了。”“我还崇拜你呢,会吹口琴,一张小嘴还那么能说!讲讲,口奏是怎么回事儿?”李晓安矜持地说:“我独创的一门艺术形式,表演者需要通晓各类乐器,得有很高的艺术天分。”秀娥半信半疑地问:“就靠一张嘴?”“当然!”晓安的语气不无自豪。“那,我也崇拜你那张小嘴儿,能随便亲你的嘴吗?”“能,能!太可以了!你想怎么亲就怎么亲!”秀娥自知失言,害羞地说:“不陪你胡说八道了,油嘴滑舌!”村支书的声音帮秀娥解了围:“秀娥,出来。”秀娥趁机出去,门外站着村支书和她父亲。村支书郑重地说:“秀娥呀,因为你家清静,你又是个细心的人,所以才让他住你家几天。人家北京人,把个半大孩子托付给咱们,刚到第一天就受伤了,而且是工伤,你要替咱们全村人,好好照顺人家,体贴人家,明白不?”
秀娥只得倚重地点头:“明白。”秀娥父亲插嘴道:“支书放心,我们秀娥会体贴人。”村支书放心地说:“那我走了。”他双手朝后一背,大干部似的,迈着八字步悠悠而去。屋里,李晓安又在好奇地东瞅西看。秀娥用盘子端着一只碗进来了,放在炕边。盘子上是一碗手擀面,最上边是一个鸡蛋。另外还有一小碗酱、黄瓜、蒜茄子……“给你开饭啦。”“我腿伤得重不重?”“你腿没事儿。就是脚腕子崴伤了,不过你放心,我二姨夫治跌打扭伤什么的,远近闻名,他说五六天好,到时候准好。”李晓安放心了,望着秀娥一笑:“我还真饿了。”说完,张大了嘴。秀娥不解地问:“你这是干什么?”“我听到支书刚才的话了,他嘱咐你好好照顾我,体贴我。”一说完,又张开了嘴。“你想让我喂你?”李晓安大张着嘴连连点头。“呸,美得你!”秀娥起身而去。窗外起了笑声。李晓安扭头一看,见赵凯、郭鹏、裴春来和杨岚都站在窗口看他。赵凯说:“晓安,你可为咱们哥几个争光了!”四人进屋后,李晓安摆摆手:“小意思。宁为公字前进一步死,不为私字后退半步生嘛!以后再有危险的事儿,我比今天更英勇!”杨岚生气地说:“可耻!”她一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赵凯三人面面相觑,也随之而去。李晓安莫名其妙:“这,我怎么就可耻了呢?”赵凯三人赶上了杨岚;赵凯奇怪地问道:“你生的什么气呀?”“瞧他那德行!吃饭都想让别人喂,还满嘴豪言壮语的!”裴春来说:“他不是受伤了嘛!”“甭替他辩护!”杨岚跑了。郭鹏眨了眨眼睛,像发现了个大秘密似的:“我看,问题还有点儿微妙了呢!”几名男知青的宿舍旁接出了一间小屋子,那是杨岚的宿舍。杨岚跑进宿舍,坐在炕沿,连呸几声,流下泪来。在秀娥的屋子里,李晓安盯着面条愣了愣,自我安慰道:“没人体贴拉倒,自己动手,随心所欲!”
他端起碗,狼吞虎咽。刚放下碗,又左手黄瓜右手茄子地往嘴里塞,听到秀娥在屋外咯咯地笑。
李晓安朝门口看去,一道门缝关上了。接着,听见秀娥母亲低声训斥:“你这丫头,怎么变得没正形了!别人吃饭那有什么好偷看的?”
……仰躺床上的李晓安,无声地微笑了。回忆总像天堂一般美好,每每蛊惑着他,让他在往昔的岁月里流连忘返。
秀娥的手臂搂在他身上了,她习惯地向他偎贴过来,手却还在摸索着。李晓安显然早已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他侧转身,轻轻拥抱住妻子,吻了她的头发一下。同时,他将自己的一只手握住了妻子那一只手。
黑暗中,两只手五指交叉地静静地握着。窗外,下起雪来,晓安听着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感觉到怀里的妻子是那么温暖。天亮了。雪已经停了。李老太太站在睡房台阶上打量着院子里的雪人,雪人的鼻子是一只尖尖的红辣椒,小院清扫得干干净净。李老太太自言自语:“这孩子,真是不知道愁,还有这一份儿闲心。”吴阿姨拎着早点从院外走进来。李老太太问:“晓安早早就起来了?”“他和儿子都睡着呢。”“那这雪人,你堆的?”吴阿姨指了指大门外:“我哪儿会,是您儿媳妇,都扫到街上去了。”李老太太踏下台阶,走出了院子。小街巷里,些个男女老少在铲雪,扫雪。秀娥已扫到了街巷尽头,红头巾红得抢眼。李老太太向一位妇女打招呼道:“徐主任,早啊。”街道徐主任回道:“李校长,家里来亲戚了?”李老太太正犹豫着该怎么回答,吴阿姨在背后说:“是李校长儿子从北大荒回来探家了,扫雪的是李校长儿媳妇。”李老太太回头瞪了吴阿姨一眼,意思是你嘴可真快。
徐主任高兴地说:“难怪觉得不像咱们北京人。我这街道主任正寻思该动员大家伙清清雪了,没想到你儿媳妇一大早就默默地做了榜样了。”
李老太太表情不自然地笑了笑。
徐主任说:“你儿媳妇看着可真年轻,性子也好。我就没见过像她那么少言寡语的女子,问了她几句话,光笑,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哪儿像咱们街上的几个女人,一开口,嗓子里就像安了个喇叭,有时候我恨不得缝上她们的嘴。”
有人扑哧一笑;徐主任、李老太太和吴阿姨转头看,不是别人,正是秀娥,显然刚才在旁听着徐主任的话。秀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前也不是那么不爱说话。我精神受过刺激,疯过好几年。以后就不爱说话了,怕被人当成是疯话。”徐主任看看她,不禁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做何反应才好。李老太太的表情顿时大为尴尬。秀娥接着说:“如果我以后有精神不太正常的时候,街坊们可千万别见怪,更别笑话我,包涵我一点儿。”徐主任只是连连点头而已。“吴阿姨,还不让她进院里来?”李老太太愠怒地一转身,率先进院了。徐主任、吴阿姨和秀娥三人,一时都不自然。秀娥有些不安地问:“我……我刚才说疯话了吗?”徐主任忙说:“没,没,你刚才的话很正常。”吴阿姨商量地说:“秀娥,咱进院儿去,啊?”秀娥一低头,走入小院去了。吴阿姨对徐主任笑笑,转身跟了进去。徐主任沉思着,良久回不过神来。扫雪的人们从她身旁经过,徐主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哎,都别先急着回家。大家到七号大院去,我有事提醒提醒大家!”
客厅里,李老太太和晓安发生了争论。二人都尽量压低声音,但从他们的表情能看出来,母子各持己见。李老太太气得直哆嗦:“这可倒好,不用别人猜疑议论,她自己先就宣传开了,可你还偏认为她说的不是疯话!”
李晓安解释:“妈,我都快成精神病医生了。大多数精神病人,都是不肯承认自己患精神病的。秀娥起初也那样,听到谁议论她的病,她就恨谁,跟谁急。可现在,她肯于承认自己患过精神病了。我那天忘了给她服药,她还会主动提醒我呢!妈,她的病情能好转到目前的程度,你儿子付出了很多心血啊!谁要是偏认为她说的那是疯话,就是没有精神病常识!”
李老太太冷冷地说:“你也要求你妈成为精神病医生吗?我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肯定会让你失望的。至于你付出了很多心血,更加证明你早已对得起她了。即使当年欠下了她一笔感情债,我认为你也算还清了。”
李晓安不爱听,皱了皱眉,又不好发作。吴阿姨进来了,惴惴地问:“都吃早饭吧?”李老太太吩咐:“吴阿姨,想着,千万把家里那些刀啊,叉啊,总之一切可能伤人的器物,都给我藏好了。能锁起来的,都锁起来。”李晓安一听就更生气了,转身而去。
餐厅里,五人在吃早饭,气氛沉闷。谁也不说话,连喝粥的声音都显得很响。李欣喝光碗里最后一口豆浆时,秀娥小声问他:“还喝吗?”李欣点头。秀娥拿起了儿子的碗,另一只手握住了豆浆盆里的勺。这一切都很正常,可在李老太太看来,似乎也值得提防。“吴阿姨,你给孩子盛。”李老太太一脸冰霜。吴阿姨领悟了她的担心,刚一伸手,李晓安已抢先了。“我来。”晓安不高兴地说。李晓安刚为儿子盛完豆浆,李老太太又对吴阿姨说:“以后记住,浆啊,汤啊,粥啊,热着的时候,别往桌上端,放一边儿。要不,容易烫着人。”吴阿姨用手试了一下豆浆盆:“这豆浆不烫。”李老太太不快地说:“我是说以后。”吴阿姨默默起身,将豆浆盆端走,放到了一旁的凳子上,并说:“晓安,我吃好了。谁要是盛豆浆,你替我照应一下。”
她说完出去了。李晓安埋怨地说:“妈,你看你,吃饭的时候也那么啰唆。人家吴阿姨凡事挺周到的,你何必呢?”李老太太丝毫不让:“我叮嘱她,是我的责任。现在,家里情况不同了,我不叮嘱行吗?”李晓安抬杠地说:“我就不明白了,情况有什么不同了?”李老太太生气了,轻轻一拍桌子:“你是在审问你妈吗?人口多了,情况当然就不同了。”她一起身,怫然而去。李晓安看看妻子、儿子,只好苦笑。秀娥喃喃地说:“晓安,我想咱们自己的家了。”
在街道委员会办公室里,徐主任循循善诱地劝着李晓安:“你心里边也不要责怪你母亲。别人家儿女十多年前就返城了,你呢,都在北大荒十八年了,我看你妈够理解你的了,是不是?你父亲去世了,你是独生子,她也一天比一天老了,希望你回到她身边来,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她不应该写信骗我,说自己患了癌症。我信了,心里着急,难受极了。”
“她那也是迫不得已嘛!知青办都快撤销了,现在,知青返城政策还适用于你,你情况特殊,一家三口都可以把户口落在北京。再拖下去,回来就难了。听我的劝,还是把表填了吧!”徐主任拉开抽屉,取出几张表递向李晓安,他犹犹豫豫地接了。
李晓安骑自行车的身影出没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公安局、劳动局、邮电总局他都已经跑了好几回了。徐主任的话一点没错。当时,晓安兴致勃勃地填着表,徐主任在旁边预告:“手续可麻烦呢,都得你自己去跑了。工作也不是特别好安排,但咱们街道可以给你出一份证明。”晓安还以为徐主任夸张了,现在每天疲惫地奔波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他才想起徐主任那话里的担忧。
功夫不负有心人,晓安终于有了工作——一名送信送报的邮递员。李晓安骑着自行车穿梭在熟悉的大街小巷中,偶尔觉得有些寂寞。巷道连巷道似乎没尽头。一天的时间在单调的工作中显得特别漫长,他常常只好靠回忆来抚摸这枯燥的时光。他变得常走神,思想像一匹奔跑的野马,任意东西。
有一回,晓安在煎饼摊前买煎饼,看着摊煎饼的人将鸡蛋摊在煎饼上,均匀地抹开。他盯着薄薄的一层生鸡蛋出了神,思绪又飞得很远……他记起了第一次摊生鸡蛋吃的滋味,很美。
那年收黄豆的时候,他们四个男知青要和村里的青壮农民比赛。
卷扬机将黄豆吐向空中,雨点儿般纷落而下。王全福戴着连肩帽,手持扫帚,站在豆堆上浮扫杂屑,他的双脚已被黄豆埋住了。铁皮的和柳编的两种撮子,快速地撮起黄豆装进麻袋。
知青和村里的些个青壮农民,轮番扛起麻袋,小跑着离开,飞速上两级踏板,将黄豆倒入豆囤。他们蹲下、钻肩、站起的姿势,显示着各自的技巧和实力,谁也不甘示弱。突然,秀娥将电闸拉下,豆雨渐停……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秀娥。踏板上,李晓安将黄豆倒入豆囤,将空麻袋往肩上一搭,迈着疲惫不堪的步子走下踏板。他走到第二级踏板那儿坐下了。接着,仰躺在踏板上,双臂软软地垂于空中,如同死在踏板上一般。赵凯等另外三名知青,也都就地东倒西歪。几个村里的青壮农民望着知青们笑,其中一个叫王海的指着李晓安说:“看那小子,累‘惨歪’了,连踏板都下不来了。”秀娥生气地说:“王海,有这么干活的吗?你们是农民,他们是知青,能和你们相比吗?想累死他们呀?”王海嘟哝着说:“是他们都叫着喊着要和我们比的嘛!”秀娥更生气了:“他们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啊?累吐血一个,你们谁负得起那责任?”青壮农民们都不言语了。王全福喝止女儿:“秀娥,你给我少说两句!”秀娥道:“我看不惯!”这时,李晓安已下了踏板。秀娥走到他跟前,小声地说:“跟我来。”
众目睽睽之下,李晓安跟在秀娥身后,绕到一个豆囤后边去了。
王全福很没面子地大声说:“休息一会儿!”他蹲到一边去卷烟,疑惑重重地望着那豆囤。
豆囤后面,秀娥掏出一个鸡蛋,一边剥皮一边说:“刚才就想偷偷给你,没机会。”李晓安盯着她手中的鸡蛋看,咽口水。突然另一只手将鸡蛋夺去——赵凯和郭鹏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了。赵凯拿着抢到手的鸡蛋,瞪着秀娥说:“都是知青,你为什么总偏心他一个?”秀娥理直气壮地说:“他比你们都小!”裴春来回应道:“他只比赵凯小一岁,比我小半岁,比郭鹏小三个月!”秀娥的语气蔫了下去,但嘴上仍倔:“那也是小!”李晓安一跃而起,去夺赵凯手中的鸡蛋,裴春来和郭鹏也参加了抢夺。鸡蛋滚落地上,不知被谁的脚踢了一下,滚开去。又不知从哪儿溜达过来一头带着几头小猪的老母猪,鸡蛋被老母猪吧嗒吧嗒吃了。大家目瞪口呆,只有叹气的份。“你们晚上都到豆腐房去,有好吃的给你们解解馋。”看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秀娥说。大家忙问吃什么,秀娥一脸神秘地说暂时保密。
晚上,秀娥率领四名男知青贼似的来到豆腐房外。秀娥的二姨夫正在豆腐房里刷洗东西。秀娥走进去,搭讪地说:“二姨夫,做好豆腐了吗?”
