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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像兔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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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脸像兔子的女人

  星期一是这样的一天——对于有钱兼有闲阶层的男女人士们来说,是星期日优惠性质的贻赠。对踌躇志满者来说,像潜艇浮升或猛犬正从窝里往外爬的时候。他们的信心和价值体现在班上、体现在办公室内。他们的半成以上的野心和计划是从星期一开始付诸行动的。大抵如此。简直可以认为星期一是他们的海誓山盟的情妇。但是,对于时乖运舛之人,对于不愿上班又不得不上班的人,对于对自己的单位怀有敌意的人,一句话,对于一个倒霉的家伙,或者实际上并非是一个倒霉的家伙,而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倒霉的家伙,星期一好比最难逃避的法定的提审日。一般保释监外的犯人,劳教刚刚结束的小偷,总是要在星期一到派出所去接受垂询的……

  姚纯刚讨厌星期一。岂止讨厌,而且憎恨。

  “哎,你还睡呀?”

  妻子推了他一下。

  他没动,也没睁眼。他当然还想睡。不,其实他不想继续睡下去了,早就醒着了。一夜睡得挺实,也没和妻子做爱——尽管她是表示了那么一点儿意愿的,依依偎偎地曾企图唤起他的欲望,但他只亲了她几下,抚爱了她一阵,敷衍过去了。他当时倒不是不想,他当然也不是一个性冷淡的男人。实际上以前他这方面的要求强旺得很,即使有三个老婆也是对付得过来的。每个人都有过些挺值得回忆的以前。不是么?他没满足她也没满足自己,乃因当时不知怎么的,倏忽地便想到了第二天是星期一。于是进而想到了单位那幢二层的灰不溜秋的小楼(它常常使他联想到一个哭丧着脸的、肌肤枯萎的小寡妇),想到了第一把手赵景宇那种大腹便便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于是他那刚刚坚挺勃起的男人的伟岸器物,顿时软塌塌地变得无精打采了。是的,他真是太憎恨星期一了!

  “哎,七点多了!”

  妻子又推了他一下。

  单位刚整肃过纪律。找木匠专门做了一个名牌板,一人一个牌儿,名字写在上面。谁进楼后的第一件事,都是翻自己那个牌儿。名字显示着了,则证明是上班了。一过上班钟点,就有专人察看。迟到者就得自己去财务科填一张表格,迟到几分几秒自己填(一律得用钢笔,不准用圆珠笔,当然更不准用铅笔)。领导迟到了也不例外。

  他是单位的两位领导之一。

  这项整肃纪律的新举措,是由领导决定的,是从第一把手赵胖子的头脑中产生出来的,是由他向群众宣布的。所谓“领导决定”,几乎一向是赵胖子一个人的决定。赵胖子喜欢经常作出些决定。三分之一是正确的决定,三分之一是错误的决定,三分之一是愚蠢的决定。还有不少是谈不上正确或者错误,根本不作也罢的决定。但赵胖子认为自己作出过的,包括准备要作出的决定,不仅全部是非常正确的,非常及时的,而且是非常英明、非常智慧、非常重要的。而它们几乎都是由姚纯刚向群众宣布的。在这一点上,似乎意味着两位领导者之间的分工。尽管赵胖子本人从未向他稍微暗示过,没有过丝毫的暗示仿佛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他们之间的永远的分工,使他格外感到屈辱,感到心理不平衡甚至受压抑,感到这个世界的趋炎附势和有失公正。他何尝不愿也从自己的头脑产生些什么决定,而由赵胖子去向群众传达和公布呢?他觉得事实上自己的头脑比赵胖子的头脑好,起码略胜一筹。他的头脑中也确曾产生过一些什么决定。但是,赵胖子对他的头脑中产生的那些决定,不是一概地否定,便是淡淡一笑,说以后再研究研究。而事实上也就等于说那都是根本不值得研究的,仿佛对方将他从一名普通下属提拔为单位的第二把手,不过主要是为了能使对方自己多一张嘴,一张专职的、仅为代替自己向群众公布从自己头脑中时时产生出来的决定的嘴。

  “当领导的,需要有不同寻常的头脑。领导的头脑是干什么用的呢?是为经常作出决定用的。如果领导的头脑没有这一功能,那么群众要这样的领导有什么用呢?”

  赵景宇每天要说好多这样的话,或者诸如此类的话。有时是在大小会上说,有时是在办公室内对他说,有时干脆是自己对自己说。

  每当姚纯刚听着赵景宇说这样的话,两眼认真地注视对方,一脸聚精会神,装出一副认真听取教诲的样子。可他心里却感到特别恼火,巴不得啪啪扇对方几耳光才解恨。因为对方的话似乎是在向他强调,他还不具备和对方一样有资格经常作出决定的头脑,因此实际上还远非一位领导。尽管他自己也明白,对方其实并没有,甚至可以说丝毫也没有他细细咀嚼出的那么一层含意。

  一天,也就是上个星期一,当他向群众公布到“领导也不例外”这一句时,赵景宇打断了他的话。赵景宇用手指敲点了几下桌子,他便缄口了,不往下说了。第一把手一贯以那么一种方式打断他这位第二把手的话。不论是他们面对群众的场合,还是两人单独交谈的时候。这方式早就使姚纯刚觉得傲慢无理了。公平地讲,赵景宇并不是一个傲慢的人,也许他从来也没认为他打断别人话的方式有什么不妥,但是姚纯刚可不这么认为。姚纯刚认为,赵景宇应该这么打断他的话——“对不起,纯刚,我插你一句。”按他的想法,还应该给他的杯里续点儿水,或者递他支烟。赵景宇讲话的时候,这两件事他是常做的。不为别的,为的是让群众看到并且相信,第一把手和第二把手之间的关系是团结的、亲密的。可他讲话时,赵景宇从来也没想到过给他的杯里续点儿水,是的,一次也没有。更没有过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支烟递给他的时候。赵景宇的烟盒是不大往桌面上摆放的,想吸则从兜里掏出,刚吸着烟盒就入兜了。这一点也要公平地讲,赵景宇不是个小气的人,那仅仅是习惯问题而已。但在所有这些方面,姚纯刚觉得,群众一定会以为,他这第二把手,不过就是第一把手的副手而已。这常使他的自尊心深受伤害。姚纯刚认为,当两个人面对不少人并坐着,其中一个人以手指敲点桌子的方式打断另一个的发言或讲话,意味着是在表明自己的权力,表明自己有权随时打断别人。何况他不是一般的一个“别人”,是第二把手。但是连这一点,似乎也不全是赵景宇的不对。因为在姚纯刚成为第二把手以后,在赵景宇第一次以那么一种方式打断他的话时,姚纯刚便牢记住了。好比一只聪明的受过训练的猩猩,牢记住了饲养者的某个手势。领悟什么手势是叫它干什么,并且表现了服从其暗示的情愿。从来也没流露过反感。可以认为,赵景宇打断他的话的方式,乃是他自己促使赵景宇形成的习惯。

  那一天赵景宇打断他的话,以格外强调的口吻说:“对,领导者也不例外!在咱们单位,谁是领导者呢?我——”自指了一下,又指姚纯刚,“当然,还有他。这一条是专对我俩而言的。我不例外,他也不例外。”

  当时他的鼻子差点没被气歪了。

  赵景宇是转业军人。调来调去的,到过几个单位了。因为曾是军人,在一切他工作过的单位,都当过分工抓组织纪律性的头儿。大概人们都这么认为——军人是组织纪律性严格的人,军人是最适合抓组织纪律性的人了。他自己也不免这么认为。既然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别的头儿们更是乐于拱手相让。将如今凡是一个单位提起来都令头儿们真正头疼的这一项不抓不行抓又非得罪人不可的工作,百分之百赞成百分之百信任地移交给他。他抓这项工作抓得十分认真。那就别提有多认真了。抓得严,严得很。所以他在哪一个单位都没能待长。但是他似乎从来也没怎么思考过个中原因,只当每一次调动都是正常调动,是工作需要,是党的需要。

  他是每天上班最早的一个人,也是每天下班最晚的一个人。倒并不完全是车接车送的优越性使然,的的确确还在于他虽然转业了,仍严格恪守着那种军人特有的纪律性。北京车多为患,如果没有种自觉意识,车接也是可能经常迟到的。他是将也许频频遭际红灯,或者交通堵塞现象所耽误的时间,都预算在路途中的,所以“领导者也不例外”那一条,对他并不起什么实际的制约作用。

  与赵景宇相比较,姚纯刚可谓是个自由主义者,是个散漫惯了的人。当上第二把手以后,不像以前那么自由化了。但仍难变成一个遵守上下班时间的表率,时常晚来早走。这就使他不免觉得,“领导者也不例外”那一条,仿佛是针对他一个人而定的。条例是他按照赵景宇的决定形成文字的,“领导者也不例外”这一条,是赵景宇在过目圈阅时加上的。他当时读到这一条时觉得极其尴尬。

  这个星期一,姚纯刚不知赵景宇又将作出什么决定,也是根本没法儿猜到的。但是第六感官告诉他,肯定会有一项什么决定,早就储存在赵景宇的头脑中了,专等着由他去落实。

  姚纯刚对此怀着极大的逆反,破釜沉舟地赖在床上偏不起来。

  “我说,你今天究竟去不去上班了?”

  妻子替他着急了。她不是再推他,而是拧了他胳膊一下。他终于睁开眼,从枕下摸出手表一看,差五分八点。

  “不去了。”

  他将手表塞在枕下,索性又闭上眼睛。

  “你别装糊涂了,今天可是星期一!”

  “我知道!”他烦。

  “那……那你请过假了么?”

  “没有。你替我给老赵打个电话吧。”

  “怎么说?”

  “说我病了。”

  “什么病?”

  “反正是今天不能去上班的病就行!”他仍闭着眼睛。

  “感冒发烧?”

  “大夏天的,谁会感冒发烧?”

  “中暑?”

  “刚早晨八点来钟,中的什么暑?”

  “那……落枕了?”

  “落枕就上不了班了?”

  “那……拉痢疾怎么样?”

  “……”

  “急性的……”

  他闭着眼睛,耐着性子听她继续编出他拉痢疾的原因。只要原因是令人信服的,他准备接受“拉痢疾”这一不那么情愿接受的设想。

  “昨晚吃瓜,瓜娄了。你吃了好几块,结果就……”

  “我怎么那么让人瞧不起?明知瓜娄了还吃?还吃好几块?一个瓜不才二元多钱么?……不行!”

  “那你说你究竟为什么不去上班?难道让我照直说你是懒得去上班吗?”妻子有几分火了。

  她在替他编“病”时,他自己也在冥思苦想。他一向身体挺健康,编得不周密会露破绽。露了破绽,就影响不好了。他的思路不愿和某些病沾边儿。那些病使一旦不幸真得上了的人,从此就会成为全部丧失或者多半丧失工作能力的人,也就是成为了人们说的“老病号”。

  他才四十五岁。他还挺有信心地期待着自己将来能在副处这个职位上浮动浮动,也可以说他一直都在巴望着升迁。干部考核中有身体情况一栏,他可不干以小失大的事儿,使四十五岁的自己被某种疾病罩上可忧的阴影,以至于将来仕途梗阻。他也不愿往某些龌龊的病方面去想,比如肝炎和某几种传染性皮炎,包括痢疾,会使别人听了敬而远之。失眠症或者贫血,他认为便是较雅的病。可前种病一向被视为脑力劳动者的专利。他虽然也属于一名准知识分子,但毕竟不是从事什么脑力劳动的,大小是个官儿。偶尔失眠一次,则请假不去上班,理由不够充分,似乎也显得自己太娇气了。如果说自己失眠严重,长久成症,又似乎会使别人犯猜疑——什么事儿使他天天夜里睡不着觉哇?当第二把手的人引导别人对自己进行这样一种猜疑,那岂非等于是存心搞黑自己的形象并搞糟自己和第一把手之间的关系么?贫血倒是没这些负面因素,但是又太女性化了。有着种种的考虑,想出适当的病就不太容易了。和赵胖子的头脑经常产生作决定的冲动一样,他的头脑经常产生的是优柔寡断的顾虑……

  电话突然响了。它就在床头柜上。当然,客厅里也有。自从当上第二把手,晚间电话也多了,所以往卧室扯了一条线。

  妻抓起电话,应答了两声立刻捂住,表情惴惴地说:“是老赵打来的,问你离家没?”

  他全身也不禁紧张了一下。一急,急出了智慧:“你就说我脚气感染,脚肿了,走不了路了。今天不能去上班了……”

  “老赵哇,纯刚他脚气感染,脚肿了,走不了路了呢。以前……”妻子又捂住一端,对他说:“老赵问以前感染过没有?”

  “这你还用问我怎么回答?!”他真恨妻子的愚蠢。这一请示是完全不必要的么!