“刚压出一板,还热乎呢。”“二姨夫,我二姨派我来找你,让你立刻回去一下。”“是吗?那你替我在这儿看会儿。”二姨夫用围裙擦擦手,摘下,挂到墙上,走了。知青们闪入进来。秀娥掀去盖豆腐的纱布,一板白白嫩嫩的豆腐呈现在他们眼前。赵凯失望地说:“就让我们集体来吃豆腐啊?”
秀娥道:“我们农民可是管豆腐叫素肉的!蛋白质含量可高了,这一点你们应该比我懂。”赵凯嘟着嘴:“含量高也不过是植物蛋白。”看他们嘟嘟囔囔的,秀娥的气就上来了:“植物蛋白也是蛋白!反正我觉得你们缺蛋白。这豆腐我们村里人平时还舍不得吃呢,是要送到镇上为集体去换现钱的。”郭鹏嬉笑着脸:“那,也得好吃呀。这怎么吃啊?”秀娥对李晓安说:“打开我给你那布包!”李晓安打开了拎着的布包,里边是一碗酱、一把剥好的葱、几个馒头、两个鸡蛋、瓷勺、摊煎饼的摊子……秀娥先将碗里的酱倒在豆腐上,接着将两个鸡蛋也打在豆腐上,再接着用摊子反复刮了几刮,最后分给每人一把小勺、一个馒头、一根葱。秀娥望着大家说:“这样公平了吧?都请吧!”四名男知青看看改版了的豆腐,犹豫着。秀娥命令道:“李晓安,你带头。”李晓安下勺子了,吃一勺,连道:“好吃!好吃!”赵凯几个也终于下勺子了。在一片“好吃”声中,大家吃得不亦乐乎。秀娥忙说:“别抢,得给杨岚留一份儿!”她打开一个饭盒,装满了一饭盒豆腐。接着,自己也开始吃起来。那一年,农村正在开展“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村里杀一口猪得上报公社,公社还得上报县里,批准了才可以。每家每户只许养一只母鸡,不许同时养公鸡,怕母鸡孵蛋生出小鸡来,结果资本主义泛滥成灾了。虽然李晓安几个更想获得的是动物蛋白,但在没有的情况下补充点儿植物蛋白他们也心满意足了。
知青们狼吞虎咽地吃着,转眼一板豆腐已是“山河破碎”,而大家则撑得一个个抚肚腹,打饱嗝。赵凯说话了:“哎,哥几个,高尔基有一篇小说叫《二十六个和一个》,你们都知道不?”
只有李晓安点头,郭鹏和裴春来发愣,显然都不知道。“晓安,你说说那故事。”赵凯又往嘴里送了一勺豆腐。李晓安有些卖弄地说起来:“高尔基是以第一人称‘我’来写的。好比他小说里的我,就是现在的我,我和另外二十五个面包工人,同时爱上了一个经常来买面包的姑娘。当然,那姑娘对我,更有好感一些,那是一些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特别的爱……”秀娥惊讶地问:“几个?”李晓安回答道:“算‘我’二十六个,所以小说叫《二十六个和一个》。”
赵凯扬起一只手说:“打住。都听我接着说,咱们哥几个和秀娥的关系,那也应该是四个和一个的关系。四个也不少了,真二十六个那么多,秀娥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晓安望着赵凯:“你的意思是,秀娥除了对我好,还要对你们几个好?”
赵凯严肃地说:“正是。你经常想家,我们也经常想家。你有时候空虚,我们也有时候空虚。大家都同样需要感情安慰,难道你还有什么意见不成吗?”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秀娥的目光,全都盯在了李晓安脸上,等着听到他的回答。李晓安想了想说道:“要是,你们都尊重我的优先权,我就没什么意见。”秀娥瞪着李晓安问:“你可是优先的什么权?”李晓安嗫嚅地说:“就是……就是……这还用我说吗,你心里有数啊!”秀娥疑惑地睁大了眼睛:“我怎么就应该心里有数?”李晓安坏笑:“以后我单独告诉你。”秀娥啪地扇了李晓安一个大嘴巴子,恼怒地说:“流氓!”李晓安捂着脸自我辩护道:“人家高尔基笔下连二十六个和……”
秀娥又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她霍地站了起来。“畜生!你们几个全都是畜生!没一个好东西!连那个姓高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再也不关照你们了!”她拔腿跑出豆腐房去了。
李晓安抱怨赵凯道:“都怪你!你扯什么高尔基呀!”他难过得都快哭了。赵凯辩解道:“我也没什么不好的意思呀,无非就是希望,她把她和你那一种良好的关系,以后也匀一点儿给我们,这怎么就成了流氓,就成了畜生呢?”
郭鹏道:“爱情是自私的,不能匀给别人。”裴春来试探着问道:“晓安,你和秀娥……你们……”李晓安生气而且大声地说:“我们之间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好好好,相信,相信。那你生的什么气嘛!”裴春来又兴趣浓厚地问赵凯,“哎!你接着讲讲,二十六个和一个,都有些什么故事?具体点儿!”赵凯用一根大葱打了他的头一下:“你就对男女间的破事儿感兴趣!”裴春来笑着说:“对对!快讲讲二十六个和一个的破事儿!”李晓安抗议地大吼:“不许再讲!”外边传来秀娥二姨夫的声音:“秀娥,你给我出来!你闲得没事儿骗我干什么?”赵凯惊呼一声“不好!”他们一齐站起来,扑向后窗,争先恐后跳窗而去。二姨夫进了豆腐房,看着好端端的一板豆腐的下场,双手往腰里一叉,极其生气。
李晓安吃完鸡蛋摊煎饼,看看表,已是下午四点多了,他的邮袋里还有不少报纸。他扶着自行车把,叹一口气,望着胡同口的一块街牌迷惑。
他向几个踢毽子的女孩打听地址,女孩们抢着告诉他。李晓安将一份报插在一个报箱里,刚一转身,被一位老大爷叫住了。“哎哎哎,别走。日报都成了晚报了,也不说几句道歉的话吗?”“大爷,实在对不起,我刚参加工作,对这一片不熟。”李晓安不住地道歉。“刚参加工作?”老大爷打量着他,问:“是返城知青吧?”李晓安苦笑,点头。“那你回来得可够晚的了。我儿子也下过乡,不难为你了,走吧走吧!”老大爷朝他摆了摆手。李晓安却从邮袋里掏出几封信,问:“大爷,你看这几个地址我该怎么走啊?”