  “你还瞪眼!你还生气!你的事,你自己撒谎吧!”妻一翻脸,也不捂着话筒了,塞给了他。

  他一接过话筒,一听到对方的语音,条件反射似的,立刻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另外一种样子,一种与刚才相映成趣的欢悦的样子,小狗儿见了主人往往就是那么一种样子。幸亏他只能听到对方的话,否则,会使他的妻子确信,他甚至会小狗儿似的在床上大作摇头摆尾之状。

  “我是纯刚啊!承蒙您关心,问得这么详细。太感激了,太感激了!是啊是啊,走还是能走的。只不过……没事儿没事儿,脚上的问题么,离心脏远着哪。不必不必,我去我去。嘿嘿,谁叫我是给您当副手的呢……”

  放下电话,他便骂骂咧咧起来。

  赵景宇说派车接他。看来,对方有时候还挺需要他的,还真有些少不了他似的。这又使他多多少少感到那么一点儿安慰。

  “恶心!”妻子哼了一声,不屑再理他,悻悻地穿衣下床。

  他也不敢磨蹭,赶紧穿衣。穿好衣服,洗漱之前,不得不先化妆他的一只脚。将它缠上了很厚的几层纱布。

  妻子探头进屋看看他,没好气地奚落:“你说你这不是自找的么?”

  他则瞧着他那只缠了纱布的脚,很有些内疚地想,真是太对不起自己这只脚了。大夏天的!这不是等于自己惩罚了自己一次么……

  他一只脚穿着拖鞋,坐赵景宇派来接他的小车,在八点四十分的时候离开了家……

  “华夏心理历史研究所”是一个隶属关系不怎么明确的单位。有时许多比它高的部门垂青于它,对它表示出特别主动的关心。关心的方式便是塞来一些亟须解决待业问题的“人才”。有时又根本没有任何方面态度明确地承认是它的上级部门。因而它的处境像没娘的孩子。它至今仍靠十年前的一笔基金发放工资。这笔基金是一位海外华侨捐赠的。数目不算大,可也不算小,五十万元,当然是美金,不是人民币。如果是人民币,早就坐吃山空了。前些年外汇储蓄利息高,所里人员少,据说光靠利息就差不多够发工资了。这几年不行了。这几年外汇储蓄利息降低了,所里的人员却由十几人增加到四十几人,已经开始吃本了。

  它是在什么情况之下成立的?由哪些方面批准成立的?已经无据可考。因为它被盗了一次。盗贼没得到钱,自然生气。溜门撬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要“踩点儿”,要策划方案,并且担极大的风险。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谁白干一次,毫无收获,都是难免会生气的。盗贼一生气,盗贼就报复。但是也没敢把楼给放把火烧了,只不过把电话机一概地都弄坏了,把档案室的档案全部都不知弄哪儿去了,还在当时那一任所长的办公桌上拉了一摊屎。这一次被盗,除了当时的所长一人咬牙切齿、深恶痛绝而外,更多的人倒是幸灾乐祸,暗暗称快。因为每个人都不但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的的确确是人才,而且还可以煞有介事地说自己档案上记载过好多荣誉哪。一些社会名流和几位虽已赋闲但德高望重的首长们的题词或贺词,也同档案一起不见了。其后不久,当年赠款的老华侨在海外故去。于是它既中断了经济来源方面的续补,也失去了依恃。当年恩庇于它的几位名流和首长,如今健在的只剩一两位了。所里曾派人去拜谒过他们。他们甚至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曾为一个什么“华夏心理历史研究所”写过字。他们很警惕地再三诘问——题词或贺词在哪儿?送来给他们看看。他们似乎有点儿怀疑是别人的假冒行径。所里拿不出什么给他们看,也不敢告诉他们被盗贼偷去了。因而希望他们继续予以关怀,哪怕仅仅是一种心理方面的关怀,也就嗫嗫嚅嚅地不便讲出口……

  现在它好像是个孤儿。它想投入的怀抱,对方认为无利可图,唯恐成为包袱,不待见它,拒绝它的依托。主动找上门来,有心接收它的,十之八九,又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眼儿。分明地,差不多全是冲着它那笔基金。它当然不上当,怕投入“狼外婆”的怀抱里……

  前任所长预见到它已没了前途可言,金蝉脱壳,及时地调走了。接着又有几个人做买卖去了。正当它真正地处在风雨飘摇、鸟兽欲散的时候,赵景宇来当它的所长了。

  赵景宇来得很顺利,顺利得连他自己也没承想。他曾是正团级,套行政处级。调动时成了一个难点,高不成低不就的。他自己倒是一再地表示不挑肥不拣瘦。可人家干部部门不能不考虑。他没多大文化,又五十四岁了,现进行文化培养都来不及了。如今,五十四岁了又没多大文化,哪儿哪儿都不欢迎。

  他复转时,师部怕他想不通,预先找他谈过一次话,说:“老赵哇,你看,形势对你个人是这样的——要想再往上升,哪怕再升一级,也是根本没指望的了。你自己怎么打算呢?”

  他一听就明白了。明白了,心里自然是挺悲哀。悲哀也没用啊,他知道悲哀也没用,于是也就不悲哀了。干脆地回答:“那我主动打报告要求转业吧!”

  上级见他这么体谅上级的难处,挺感动的。许诺一定和地方打招呼,保证分配得令他满意。复转两年多,他竟调动了四次。姚纯刚的妻子,当时恰巧被临时抽调在干部精简办公室帮忙。她了解“华夏心理历史研究所”的情况,清楚它当时正没个头儿,建议联系联系,推荐推荐。于是办公室的负责人,亲自往所里打了一次电话,接电话的偏巧又是姚纯刚。他正观看两个同事下棋,电话响了。

  “是心理研究所么?”

  他说:“不是心理研究所,是‘华夏心理历史研究所’,和心理研究所是同行,但是两个单位。您若找的是前者,那就错了。”

  对方忙说:“没错没错,找的就是你们。你们那儿是不是正缺个头儿啊?”

  他说:“是啊是啊!”

  对方说:“那给你们派去个头儿,是位各方面都挺优秀的同志,你们欢迎不欢迎呢?”

  他说:“欢迎啊欢迎啊!我们正盼着一个好头儿来,治理治理我们这个没人稀罕管的破烂摊子哪!”

  对方说:“那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他说:“同意同意。我们盼着这位各方面都挺优秀的人快点儿来!……”

  放下电话,他继续观看两位同事下棋。他没问对方是哪个部门的。对方也没问他在所里究竟是个什么角色。他一边接电话,眼睛一边瞅着棋盘。说的话,全是随口答言的话,根本没太把这件事儿当成回事儿。

  下班后回到家里,他妻子问他,他才又想了起来,并说接电话的正是自己。

  他妻子就责备他:“你是谁呀?你有什么资格代表一个单位呢?”

  他笑了,无所谓地说:“不就是给指派来个头儿吗?我了解我那些同事们,没谁愿意当那个所长。我们的确需要一个人来管管我们。没个人来管管我们,都像没头的苍蝇似的,非闹出些鸡鸣狗盗的勾当不可!”

  第二天,他将这件事儿跟所里的人们一“汇报”,不料炸了窝。群情激愤,议论纷纷。说是指派一个行伍出身的人来管我们这些搞心理学的,岂不是乱弹琴么?咱们也不能像群羊,谁来放牧都行啊!……

  第三天,赵景宇骑辆不起眼儿的破自行车,车后座夹着只崭新的公文包,单枪匹马来到了“华夏心理历史研究所”。把门的老头儿不让他进,问他找谁。他说他谁也不找,是来当所长的。老头儿疑疑惑惑地嘟哝——不知道这件事儿啊!他说:“你现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老头儿怕他是个精神有毛病的人,还是不让他进。在传达室里打电话,把能从各办公室请到传达室的人,都请到了。

  众人见他不像是个精神有毛病的人,便相信了他的身份。相信是相信了,可都对他的到来当面表示冷漠。还有几个人围住他七言八语,情绪冲动的宣布他为不受欢迎的人,态度平和的劝他还是明智点儿,另投庙门方为上策。说你一个行伍出身的人,和我们这些搞心理学的知识分子搅在一起,今后能搅出好结果吗?

  他倒显得挺有涵养的,一言不发,默默听大家说。等大家一个个都重复地说了很多,都觉得再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开口了。他一开口,便出语惊人。

  他说:“你们,都少来这一套。我相中这条街了,我相中这个小院儿了,我相中这幢小楼了。我哪儿也不去了,这个所长我当定了,谁都休想撵走我。你们别把什么心理学讲得那么神神秘秘的。我当了十来年团长,一千多官兵都让我调教得服服帖帖的,还能不懂心理学吗?没有弯弯肚子,也不敢吞你们这些镰刀头。实话告诉你们,不把你们也调教得一个个服服帖帖的,我不姓百家姓头排大姓了!”

  说完,他撇下众人,雄赳赳气昂昂,大步豪迈地就往楼里走。众人一时间噤若寒蝉,面面相觑,奈何不得他。未经任何人引导或指点,他在二楼找到了前任所长那间办公室。

  门下着锁,不过不是暗锁,是把小小的明锁。未经任何人允许,也不问钥匙在谁那儿,用肩膀一膀子撞开了门,以实际行动无言地宣布自己从此是长期占领者了。

  一些人跟踪至楼梯口,探头探脑地看见了他一肩子撞开门的情形,咂嘴吐舌,都说这是位爷,八成不那么好惹。咱们还是乖点儿为妙,趁早别惹他。于是乎居然没人敢登二楼。

  他也一上午没下二楼,打扫自己的办公室。把门的老头儿发现他擦窗子,将几扇窗子擦得明明亮亮的。

  后来有位二十多岁的小青年,蹑足登上二楼,从他办公室的门窗往里偷窥,回来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汇报,说他在打电话……第二次侦察回来说,他在看报……众人似乎对他在干什么不感兴趣。众人每天的“工作”也不过是打打电话看看报。

  把门的老头儿拎着暖水瓶往楼上去送了一次开水,回来时对碰见的人说:“看来是个打算认真做领导的人。办公室收拾得那个干净!就这一点,前几任都不如。”

  听了他话的人不拿好眼色瞪他,那意思是——这么快就被招安了?还给他送开水!你赶不上趟似的巴结个什么劲儿呀?老头儿看出了这层意思。老头儿解释说:“是他打电话叫我给他送水的嘛!人家是新来的所长,我仅是个雇的临时工,我不买账行么?”他碰见的人对他冷笑……

  下午,新任所长还没下楼。又有人上楼侦察,发现走廊也拖过了,发现走廊的窗子也擦过了,走廊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干净了……

  下班的时候,把门的老头儿在门口堵着大家,说是新任所长考虑到天热,作出决定,夏季三个月内,每人发两箱“粒粒橙”。愿意两箱都带回去的,就都带回去。愿意留下一箱在单位喝的,明天给送到各个办公室去……

  众人奇怪,问那家伙没下楼,东西怎么弄来的?把门的老头儿说,是一家冷饮店,接到他的电话,派辆小货车送来的。还有人问,那家伙是不是不知道,他的前一任已经在调走前一总将三个月的降温费都发了呢?老头儿说知道。说自己告诉了他,而他说:“前任是前任,我是我。前任发了降温费,我就不可以再补发点儿冷饮了么?”

  于是众人不禁都抬头望他办公室的窗口,心里都暗想——究竟为什么排斥这么一位所长呢?如果他能长久地对大家有一颗体恤之心的话,那不正是大家的幸运么?