老大爷接过信,一一看过后,说:“都交给我吧。放心,我一定替你挨家挨户送到。”李晓安犹豫地说:“这……我们有严格规定……”“我都说了叫你放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大爷由于自己并不被信任而稍稍有点生气。“大爷,那就谢谢了,我还这么多报没送到呢!”李晓安不好意思地笑笑,跨上自行车走了。
天气很好,李老太太琢磨着该剪剪头发了。李欣手拿抹布,在客厅里认真地这擦擦,那擦擦。李老太太坐在椅子上,胸前罩块布,等待吴阿姨给她剪头发。李欣问:“奶奶,怎么不到理发店去剪?”“奶奶老了,腿脚懒了,多少年都是吴阿姨在家里给剪。”李老太太和孙子说话,语气总是挺慈祥。李欣嘴巴很甜:“奶奶不老。奶奶的一头白发,特有风度。”李老太太苦笑:“我孙子真会安慰我。别擦了,做作业去吧。”李欣认真地说:“爸爸嘱咐我,要多和奶奶聊天,增进感情。”李老太太又笑了,这一次笑得挺愉快。但她的笑容立刻从脸上消失了。因为秀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婆媳二人对视着,气氛一时又不寻常了,甚至还使人感到有点儿紧张。秀娥轻声问:“妈,你怕我?”李老太太不情愿地摇头。“妈别怕我。其实,其实我没什么可怕的。”秀娥发现了窗台上的剪刀,走过去,拿在手里,试着剪动了几下,问:“剪刀快吗?”李老太太声音极小地说:“快。你别……”秀娥笑着,继续剪动剪刀,走向李老太太。李老太太的身子往椅背上靠,眼里充满畏惧。李欣大声制止她:“妈!”吴阿姨一脚迈入,见况大惊,也制止道:“秀娥……”秀娥仿佛既没听到儿子的话,也没听到吴阿姨的话,她绕到了母亲背后。一截白发落地……
又一截白发落地……
秀娥为婆婆剪发的样子,像一位熟练而自信的理发师似的。李老太太却一直全身绷紧着,害怕的目光一会儿望向吴阿姨,一会儿瞥向孙子。吴阿姨和李欣屏息敛气地关注着。
“剪好了。”秀娥高兴地说,“儿子,拿镜子来。”三人都暗舒了一口气。李欣立刻将窗台上的圆镜捧到奶奶跟前——镜中出现了李老太太的脸,剪过头发以后,她确实显得年轻了几岁。秀娥笑着问:“妈,还满意吗?”“满意,满意。”李老太太不住点头。李欣看着奶奶新剪的头发,高兴地说:“在我们村,以前不少女人都找我妈妈剪头发。”秀娥拉住李欣说:“儿子,奶奶喜欢静,跟妈回咱们屋去吧。”“奶奶一会儿见。”李欣很有礼貌地说。母子二人拉着手走出了客厅。吴阿姨欣赏着李老太太的头发说:“比我剪得好。”李老太太想站起来,却没能站起。她的腿都吓软了。李老太太无力地说:“吴阿姨,先别扫,扶我去洗头发。”吴阿姨扶李老太太走出了客厅。椅子的两副木扶手上,留下了清清楚楚的双手握过的痕迹——那是手心出的汗造成的。
天黑了,披一身雪的李晓安,推着自行车寻寻觅觅地走在另一条同样陌生的街巷中。他遇见了杨岚。“晓安!”杨岚惊喜地叫住了他。“没看出是你,刚下班?”“我姑妈住这儿附近。父母去世后,我和姑妈一块儿生活。怎么样,对工作还适应吗?”李晓安诚实地摇摇头:“不是那么太适应,主要是街道不熟悉。看,还有几份报没送到呢。”“把地址给我看。”李晓安默默把地址单递给杨岚,杨岚接过去走到路灯下,看了一会儿,说:“这一片我已经比较熟悉了,我陪你送。”李晓安叹口气说:“说实在的,我的心早飞回家了——我不放心秀娥和我妈的关系。”杨岚笑着说:“那就听我的,跟我走吧!”李晓安推着自行车跟随在杨岚身旁。小街巷寂静无声,两人的身影在昏暗的街灯下显得有点苍凉。偶尔,有小商贩骑着三轮车收工回来,按着车铃从他俩身边过去,两人只好闪到路边。三轮车走远,悠长的巷子又归于寂静。他们慢慢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成为一位精神病主治医生。”“我原本是想成为小儿科医生的,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吧。你和秀娥,不也像是命运的安排吗?”“是啊。”“据我所知,赵凯他们三个,当年可嫉妒你了。”“我知道……”晓安开心地笑了笑。他怎么会不知道赵凯他们嫉妒他呢?当年那种令人心颤的幸福,赵凯他们怎么可能不嫉妒呢?那些如水般逝去的美好岁月,每次回望,他自己都会心悸不已。
在白桦林里,李晓安和秀娥对面而立,各自挎着篮子。他们不期而遇。秀娥头一低,想从李晓安身旁走过去,李晓安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左走,他左挡;她右走,他右挡。二人又对面而立了。秀娥表情和语调都很不自然:“你干什么呀你?”李晓安道:“我只想向你解释清楚,其实,那天我们没什么坏想法,你误会了。”“我知道。”“那你为什么扇我耳光?”“我也不明白,后悔死了,都不好意思再见到你了。”李晓安笑了:“那,咱俩就算和好了?”秀娥也笑了,点头,随即又正色道:“也不能这么随便就和好吧?”“那你想让我怎么样?”秀娥又不好意思地一笑:“为我……在这儿表演口奏!”“口奏那得需要饱满的激情,我这会儿激情不够。”秀娥失望地垂下目光。“我为你吹口琴吧!”李晓安不忍让她失望。秀娥抬起头,一脸高兴:“行!”李晓安放下篮子,掏出口琴,眼望着秀娥吹起来。秀娥也放下篮子,靠一棵白桦树,望着他,入迷地听。李晓安一边吹,一边跃动起来。他得意忘形,绕着秀娥和那一棵白桦树转着。秀娥也随之转身,微笑着,目光始终离不开李晓安。李晓安来劲了,将口琴抛向秀娥,被她接住。“口奏开始——西班牙斗牛士舞曲,皇家乐队伴奏!小提琴合奏!……萨克斯……铜鼓!……”李晓安将林地当成舞台,将一棵棵白桦树当成道具,舞得那叫疯狂!他舞到哪儿,秀娥跟到哪儿,笑得咯咯嘎嘎的,别提有多开心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起来,李晓安仍忍不住从心底漾出笑意来。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真的,赵凯他们怎么会不妒忌呢?
送完报纸,杨岚先回家了。晓安将自行车推进小院,厢房里传出秀娥咯咯嘎嘎的笑声。李晓安支好自行车,拍拍身上的雪,望一眼厢房,先走入了母亲的屋,见母亲正在织活儿。“妈,剪发了?年轻多了。”看母亲剪了头发,年轻了,晓安高兴。李老太太微微一笑:“是秀娥给剪的。”“唔?”他有些意外,随即欣慰地笑了:“妈,其实秀娥挺可爱的是吧?”李老太太没接话,问:“饿不饿?”“饿倒不饿,就是在外边一白天,心里总惦家,生怕秀娥在家里惹您不高兴。”“不饿,就先陪妈说会儿话。”李晓安在椅子上坐下了。
偏房里,儿子李欣写作业,秀娥剪纸。秀娥剪好了一只大公鸡,抻在手中,自我欣赏了一会儿,挺满意的。她吩咐李欣:“儿子,给你奶奶送去。”李欣头也不抬:“人家正写作业呢。妈,你应该自己给奶奶送去,那奶奶会更高兴的。”秀娥犹豫片刻,用一张旧报将剪纸夹好,卷起,走出屋去。
她走到婆婆的睡房前,听到李晓安和婆婆正在说话:“儿子,你心里究竟怎么打算的?”“妈,我不是已经听从了您,把我们一家三口的户口落下了吗?”母亲的声音不高兴起来:“就一直打算和秀娥,这么过下去了?”“妈,我爱秀娥。她也那么爱我。虽然她有时候精神不好,但我俩也没法分开了。”“怎么就叫没法分开了?”“妈,你又说这些!我要是不爱她,能为她前后在北大荒生活了十八年吗?”“北大荒是北大荒,北京是北京。将来怎么办?李欣要上中学,上高中,上大学。就靠你当邮递员每月一份工资,能行吗?”李晓安不爱听,却也不反驳,他低下了头。母亲语重心长地说:“妈是这么替你考虑的——妈补偿了十来年的工资,那也算是不少的一笔钱了。秀娥她父母,不是也总觉得愧对于你吗?不是也说过,同意你们离婚的话吗?过些日子,你还是亲自把秀娥送回去吧!带上妈存下的那一笔钱,留给她家。这么做,不也算仁至义尽了吗?”李晓安有些急了:“妈,我和秀娥之间,那和仁和义都没什么关系啊!我说过多少次了,我爱她!”李老太太一时语塞,愣愣地看他。“妈,我再说一次,我当年和秀娥结婚,我为她在北大荒多生活了八年,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爱她!”李老太太气得声音发抖:“我看你也精神不正常了!”秀娥仍在门外听着,她眼里含着泪,默默转身走了。
房间里,李晓安已站起,母子二人互相瞪着。
李老太太终于挥了挥手:“你先过去吧。”
李晓安拔脚便走。
来到院子里的李晓安呆立着,仰脸望天——月亮又大又圆,清辉满地。小小的院子里铺满了月光。他有些怀念北大荒的月光了,月下,土地是那么广阔,他和秀娥是如此相爱。就像一轮满月,没有一丝云翳的遮挡。然而,北京院落里的月光太凉了,凉得他心里有些发痛。
李晓安推开了偏房的门,见秀娥呆呆地坐在床沿。
儿子转身说:“爸,妈妈今天为奶奶剪头发了。”
李晓安闷声应答:“知道了。”
“妈妈还为奶奶剪了一只大公鸡。”
“别跟我说话,我今天累。”李晓安说完,往床上仰躺下去。
秀娥幽幽地说:“晓安,我又想咱们北大荒的家了。”
李晓安霍地坐起:“我不是说我今天累了吗?”
母子二人怯怯地看着他,一时噤若寒蝉。
夜晚,夫妻二人的手又五指交叉地握在了一起。
李晓安小声说:“我刚才情绪不好,没生我气吧?”
秀娥善解人意地说:“没。”
“秀娥,有一件事情,需要你为我作出牺牲。”
“我愿意。”
“我妈老了,我不能不为她考虑。我决定留在北京,不做北大荒农民了。”“行。”“我也把你和儿子的户口落在北京了。没有你们,我在北京不会感到幸福。”秀娥往李晓安怀里一偎,哭了:“我爸妈也老了,那他们以后怎么办呢?”“以后我们经常回去看望他们。”黑暗中,李欣担忧地问道:“姥姥和姥爷也可以到北京来看咱们吗?”“那当然。”李晓安答道。
天亮了。秀娥在院子里认真地擦着李晓安那辆邮递员自行车,一抬头,见李晓安已站在跟前。秀娥语调幽幽地说:“抱抱我。”李晓安皱眉道:“别撒娇。”秀娥固执地说:“抱抱我。”“下不为例啊!”他应付地拥抱她。吴阿姨一脚从客厅迈出,见状缩回了脚,对李老太太笑道:“瞧他们小两口,亲热劲儿的。”李老太太其实也从窗口看到了,听了吴阿姨的话,反而将头一扭,长叹一口气。秀娥的双手反而搂抱住了李晓安的腰,不放开他。她乞求地说:“亲亲我。”李晓安不耐烦地:“你说你这是正常啊,还是不正常啊?”秀娥固执地说:“亲亲我。”李晓安只得应付地亲了她一下,然后轻轻推开她。秀娥呆呆地看着李晓安推自行车走出了院子。李老太太疑惑地问吴阿姨道:“他们那正常吗?”“不好说……反正我看晓安的精神是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吴阿姨答道。
李晓安从一家书店前驶过,不经意地朝里望了望。春节快到了,橱窗里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挂历。他的车本已驶过去,却刹住了,推着回转到橱窗前,驻足观看起来——其中一幅风景挂历的首页是冬季的森林,正是这一幅挂历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锁上自行车,对看自行车的人说:“费心帮我关照一下我的车好吗?我进去买幅挂历就出来。”看自行车的人痛快地说:“没问题,去吧去吧。”他匆匆走入书店。
中午,在邮局休息室里,吃过饭的年轻邮递员们在打扑克。李晓安面前摆着一份没动过的盒饭;而他坐在那儿陷入沉思。李晓安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长形的绒布套,布套与皮带之间还连着链子,他从布套中抽出的是口琴。李晓安吹起了口琴。琴声悠扬,隐有淡淡的忧伤。休息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小伙子们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在口琴声中,晓安的心柔软得很。那飘扬的音乐仿佛在追忆着一切已经悄然流逝的过往,在追忆着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晓安的心轻轻地飞了起来……
李晓安和几个知青坐在爬犁上,村人们来送他们,其中也有王全福和秀娥的二姨,但是不见秀娥的影子。李晓安收回目光,失意地垂下了头。赵凯小声说:“秀娥她怎么也不来送送咱们哥几个,太不够意思了!”李晓安说:“也许她有事吧。”他这话更像在安慰自己。村支书又一次嘱咐:“你们第一次进山伐木,可一定要注意安全啊!”他挥挥手,爬犁行驶了。
爬犁驶离了村子,李晓安还闷闷不乐地低着头。突然,赵凯兴奋地喊:“看那是谁?”雪路边站着秀娥——红头巾红得耀眼,臂弯挎着一个小篮,用块旧的蓝白花布罩着。赶爬犁的王海,在秀娥站立的地方勒住了马。秀娥走到爬犁跟前,将篮子交给李晓安,并掀开他一只帽耳朵,对他耳语。李晓安嗯嗯地点头。爬犁又行驶了,秀娥在原地招手。王海好奇地问:“晓安,秀娥给了你一篮子什么啊?神神秘秘的!”李晓安神秘地回答:“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是给我们四个人的。叫我们到了山上再看。”
到了山林中,知青们支起了帐篷。赵凯、郭鹏、裴春来三人围着李晓安,李晓安郑重地掀去了篮子上的蓝白花布——篮子里居然卧着一只母鸡!
李晓安将母鸡抱出篮子,放在地上:母鸡居然还在半道下了一只蛋!裴春来高兴地说:“今晚就把它杀了,炖一锅汤,哥几个补补身子!”李晓安可不答应:“你敢!秀娥说了,它隔一天下一个蛋。她说是借给咱们的,除非有人生病了才许杀它。”
赵凯笑着说:“我又想起了高尔基的《二十六个和一个》,如果咱们之中将来谁成了作家,写一篇小说叫《我们四个和一个》,那也准能是一篇好小说。”
郭鹏打趣说:“得得得,别提高尔基了,提高尔基人家晓安脸上又火辣辣的了。”大家都笑了。在山里,四个知青把那只老母鸡奉若神仙。它也特够意思,一个月里能下二十几个蛋。他们四个人,差不多每星期都能吃一次煮鸡蛋。伐木是挺辛苦的活。赵凯还真感冒了一次,发了两天高烧。两天没正经吃饭,一下子瘦得眼窝塌下去了。晚上,李晓安充当起赤脚医生,他专心地为赵凯挤脑门,挤得脑门一处处发紫。赵凯躺在帐篷里有气无力地问道:“鸡呢?我怎么听不到它的动静了?”郭鹏答道:“老老实实在草堆上趴着呢。”赵凯不肯轻信:“抱我来看看。”裴春来将母鸡抱给他看。赵凯摸了鸡一下,警告地:“谁要敢动它的坏念头,别怪我病好了和谁玩命。”伐木的工作终于结束了,四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知青回来啦!”——随着一个孩子的喊声,许多孩子从小学校跑出,追随进村的爬犁。拎着篮子的赵凯下了爬犁,溜往秀娥家的院子。赵凯将母鸡放入王家的鸡窝里,自言自语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秀娥在屋里趴窗望着赵凯离开自己家院子的背影,抿嘴一笑。炕上有剪刀和彩纸,她刚才剪纸来着。秀娥母亲从外走入院子,发现了母鸡,乍惊还喜地说:“哎呀妈呀!宝贝儿你跑哪儿去了?这两个月里你可把我给想死了!”她抱起鸡,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开心地说:“你咋一点没瘦,还胖了呢?”终于把天盼黑了。在麦场上,李晓安低低唤着:“秀娥……秀娥……”秀娥从粮囤后闪出,悄声说:“这儿呢。”李晓安一下子拥抱住了她,随之捧着她的头欲吻,却又没吻——秀娥的头巾硬邦邦的,像骑士的头盔。李晓安吃惊地说:“你……”秀娥一笑:“我刚洗完头。”李晓安望着秀娥,感动得说不出话。秀娥说:“我也想不到你今晚就要见我呀。”“跟我来!”他拉起秀娥的手就跑。在知青宿舍里。李晓安在吹口琴,赵凯往铁炉子里添柴,秀娥在炉旁烤头发,烤得冒起水气来。裴春来拎着秀娥的头巾,也替她站在炉旁烤。郭鹏在往糊了报纸的墙上贴剪纸。郭鹏边贴边说:“秀娥,谢谢你为我们每个人都剪了一张像啊!可惜没有相框镶起来。”裴春来忙说:“什么话!你是猪啊?剪的是我们吗?”郭鹏乐了:“说错了说错了,剪的是咱们的属相!”秀娥一笑:“我没事儿剪着玩儿的,那也值得谢啊!”她说罢,目不转睛地看李晓安。李晓安吹着口琴,脉脉含情地看着她。没有人再提《二十六个和一个》了,但四名知青和一个北大荒姑娘之间的关系,被炉火、被口琴声烘托得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知青们都躺在床上了。赵凯打破了寂静:“晓安,我觉得,秀娥她爱上你了。”李晓安借着月光,望着墙上的剪纸说:“我觉得,我也爱上她了。”郭鹏和裴春来一齐翻身趴着了,没有作声。赵凯和晓安却聊得更起劲了。
赵凯好奇地问:“那,秀娥她对这件事,怎么想的呢?”
“不知道。我们连爱这个字,都没互相说过。”
“那,你怎么想的呢?”
“我最近才开始想,还没想明白。”
李晓安也一翻身趴着了。
赵凯说:“你可得想明白。有些事,不想是不行的,不对的;不想明白更不行,更不对。”“是啊。”晓安打了个呵欠。“你们拥抱过了吧?”“也亲吻过了吧?”郭鹏和裴春来接连发问。赵凯以长辈的口吻告诫道:“晓安,你可千万别超过那些界线。”李晓安兴奋起来:“如果今天晚上我吻了她,就是我的初吻了。可看见她那样子,我心疼,哪儿还顾得上吻啊。”他的三名知青战友齐声叹息。赵凯拍拍他的肩膀:“好事多磨,日子长着呢!”他们似乎都在为他惋惜。
隔一年的冬天,晓安回北京探亲去了。他在北京待了小半年,为的是要淡化已然发生的爱情,但却根本做不到。他让自己努力不要去想秀娥,但忍不住常给她写信,还早早地就告诉了她回去的日期。
李晓安回北大荒的时候正值初夏,大片大片的白桦林都已换上嫩绿色的短裙。秀娥背靠一棵白桦站着,李晓安背着黄书包跑到她跟前,一往情深地看着她。跑过来的李晓安并没气喘,倒是秀娥高耸的胸脯大起大伏着。李晓安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纸盒,递给秀娥。秀娥接过去,无言地打开,竟然是红色的乳罩。秀娥意想不到地看着李晓安。李晓安咧嘴一笑:“丝绸的。”“干吗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兜兜是小女孩戴的,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那你转过身去,不许偷看。”李晓安转过了身,并且自觉地闭上了眼睛。一棵棵白桦树的眼睛无声地看着秀娥娇美的身段。秀娥好不容易才扣上,低头瞅了一眼,羞得脸红红的。“转身吧。”秀娥娇羞地说。李晓安缓缓转过身,看见秀娥抱着上衣和红胸兜故意遮住了胸部。李晓安笑着问:“合适不合适?”秀娥缓缓展开双臂——白皙的肌肤,红色的乳罩明晃晃地呈现在晓安眼前。李晓安上前几步,紧紧搂抱住秀娥的腰肢,秀娥的手臂垂下了。衣服和红胸兜落在遍是陈叶的林地上。亲吻……仿佛要彼此吸出灵魂的亲吻……白桦林旋转起来……
知青宿舍里,赵凯三人在打扑克,输者脸上贴着纸条。李晓安突然闯入,激动地说:“我们……那样了!”赵凯三人愣愣地看他……郭鹏问:“拥抱了?”李晓安凑过来,挤出地方坐下。他仍很激动,傻笑着点头。裴春来有些嫉妒地说:“不止拥抱了吧?”李晓安得意地说:“还亲吻了!”裴春来突发一声喊:“揍他!”于是他和郭鹏扑倒李晓安,施以拳头。只有赵凯没动,喊住大家:“够了,别胡闹了!”惩罚结束了,李晓安鼻子出血了。赵凯掏出手绢,丢给李晓安。裴春来仍握着拳头,问坐在地上的李晓安:“知道为什么揍你吗?”李晓安糊里糊涂地摇头:“不知道。”裴春来道:“因为我们也都喜欢秀娥。”李晓安提高声音喊道:“可我是爱她!爱者优先。”赵凯有些惊讶:“你爱她?”“当然!”“说不定哪一年,会允许我们返城的。”赵凯提醒他。“我带秀娥回北京!”“如果不行呢?”“我宁愿为秀娥留在北大荒!”
赵凯批评起裴春来和郭鹏来:“他有这份决心,你们揍他,那就揍错了。”又对李晓安说,“以后可要好好爱秀娥,不许在她面前摆北京人的臭架子。”李晓安从地上爬起来:“那怎么会呢!心爱的人在哪里,幸福在哪里。以后秀娥就是我的另一半儿,没人舍得抛开自己的另一半儿。”裴春来笑着说:“这家伙,哪儿学的话?”“我自己的话!在北京的那几个月,我几乎天天想我和秀娥的事儿,思想产生了飞跃!”赵凯抚了晓安的头一下,笑了。裴春来和郭鹏也不由得笑了。连李晓安自己也笑了。
在大家的笑声中,宿舍门猛地被推开,跨入泪流满面的杨岚。她指着李晓安哭道:“李晓安!我可是冲着能和你在一起才来到北大荒的!”杨岚说罢,一转身跑了出去。
李晓安追到她的宿舍门前,使劲推门,但推不开。赵凯三人也跟过来了。郭鹏道:“我早就说过,情况会复杂的。”李晓安无辜地说:“可我,我……”赵凯将一只手轻轻拍在他肩上:“以后,我找机会劝她吧。”
后来,杨岚调到公社卫生院去了。就在那一年冬季,赵凯应征入伍了。乡亲们将穿上军装的赵凯送到村口。赵凯朝晓安招手:“晓安,过来一下。”李晓安随赵凯走到一旁。赵凯小声说:“去跟秀娥说,让她亲我一下,要不我不上马车。”李晓安将秀娥扯到一旁,也小声说:“赵凯让你亲他一下。”秀娥惊讶。李晓安补充道:“要不他不上马车。”秀娥望向赵凯,赵凯正期待地望她;秀娥望向父母,父母正疑惑地望她。秀娥不再犹豫,大大方方地走到赵凯跟前,当众亲了赵凯一下。秀娥的父亲显然感到当众受辱了,扯着母亲转身就走。村支书大声说:“大家都别误解啊!这不属于男女作风问题。这是一种,那个那个,光明正大的阶级感情、革命感情!”
众人都笑了。秀娥在众人的笑声中不好意思起来,一扭身跑了。心满意足的赵凯向众人敬礼,终于坐上了王海驾驶的马车。
秀娥一回到家,王全福就对她大发脾气:“你你你,你叫我和你妈的老脸往哪搁啊?!”秀娥死不认错:“我亲他一下怎么了?我喜欢他们!”“还他们!你这是大姑娘说的话吗?我今天非管教你不可!”他边说边脱下了一只鞋。秀娥逃离了那屋。秀娥的母亲叹口气道:“唉,我看,该给她找婆家了,早点儿嫁了就省心了。”
李晓安正沉浸在琴声和回忆中,一名中年邮递员出现了,着急地对他说:“李晓安,快回家去!”李晓安停止吹口琴,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们街道主任把电话打到了这里,说你爱人失踪了……”李晓安没来得及把话听完,立刻跑出了休息室。中年邮递员对旁边的几个人说道:“你们几个,一会儿上路了也要留意一下,说不定还真会让你们碰见。”一名年轻的邮递员说:“连照片都没见过,怎么能知道是不是?”中年邮递员说:“如果三十六七岁,红头巾,花袄罩,看起来精神有点儿不正常,那就差不多是。”
李晓安家院子里一下子全乱了。李老太太拽住李欣的手不放,而李欣挣脱着想往外走,他哭着说:“奶奶你放开我,我一定要去找妈妈!”