  隔日人们一上班,发现院子很细心地扫过了。楼口台阶左右两侧,因长久无人侍弄,也已和杂草竞赛着似的长野了长疯了的些个花,浇过水了,挺在行地修剪过了。杂草拔除得一干二净。看着使人觉得又有了争妍斗艳散紫翻红的希望。

  人们进了楼,发现一楼的走廊也拖过了(自从前任所长走后,半个多月内没谁拖过一次)。一楼走廊的窗子也擦得明明亮亮。新任所长赵景宇却不下楼,不和大家照面。谁都想主动上楼去和他近乎近乎,可谁都有心理障碍,谁都觉得那怪不好意思的。

  到了中午,有一辆食品车开进院里。把门的老头儿通知大家去买午饭,说食品车是赵所长邀来的,说以后天天中午都会来,保证大家的午饭。大家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对开食品车来的人提出。而且还说,每天补助一元钱饭费。把门的老头儿,一口一个“赵所长”,说得很亲,仿佛赵景宇已经在这儿当了一二十年所长了。

  食品车上有包子、烧饼、盒饭、小酱菜,还有啤酒……赵景宇却不知为什么,没下来买。把门的老头儿替他买了,给他送到了办公室。把门的老头从楼上下来时说,他正在修二楼厕所的水龙头……

  人们一吃过午饭,在姚纯刚的鼓动之下,相扯相拽地,都一齐上楼去了,挤满了所长办公室,请他原谅他们昨天的无理,述说前任所长的种种官僚主义作风,对他毫无害羞地表示十二分的好感……

  赵景宇吸着烟,默默听着,一言不发。说话的人很多,因为每个人都似乎觉得自己应该说几句什么话,这个说完了那个说,一个接一个地说下去。说得最多的是关于前任所长的坏话和对赵景宇表示好感的话。赵景宇则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每吸一支烟,便从兜里掏一次烟盒,之后揣入兜里,仿佛怕有人会哄抢了他那盒烟似的。他没请谁吸,别人请他吸别人的烟,他摇头。他们说前任所长的坏话,他无动于衷;说对他表示好感的话,他也无动于衷。

  等他们一个接一个,尽说尽说地,说到了似乎无话可说的地步,他终于开口了。他说:“我今后还有好处给你们,你们好话不可说尽。”

  “小姚,脚怎么了?”姚纯刚一下车,把门的老头儿就“友邦惊诧”起来。这使他内心又添一缕不快。非是因为对方的惊诧,而是因为对方称他“小姚”。自从他被宣布为副所长后,他还没听所里的任何一个人叫过他“副所长”或“姚所长”呢。而对赵景宇,却从未有人叫过“老赵”什么的,一律叫“赵所长”,一律叫得很尊敬。他感到,这一点仿佛意味着,在大家的心目中,所长其实只有一个,其实只有一个就够了。他呢,他不过是赵景宇的大助理,而且是只要别人愿意,都可以充当的角色。

  “唉,别提了,脚气感染了。”

  他压抑内心的不快,苦笑着回答。

  “那,那还来上班?”

  “想不来也不行啊!老赵一个电话,又恩典地派车去接我,我敢不来么?”他企图博得怜悯,尽管脚气感染的苦楚并不真的存在。同时少量地释放了一点儿怨气,希望使对方得出赵景宇不近情理的结论。

  把门的老头儿却说:“既然派车去接你,肯定有重要的事商量。你就只好担些委屈喽!”听那口气,完全是站在赵景宇的立场。

  “是啊是啊,不跟我商量,他又能跟谁商量呢?”姚纯刚不爱听把门老头儿的话,一边嘟哝着一边转身便走。

  把门的老头儿在他背后又说:“自己能走上楼去么?我搀着你吧?”

  这话提醒了他,他立刻呻叫起来,那只缠了厚厚的纱布的脚,装出不敢着地的样子。他报复地对老头儿说:“还真得你搀我。我自己上不了楼去。”把门的老头儿赶快搀他。

  所长赵景宇见他被搀进办公室,不禁一愣,盯着他那只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的脚,不安地说:“嗨,嗨,没想到你……是这样……你在电话里怎么不明讲?明讲了,我不劳你的驾了!”

  他说:“反正在家里待着也够烦闷的,不如来班上,为单位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

  赵景宇赶紧将一只沙发推到他对面,接着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姚纯刚那只“脚气感染”的脚,轻轻放在那只沙发柔软的座位里。“这样子是不是舒服些?嗯?真是的,你使我感到很内疚呢!……”显然地,他希望此举能减轻副手的一些苦难,同时也能减轻自己的一些内疚。

  姚纯刚心里就别提有多么痛快了。尤其是赵景宇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他那只“脚气感染”的脚的时候,快感像针灸大夫的银针,准确地刺中了他的某一穴位并轻轻捻动,使他全身一阵发麻继而一阵飘飘然,仿佛全身的关节和经络统统更新。

  他大受感动,三分真的,七分装的。赵景宇给他泡了一杯茶,还递了他一支烟,还替他点烟。那是一支“希尔顿”。第一次吸对方的烟,竟使他有几分受宠若惊。所长办公室有位女客,三十四五岁,穿一件藕色的样式典雅的连衣裙。身材很苗条,一点儿将要发胖的迹象也看不出来。腿很长,并拢的双腿,朝一个方向倾斜着。没穿丝袜,一双很长很白皙的腿。姚纯刚爱腿长的女人们。只要她们是腿长的,他就会情不自禁地用欣赏地眼光去看她们。

  他已经开始这么端详着那位女客了。她不躲闪他的目光,更没显出任何被男人看得别扭的样子。恰恰相反,她似乎是在欣然地接受着他的目光,如同一个病人躺在理疗床上,安静地接受理疗光的照射和沐浴。她的脸像一只兔子的脸,两眼间的距离似乎分得太宽了,鼻唇似乎挨得太近了。但是,即使这肯定是一张女人的脸的遗憾,也不过只使人觉得遗憾而已,绝不会令人反感,更不至于使人讨厌。她精心地,然而又是淡淡地化了妆。从她的化妆,看得出她是个深领化妆要旨和技巧的女人。描眉笔缩短了她双眉间的距离。这就大大地补救了她两眼分得太开的遗憾。而她的眼睛,姚纯刚一边端详着她,一边暗自加以评论——属于那类会说话的眼睛。女人的眼睛如果会说话,男人注视着她时,目光呆滞的也不呆滞了。何况姚纯刚本不是一个目光呆滞的男人。在赵景宇开口替他们互作介绍之前,他认为自己已和她交谈了好几句话了,而且是彼此相当愉悦的交谈。

  他问:“你是谁?”

  她回答:“我是女人。”

  他说:“我对你颇有好感。”

  她说:“许多男人都对我有好感。”

  他又问:“我可以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吗?”

  她说:“那就看你要的是什么了。”

  “……如果是你呢?”

  “……那就看你的方式方法啦!”

  ……

  赵景宇当时在接电话,这就使他们有几分钟超前交谈了起来。而对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眼睛来说,几分钟是很充分的,能彼此交谈不少内容。每个人的身体都经常不断地向周围的人发出信号。这些信号中有些是为表明希望亲密接触而发出的。姚纯刚受到那女人娴静地进行着的诱惑,两眼变得熠熠闪光,炯炯有神。那女人对他的娴静的大大方方的迎视,仿佛意味着是在鼓励他——耐心点儿孩子,我将会给你机会的……

  赵景宇哇啦哇啦地对着话机大声嚷了些什么,姚纯刚一句都没往耳朵里听,正所谓“一心不可二用”。他当时的心思全部都用在对面那个女人身上了。他平常还算是个正经的男人,并不轻佻,也不惯和女人们眉来眼去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并没有受过哪一个女人的真正的存心的诱惑,而他的妻子,就女人的姿色方面论之,绝不比坐在他对面这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稍逊。故我们可以进一步得出结论——倘一个男人的正经,并未曾受到过女人的诱惑的考验,其实是靠不住的。

  赵景宇放下电话,向姚纯刚介绍那女人,说她叫曲秀娟,是他侄女的中学同学,现在是个体老板,办着一家小小的服装加工厂,雇着二十几个女孩儿。由于业务不太景气,想求得他的帮助和扶持。

  他介绍姚纯刚时说:“这是我副手,上任不久。”

  姚纯刚听他这么介绍自己,心里极其不高兴。他不认为副所长便是正所长的副手,也不明白为什么还非要说他“上任不久”。他觉得这无异于是在告诉她,在本单位,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他还很嫩,他只不过是赵景宇的一个影子。

  然而他很忠诚地说:“我一向听赵所长的。赵所长怎么指示,我怎么做。”

  他这话是对她说的,但却是说给赵景宇听的,说得又谦虚又忠诚。他看出赵景宇听了很受用。

  赵景宇说:“小姚,小曲同志的事,你就代表我继续和她谈吧。我没时间了,马上要去陪几位港商喝早茶。约好的,没法子。”他看了一眼手表,嘟哝,“现在去都晚了,这已经不是喝早茶了!”

  她脸倏地一红,姚纯刚不动声色地瞧在眼里。他很同情起她来。

  分明地,他看出赵景宇是在摆脱她,也看出她和他有同感。她红着脸,很窘地微笑着,以一种近乎可怜巴巴的眼光望着他。赵景宇拍拍他的肩:“你办事,我放心。”转身对她说,“失陪!”夹起皮包,匆匆而去。

  姚纯刚对“你办事,我放心”这句话和赵景宇拍他肩的举动心领神会。那话和那举动的含意是——别被这女人纠缠住,尽快打发她走。他想,在自己到来之前,她一定使赵景宇觉着很不耐烦了。他更同情她了。门一关上,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又急切地交流。现在他们的目光可以自由地、无所顾忌地、更温柔更亲昵地触摸对方了。

  她说:“你那只脚都麻了吧?需不需要从沙发上放下来一会儿?”

  他那样子其实很舒服,但是他说:“可不是麻了么,连腿都麻了。”他已是在渴求着她接近于他,渴求着她那双保养得很好的,指甲染红了的白手摆弄他那条腿。

  她明白了。她起身离开座位,将他那条腿轻轻从沙发上捧起来。是的,是捧,而不是搬。她那么一捧,就将他那条腿搂抱在她胸怀里了。他感觉到了他的腿偎靠住的是女人身体最柔软的部位。这一感觉使他想象得到,那一部位在她胸怀所占的面积一定是相当大的。这一想象刺激了他的感觉,他简直快要把持不住自己了。

  她放下他的腿,却不马上归回座位,而蹲踞在他身旁,宛如一条狗蹲踞在主人身旁。她仰起脸,微眯着她那双分得很开的惯会说话的眼睛瞅他。蹲踞在主人身旁的狗,企图讨好和取悦于主人,而又没把握主人究竟会不会欢心的时候,常常是那么仰起狗脸瞅着主人的。那是人和狗之间最为有趣的情形。不是狗而是女人,对于男人,情形就不仅有趣而且具有征服力了。他亦低下头睇视着她。他的目光溜进她连衣裙宽松的领口。他窥到了一抹粉色。那是她乳罩的边缘。他觉得自己很可耻,很下流,却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

  她低问:“很麻么?”

  他说:“很麻。”接着,他呻吟,并且抱怨,“大热的天,我脚这样子了,还非把我接来!”

  她说:“你就当纯粹是为我辛苦了一趟吧。”语丝儿甜甜的。“纯粹是为我”几个字,说出了着重强调的意味儿。同时,乜斜着他,眉眼间荡漾出一种情愫。

  他睇视着她,矜持地笑,仿佛有所期待。

  “我学过推拿。我给你推拿推拿吧?一促进血液循环,就会好的。”

  他点了一下头,但同时却心虚地看门。

  她便站起身,蹑悄儿地走过去,将门落了暗锁。然后她坐在他对面,也就是他放过脚的沙发上,撩起裙裾,显露出两条迷人的腿,又一次将他那只他说“很麻”,而实际上不过希望再次接触到她的身体的腿,担在自己浑圆的裸膝上,开始进行她所谓的“推拿”。“推拿”从他的踝部起,渐渐往上,她的动作很认真,似乎也很内行。她每用力一次,身子便向前一倾。这时他那只缠了纱布的脚便抵在她的小腹上。那一部位像他的脚刚才触到她胸部一般柔软。他不禁闭上了双眼,陷入了另外一种情境的想象。她的双手已经推过了他的膝部,但并没有住下移动,却还在继续向上移动。移动,移动,终于停住了。它们在很不适当它们停住的地方停住了,静止在那儿。虽然静止在那儿,却分明地仍有所企图。虽然有所企图,却分明地也不无犹豫。似乎在那儿想,还应该干什么?好比蜗牛在蠕爬的过程中受阻……

  他睁开了眼睛,见她在眈眈地盯着他的脸,目光竟是那么镇定,而且,那么自信。和她那双静止的,有所企图又犹豫不决的手,传达了恰恰相反的意念。在她的目光里,一点儿也没有犹豫的成分。使他看透的,是一个女人打算将一件什么事情干到底的一往无前的坚决。

  她没料到他会忽然睁开眼睛。她赶快一笑。她的双手却未动,仍静止在那儿。

  但是她笑得已经晚了。她那种目光破坏了他闭眼睛时想象出的情境。他觉得她的目光太像一位正在临床实施手术的外科医生的目光,准备切除长在他身上的一个瘤。而在切除之前,只想问问他同意不同意。如果他同意,那在她是一桩再简单不过的事。如果他不同意呢,这个女人!

  他甚至有些恼羞成怒起来,神态异变地将她的双手拿开了,并且缩回了自己搁在她膝上那条腿,落脚踩着穿来的一只拖鞋。

  她脸上显出了些微的窘意。但那是瞬间的事,一闪即逝,表情立刻又变得相当镇定、相当庄重。她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缓缓地退回到自己最初坐的沙发那儿,以优雅的姿势翔立着,一手扶着沙发靠背,又问:“还麻么?”