李老太太也抹着眼泪:“孙子,你可往哪儿去找哇?你要是再丢了,我可怎么向你爸爸交代啊!”吴阿姨手拿半页纸,也劝李欣:“好孩子,听你奶奶的话,啊?”
李晓安闯入,李老太太松开了李欣的手。李欣扑在爸爸身上:“爸,要是找不到妈妈,我不在北京待了……”他抽泣的小身子一起一伏的。
李晓安望着母亲说:“妈,自从我们回来以后,秀娥她也没做错什么事啊!”李老太太张张嘴,没说出话来。吴阿姨在旁边打圆场:“晓安,你错怪你妈了,你妈没惹你媳妇不高兴,是我们都没留意到。”
吴阿姨将手中的半页纸递给李晓安,李晓安接过看。那是秀娥留给他的一封短信:“晓安,十几年来,我实在是拖累你了。有时候我也觉得太内疚了,可是,又舍不下我们之间的那一份爱,还有我们的儿子。我不能再自私下去了,我要回北大荒,你再找一个好女人吧……我写的都是正常的话……”
街道徐主任进到了院子,她掏出手绢边擦汗边说:“这一顿电话打的,我都出汗了。晓安,晓安妈,你们千万都别急啊!我把咱们街道的闲人都发动起来了,都四面八方帮着去找了。我通知了北京站派出所,通知了你当年的几个知青伙伴。”
院门又开了,赵凯、郭鹏、裴春来三人风风火火跑进来。
在北京站一个拥挤的候车厅里,站着一对年轻夫妻和一个女孩。
女孩手拎笼子,笼子里是一只小黑兔。秀娥蹲在女孩子跟前,喜欢地看着笼子里的小黑兔。当妈的埋怨女孩:“哭着闹着非要买,现在根本不让拎进站,怎么办?”当爸的试探着说:“要不,偷偷放这儿吧!”女孩快哭了:“不嘛!”“给我吧。”秀娥恳求地说。一家三口一齐看她。秀娥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家也养着一只,是白色的。一黑一白凑一对,它们一定挺高兴的。兔子也喜欢有个伴啊!”女孩痛快地说:“行!”当妈的说:“兔子可以白给你,笼子不能白给你!”秀娥摘下了头巾:“那我用头巾兜回家去。”那一家三口走了。秀娥抱着用头巾包住的小兔,一边喜爱地抚摸小兔的头和耳朵,一边喃喃自语:“小兔小兔三瓣嘴儿,长长的耳朵不一般长的腿……”
候车厅里响起了广播声:“下面广播寻人启事,下面广播寻人启事,如果有谁发现一位三十六七岁戴红头巾的妇女,请马上向车站工作人员报告。”
广播声中,形形色色的人从秀娥身旁走过,却没谁注意她——因为她已经不戴着红头巾了。
天黑了——李晓安家客厅里聚了很多人,除了赵凯、郭鹏、裴春来、杨岚,还有街道徐主任和派出所的一位民警。民警提议道:“如果你们家人同意的话,寻人启事明天就会见报。由我们出面,是免费的。”郭鹏担心地说:“就怕已经在火车上了。”裴春来道:“那可麻烦了,谁知道她上了哪儿到哪儿的车呀!”杨岚安慰道:“晓安,伯母,你们也不要太着急上火的。据我看,秀娥的病情已经相当稳定了,她完全不同于丧失了正常意识的病人。”李晓安则在大口大口地吸烟。徐主任劝李老太太:“别太急,急也没用,我觉得你儿媳妇丢不了。”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门突然开了——秀娥抱着兔子笑盈盈地站在他们面前。她有些惊讶:“呀,这么多人,在咱家开会呀?”“妈!”李欣扑过去,抱住秀娥,哭了。“这孩子,哭什么呀?你爸给你气受了?晚上告诉妈,妈训他。看,妈又给你要了一只小黑兔儿。来,让两只小兔认识认识。”她拉着儿子的手走了出去。屋里的人一时你看我,我看他。李晓安摁灭烟,说:“妈,吴阿姨,千万别再提她离家的事儿,她忘了。”李老太太和吴阿姨默默点头。
晚上,晓安都快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秀娥猛地坐起,李晓安警觉地随之坐起。
秀娥也不说什么,披上件衣服,趿了鞋跑出去了。李晓安也赶紧摸黑下地,却一时找不到自己的鞋。秀娥又回屋了,她怀抱两只兔子,李晓安的鞋被她穿在脚上。秀娥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惊恐:“刚才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了一只大野猫,想吃咱们的兔子。”她放心地放下了两只兔子。李晓安一边指儿子的床,一边小声地朝她“嘘”了一声。秀娥蹦上床,撒娇地说:“外边冷死了,快暖和暖和我!”李晓安遂将她搂入怀中,并轻轻地吻了她一下。秀娥哧哧地笑起来。李晓安哄小孩儿似的:“别傻笑,好好睡觉!”晓安的手有节奏地拍着秀娥,怀里的秀娥渐渐地睡着了。晓安心里很烦乱,怎么也睡不着。他叹了口气,为什么世上的事都不能太完满呢?秀娥要是没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多好。然而,秀娥得了这个病又该去怪谁呢?好像谁都有错,又好像谁都没错。无论如何,晓安已经认了,他谁都不怨。秀娥能这么暖暖地躺在他怀里,他已经很知足了。过去的伤痛早已化成了一阵风,他搂住的只有幸福。
在北大荒的麦草堆上,秀娥坐着吹口琴。李晓安闭着眼睛,幸福地将头枕在她双腿上。秀娥骄傲地说:“我吹得也不赖了吧?”李晓安鼓励她道:“还行,有进步。”秀娥低头看他,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额。不远处,从河边洗衣服回来的二姨,隐蔽着自己,呆呆地看着两个幽会的青年。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还了得。秀娥一跨进家门就被父亲狠狠扇了一耳光。“把那东西脱下来!”王全福嚷。秀娥的手伸入衣襟下,扯出了红乳罩。王全福一把将乳罩夺去,撕扯一番,冲出屋外,扔进灶里。秀娥母亲戳着她的头数落:“你呀你呀,幸亏看见的是你二姨,要是别人,往后我和你爸还出得了门吗?!”
秀娥委屈地辩解道:“妈,我们是真心相爱的。”王全福骂:“爱个屁,就凭他,是个能靠挣工分养家糊口的人吗?再说他家还有海外关系!以后上大学、招工、返城,那也轮不到他的份儿!”
秀娥急了:“我图的不是那个!”王全福更气了:“那你图啥?图啥?!”“图和他生活在一起幸福。”母亲劝她:“傻女儿,你缺心眼呀?你不知道他是北京知青吗?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有朝一日他可以回北京了,那还能带着你呀?”“晓安说哪儿有爱情,幸福就在哪儿。”王全福的气不打一处来:“他那是骗你呢!打从他到咱们村那一天起,我就觉得他是个嘎咕小子!满嘴油腔滑调的个人,你信他的话?!”“可连支书都挺喜欢他!今天我也把话挑明了,非李晓安我不嫁!”“还反了你了!”王全福将秀娥拖出屋,拖入仓房,锁上了门。以后好长一段日子里,晓安只能偶尔地、远远地看见秀娥。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第一场雪下过以后,晓安和郭鹏、裴春来为了能挣点儿现钱,经公社批准,到矿上挖煤去了。
一天,李晓安、郭鹏、裴春来随着一批矿工从井下升上来,站在井口旁的王海发现了他们,大声喊道:“晓安!”李晓安几个随王海走到一旁。王海着急地说:“晓安,秀娥嫁人了。”不唯李晓安,连郭鹏和裴春来也愣住了。王海叹口气又说:“秀娥她爸妈,瞒着全村人,把秀娥给嫁到八十多里以外去了。男方那边来了不少人,像山大王抢亲似的。秀娥她呼天喊地地喊你的名字,嗓子都喊哑了,连我住在村东头的人都在家里听到了,喊得那叫惨……我觉得,村里不能没有个人来告诉你……”
秀娥是在一个晚上被弄走的。那天的夜特别黑,风呼呼地刮着。王海隐隐听到秀娥的哭声,赶紧披上衣服跑到王家的篱笆边,看见挣扎着的秀娥被几个大男人七手八脚地弄到了爬犁上。王海忙闪到了麦屯后边。
突然,秀娥挣脱了强制,向屋门口跑去,但她在家屋门外又被逮住。秀娥拼命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哭喊。但被捆绑了起来,这一回,捆得更结实了。一只手企图将一块布塞入她口中,她狠咬那只手。她像母狼一样扬颈呼号。秀娥被绳子横七竖八地捆结实了,她被男人们的手高高举起来,她绝望地呼号着。她又被弄上了爬犁,男人们的手使劲按住她。爬犁驶出了王家院子。
突然,秀娥凭一股猛力坐了起来,她的嘴里被塞上了布。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的眼睛幽幽地打量了一下院子。王海觉得秀娥肯定看到了躲在麦囤后的他,那种绝望的眼神常搅得他不得安宁。
李晓安跌坐在煤堆上。郭鹏问:“知不知道那具体的地方?”王海从怀中掏出折成的纸条递给赵凯:“冲秀娥那性子,估计要想把她弄进洞房去,不那么容易,但是再过一两天就难讲了,烈女架不住如狼的汉啊!”
一辆爬犁疾驶在雪原上,双马齐奔,八蹄践雪……爬犁在转弯时翻了,王海及李晓安三人滚向四面。李晓安的腿被爬犁压住,郭鹏几个七手八脚抬起爬犁,将李晓安拖至一旁。李晓安呻吟不止。裴春来问:“还能动不?”李晓安摇头。他双拳擂地,痛苦而又无奈地仰起泪脸,绝望地问天:“秀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那晚,李晓安的腿被爬犁压断了……
转眼又到了秋天,李晓安日子过得没滋没味。一天,李晓安三人刚刚劳动回来,都在默默地洗脸、洗脚、擦身。他们生活中的欢声笑语少了,话也少了。王海闯进来,气喘吁吁地说:“秀娥从北安精神病院回来了!”李晓安几个风一般跑向王家。晓安连鞋也没顾上穿,光着双脚,而郭鹏和裴春来没穿上衣。王家院里聚集了一些村里人,人们都以同情的目光望着头发剪短了的秀娥。秀娥的母亲走到女儿跟前,没说出话,捂面而泣。支书叹着气说:“孩子,我当时也不在村里,要是在,绝不允许你爸……出院了就好……”
众人把谴责的目光投向王全福。王全福低头闪向一旁。
秀娥母亲扶着她胳膊说:“女儿,咱们进屋吧。”秀娥一抬头,发现了一字排开站在院外的李晓安几个。她眼神定定地望着李晓安。他们几个也都眼神定定地望着她。李晓安微微张了一下嘴,分明想跟她说句什么话,但喉部一动,将话强咽了回去。
秀娥走向李晓安,平静地说:“晓安,别爱我了。我都这样了,别拖累了你一辈子。”她说完,转过身去,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缓缓走入屋里去了。
郭鹏小声问李晓安:“她说的是糊涂话还是明白话?”李晓安泪盈满眶地说:“我不知道。”那几天,李晓安茶饭不思。他脑子全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秀娥才好。他决定和秀娥结婚,是由于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一天,李晓安几名知青,正在山脚和民兵打靶训练,秀娥的二姨跑来,边跑边喊:“李晓安!李晓安!……”李晓安从卧倒的地方站起,迎向她。二姨惊慌地说:“晓安,快去救秀娥!”郭鹏、裴春来,还有王海也围了过来。郭鹏着急地问:“说清楚,怎么回事?”