  他说:“不麻了,好多了。”

  她便绽唇一笑。

  她的身段确实是足令一切三十四五岁的女人们羡慕的。臂和腿都是那么修长,胸部高耸,腰很细,那是一种极其丰满的窈窕。尤其她的颈子,两侧的外弧曲线可与高级服装店橱窗里的造型模特相媲美。从耳垂之下裸至衣裙的开领处,浅浅的颈窝仿佛用手指轻轻按出来的,仿佛转眼会自行平复似的。她的嘴唇显得比刚才更阔更红了,她微吐舌尖舔了舔它。她那样子,仿佛完全是由于他的冒失的举动,使她对他产生了一个庄重的女人所特有的防范心理才不得不离他远一些的。好比一名职业教养良好的酒吧女侍,对一位行为不轨但又得罪不起的顾客作出礼貌的,绝不至于使对方感到难堪的退避。这竟使他甚至有点儿搞不明白,到底是因为自己心术不正意念淫邪使她若此,还是她巧妙地以假装的庄重,将尴尬像传一个球似的又抛给了他?她显得那么庄重,又庄重又不失落落大方的仪态,使他简直没法儿怀疑她的庄重是假装的。

  于是他自己一时显得尴尬起来。他指了指门。

  她轻轻走过去将暗锁拧了一下。

  他说:“把门敞开吧,通通风。”

  她便将门彻底敞开了,一阵凉爽的过堂风穿过室内,吹落了桌上的几页纸。她以优雅的姿势弯下腰捡它们。有一页落在他那只缠了纱布的脚旁,她捡时姿势非常特别,不向他移近身体,而只将一条手臂尽量伸向他那只脚,并且眼望着他,随时准备迅速缩回手臂的样子,似乎提防着他会出其不意地捉住她手腕,坐在那里将她强拉入他的怀抱,进而猥亵于她似的。

  他真的对这女人感到十分困惑不解了。

  他捡起了那页纸,递给她。她接过去,连同她自己捡起的几页纸一齐放在桌上,用瓷笔筒压住。之后她将他那只缠了纱布的脚放过的沙发推回原位,款款地坐在她最初坐过的沙发上。

  他说:“谢谢你刚才推拿。”

  “但愿能起点儿作用。”她显得很虔诚。

  “你从哪儿学的?”

  “我原先开过发廊。有空儿就翻翻这方面的书,渐渐地通了,就多了一项服务项目。”

  “那么是自学成才喽?”

  “这没什么难的。谁想学,不久都能学会。”

  “为什么又办起服装加工厂来了?”

  “因为你们男人呗!”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她不再说话,她用眼睛回答他——其实你完全明白。

  这时,他觉得他那条腿真的麻起来。脚上的纱布缠得太紧了,必然的结果。也许还是像刚才那样,将腿放在柔软的沙发上好?他想。他感到那种麻正从脚向整条腿浸淫。烦请她再给推拿推拿,她会怎么表示呢?难道会拒绝么?他研究地望着她,潜意识里又有一种念头作祟。

  他说:“把门关上吧。”

  她就起身去把门关上了。之后,她闪身站在门旁,一只手放在门的暗锁钮上,以唯命是从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瞅定他。她显然在暗示他,只要他点一下头,她便插上门。他不禁非常钦佩这个女人。她似乎一眼就能看透他内心里转动的是什么念头。但是他又有点暗暗嘲笑她,因为她对他也只能看透到念头闪现的程度罢了,并不了解他对女人的好恶。尽管他此前还没有与任何一个女人之间发生过苟且之事,对于妻子以外的女人的向往却是隐忍久矣的。这一种隐忍和自我抑制使他对她们的向往时时强烈无比,近来甚至经常强烈到超现实的地步。他和她们进行着哪怕最严肃的谈话之时,只要她们是引起了他欲望的,他便同时会想象自己和对方是在床上。这她们当然是不知道的。他被绝大多数女人认为是一个正经的男人。但实际上他不过是一个谨慎的男人罢了。他从未对她们轻举妄动过乃是因为胆小或缺少机会。今天他似乎不那么胆小了,而且过分的谨慎在今天也是不必要的。所长赵景宇的车不在院子里,是没人会到二楼这间所长办公室的。上班的人们全都集中在一楼。除了这间所长办公室,其余一切房间早已腾空,按照赵景宇的决定,打算租出去创收。现在这会儿,正是一个他可以大胆地钻出他那一向谨慎行事的茧壳而充分利用的好机会。如果说仍有什么不妥的,不,没有什么不妥的(在这间所长办公室的里间,甚至有一张供赵景宇午休的床。它干净而结实。结实不结实是重要的,他想,不结实的床发出的那种吱嘎声也是会影响他的兴致的),作梗的仅仅是他此刻的心理——他不喜欢或者说不习惯太主动奉献的女人。他看出她在施展伎俩,暗暗惊讶于她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不惜“牺牲”自己的决心。在没弄清她的目的之前,他不想肆无忌惮地受用她。因为他还没把握替她解决什么问题。他头脑中一向有种凡事力求公平的思想。他可不愿最终仿佛使自己欠下她什么……

  他这么思忖着,就对她摇了摇头。

  于是她那只准备扭动暗锁的手放下了。

  “你请坐吧。”

  分明地,为了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她归坐之前,替他往杯里续了些水。

  “我们开始谈正事吧。”他郑重地说。

  “赵所长从没跟您提过我的事么?”她细声细语地问。

  “没有。”

  “我找过他好多次了。每次他都说,要跟您商量商量。”

  “他从来没有跟我商量过关于你的什么事。”

  “那……那他……是在敷衍我了……”

  “你也别这么认为,他很忙。”

  “您……能当得了家么?”

  他耸耸肩,未作回答。

  她犹豫着,欲说还休的样子。

  他便吸烟,很耐心地等待着她开口。

  “听赵所长说,您是当年的知青?”

  “对。”

  “北大荒的?”

  “对。”

  “兵团还是农场?”

  “兵团。”

  “我也是。”

  “你也是?”

  “出身和你一样。”

  她一笑,笑得挺让他蠢蠢欲动,仿佛是在对他说——我们的关系非比一般呢!而这要说出来,定会使他感到俗,甚至感到她狡猾。他想,看来她很知道潜台词的最佳效果,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节约语言,知道女人在什么时候一笑顶一万句的诀窍。

  “你几师的?”

  “二师。”

  现在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开始反问了。

  “几团?”

  “九团。”

  “我们曾是一个团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几连?”

  “六连。”

  “我是七连的。”

  “当年我也差点儿分到七连!”

  她以无比亲密的目光望着他,似乎因当年没跟他分到一个连,而万分遗憾。她又补充说:“当年没分到七连,我沮丧极了!”他觉得她用目光代替了她的手,始终没停止对他的抚摸。

  “为什么没能分到七连呢?”他似乎也感到遗憾起来。

  “还能为什么呢?”

  “走资派的女儿?”

  她摇头。

  他也觉得自己问得蠢。家庭成分并不至于影响到往哪一个连队分配。他们的目光,在他们和身体之间,互相纠缠在一起,拥作一团,难解难分。

  “究竟为什么?”

  “因为他们听到反映,说我和一个高一的男孩儿有恋爱关系,所以非把我俩拆散不可。”

  她又一笑。这一次笑得格外烂漫。

  “事实上呢?”

  他爱听同龄人讲当年的恋爱故事。他自己当年没恋爱过。当年他的父母不允许他在兵团谈恋爱,怕他由于爱情而扎根。七八年内他时刻不忘父母的告诫,避爱如避瘟疫,致使知青中的姑娘们误以为他生理有缺欠,或者心理不正常。他倒也乐得被她们这么误以为,觉得减少了麻烦,用今天时髦的话说就是减少了性骚扰。一九七七年他顺顺当当地返城了。他觉得自己是同代人中极其幸运的一个。觉得父母当年的话,都是些有先见之明的话。一九七九年大返城,凡是想回来的,都从北大荒回来了。不要说知青中的恋人或夫妻,就是那些嫁给北大荒人家,或娶了北大荒的姑娘的,也成双成对地回来了。这时他又觉得后悔,觉得吃了很大的亏。因为和同代人相比,在人生的恋爱季节他根本就没爱过。既没爱过,也没被爱过。他觉得这不啻是自己人生的一种很大的损失。尽管当时他已经结婚了,他并不因此而感到安慰。恰恰相反,结婚了这一现实,使他觉得连弥补损失的权利都被取消了、剥夺了。但他还是希望获得补偿,哪怕仅仅是心理的。他获得补偿的方式,便是热衷于听知青们讲自己,或者这一些知青们讲那一些知青们当年的恋爱故事,再不就是从报刊上寻找那样一些故事阅读,无论是纪实的还是虚构的。他尤其喜欢知青们不幸的、痛苦的、令人心酸的、悲悲惨惨凄凄切切的恋爱故事。听时,倒也引不起他对他的同龄人们的多少同情,更多的是嫉妒。讲的人越是泣不成声潸潸泪下,他越是暗暗嫉妒得要命。阅读报刊的时候也是。

  他希望她能讲给他听一个又长又曲折又苦的恋爱故事,起码应该是感伤的、忧郁的、凄凉的,当然是关于她自己的。他今天有的是工夫。他打算向她证明,自己是一个好听众。只要她讲得好,他也打算为她的事效劳。只要她讲得好,他甚至打算将她引诱,而不是被她引诱到里间屋那张床上去,和她做成一桩平等的交易。不消她再煞费苦心地施展一些功倍事半的小伎俩了……

  “事实上呢?”他不禁又追问了一句。

  “事实上也是那样。”她喁喁地说。

  “哪样?”

  “我们确有那种恋爱关系。”

  “后来呢?”

  “后来他在九连又爱上了另一个姑娘,一个上海姑娘……”

  他精神为之一振,向她倾过身去。他认为一个又长又曲折又苦的恋爱故事开始了。

  她接着说:“后来我在六连又爱上了另一个小伙子,一个天津小伙子……”

  “很快么?”她困惑地微微眯起了双眼。

  “我的意思是,他很快就爱上了那个上海姑娘么?”

  “很快。我们分开二十多天以后。”

  “你呢?”

  “我也很快就爱上了那个天津小伙子。在他爱上那个上海姑娘十几天以后。”

  “算对他进行的一种报复是不是?”

  “有这种成分。不过不全是。那天津小伙子比他长得帅,我一下就被吸引了,也当天就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我们经常偷偷幽会,很秘密,从没被发现过。有一次我碰到了原来的那个男孩儿,我问他承认不承认他对不起我。他说他承认。是在路上碰到的,前后不见个人影。他就拉着我的手往路边树林里拽我……”

  “你不情愿?”

  “也说不上情愿不情愿。七分情愿,三分不情愿吧。在树林里,我们就……”

  “做上爱啦?”

  她笑。

  他也笑。

  “十一年知青生活,爱了二十来次。平均下来一年两次。为此受过批判,罪名是思想意识不好,作风坏。受过批判以后,打我主意的男知青更多了。想想,十一年也不算白过。谁和我好过我保护谁。连里让我将他们的名字统统交出来。除了连里已经掌握的,我一个也不交代。和我好过的,暗地里就对我更好了。当然,我自己也为他们吃过苦,打过两次胎。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仍能一个个说出他们的名字。如今我的原则也没变……”

  “原则?”

  “对,原则。如今我觉得我活得不错,起码不比别人活得差劲儿。我有属于我个人的实体,三十来人的一个小服装加工厂,大小是个实体。搞起这么一个小事业不容易,许多男人帮助过我。我不忘恩。谁帮助过我,我诚心诚意报答谁。看得起我的,我给予他们一个女人所能给予他们的一切。您别这么瞧着我,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男女之间那种事儿,我看得很淡,很平常。比起一个女人的事业,那算什么?我还反过来给男人们钱哪。和我情投意合的,我给的就多些。钱有什么?多挣是为了花起来大方。再说我也没什么心理负担。我离婚了,独身。给了他一笔钱,他就同意和我离了。独身了就彻底自由了。我愿意和哪个男人好,是我的人权。我没给别人的家庭造成过什么矛盾。有些男人的妻子,跟我的关系处得也不错。我遇到难事,替我跑前跑后的。因为我并不想把她们的男人从她们的家庭中争夺过来。争夺过来干什么呢?给我当丈夫?我不需要丈夫。身边总厮守着一个男人,我会烦的。我只不过给她们的丈夫一点儿慰藉。现在的男人,哪一个不更多地需要慰藉?有时候他们的妻子简直不知道如何慰藉他们,知道也没用。我了解你们男人,你们有时候需要的是不是妻子的女人给予的慰藉。这一点我最能做到,也最善于做到。何况我给钱,这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要求女人们像我那么慷慨不容易。有时候他们夫妻吵架了,我一知道我就去了。先问当妻子的是不是因为缺钱花了吵?不是?不是我也给钱,给当妻子的。然后,把当丈夫的带到我那儿去住几天。慰藉慰藉他们,劝说劝说他们。因为我慰藉他们,他们就听我的劝说。过些日子,还给他们的妻子一个愉愉快快的丈夫。那些当妻子的,能不感激我么?你看钱是多么好的东西!人人都有了钱,国家就安定了,家庭也安定了。其实我等于是那些不安定的家庭的充填物。他们的家庭的裂痕,是被我这样的女人充填的。而最主要的是,我对于一切和我好过的男人绝无危害性。从我这儿,他们只有所得,没有所失。我从未企图占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你刚才不是问我的原则是什么吗?‘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这就是我的原则。你说这个原则对你们男人是不是一个理想的、值得你们男人赞美的原则呢?……”

  她娓娓问道,并且俏皮地笑着,随即她撩起她的裙裾当扇子,从容地扇着风凉。她正分开两腿坐着。于是他的目光便不再注视她的脸了。

  “嗯?”

  “什么?”他反应迟钝地抬起头。

  “关于我的原则,您是怎么认为的呢?”

  “这……我……”

  她的眼神儿里充满了挑逗。她对他摇头,仿佛对他表示不解和失望。

  他说:“请扶我起来一下……”

  这时他也没忘他那只“脚气感染”的脚。他要求自己装到底。他的目光还对她说了些别的话。

  她缓缓离开沙发,走向房门。

  他听到暗锁一响。

  “不,我……我不是……”

  她笑盈盈走到他跟前,扶他。

  “我不是要……”

  他嘟哝着。他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他要什么……

  “别急……”她悄声说。

  难讲是她将他扶进了办公室里间,还是他将她引进了办公室里间……

  姚纯刚从单位回到家里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只被纱布裹了六七个小时的脚泡入一盆冷水中。他发出了几声呻吟。

  “怎么?……”

  正在描眉的妻子向他扭过头来。

  “没怎么……”他又呻吟了几声。

  “真的没怎么?”

  “真的。”

  “那你呻吟什么?”

  “舒服。”

  是的,他的确感到了一种妙不可言的舒服。他是个有思想的人。于是他悟到了一条生活常识——人的某些快感,是完全可以自己为自己创造的。只要有一颗善于进行这一方面的创造性思维的头颅,那么人几乎每天都可以享受到种种快感。举一反三,由他那只脚他进而想到——如果故意饿自己几顿,那么一定会享受到饕餮而餐的快感;如果故意绝水一天,那么一定会享受到牛饮的快感;如果故意让蚊子叮几个包,那么一定会享受到挠痒的快感;如果故意把自己弄得神经衰弱,那么一定会享受到酣然大睡的快感……

  如果……

  他的目光落在了妻子身上。她背对他继续化妆。她穿上了那套八百元买的高档西服裙。为那套西服裙,他和她一块儿攒了三个月钱。一般说来,她还算个对男人仍具有吸引力的女人。可是他们的性生活并不美满。她常常抱怨问题出在他这方面。说他们的做爱是半分钟小说。不但给他买“男宝”,还建议他到医院去治病。他去过,托朋友走了次“后门儿”,挂的是专家门诊。专家的诊断结论是——非器质性问题。那么问题便是出在性心理方面了?如果故意把自己压抑到性饥渴的地步,那么在床上的表现是否会出色一点儿呢?是否会使妻子满意一点儿呢?看来,人在另一方面对自己对他人皆有所负的根本原因,也许是因为都太缺少故意把自己怎么样的思维吧?

  “哎,今晚我回来得晚……”

  妻子向他转过了身。经过一番细致的浓淡相宜的化妆,穿着那套高档西服裙,他觉得她仿佛变了个人,仿佛年轻了十来岁,光彩照人,风韵倍增。

  “你哪儿去?”

  “我工作调成了,几位朋友要为我庆贺庆贺。”妻子故意说得极平淡,却掩饰不了内心的喜悦。

  “调工作?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就……”

  “和你商量过。”她打断他的话,肯定地说。

  他想了想,想起来了——她是跟他商量过。“可是,你只跟我提过一次……”

  “一次和一百次,并没什么区别。因为你从没真正关心过我的事。”她拿起小圆镜照脸。觉唇膏涂重了,掏出手绢,裹着小指抹。

  他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她。从没真正关心过她的事么?他第一次暗问自己。

  “冰箱里有速冻饺子。”

  “我不爱吃速冻饺子。”

  “还有早晨剩下的油条和粥。”

  “你明明知道我晚上一向不喝粥。”

  “那你就别喝,只吃油条好了。但粥不能留锅里,得盛出来放冰箱里。”

  “你调哪去了?”

  “佳通公司。”

  “那是一家什么公司?”

  “做生意的公司。”

  “做些什么生意?”

  “你怎么又非常关心起我的事来了?”

  “我不过随便问问。保密么?”

  “没什么保密的。除了贩卖人口和走私毒品的生意不做,其他什么生意都做。我们正在替苏联方面联系哪儿买米格三十和导弹……”

  “导弹?……”

  这时外面响起了几声汽车喇叭。

  “对不起,车来接我了。”妻说着,拎上小坤包往外便走。

  “哎,你急什么!你调那儿去干什么?”

  “给老板当公关秘书。”

  “是你老板的车来接你吧?”他故意问得意味深长。

  “是的。”她也故意刚答得意味深长。

  外面又响起了几声汽车喇叭。

  他驱逐她似的,挥了挥手。

  “如果十一点以后我还没回来,那就是今晚不回来了。”

  门一关上,他愤愤地一脚将盆蹬翻,赤脚跨到窗口,用窗帘遮着自己的身体往下窥望。

  一位三十二三岁,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男子,见他的妻子出现,色相地微笑着,替她打开车门。他没法儿判断那男人是不是他的妻子的老板。不是司机是肯定的,因为车内,驾驶座上还坐着个人。如果就是,他觉得他窥望到的情形已经很显然地可疑了。他妻子高高兴兴的样子令他恼火。她肯定听到了他将泡脚的盆蹬翻。她不至于麻木到不知他为什么的地步。可她仍那么高兴!她说是几个朋友要为她庆贺庆贺,可是她的老板或者是老板的助理却随车来接她!……

  地上的水淌到窗前,浸了他双脚。他故意不拖。于是他仿佛享受到了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感。尽管赤着双脚在水中吧嗒吧嗒走来走去的是他自己,而非他的妻子。

  他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之后吃光了早晨剩下的几根油条,吃完油条也不洗净手,抓起电话就往赵景宇家里拨。

  接电话的是赵景宇的妻子,说赵景宇不在家,说丈夫已经连续几天没回家了,说今天也未必回家过夜,很可能又在单位睡了,让他往单位挂电话找找。

  他便往所长办公室拨号。通了半天没人接。刚欲放下,那边接了。

  “找谁?”是年轻女性的声音。

  “你是谁?”他觉得奇怪。

  电话立即挂断。他怔了片刻,又挂。通得又很快,却没人接了。他骂了一句,觉得还饿。走到厨房去,想喝早晨剩下的凉粥。盛了满满一碗,没喝。故意没喝,要等饿得顶不住的时候再喝,以图享受到他认为的某种快感。会是谁呢?回到客厅,他仍在猜测。那年轻女性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虽然仅仅“找谁”两个字,但的确耳熟。坐在沙发上继续想,于是一位容貌端正的姑娘的倩影浮现眼前,是本单位的小张。赵景宇当所长以后从大学分来的,家在上海嘉兴县,说起话来一口南方语音。他看看表,已经七点多了。他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离开单位的,那时四点半。如果真是她,她留在所里干什么呢?而且是在所长的办公室里。谁给她的钥匙呢?没有钥匙,她又怎么可能进入所长办公室呢?不对!如果是她,所长赵胖子肯定也在,当然也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想起今天上午自己在所长办公室里和那个会推拿的、脸像兔子的女人做的勾当,肯定地认为,此刻正在发生同样的“办公室的故事”。

  他再次抓起了电话。

  这一次刚一拨通,立刻就有人接了,是所长赵胖子本人。

  “小姚吧?”

  “对。我一直在不停地给你挂电话……”

  “我刚回来没两分钟。”

  骗人!——他心里说。

  “有什么事儿?”

  “上午的事儿。那姓曲的女同志挺急的,等回话儿呢!”

  “回什么话?”

  “就是她要借咱们所的名义办一个公司……”

  “这她休想!”没等他说完,赵景宇打断了他的话。

  “人家说算挂靠,每年还给咱们管理费,甚至可以预交三年的……”

  “休想!”

  “老赵,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没什么考虑的。咱们所将要办同样性质的公司。”

  “这……你可从来没告诉过我呀!”

  “现在告诉你也不晚啊!”

  “那……那我该怎么回人家话儿呢?”

  “你用我的话直截了当地答复她就是了嘛!上午我临走时,故意在你肩上拍了一下,你竟没领会是什么意思?”他撒谎,嘟哝地说他没领会。

  “你答应她什么了吧?”

  “没有没有。没征得你最后同意的事儿,我是从来不自作主张的。”

  他继续撒谎,实际上他已经满口答应了那女人。当然并不是在赵景宇的床上,甚至也不是在所长办公室的里间,而是在他送她走的时候。更确切地说,是他将她送至单位大门以外,二人握手道别的时候。他请她放心,请她静候佳音,请她绝对相信,在他答应了她以后,即使赵景宇心里仍不同意,嘴上也会同意的。因为凡是赵景宇决定了的事,他从未执意反对过。将心比心,赵景宇理应通融他一次。并且他向她保证,今晚八点左右在电话里给她一份儿喜悦……

  “老赵,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她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可是我们兜头泼了人家一盆冷水……”

  “满怀希望?我从没答应她什么,你也没答应她什么,她不是毫无根据地满怀希望吗?”

  “……”

  “你说呢?”

  “要我说……要我说的话……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答复她吧!”

  “什么解铃系铃的?我可没被她系住,谈不上什么解不解的。你已经被她系住了么?”

  “没有没有。你说哪儿去了!我当然也没被她系住,我怎么那么轻易地就会被一个女人系住……”他听到赵景宇在电话里呵呵笑了。

  赵景宇不容他继续争辩地说:“我每天多忙你最清楚。这么一桩小事你还不能替我处理好?你这位助手得体恤我啊!”

  他从对方的话中听出了不满的、批评的,甚至可以认为是谴责的意味儿。

  “纯刚啊,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嘛!就当现在是我要用你这块好钢的时候吧!你必须将这件事替我彻底了断了。我不愿再见到那女人,也不愿再听任何人跟我提到她……”

  “我名字中那个刚,不是好钢的钢!”他啪地摔了电话。

  助手!——他居然被看成是助手!而且对方直言不讳地说出。起码他也应被看成是副手哇。他愤怒得几乎吼叫起来,几乎暴跳起来。

  刚摔下的电话猛然地响了。他瞪着它,一动未动。而电话执拗地响个不停。他没勇气接。看看表,八点过五分。他猜很可能是那个姓曲的女人打来的。她用她自己贿赂他。他受贿了。可是现在他却没法儿给她个交代。他感到事情变得严重了。如果她天天到所里来找他,甚至到家里来找他,不肯善罢甘休呢?那他将如何是好呢?他确信她一定能彻底毁了他。只要她那么做……

  电话仍响个不停,像一只蹲踞在那儿的狗,对他狺狺狂吠,随时准备扑咬他似的。

  他奔入卧室,抱过来一床被子,用被子蒙住电话。它在被子底下仍响。声音虽然减小了,可对他耳膜的刺激反倒似乎更大了,仿佛电话是在脑袋里。

  他逃向卧室,仰躺在床上,两手分别抓住两只枕头,从左右两边夹住自己的脑袋。

  电话继续在他脑袋里响。它终于不响了以后很久,两只枕头仍夹着他的脑袋。他就那样子躺在床上,心里憎恨着将他看成助手的另一个男人。

  他开始反省,自己欣然接受副所长的任命,是否是不明智的、愚蠢的。因为工资多了五十元,他还沾沾自喜过。助手!区区五十元啊,他干吗当另一个男人的助手呢?他岂非等于把自己廉价出卖了么?最初赵景宇对他还是不错的,很友好,很亲密,甚至在私下里对他说过:“小姚,我知道我赵景宇是怎么到这个所来的。人人都得为自己在社会上占领一块地盘是不是?人嘛,有了地盘,就有活头。没有地盘,活得就没情绪。你看某些老同志,为什么有的越活越精神?为什么有的却活得那么压抑、郁郁闷闷呢?为什么有的一退休没多少日子就死了呢?还不是因为有的能始终把持在一块地盘,而有的彻底丧失了地盘?这个单位将是咱俩共同的地盘。所以我才提拔你,也算是对你和你爱人的一种报答么!你比我年轻,我退了的那一天,所长的位置腾给你,我当顾问。尽管现在反对什么顾问不顾问的,但挡不住你偏需要我当啊!有朝一日,你不至于一脚将我踢开吧?……”

  当时他说那怎么会呢?