二姨气喘甫定:“不知哪个王八蛋给秀娥她爸出的主意,说精神病就是痰堵心窍了,绑牢了狠打一顿,内邪把痰顶开,心窍一通就好了。偏偏秀娥她爸还信,花钱请了别村的几个浑男人帮忙,把秀娥骗到河边,捆在一棵树上……我起誓,这次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晓安提着枪拔腿就跑。裴春来喊道:“晓安,不许带枪!”但李晓安已经跑远了。河边的白桦林是李晓安和秀娥以前幽会的地方。秀娥已被捆在一棵树上,悄无声息地垂着头。李晓安站在她前边,举枪瞄准着……
“李晓安,要不是因为你,我女儿也不会疯!我治我女儿的病,你来挡横,我跟你拼了!”王全福扔了鞭子,从身旁一个汉子手中夺下木棒。另外几名汉子慌忙阻拦他。
“他端着枪呢,好汉不吃眼前亏。”“王大哥,千万别来蛮的,闹出人命那可更惨了。”忽然安静下来。支书、郭鹏、裴春来、王海和一些村人们赶来了。李晓安乖乖将枪交给了支书。支书又将枪交给了王海,之后大步走向王全福。王全福难过地解释:“支书,谁的女儿谁不心疼?我是治我女儿的病呀!”
支书瞪着他,突然啐了他一脸唾沫:“呸,你背着我做下的浑事!你还有脸说你心疼女儿!有你这么个心疼法的吗?你呀你呀,你配当父亲吗你?你简直……安上条尾巴就是个驴呀!”
王全福哭咧咧地说:“那……那我家秀娥,她以后怎么办啊她?!”大树那边,秀娥已被李晓安等松绑了。他和她坐在雪地上,秀娥靠在他怀里。秀娥无力地说:“晓安……保护我……”她昏倒在李晓安怀里。看着怀里柔弱的秀娥,他再也不愿意和她分开了。他铁定了心要娶她。
秀娥出走的风波平息了下来,然而,这引得李晓安母子之间的矛盾终于爆发了。这种胆战心惊的日子,老太太再也不愿意过下去了。在客厅里,李晓安和他母亲面对面坐着,气氛紧张。李晓安有些生气地问道:“妈,我和秀娥结婚,难道真是一件完全做错了的事吗?”李老太太摇头,随之叹息道:“她的遭遇,是很值得你同情,但你又何必因为同情,就非和她结婚?”“妈,那不是她一个人的遭遇,也是我俩共同的遭遇。而且,也不是同情不同情的问题,我和她结婚是因为我爱她。”“即使她疯了你也仍爱她?”“即使她疯了我也没法不爱她。毕竟,我和她成为夫妻以来,她一天比一天恢复正常了,精神不正常越来越成为过去的事了。”李老太太不悦地说:“仅仅成为过去的事了吗?儿子啊,咱们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呀是不是,她那样子,明明不正常嘛!”李晓安固执地说:“妈,我早已经习惯了。”李老太太也生气了:“可是我不习惯。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不能一点儿也不替妈的感觉想一想。”
吴阿姨走进来,母子二人中断了谈话。
吴阿姨见气氛不太对,忙说:“晓安,我刚碰到徐主任,她说户口本儿发下来了,让你亲自去街委会取一下。”
在街道委员会办公室里,李晓安双手从徐主任手中接过户口本儿,一时感想多多,不知表达怎么样的一种心情为好。徐主任笑着问:“高兴吧?”“高兴,当然高兴。阿姨,我想……我想……我想把邮递员的工作辞了……”李晓安吞吞吐吐地说。徐主任大为意外。李晓安忙解释道:“不是因为别的,我一白天在外边,太不放心我妻子了。她一白天看不见我,恐怕也很难习惯。”
傍晚,在李晓安家客厅里,杨岚在唱《红河谷》。她嗓音很好,也很投入,赵凯、郭鹏、裴春来三人在跟着哼。而李晓安在吹口琴伴奏,秀娥坐在他身旁,依偎着他,一脸没心没肺不知愁滋味地幸福地笑着。李老太太依旧坐在她那一把椅子上,面有忧色,默默地听着,看着。
杨岚唱罢一段,众人鼓掌。赵凯招呼大家道:“来来来,喝酒,喝酒!”数只啤酒杯相碰。赵凯几个一饮而尽,连杨岚也喝了一大口,只有李晓安,只用唇触了触杯,便放下了。郭鹏拍了拍他的肩:“晓安,该高兴你都不高兴,怎么了?”李晓安搂着秀娥,宣告般地说:“我今天,把工作辞了。”众人默默看他,气氛一时肃静。裴春来不解地问:“为什么?”李晓安回答:“我想,我更适合有那么一种工作,和秀娥天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她在我眼前,我才放心。”赵凯看看秀娥,问:“这样的工作,上哪找去?晓安,你太轻率了吧?”李晓安疲惫地说:“是啊,我也有点儿后悔了。”秀娥却事不关己地说:“杨岚,你唱歌真好听,再唱一首吧!”李欣懂事地走到秀娥跟前,拽她:“妈,咱们去看兔子!”秀娥拉住杨岚的胳膊:“杨岚,你也来看兔子!”杨岚笑笑:“你们先去看,我一会儿去看。”秀娥被儿子拽到外边去了。
李老太太又生气了:“儿子,你怎么可以?!你眼里还有没有妈了?什么事都不愿先跟妈商量了吗?”“妈,别训我了,是我不对。我一时冲动,后悔也晚了。”在大家的注视之下,李晓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杨岚解围道:“晓安,你希望的那一种工作,也不是根本没有。”众人的目光又集中在她身上。杨岚问道:“整天待在地下室的工作,你和秀娥,都肯干吗?”“只要是能让我俩一块儿干的工作,行。”“离不开水的活儿,你俩都得穿水靴,扎皮围裙,戴皮革套袖。而且,一天得干十个小时左右,还得严格遵照卫生要求,稍有不卫生的做法,那后果就很严重,轻则被辞退,重则要承担法律责任,连用你们的人也会一块儿担责任。”李晓安问:“养鱼?”杨岚说:“做豆腐。”
又是一阵安静。杨岚接着说:“我表哥是一所职业学校的副校长,他们学校有几百名在学校食堂吃饭的学生,为了让学生们吃着放心,以前豆腐都是自己做。前些日子,做豆腐的师傅回老家了,我表哥正为这事儿着急。你要是有意,我向我表哥推荐你。”
李老太太站起来,默默离开了。李晓安有些欣喜地说:“做豆腐,秀娥倒在行,那我就成她徒弟了……能给我们开多少钱?”“每天四板豆腐,上午两板,下午两板。如果能超额做出一板来,半板奖励你们自己。每个月,一千多元吧?”“干!”李晓安毫不犹豫。“那,一言为定。你们继续,我陪伯母说会儿话去。”杨岚也起身离开了。
李老太太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在院里喂兔子的儿媳和孙子,心里有说不出的烦恼。杨岚悄悄进来了,走到李老太太身后,抚慰地将双手轻放在她肩上。
李老太太握住她一只手,扭头看她,流泪了:“杨岚,我晓安,他被拖累得连个邮递员都当不成了,只能做豆腐了。”杨岚安慰道:“伯母,你也别太难受。晓安和秀娥,其实,他俩也有他俩的幸福。”“他俩,那能幸的什么福呢?你有机会帮我劝劝晓安,还是把秀娥送精神病院吧!”
“伯母,我不能那么劝他。没有他,秀娥活不到今天。秀娥能是现在这样,也算是奇迹了。这么轻的病人,我们医院那也是不收治的,住院反而会加重病情的。”
李老太太的目光再次望向院子里的儿媳和孙子,又长叹一声。小院里静了下来。吴阿姨在客厅里收拾着。李母走到门口,问:“晓安怎么不帮你收拾?”吴阿姨擦着桌子说:“他冲澡呢!”小小的洗澡房里,传出了秀娥的声音:“别咯吱我,讨厌!”“我是咯吱你吗?我这不是在帮你打香皂吗?”李晓安的声音伴着哗哗的水声,显得很欢快。“就是咯吱我!”秀娥咯咯嘎嘎笑着。“严肃点儿,户口也落上了,咱们俩的工作也都有了,你高兴不高兴?”秀娥娇娇地说:“高兴……”“哎呀,你敢咬我!”水房里传出李晓安一巴掌打在秀娥身上的响声。李老太太听呆了。吴阿姨笑着说:“儿子儿媳妇这么好,听着高兴吧?”李老太太向自己屋走去,走到门口,忽听秀娥一声喊:“豆腐!”李老太太惊愕地扭头一望。对面小屋的门开了,李欣探头冲洗澡房喊:“妈,别大喊大叫的,我写作业呢!”小小的洗澡房里顿时安静。李老太太和孙子目光对视了。李欣粲然一笑。李老太太也不禁笑了笑。
李老太太走进自己屋里,想了想,从花瓶里取出卷成筒的报纸,展开,呆呆地看着夹在中间的剪纸鸡。
做豆腐可不是轻松的活。
地下室里,披戴皮革的李晓安夫妻在推着磨。秀娥一脸劳动神圣并且快乐的模样,而李晓安却只不过像一匹吃苦耐劳的马。秀娥忽然哧哧地笑起来。
李晓安司空见惯无话找话地问道:“笑什么?”
“高兴。你不高兴?”
李晓安应付地说:“高兴。”
“我想唱。”
“那就唱。”
“还想跳。”
“不许。干活呢!”
二人又推了几圈磨,秀娥一扬头,叫出一声:“豆腐!”
李晓安温柔地喝住她:“只许唱,不许叫!”
“少管我!”
李晓安停止了步子,瞪着她:“怎么,管不了你了?”
秀娥振振有词:“我是师傅,你是徒弟。以前我服你管,以后你得服我管!”
李晓安叹道:“唉,我的命啊。”他只得又推起磨来。
秀娥在摇吊兜,滤豆渣,李晓安在一旁看。
秀娥说:“像我这么摇,才不累。你来吧。”李晓安徒弟般地顺从,接手摇起来。秀娥则往吊兜里填豆浆。
一板白花花的豆腐压出来了,夫妻二人看着劳动成果,相视一笑。一会儿工夫,又一板豆腐压出来了,二人将又一板豆腐抬起,摞在第一板豆腐上。
李晓安从脖子上取下毛巾,替秀娥擦汗,接着自己擦。二人又有些费力地推起磨来,磨盘缓缓地转动着。秀娥不再说话,只是偶尔望着晓安傻笑一回。打完四板豆腐,夫妻二人疲惫地走出地下室,天已经黑了。
秀娥耍赖地蹲下:“走不动了。”
李晓安拉住她的手说:“那也得走啊,总不能让我背你吧?”“行!”秀娥高兴地一跃,扑到了李晓安背上。李晓安背着秀娥走出校门。裴春来站在出租车旁,叫道:“晓安!”三人坐到了出租车上。裴春来批评起秀娥来:“你是小孩儿呀,你也得心疼点儿晓安嘛!”秀娥辩解道:“叫他背我几步,就是不心疼他啦!”裴春来看着李晓安又说:“唉,你的命啊!”晓安只是苦笑。裴春来说:“我正好路过这儿,有学生说地下室还亮着灯,我就等你们,以后你们可没这好事儿了啊!郭鹏告诉我,他给你家送去了一辆旧的带斗自行车。”出租车停在李晓安家门前,裴春来回头看看后座。李晓安搂着秀娥,二人头靠头,都睡了。
日复一日的疲惫而快乐的日子。白天晚上,带斗自行车来来去去:有时是李晓安蹬车,有时是秀娥蹬车。虽然有些累,但夫妻二人不亦乐乎。
现在,他们晚上的饭桌中央都会摆上一大盘拌豆腐。
李欣吃了一勺,说:“真好吃。”
秀娥自豪地说:“妈做的!”