  赵景宇比他大九岁。六十而退,还能干六年。六年以后,他五十一岁,那么他能干九年。以前他没想过人活着和所谓“地盘”之间的问题。自从经赵景宇一点,他茅塞顿开,悟到了“地盘”对于人的重要性。他因此很感激赵景宇,认为对方是他人生的导师。他不是那种野心勃勃、抱负宏大的人。他不嫌“心理历史研究所”地盘小,也不嫌它出身不明确。既然地盘对人那么重要,占领住一个地盘总比没地盘好。何况六年之后它会是什么样子,那是很难预料的。从发展的眼光看,说不定六年之后赵景宇移交给他的,将是一个令人瞩目、肃然起敬的单位呢!于是他很虔诚也很忠诚地为赵景宇效劳过一段日子。凡是赵景宇不愿过问的不愿担负起来的事务,他都尽量主动地揽了过去。那些事务,或者说那些工作,不但庸常芜杂,而且极惹人反感。每个单位每天都会有些类似的工作等待某人去做。做的人无论怎样认真努力地去做,都不太容易使不做的人认为做得出色。而且,只要做着,常常是做不完的。如果让姚纯刚说说他担任副所长以来,做了哪些值得一说的有意义的工作,他还真说不明白。不明不白的,他已经得罪了不少人。他原本一向人缘挺好,为了赵景宇许诺给他的六年以后的地盘,他不惜得罪人。他认为他是在为赵景宇而得罪人的。每得罪一个人,他便在内心里对自己说:赵胖子啊,我又为你得罪了一个人。仿佛他的功劳的大小,仅能以得罪人的多少来衡量似的。

  有一天他在打印室看到一份打满字、准备送交所长办公室的“规划”。他说他正要找所长谈事,可以捎去。而打字员却说得亲自送去不能让他捎去。他问为什么?打字员说内容机密。他一听笑了,说对别人是机密,难道对我还是机密不成?打字员又郑重又严肃地说,所长吩咐了,除了她打字员本人以外,绝对不许让第二个人看到。他的自尊当场遭到伤害。他非要捎它不可。打字员无奈,只有眼睁睁瞧着他将那份规划拿走。他边走边看,走着走着不走了,由浏览而仔细看起来。那是一份本单位将来九年内的发展蓝图,每三年一个阶段,被赵景宇拟作“三三规划”。第一个三年争取国内国外资金协助多少,第二个三年争取多少,第三个三年争取多少,列得一清二楚。心理咨询所、心理医院、心理学院、心理问题杂志、心理问题音像教材的出版发行、筹拍百集心理社会现象连续电视剧、召开国际人类心理课题研讨会……按照那份规划,九年以后,本单位将很可能是中国乃至亚洲第一大心理研究基地,托拉斯,正如好莱坞是美国的电影基地和电影托拉斯城。他不曾预想到赵景宇竟有如此宏大的抱负。这抱负所显示的已经不是一小块“地盘”,不是打算系住晚年的小码头,而是一大片疆土哇!这很好。他想,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今后自己是应该更竭诚努力地配合对方实现之了。可对方为什么从不和自己谈论起呢?难道这不是他们共同奋斗的目标么?他困惑不解了。而对方不是六年后就该退休了么?为什么要连退休以后三年的规划都拟定了?……

  当他将那几页纸交给赵景宇时,赵景宇问:“看过没有?”

  他说:“没看。”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又说,“我有必要看看么?”

  “不。你没必要看。不过是份一般的统计表格。”

  赵景宇淡淡地说,放入抽屉,锁了起来。

  “又统计什么?”

  “奖金方面的事儿。我也不能总把这些杂事推给你是不是?”

  赵景宇说得带有几分惭愧的意味儿,说完话题一转,就和他谈别的。

  几天后,刚招聘来不久的打字员从所里消失了。他问过好几个人以后,才知道被解雇了。

  又过了几天,他发现单位的另一根门柱上多了块牌子,上面写的是“心理问题杂志社”。铜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很是耀眼。所里人告诉他,那个新分来的小张,也就是刚才在电话里问他“找谁”那个上海嘉兴县的姑娘,当上了副社长兼副总编辑。不消说,社长和总编辑当然是赵景宇了。他内心里顿时醋意大发,连牙根都一阵猛酸。他很恼火这样的一些事他这位副所长居然不知道,居然要由别人来对他说他才知道,而不是赵景宇。他更恼火的是,副社长兼副总编辑的居然不是他,竟是个新分来不久的女大学生。但他当时却淡淡一笑,说谁当还不是一样的。说小青年理应得到更多的锻炼机会嘛。说老赵作此安排,必有赵所长的一番考虑。从此他内心里对自己这位副所长在所里在赵景宇心目中的真实地位,产生了彻底的怀疑和危机感。他开始觉得将来的情形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美妙了。好比分房子,现在各单位分房子,已经不是等盖好再分了,而是在图纸上就开始分了。他进而联想到了他看过的那份“规划”。不知道在那样一张图纸上,将来留给自己的是什么。或者其实什么也没打算留给自己?一切许诺只不过是口头上的?欺骗性的?现在各单位分房子,欺骗不也是一种少不了的手段么?指着图纸对你说——这个单元就是分给你的,说得你不由不信。而真到你认为该搬进去住的时候,钥匙却攥在另一人手里了。他希望赵景宇会找个适当的机会对他说:“噢,纯刚,小张那件事儿没顾上和你商量商量,我就自己决定了,你不至于产生什么误会吧?”只要赵景宇这么一说,他那种被欺骗被耍弄了的感觉便会减少许多。因为他后来渐渐想通了,自己其实并不需要一大片“领地”。现在不需要,将来也不需要。需要的只不过是——按赵景宇曾对他许诺过的说法——一小块儿“地盘”而已。他想当一大片“领地”的“领主”,那一定是很累的。他目前已然觉着活得挺累。他明白自己实际上是个不思奋斗进取,并没什么所谓事业心的男人。他认为当这么一个男人,如果能当得无忧无虑,便是很不错很自在的一种活法儿。只要将来赵景宇为他保留着一个位置,他也就别无所求了。还是让赵景宇自己去当“领主”吧。赵景宇那时另选一位继承人,他也不在乎。他相信赵景宇不至于不为他保留一个对得起他的位置。没有功劳还没有苦劳么?可是赵景宇没跟他说过他希望听到的话,仿佛单位的另一根门柱上,并没多一块铜制的牌子;仿佛小张当了副社长副总编辑这件事,也是根本不必和他打个招呼的事。因而他内心里那一种醋意,就渐渐发酵成了一种怀恨。他没问过赵景宇什么。他不想和赵景宇闹翻。他觉得目前闹翻了对自己将来的利益有损失。赵景宇已然在所里具有了独一无二的权力。而人们因为由他给大家带来的种种福利,变得非常俯就非常认同他那种权力。闹翻的结果也许只会是闹没了自己现在副所长的位置,闹得自己将来一无所有,甚至可能闹得自己根本在这个单位待不下去了。他谨慎地自己将内心里的怀恨深深埋起来,一如既往地对赵景宇采取恭而敬之的似乎永远忠于的态度。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演员。但是他认为自己演得还不错,打不了满分,也可算优良。不过这会儿,他又不免地有几分失悔。因自己刚才摔了电话。他第一次对赵景宇发作。为了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自己是不是太不冷静太冲动了呢?于是他进而想到了她的白皮肤,她身体裸露部分的肤色是浅褐色的,与衣裙下面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那一种润白使他惊讶,使他销魂,使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和一位名媛贵妇偷了一次情。那一番肉欲的饕餮使他简直不敢回味,稍一回味则血液燃烧。他想他须对得起她的奉献。可是赵景宇使他没法儿对得起那女人了,而他不愿白白占她的便宜。她不因此而发难,这件事儿也足以令他内疚一个月半个月的……

  有人敲门。他起身去开了门,见是对门邻居家的孩子。

  “您在家呀!”那孩子好生奇怪。

  他也好生奇怪,说:“对啊,我下班后,一直在家啊!”

  “那我阿姨往家里打电话,您怎么不接?”

  “她往家里打过电话么?”

  “她说她往家里打了半天电话,起初占线,后来没人接。她只好往我家打电话,让我告诉您,她今晚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不回来,她到哪儿去过夜?”

  “她没说。只说告诉您,不必给她留门了。她说她明天直接去上班……”

  “噢,明白了明白了。多谢你哇小家伙。可能我家电话线又断了,常断,得换条线了……”

  他搪塞过那孩子,关上门,呆呆地在门厅站立了一会儿,忽然自己忍俊不禁,想笑。他觉得从这一天的早晨到这一天的晚上,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其实都是可笑的。每一件都值不得自己多么认真地去对待,更值不得烦恼、憋气和内疚。他觉得自己偏偏认真去想,实在是有些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既然他可以搪塞过那个孩子去,为什么不可以搪塞过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去呢?爱动脑筋,为什么不在如何搪塞那个女人方面动动脑筋呢?赵胖子肯定是正在他办公室里和小张鬼混哪,他不是一句话就在电话里对自己搪塞过去了么?妻子今天晚上就不定会向她的老板自荐枕席,陪老板睡在一张床上,明天回到家里,不是也将编出个理由,对他的质疑进行搪塞么?如果能将别人搪塞过去,不是怪好玩的么?这么一问自己,他就更想笑了。他故意不允许自己笑,强忍了很久,结果还是没忍住,终于大笑,同时获得了一种大笑的快感。

  电话又响了。他不再犹豫,跨入客厅抓起了电话。他以为又是妻子打来的,却不料是赵景宇打来的。

  “纯刚?我是景宇。”

  “对。是我。有什么话说吧。”

  “你刚才为什么发脾气?”

  “我没发脾气啊!”

  “还说没发脾气!没发脾气摔电话?”

  “我就知道你准这么以为。我颈椎长骨刺了,整条右胳膊发麻,抓不住东西。我还真得请几天假,到医院去看看。”

  “噢,是这么回事儿啊。你那脚走路不便,什么时候看病用车,只管来电话!”

  “太感激啦。不过那是你专车,你怎么办?”

  “是啊,我怎么办呢?我这几天事还真多,没车不行。这么着吧,你‘打的’,给你全报。”

  “那不必。你心到了,我领情了。”

  “哎,我说,我今天刚换的床单儿,那是怎么回事儿?”

  没想到会被这么一问,他不由得愣住了。他忽然明白,对方显然是在要挟他,否则不会问得那么郑重。明白了这一点,他嫌恶起对方来。“中午我在你床上休息了一会儿。”他说,“床单弄皱了是吧?你打发小张送来,我亲自给你洗,保证给你熨得平平的。”

  “那倒不必那倒不必。”对方说,“不过随口问一句。”

  “我也要随口问你一句,”他说,“小张还在你办公室么?”

  “她还……没在哇!小张没在我这儿啊!这都几点了,她早该回到家里去了……”听对方的话露出了马脚,他极为快感,立刻又说,“你忘了她还没结婚哪?哪来的家?现在的女孩子,开放得很,你这当所长的,可要多替她操点心哇!”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刚才她在你办公室里接过我打的电话。”

  “这……不可能吧?”

  “没错儿,她的声音我还听不出来?”

  “那,可真是见了鬼啦……”

  “要不是她,才真是见了鬼了呢?你告诉她,她那样接我打给你的电话,是很不礼貌的。”

  他一说完就放下了电话,故意不给对方狡辩的时机,想象着对方在小张面前狼狈的样子,他扑哧又笑了。分明地,他已给对方的心理造成了一种忐忑不安的压力,这使他感到十分痛快。

  “赵胖子,今晚你甭打算睡踏实了!”他心里骂了一句……

  第二天白天他几乎睡了一天觉。到晚上,精精神神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翻杂志。以前他不订杂志,更不订报。现在他订了五六份报。他觉得现在的报好看多了,内容五花八门的,真真假假,有看头。他认为报上若都是真话,其实便没什么看头了。都是假话,当然也没看头。真真假假,才值得订,值得看。他认为大多数人对真理和谎言的要求几乎是相等的。

  八点过五分,他妻子回来了。

  他说:“回来了?”

  她说:“回来了。”

  “怎么才回来?”

  “公司有事儿。”

  “也就是你的新老板有事喽?”

  “你可以这么认为。”

  妻子回答得相当冷淡,一副带搭不理的样子,一种外交口吻。他感到了她对他的嫌恶。以前他也感到过,但是并没太往心里去。这一次他很往心里去。因为这一次他感到的和以前尤其不同。究竟怎么不同,有多大不同,他品味不具体,反正是不同。他笑了,他不想惹气生,更不想惹她生气。他还有求于她。

  他问:“你吃过了么?”

  她说:“吃过了。八点多了还不吃!”

  “我不是怕你没吃过么。”他搭讪着又问,“在哪儿吃的?”