李晓安干咳一声……
秀娥会意,补充道:“你爸和我一块儿做的!”
“我孙子爱吃,多吃点儿!”李老太太将豆腐盘往李欣面前推了推。她看着李晓安又说:“郭鹏下午来过了,说谢谢你送给他们的豆腐。还有啊儿子,春节快到了,抽空给秀娥家写封信,再报次平安。”
院里突然响起吴阿姨的大喊大叫,老少四口先后走到院子里。吴阿姨指着屋顶说:“看那只大野猫,刚才它掏咱们兔子洞。”李老太太说:“晓安,妈喜爱那两只小兔儿,你得想办法保护好它们。”
晚上,李晓安在用铁丝编套子,儿子蹲一旁看。秀娥坐在炕沿,忧郁地看着丈夫和儿子。李欣有些怀疑地问:“能套住那只大野猫吗?”李晓安埋头编着:“那就看它的运气了。”“要是套住了,咱们该拿它怎么办呢?”李晓安:“剥它的皮,给你做椅垫。”“你敢!野猫也是一条命。”秀娥不乐意了。
转眼到了年三十。夜空礼花绽放,鞭炮声此起彼伏。学校门口,挂起了两个大红灯笼,贴上了欢度春节的横幅。人行道上只有一个人影,是杨岚。她匆匆走进校门,经过食堂地下室,见半截窗里有灯光,站住了。李晓安一个人在推磨。他停住脚步,擦了擦汗,一抬头,面前站着杨岚。“我来我表哥家……没想到大年三十儿晚上你还……”杨岚很是意外。“这几天不是很冷嘛,食堂希望我们多做出几板冻上。”“秀娥怎么没来?”“我不许她来,让她陪儿子和我妈过三十儿。”
这是秀娥娘俩在北京过的第一个春节,她高兴得像个孩子。秀娥、李老太太、吴阿姨正在包着饺子,院里传来李欣的喊声:“妈,快出来!”秀娥放下一个饺子,走了出去——但见儿子挑着灯笼照一面院墙。
墙上,套子套住了大野猫,吊在那儿,四爪抓墙。李老太太和吴阿姨也从屋里出来了。“我的天!”李老太太喊道。“妈别过来,我得救它一命。”秀娥朝墙走过去。吴阿姨叮嘱着:“你可千万小心点儿。”秀娥抱住了野猫,一边抚摸,一边说:“别怕别怕,我来给你松套。谁叫你总想来吃我们的小兔呢?今天我救了你,你以后再不许来了,啊?”野猫获救,倏忽逃走。秀娥却捂住了自己一只手。李老太太关心地说:“被猫挠了吧?快到妈屋里来。”李老太太给秀娥的手背擦上药水,轻轻地包扎起来,关切地问:“疼不?”“疼。”“想不到我儿媳妇,心眼儿这么善。”她抚摸了秀娥的脸颊一下。婆媳二人相视一笑。
地下室里,杨岚在帮李晓安推磨,散漫地聊着天。李晓安问她:“离了也就离了,怎么不再找个心疼你的人?”杨岚自嘲地说:“哪儿找一个像你心疼秀娥一样的人?”“还因为当年的事怨恨我呢?”“那我就根本不见你了。不过,有时候确实挺羡慕秀娥的。我们精神正常的女人,又有多少能被丈大始终不渝地爱着的。”“你这等于是取笑我。”“不是取笑,是心里话。”“我爱的女人,患了精神病。当年爱我的姑娘,后来成了精神病医生。真不知道,命运是捉弄我呢,还是惩罚我呢?”“是关照你。多少人家,出了一个精神病人,那日子就没法过了。你和秀娥,对精神病学,是一种启发。也许,爱是特殊的药。”“请教你个问题啊——我怎么样才能区分,秀娥她哪些话是糊涂话,哪些话又是明白话?”“难住我了。这是我们精神病医生也往往区别不开的。但你既然已经习惯了和秀娥生活在一起,又干吗非想区别这一点呢?”李晓安点点头说:“倒也是。”“记住,亲人千万不要总以研究的眼光看待病人,那会加强病人自己患有精神病的潜意识……哎呀不行,我头晕……”杨岚站住了,一手扶额头,身子摇晃。李晓安走到她跟前,扶住她。二人互相望着,都脉脉含情起来。
“晓安,干啥呢干啥呢!”随着话音,秀娥出现了。李晓安忙解释道:“别咋咋呼呼的,她帮我推了一圈磨,头晕了。”
秀娥不信:“少来,骗人!你俩明明是想亲嘴!”“秀娥,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晓安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呀,杨岚呀!那,你俩亲吧,亲吧!”李晓安看着不好意思的杨岚,似乎在问——她说的是明白话还是糊涂话?秀娥笑起来:“看,允许你俩亲,又假正经。你亲杨岚我不生气,她是我朋友了。不亲白不亲,该亲不亲也不对!我转过身去。”她果然转过了身去。
“亲就亲!”杨岚大大咧咧地搂住了李晓安脖子。李晓安犹豫了一下,与之深吻。外面,一阵更响的鞭炮声响了起来。礼花在半截窗外闪耀。“行啦啊行啦啊,得有够啊!”秀娥端起一大瓢豆浆。李晓安忍不住问杨岚:“她这是明白话还是糊涂话?”杨岚说:“肯定明白话啊。”二人哈哈大笑起来。秀娥递过来一碗豆浆:“笑什么啊你们!杨岚,我请你喝豆浆,热的!”杨岚止住笑,接过瓢,望着秀娥,一饮而尽。秀娥友善地望着她笑。李晓安这才发现秀娥另一只手缠着纱布。他抓住她手,吃惊地问:“你手怎么了?”“猫挠的。那野猫被套住了,我又把它放了。没事。”秀娥满不在乎地说。突然传来赵凯的声音:“别加班了,别加班了,给劳模拜年来了!”随着话音,赵凯、裴春来、郭鹏走了进来,各自拎着些东西。郭鹏笑着说:“嗬,杨岚也在啊!我们哥几个,本想重温当年四个和一个的情形呢!”杨岚故意有些赌气地说:“那我走?”秀娥立刻拽住她:“那可不行!”李晓安问:“你们怎么来了?”郭鹏一指裴春来:“他开出租车,我们不坐白不坐。到你家去了,你儿子说你两口子都来这儿了。”“豆腐房可不许咱们这么多人待。”李晓安说完,找出一大块油布。在豆腐房偌大的空荡荡的外间,地上铺着块油布,摆着些吃的,几瓶啤酒和纸杯。众人正举杯相碰,忽然灯黑了。
“最近地下室总停电。”李晓安起身,点燃了一截蜡烛。裴春来提议道:“晓安,来一段,什么都行,哥几个不能喝闷酒。”李晓安站起来,想了想,作拉小提琴状,口奏《梁祝》。李晓安绕着大家身后走,“口奏”之乐倒也那么优美。秀娥靠着杨岚,痴痴呆呆地看着李晓安,喃喃地说:“有工作真好,有你们真好。”
在李欣读高二那一年,李晓安和秀娥,终于用积攒的钱,实现了他们在北京的一个梦想:他们自己的小店开张了。鞭炮声响了起来,写着“东北菜团子”几个字的牌匾挂在小铺面的门上方,看去很是醒目。
赵凯高挑着一挂鞭炮。秀娥化了淡妆,袄外罩一件花衣裳,围着红围巾,坐在门旁一张小桌那儿收钱、找钱。来买菜团子的人们排起了长队,看得出多数是知青。
一辆车身有“北京电视台”五个字的面包车停在了小店门口,车上跳下裴春来及采访记者、摄影师一干人。摄影师专心地拍摄着长蛇般井然有序的人队。李晓安和赵凯忙得不亦乐乎。李晓安埋怨道:“你看,你们搞这么大阵势,连电视台都搬来了,是不是过戏了?”
赵凯道:“不算过,头三脚那就是得踢出点儿动静!电视台也有咱们知青,不劳驾白不劳驾!”李欣和郭鹏共同拎出了保温粥桶。李欣已长成个半大小伙子了。
李欣向李晓安汇报道:“爸,菜团子肯定不够。”李晓安抓耳挠腮也想不出个办法。摄影机对准了秀娥,她有点儿恓惶地看着摄影机不知所措。李晓安不安地向这边张望,想过来和摄影师解释解释。赵凯拉住他:“别管!就是得让她适应许多情况。”女主持人对秀娥说:“笑一笑。”秀娥不自然地笑了笑。女主持人说:“再来一次,笑得自然点儿。”秀娥终于大方地一笑。摄影师满意地跷起大拇指:“OK!”他又对女主持人小声说:“笑得很正常。”女主持人白他一眼:“注意你的用词。”女主持人把话筒对准秀娥,要求道:“说句话,随便说句话就行。”秀娥想了想说:“我好像又在做梦。”摄影师和女主持人对视一眼。女主持人鼓励她道:“再说一句,大声点!”“做这样的梦真好!”秀娥大声地说道。
晚上,李家客厅里,桌面上摆满了零零碎碎的钱。秀娥专心地整理着那些钱,镍币用纸卷起来,角钞用牛皮筋扎起,然后放入一个点心盒子,并在笔记本上记一笔。她显出从没有过的认真样子。
洗完澡的李晓安走进来,有些疲惫地往沙发上一坐,架起二郎腿,缓吸一支烟,默默地、研究地,也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秀娥。李老太太也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秀娥却既没抬头看过丈夫一眼,也没看婆婆一眼。李老太太小声说:“都快十点了,你让她也洗洗,早点儿睡吧。”李晓安说:“摆弄钱是她喜欢的事儿,让她弄完吧。”李老太太将一个套在塑料袋里的东西递给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李晓安从套里抽出东西看,见是计算器。客厅里只有李晓安一人了,他坐在秀娥坐过的椅子,用计算器合账。合完,皱了皱眉,觉得不对。一抬头,见洗完澡的秀娥站在面前。秀娥问:“不对?”李晓安忙说:“对对。”“明明不对,差四元六角五分钱呢!”李晓安愣愣地看她……“儿子最后帮着收了些钱,揣自己兜里,忘给我了。”秀娥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朝前一伸,将手中的钱放在桌上。她拿起计算器,摆弄一会,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李晓安解释道:“计算器,电子算盘。”秀娥将计算器放在桌角,转身用目光四处寻找。李晓安问:“找什么?”“找个够硬的家把式,把它砸了。”
李晓安缓缓站起,严厉地:“你敢!”
“当然敢!”
“你砸它,我就揍你!”
“我敢,你不敢。”
“我敢!”
“那我就犯病给你看!”
李晓安愕住。
秀娥笑了,语气也缓下来:“那,你以后再也不许核我核过的账。”
李晓安不答应:“这可由不得你。”
秀娥终于生气了:“你敢再核,我就跟你闹离婚!”
李晓安又愕住了。
秀娥“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李晓安缓缓落座,自言自语:“跟我闹离婚?”