  “在‘元城酒家’呗。”

  “那是很高级的地方。”

  “对。”

  “陪你们老板一块儿吃的?”

  “干吗你非认为是我陪他?就不兴反过来是他陪我么?”

  “那么是他陪你喽?”

  “对。”

  “为什么?”

  “不为什么。像外国电影里那样——他说我可以陪你去吃晚饭么?我说当然可以了!”

  “听你这么讲,好像没什么似的。”

  “本来就没什么嘛。你认为有什么不妥吗?”

  “不。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妥。”他放下报纸,打开了电视。几个频道一一按过,没什么能吸引人多看一会儿的,就又索然地关上了。

  妻子则坐在沙发另一端,进行面部自我按摩。跟他说话的时候她就在进行,进行得很专一。

  “你习惯改了。”

  “……”

  “以前你总是洗完脸刷完牙,上了床之后才做。”

  “……”妻子停止了,站起来脱去了西服裙。

  他瞪着妻子的腿,奇怪地问:“你昨天晚上离家时,并没穿丝袜。”

  “公司发的,一个星期一双,发到手我就穿上了。”

  他不再问什么。瞪着妻子的双腿一时有点儿怔。他认为妻子的回答是对他的搪塞。正如他有所预见的那样,于是他进而想,生活中一定有大量的事实,或者说是勾当,便是如此这般被搪塞过去的。也好,他又想,看来搪塞是人必须学会的正常地活着的技巧。他已经开始掌握这一基本活法的技巧了,还不算晚。以前活得拘谨,也许是因为不善于搪塞吧?而且这并不难学会。于是他联系到妻子以前的种种可疑之处,每当他询问,都被妻子搪塞过去了。那些搪塞掩盖了他们夫妻之间一些什么样的,至今不被他知道的事实呢?这么一联系,他甚至打消了问问妻子昨晚究竟是在哪儿过夜的念头了,反正她是必会搪塞过去的。妻子的腿也很美。他不由得将妻子的腿和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的腿加以比较。比较的结果是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的腿更令人动心,起码可以说更令他这一个男人动心。因为妻子的腿虽然修长,可是肌肉太紧,肤色也不够白。那大概是她以前每天上下班骑自行车的后果。而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的腿,既修长又丰满,膝部以上白得像白绸,柔软得似乎没有骨骼,简直可以卷起来似的。在赵景宇那张床上,当那女人用那样的双腿夹住他的腰部的时候,他觉得他仿佛变成了她的一部分。那一时刻,就是有一支手枪的枪筒抵着他的太阳穴,他也不愿从她身上爬起来。可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呢?他忘得很彻底,只记着她姓曲,和她的脸像兔子……

  妻子脱下丝袜,姗姗地离开,擦身去了。

  他挺想知道妻子的老板对她的腿有何评价。他头脑中产生了一个古怪的荒唐可笑的念头,甚至希望能有机会就女人们的腿和妻子的老板研讨研讨。不妨就从那小子对他妻子的腿的评价谈起……

  “我先睡了啊!”妻子说,没再来到客厅,直接去了卧室。

  他起身跟到卧室,站在卧室门口,近乎请求地说:“你替我给老赵打个电话行不行?”

  “什么事儿?非得我替你打?”

  于是他将那个姓曲的女人的事,简明地对她讲了一遍。而她仰躺在床上,毫无表情地听着。在他眼里,她仿佛变成了那个姓曲的女人。这会儿,躺在床上的是那个女人多好!他暗想。觉得自己睡了一白天的觉,休息得精精神神的,失去了某种意义似的。

  她静静地听他讲完,不解地说:“老赵首先认识的人,又是他不同意的事,你从中纠缠不清算是干什么?还要利用我来从中斡旋!”

  他走到床跟前,坐下,抚摸着她的腿说:“本来是他的球,不是现在踢给我了么!”

  他觉得手感的区别的确是有的。一个非常细腻,一个不那么细腻,好比绢和棉布的区别。为了能再获得不同于抚摸妻子的腿的手感,他想他必须动员妻子从中斡旋。

  “他踢给你,你就接?”

  “不是已经接了么!”

  “那你不会再踢给他?”

  “老赵多奸?他比我狡猾。他一踢给我就封门了,我踢不回去了!”

  “男的女的?”

  “什么?”

  “那个球。”

  他想撒谎说是男的,但是一寻思不妥。如果真说是男的,妻子一给老赵打电话,就会知道是女的,反而愚蠢。他诚实地回答:“女的。”

  妻子瞪着他,轻轻地、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

  他说:“你别这么瞪着我,你也别‘噢’,这件事和人家是男是女没什么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系?”她仍瞪着他。

  “只和所里的经济利益有关系。人家每年交一笔管理费呢!当作奖金平均发,我每月也能多开一百二三十元啊。”

  妻子又“噢”了一声。

  “老赵能到我们所当头儿,与你当初的联系和推荐是分不开的。他内心里一直挺感激你的,你发挥发挥你的公关作用,他肯定给你点儿面子。”

  “真的?”

  “真的。”

  “我都没见过他,只在档案上看过他的照片。”

  “那怕什么?在电话里不是很熟悉了嘛!”

  他说的并不算夸张。她和赵景宇在电话里确实已经很熟悉了。她常替他接赵景宇打到家里来找他的电话,也常替他给赵景宇打电话。她和赵景宇常在电话里聊几句,甚至开几句玩笑。她是个很善于用语言和男人靠拢感情的女人。她那么做纯粹是为了加强丈夫和赵景宇的关系。她一度曾很希望他在单位是一个实权派人物,后来她对他不抱任何幻想了。

  “漂亮不?”

  “谁?”

  “那女人。”

  “脸像兔子。身材还不错,当然是没法儿和你相比的。”

  “脸像兔子?”

  她笑起来。在床头格架上,摆放着一只大白兔,绒布做的。她将它拿在手里,端详着,又笑。又说:“脸像兔子?”

  他这才想到,她是属兔的。因此她喜爱兔子。他本是无意之中说出“脸像兔子”这句话的,没料到会使她如此发笑。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女人听说另一个女人脸像兔子大觉开心。他感到被羞辱了。毕竟他昨天在赵景宇办公室的床上与之云雨绸缪的并非一只兔子,而是一个脸像兔子的女人。女人和兔子是完全两回事儿的东西。何况他已经开始认为,一个女人的脸像兔子未必不可爱。

  他将手从她腿上移开了,很不高兴地沉着脸。

  她终于不笑了,问:“你生什么气啊?”

  他反问:“我的话有什么值得笑的?”

  她不正面回答,又问:“腿呢?”

  他说:“我又不是自由体操教练员,注意她的腿干什么?”

  她仍不正面回答,将一条腿缓缓抬起,笔直地竖立着,一边自我欣赏,一边继续问:“比我的腿更吸引男人们吗?”

  他俯下身,恶狠狠地说:“她没有双腿!她是一个残疾人,坐轮椅。这你满意了吧?”他说的完全是气话,连搪塞她的意图都没有。

  她却信了。她落下了她的腿,嗫嚅地说:“那……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为什么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他双手扼住了她的脖子,仿佛打算陷死她。事实上当时他真想掐死她。他确信她的老板已经大大赞美过她的腿了。否则她不会问到另一个女人的腿,也不至于不合时宜地对自己的腿那么欣赏。

  “说!”他收拢了双手。

  “说什么呀?”

  她哧哧地笑,眼睛开始发光,双唇一时充血,变得非常红润。她全身一下子释放出了大量的性讯号。显然,她一点儿也没害怕,却感到挺好玩,挺刺激似的。

  “说什么你心里清楚……”他的双手不由得放松了,语气也不那么凶了。

  于是她拥住他的脸狂吻起来,吻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把他的内脏由他口中吸吮到她口中,吞咽到她肚子里去。他懵懵懂懂地,稀里糊涂地,就被她扯入了她的欲火堆里。他也不清楚自己的衣服,究竟是自己脱光的,还是被她剥光的,更不清楚她是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赤条条的。在对面的墙上,挂着廉价的挂毯,上面的图案是太极八卦图。他觉得那据说包罗万象的圆中的两条鱼开始活动起来,互相绞缠起来。他仿佛一下子对八卦图有了全新的领悟。它刺激了他,使他无比亢奋,无比冲动。他闭着眼睛,想象着发出一声声快感吟叫的并非他的妻子,想象着一颗脸像兔子的女人的头,在床上不停地扭过来又扭过去。他不愿睁开眼睛,唯恐一睁开眼睛想象消失。而只有在那种想象中,他才觉得自己正进行着的事配说成是“做爱”,否则不过就是一次“房事”而已。

  “看着我……”她在吟叫的间歇莺语呢喃地请求。

  他佯装没听到她的话。

  “你睁开眼睛嘛!……”

  他就是不睁开眼睛,然而对她的指导很是服从。她一会儿要他这样,一会儿要他那样,一会儿又独出心裁,要他进行另一种更具有技巧性的实践。他像小学生第一次上操一样,全身心投入地动作着……

  “你并不笨……”她喃喃地夸奖他。他也很骄傲地认为自己并不笨。他闭着眼睛笑了,笑得相当得意。

  “哎呀,什么东西着了!”他忽然闻到一股焦味儿。他不得不睁开了眼睛,垂身床下,仍压住着她,目光四处巡视。以为是自己将没掐灭的烟头扔在了地毯上。

  “不在地上!在台灯上……”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她的薄绸裤衩搭在台灯上了,正冒着烟。由此他判断这一次床上运动进行得时间够长的,否则,那裤衩即使薄,也断不至于被灯泡烤冒了烟。这么好的成绩是以前从未取得过的,甚至是以前所不敢妄想的。他暗暗感到惊奇,感到惊喜,同时感到很困惑,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靠实力还是靠信念打这一场持久战的……

  他从台灯上取下那不幸的烤焦了的东西,蹿到卫生间去,丢在水池里,放一股水浇湿了它。

  重新躺在床上后,他从想象的涅槃回到了现实中,内心充满了对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温馨的感激之情。他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是——想象足以激发某种动力。人在想象的过程中,绝对做得到他原先根本做不到的事。只要那种想象是符合他心愿的。好比一条狗,如果狗也有想象力的话,那么它绝对可以把一段被它想象成骨头的硬木一口口啃碎,咽到肚子里去并且消化掉它……

  “别忘了给老赵打电话……”

  他倦倦地说,毕竟是一次殚精竭虑的战役。他觉得自己消耗太大,仿佛整个身体都变轻了。他说完就昏昏然地睡过去了……

  当他醒来时,已是翌日九点多了。床头柜上,小表压着一页纸,纸上写着他妻子的留言——电话昨晚已打过,老赵说那件事好商量,说他根本没有坚决反对到底的意思,是你自己太性急,不给人家全面权衡的考虑时间……

  拿着那页纸反复看了几遍,他知道他可以对得起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了。他认为这一天他有充分的理由心情良好地度过。他躺在床上慢吸缓吐地品了一支烟。心情良好或心情恶劣,连对同一种牌子的烟都会有截然不同的新感受。他这么觉得。他故意克制自己想要给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打电话的念头。为了对得起她,他向本不该发火的人发了火。他不想让她这么快就听到殷殷盼望着的好消息。传达给人好消息的人不获得回报是不公正的事。他得要求她慷慨地犒赏他。当然不是用钱。真是个使人体验了一次就忘不掉的女人。他对她的向往每小时都在增加。头脑一有空闲他便会想到她,一想到她他便感到身上增添了一种男人的生气。

  吸完那支烟他起床。从容不迫地洗漱完毕,喝了一杯奶,吃了两片面包,然后看电视。新闻节目中又报道深圳和上海股票市场的活跃情况和股票行情。记者采访某些玩股票发了财的幸运者,看得他妒火中烧而且气愤填膺。他也想玩玩股票但深圳太远上海也不近。北京发行了两次股票但发行点儿太少。据说排队购买的人又太多,大热的天他懒得去,更懒得排队。再说他也没多少钱参与那玩意儿。家里的存折上只有四位数字,打头的数字还是个三,所以他妒火中烧所以他气愤填膺。在单位里听别人谈论起股票他就不免骂骂咧咧。

  他换了一个台看,也不知是什么专栏,但内容还是股票,还是采访。一个容光焕发的胖子,对着话筒得意洋洋地讲述着自己怎么样从几千元起家赚到几百万的发财之道。他气得将电视关上了。随手拿起昨天的报,报上也不乏令他看了妒火中烧的内容。近期的新闻媒介故意和他作对似的,每天都在败坏他的情绪并使他的心理受到大的刺激。他很希望这时候能有个人来跟他聊聊,给他指出一条他的光明前途,帮助他驱除弥漫在他内心的某种越来越强大的恐惧……

  正这么希望着,真有人来了。一听到敲门声,他腾地从沙发上站起,几乎是喜出望外地去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一位和他年纪相仿的陌生的男人。

  “您找谁?”