已经熄灯好一会儿了。李晓安大睁双眼睡不着,秀娥在他身旁却似乎睡得很香。李晓安推她:“醒醒,哎!你醒醒。”秀娥不高兴地说:“干什么呀你,讨厌。”“在客厅里,你说要跟我闹离婚,那是你的糊涂话,还是明白话?”儿子躺在折叠床上小声说:“爸,我妈那肯定是说的糊涂话。”不料秀娥大声抗议道:“才不是!是明白话!”她一翻身,用一条手臂搂住李晓安,身子往下一缩,舒服地偎在他的怀里。
赶上店里不太忙的时候,李晓安常会带着娘俩出门转转。李欣喜欢参观北京的各大旅游景点,秀娥却最喜欢放风筝。晓安家离天安门近,空闲时遇上好天气,一家三口便去天安门广场放风筝。风筝一飞上天,秀娥就开心地哧哧笑。放完风筝,一家三口在大栅栏逛逛,吃点东西,秀娥觉得特别满足。
天黑了。李晓安一家三口的身影出现在家住的那一条小巷中。李晓安蹬着小三轮车,秀娥坐在车上,儿子则骑着自行车跟随旁边。“爸,妈,看!”随着李欣的手望过去,在院门上方,钉了一块小牌子,其上有几个字“和睦家庭”。李晓安看了看秀娥。秀娥不好意思地说:“看我干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三人进了小院。小院里果然处处干净,所有的窗子都明明亮亮。李老太太在欣赏着剪纸,李欣睡的折叠床,已移到她的房间里了。门开了,李老太太唠叨着说:“你们可真能玩儿,这时候才回来!”李欣抢着说:“妈妈玩得开心,我和爸爸都不愿扫她兴。”“奶奶找出了一个相框,已经擦干净了。你帮奶奶把这剪纸镶起来,也不能老压在褥子底下。”李老太太对李欣说。李欣边往相框里镶剪纸,边说:“奶奶,我爸和我妈,他俩,想补办一场婚礼……他们当年没办过……”李老太太愣了愣,板脸问:“你爸的主意,还是你妈的主意?”李欣笑呵呵地说:“其实,是我的主意。我从小就有这种想法。明年我就大学毕业了,我们北大可能推荐我作为公费留学生。我希望在出国前实现我的夙愿。”“既然是我孙子从小就有的想法,那我不好说什么反对的话了。”李欣在挂相框,李老太太指挥着:“往左歪了一点点,好了,正了。”“奶奶,我想为爸爸妈妈操办一场西式婚礼,有管风琴音乐,还有神父主婚那一种。”李欣躺到了折叠床上,脑枕双手,很神往的样子。李老太太可不同意:“中国人,为什么非得补办一场西式的婚礼?想一出是一出!”“我从小常听我爸说,要是有来世,他一定还娶我妈,而且要在管风琴音乐中完婚。他爱听管风琴音乐。”李老太太道:“你也不能只满足你爸的愿望,也得听听你妈的意见吧?”“我今天问我妈了,她乐意。”李老太太走到折叠床边,坐下,看着李欣问:“孙子,那得花多少钱啊!你爸你妈辛辛苦苦攒下了点儿钱,你当儿子的,可不能一下全折腾光了啊!”“奶奶,放心吧。我怎么会那样呢?我到一所教堂去咨询过了,一位神父听了我爸妈的事,表示完全可以义务替我爸妈主持。”“可你一名学生,怎么能操办得成那么一件事?”
“不是还有赵凯叔叔他们吗?杨岚阿姨也在电话里支持我。”
李老太太拗不过孙子,只好让步:“你呀,跟你爸一样,太有蔫主意!我也干涉不了那么多了,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奶奶要先睡了,抱奶奶一下……”
李欣坐起来,轻轻拥抱奶奶,说:“奶奶这种态度,那就对了!”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北京某教堂的尖顶,在雪天的衬托之下,庄严肃穆。
李晓安没想到,那么多人前来参加他们的婚礼——有他的中小学同学,有当年的知识青年,还有许多许多他根本不认识的人。仿佛他们是一对大明星,吸引来的都是追星族。
身上落了雪花的人群肃立在教堂外边,似乎都在期待着重大的新闻发布。赵凯向人们敬烟、敬糖,并说:“对不起,里面实在挤不下人了……请吸一支喜烟,请吃一块喜糖……”
郭鹏跑出来,手捧一个小盒,乞讨似的说:“戒指。谁有戒指奉献一枚,他们忘准备戒指了,没有戒指就缺了一项神圣的程序。”一位女子从指上褪下戒指,放在小盒里。
郭鹏回到了李晓安和秀娥跟前,手捧小盒说:“弟妹你挑一枚自己喜欢的,到时候让晓安给你戴上,其余的你们留作纪念。”小盒里有各式各样的十几枚戒指。秀娥选了一只紫色的。郭鹏提醒道:“那只可是纸叠的!”秀娥笑着说:“我喜欢紫色。”教堂的钟声响了。杨岚作为伴娘,赵凯作为伴郎,陪伴李晓安夫妻走向一位神父。
教堂外,一个男人自言自语:“你愿意娶这位女子为妻吗?”一个女人自言自语:“不管她生病还是变丑,你都将永远爱她吗?”
教堂里,李晓安双手将紫色的纸戒指戴在了秀娥指上……
他们互相凝视着,彼此拥抱、亲吻。秀娥显然不满足那一种象征性的亲吻。她突然搂住李晓安的脖子,深吻他。
神父微微笑着。
教堂外,裴春来那一辆经过装饰的出租车,缓缓地无声地驶了过来,停在了教堂门口。
教堂的门开了。李晓安抱着秀娥,被人们簇拥着,幸福地笑着,踏下台阶。有一个人拍手,众人都随之有节奏地拍起手来。李晓安抱着秀娥走向出租车。
李晓安家也一派喜庆。他们住的那一间厢房里,吴阿姨在往窗上贴喜字,母亲在换新枕套。“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愁。”李老太太双手捂脸,无声地哭了。吴阿姨说:“愁事儿家家都有。该高兴,那还是得高兴。”
已经晚上了,在新房里,秀娥仍穿着婚纱,戴着那枚紫色的纸戒指。她盘腿坐在床上,摆弄纸盒里那些戒指,拿起来这个,放下那个,都很喜欢。“把婚纱裙脱了吧!”李晓安像哄孩子一般。“不,没穿够。”“那,先把戒指褪下来。纸叠的,别弄坏了。”“不,没戴够。”秀娥用牙轻轻一咬盒子里的一枚戒指,肯定地说,“这只是金的!”“别摆玩了。明天要交给郭鹏,嘱咐他还给那些人。”秀娥不依:“不,他说咱们可以留作纪念。”“想不到你也贪图外财,今天可算看到你的另一面了。”“我还有好多面你没看到呢,以后会让你慢慢看到。”李晓安叹息道:“唉,我的命啊!”“你的命怎么了?你的命怎么了?你娶了一个精神没毛病的女人,能有今天那么多不认识的人也来捧场吗?我这么有人气的媳妇你哪儿找去?除非是女明星,女明星你也配不上!”李晓安瞪着她,被说得一愣一愣的。
大家都没有料到,几天后,秀娥还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一次。
那天,披毛披肩的李老太太走出屋子,眼前所见的情形使她大吃一惊——几只小兔子,有的被撕裂,有的身子僵在洞里一半,洞外一半。李老太太有些惊恐地喊:“吴阿姨!”吴阿姨拿着抹布从客厅奔出来,抹布掉在地上。“哎呀妈呀,是野猫干的!”李老太太突发心脏病,手捂胸口昏倒,幸被吴阿姨扶住。吴阿姨喊:“秀娥!秀娥快出来!”穿毛衣的秀娥奔出厢房和吴阿姨将李老太太抬入客厅,放沙发上。吴阿姨焦急地拨电话,有的占线,有的无人接听。秀娥惊恐地冲出客厅、冲出了院子。她跑出了小街巷,冲上了繁忙的马路。
秀娥拦住了一辆卡车,对着司机着急地大声说什么。
司机火了,下了车,也对她挥舞手臂大喊大叫,并推搡她。又来了几名交通协管,秀娥一见他们都戴红袖标,一下子又失常态了……
精神病院探视室里,李老太太坐在中间,李晓安和儿子一左一右分坐两边。坐在他们对面的是目光呆滞的秀娥。
李老太太的双手轻轻握着她的一只手,说:“秀娥,要听医生和护士的话,好好接受治疗,啊?咱有什么病那就得治什么病,是不是?你要是能听懂妈的话,你就点一下头——妈盼着你早点儿出院。”
秀娥目光定定地望着母亲……
李欣说:“妈,我也盼着你早点出院。”
李晓安望着她的眼睛问道:“听明白妈妈和咱们儿子的话了吗?”
秀娥终于点了一下头。
李老太太流泪了。秀娥的手缓缓伸向婆婆,为她拭泪。
丈夫、儿子和婆婆,都微笑了。
夕阳之下,在中山公园里,李晓安和秀娥手牵手散步。人生苦短,即使仅从他们的背影和步态看,他们也早已不年轻了,开始步入晚年了。李晓安越来越想明白了一个问题:人唯一命,有人的一生,爱过几次;有人的一生,仅爱了一次。他属于后一种人,尽管只爱了一次,却是爱得很认真,也很幸福。
李晓安的母亲去世了,秀娥的父母也去世了。
他们的儿子很争气,在国外读博士。
他们的生意也还行,每月的收入够他俩的生活费了。他们的家已是单元楼房。
天还没亮,夫妇二人就起床从容不迫地收拾屋子。他们的头发都白了,明显老了。他们走出居楼,上了一辆小货车。车开到“东北菜团子铺”前,那牌匾已斑驳落漆了。李晓安开了门锁,二人一进去就忙活起来。
天亮了,三三两两的人买菜团子,还是李晓安装袋,秀娥收钱。
杨岚为了爱情,调到外省去了。
赵凯他们,有的提前退休了,有的就要退休了。
李晓安的小铺子,是他们常来相聚的地方。
天渐渐黑了,下起雪来。铺子里,秀娥伏在桌上打盹,李晓安望着窗外沉思默想。
门开了,赵凯等三人鱼贯而入,各自拍打着身上的雪。
赵凯掏出一瓶酒放在桌上,对李晓安说:“给弄几盘儿省事的,哥几个还没吃晚饭呢!”
李晓安道:“自己弄去,我刚歇会儿。”
郭鹏自告奋勇:“我去!”他脱下外衣,走到后面去了。
秀娥朝赵凯伸出一只手:“交钱!”
赵凯嘻嘻笑起来:“怎么开始来这套了?”
秀娥不苟言笑地说:“房租涨价了,什么什么都涨价了,小本生意,情面搭不起。”
赵凯拍拍她的肩:“哎,我说弟妹,你这么六亲不认的话,究竟是明白话呀,还是糊涂话呀?”
众人皆笑。
李晓安在接听手机,他做了一个手势,众人安静下来。
李晓安将手机递给秀娥:“儿子打来的,要先跟你说话。”
秀娥顿时喜笑颜开,一转身,背向众人,哇啦哇啦地说:“哎呀儿子,可把妈想死了!你什么什么都好吗?北京今年冬天雪可大了!放心,你爸近来的表现比较正常,妈也再没和他闹离婚。都老夫老妻的了,已经将就了他那么多年,就将就他一辈子吧!妈能顾全大局,要讲和谐嘛。”
赵凯们看着李晓安笑。李晓安也耸肩苦笑。李晓安陪他们满斟慢饮。全都老了的他们,聚在一起,气氛也没了当年的活泼生动。
郭鹏提议道:“哥儿几个别喝闷酒啊!晓安,露一手,来段口奏!”
李晓安摇头,苦笑道:“不行了,来不动了。”
秀娥将口琴递给了他!那口琴也旧了,包它的红绸布也旧了,褪色了。
李晓安轻轻吹起了口琴。
外边,雪花大了。旧牌匾的上框,已经落下了厚厚的雪。铺子的窗口,透着温馨的光。口琴声听来令人心生暖意。窗口和铺面渐渐变成了雪夜中的一小片暖光,那暖光融在了万家灯火中。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