  “找你。”

  “您是……”

  “公安局的。”

  他的心倏地一紧。他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儿。这他自己最清楚。但他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因为他立刻联想到了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莫非她犯了什么法?或者被哪一个与她发生过性关系的,身份不寻常的男人的家属控告了,招认出了他也是许多和她发生过性关系的男人中的一个?这虽然不至于被判刑或坐班房,可绯闻传播名誉受损呀。她可千万别制造出什么情杀案啊。要是牵连自己写证言甚至上法庭作旁证,那自己前天和她那一次勾当,就太得不偿失了,岂非占小便宜吃大亏了么?老婆要不和他闹离婚才怪呢,副所长也别想再当了。一连串的推测,仿佛已然成为事实,他身上一阵发冷。

  “能……不能……看看您的证件?”

  “当然可以。”

  对方从西服内兜掏出证件递给他。

  他刚接在手里,对方说:“能不能进屋谈?”

  “请,请……”

  他赶紧将对方往屋里让。

  “随便坐,随便坐……”

  待对方坐下,他才坐下。坐下后,才看对方那证件。

  “您……给错了,这不是……”

  那是一个什么公司的工作证。

  “错了么?还真错了。那么看这个……”对方收回那个,又掏出一个递给他。

  “这个也不是……”

  “对不起对不起……”对方收回第二个,掏出第三个递给他。

  第三个也不是。

  他寻思对方一准是个便衣。否则哪儿来的好几个工作证。只有便衣才需要它们掩护身份啊。他感到问题似乎有些严重了。来的不是民警,不是普通公安人员,而是便衣,还不证明问题严重了么?难道自己不幸被那脸像兔子的女人牵连进一桩什么涉外性质的案件中了?他暗暗叫苦不迭,更加惴惴不安。

  “不看也罢。您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一定诚诚实实地回答……”他恭恭敬敬地将第三个还给对方。三个是一个比一个精致。

  对方哈哈大笑。笑罢,在他膝上重重拍了一掌,随即郑重地说:“你别紧张。”

  他不自然地笑笑,说:“我不紧张。”

  “先吸一支烟。”对方又掏出烟,请他吸。

  “吸我的吸我的……”他赶紧拿起自己的烟盒,反敬对方。

  对方也不客气,接过去就理所当然地叼在嘴上。

  都吸着烟后,对方注视着他问:“受过贿没有?”

  “没有没有。我们这种单位,想不两袖清风,也只能两袖清风啊!”

  “那么一定行过贿?”

  “这个嘛……也没有。两口人,乖子女,求人处少,起码目前还没碰到什么非行贿不可的事儿……”

  “那么,一定做过几桩非法买卖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社会关系单纯,想做也不知通过谁做,跟谁去做啊……”他的话说得挺悲观,仿佛自己是个可怜的人。

  “那么不谈这些了。交代交代你生活作风方面的情况吧!”

  “这个……这个……”

  “不好讲?难以启齿?”

  “嘿嘿,男人么,谁都不是百分之百的正人君子。我么,当然也不例外,不太俭点的事儿,不能说一点儿没有……”一谈到“正题”,他夹烟的手,微微有些抖起来。

  对方又哈哈大笑,并在他膝上重重拍了一掌:“姚纯刚,你真认不出我是谁了么?你一开门,我可就一眼把你给认出来了!”

  对方向他俯过身,面对面地望着他,希望那样子能使他尽快认出自己。

  “那么……您不是……”他还是认不出对方是谁,也一时不能从被诘问的尴尬之中摆脱。

  “我是孙克呀!你中学时代的老同学孙克,你不记得了吗?因为你小子把我给彻底忘了,我才冒充公安局的,唬你玩儿!”

  “孙克?”

  “后来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副队长,外号叫‘灰鸽子’的孙克,想起来没有?”

  “啊!……啊!……是你呀!你变多了。你可把我唬得够呛。我还当你真是公安局的便衣哪……”他也哈哈笑了,心里却着实地有些生气,以笑掩饰。中学时代的老同学造访,他心里生气却不好意思发作。

  “我们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吧?”

  “可不嘛,正经二十多年了。听说你当了所长啦?”

  “副的,混着当。你怎么能找到我家里来?”

  “昨天我做东,请了当年的老同学一次,能通知到的都通知到了,接到通知的去了三分之二还多。许多人都谈起你,你是我们当年的班长嘛!”

  “混得没出息,也就很少和当年的同学们联系了。”

  “你也别这么说,不算没出息。你那个所,是个处级单位吧?”

  “不,局级,正局级。”他信口就撒了一个谎,说完了,心里又很瞧不起自己,觉得这个谎撒得并没多大价值。

  “那你就是副局级干部了嘛!中学同学中,混到局一级的没几个嘛!昨天有同学告诉了我你的工作单位……”

  “谁?”他的确极少和当年的中学同学们来往。但是他却知道他们中如今有人已经成了中年学者、副教授、获得过“五一”劳动奖章的企业家和跻身于高消费阶层的个体老板。他内心里一直有一种自卑纠缠着他,折磨着他。这一种自卑在他去年过了四十五岁生日之后,尤其在前不久小张当了副社长兼副总编之后,已然发展成了一种难以对人诉说的痛苦。他明白,他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是个随遇而安淡泊无欲的男人。他十分明白这一点。因此这会儿他很想知道,究竟是哪一个断绝了来往的中学同学居然能说出他的工作单位。他希望是个女同学。

  “谁呢?”孙克拍了拍脑门,“我记不清了,反正是个男同学。女同学谈起你的不多,你当年太高傲,她们对你都敬而远之嘛!今天一早我就到你们单位去找你,你们所长接待了我。我看他人挺好的,对我客客气气,亲自给我画了一张图,否则我找不到你家来。”

  “你现在情况如何?”

  “我嘛,一言难尽。刚才你已经看到了,兼着几个公司的经理,买卖做大发了,每个公司都是几千万的资金,几乎每个月都有一笔大生意要做。你不愿做,人家找到你头上,非跟你做不可哇!累啊!每年至少有三个月在国外,买卖做到国外去了,不出国行吗!”

  他内心里开始渗出滴滴妒意,然而却并不怎么强烈。对像孙克一样的些个人物,他是又羡慕又不以为然。羡慕他们有高级小汽车代步,乘飞机或者坐软卧,下榻五星级宾馆,出国好比出差……不以为然的只有一条——工资最多也不过五六百,比出租汽车司机的工资高不了多少,甚至还不如。比起他们享受到的某些优越,他们付出的辛劳未免太巨大了。一言以蔽之,他认为不划算。那样的活法,实际上是一种很吃亏的活法……

  “你爱人在什么单位?”

  “不瞒你说,我已经换过三届老婆了。”孙克笑道,“目前这一届,是位歌星,唱流行歌曲的。有一天我在一家饭店设饭局,她上前献歌,我一看女孩儿长得水灵灵的,唱得也不错,就让手下人送了个大花篮给她。一来二去的就都有了意思。现在她不到处卖唱了,只在家唱给我一个人听。比我小二十一岁。还是个女孩子嘛,在家里待不住。我想,也不能把她当成我养的一只鸟儿是不?就让她管我下边的一个服装公司。原本是打算让她管着玩的,找点儿营生干呗。赔了赚了的,一年也不过就是三四十万块钱的事儿,给予她点儿干事儿的愉快呗,谁叫她成了我老婆呢。不想还真给我长脸,年终结算下来,没赔,赚了二十多万。赚了我倒愁了,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呀?多她赚的二十万,少她赚的二十万,对我已没了实际意义。我怕她赚上瘾,一门心思都扑在那个服装公司上,到头来我好像娶了一个子公司的女经理,而不是娶了一个老婆。现在的女孩儿,了不得。除了些个弱智的不算,个顶个都有经商的头脑。你要是给她们五六万,一年后她们要不能把五六万变成十五六万我死去。她们一下水,天生又胆大又精明,赚了男人们的钱还保证男人们喜欢她们。要不怎么说中国阴盛阳弱呢?这也算是中国特色之一吧。我前两届夫人,也都挺漂亮的。咱是大亨了,咱干吗不找漂亮的?结婚前都挺乖的,对我多么言听计从就别提了。可一跟她们结了婚,她们就不是她们自己了。起初也和我现在这一届夫人一样,闲得慌,要帮我干事儿。软磨无奈的,能偏不同意么?可一下水,她们就发现她们那份儿天生的才能了。最后呢,就由我的老婆,变成我的女经理了。我要的是我回到家里,看着爱看,搂着温柔的老婆,不是一位又一位能干的女经理哇!后来我就用离婚威胁她们,可她们都不怕离婚,都说离就离。不过都有一个条件,她们经营的铺面归她们。她们嫁我并非为实现这样一个目的。我敢肯定地说,她们是嫁了我之后才对她们自己自信起来的。我说铺面不就是钱么?何必呢?要多少只管开口吧,一日夫妻百日恩,感情不错,无非图个好离好散么。你猜她们怎么说,我那第一届夫人说,那可不一样,钱是钱,铺面是铺面,铺面是自我价值。第二届夫人也是这么说,就像她们俩串通好了口径似的。既然人家要的是自我价值,而且就这么一个条件,我能不答应么?我给了第一届夫人一百平方米的铺面和七八名雇员。那是一处汽车配件商店。一碗水端平,也给了第二届夫人一百平方米的铺面和愿意今后在她名下干的雇员。那是广告公司。雇员们还都愿意归到她的名下去,我也不强留,愿去就去。你猜如今怎么着,才五六年的时间,我前两届夫人都成了腰缠百万的女老板了,都住上了好房子,都有了私人汽车,而且还都是高级的,也都再婚了,找的都是大知识分子。小知识分子当然已经不被她们看在眼里了。有了一百多万个人资产的女老板,眼中还装得下小知识分子么?什么大学生、研究生,她们才看不上呢。我第一届夫人现在的丈夫,是位中年经济学博士。我第二届夫人现在的丈夫,是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岁数也比她小四岁。两小一打折扣,她又中意他对她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也就不计较他的名气小,认了。俩男人我都见过,形象都比我强。如今他们都有孩子了。我们三家关系不错,常来常往的,节假日还一块儿去旅游。我现在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二女一男,最佳搭配。前两届夫人给我留下的都是女孩儿,我第三届夫人给我生的是男孩儿。我们三家聚一块儿,那才热闹。关系挺乱,一般人搞不大清楚,究竟谁和谁是两口子,究竟哪个孩子是哪两口子的。我前两届夫人生意上有了难处,经常来找我帮助解决,我也尽力而为。她们和我现在的夫人关系很好,姐妹似的,有时候也找个机会,和我重温鸳梦。我现在的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点儿也不吃醋。我问她怎么想,她说,理解万岁。证明你是个好男人,要不人家和你离了,还常来当你的点心,这是有感情基础的嘛,有感情基础我就尊重,没有感情基础的话,现在妓女这么多,你又是大亨,在离了婚的前妻身上还能继续保持兴趣?你说这么开通的老婆哪儿找去,她对我很宽容,基本上是无为而治。对自己要求可挺严谨,绝没产生过给我戴绿帽子的邪念。有这样的老婆,对一个男人来说,是第一大的幸福吧?钱可真是好东西。你有钱了,幸福就来找你了。你有钱了,离婚都能带给你另一种愉快。我敢肯定,我前两届夫人的丈夫们,未必不知道他们现在的老婆,也就是我过去的老婆,跟我仍保持着一种藕断丝连的关系。他们不知道才怪了呢。但是钱可以使他们装作不知道,而且心甘情愿地装作不知道。作家怎么了?靠写小说,一年能从稿纸上刨出多少钱?还不是得靠老婆的广告公司,做他强大的经济后盾么?有了这一种强大的经济后盾,写出的小说文采都大有提高不是?博士怎么了?不是哪一个博士都能娶到一个每年净赚几十万元的老婆,不高兴戴绿帽子,那可以离婚么。女人有了钱,按自己的喜好再找个丈夫还不容易?我原以为,我前两届夫人,一旦和我离了婚,自己独当一面,会操心见老的。没想到不是这么回事儿。她们倒好像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滋润了。赚钱其实没什么大诀窍,当你只有一百元,想用这一百元赚一千元的时候,很难很难,几乎等于白日做梦。当你有了一千元,想用这一千元赚一万元,不采取坑蒙拐骗的手段,也不那么容易。可是当你有了十几万、几十万的时候,只要心思用在怎样赚钱方面,只要瞅准了机会,利用足了各方面的条件,今天来讲,赚一笔大钱就不是太难的事儿了,除非你弱智。而当你有了上百万的时候,尤其是当一个女人有了上百万的时候,尤其是当一个知道如何讨男人欢心,又确实对男人有一定吸引力的女人成了百万富婆的时候,那赚钱就简直真像做游戏一样了。一觉醒来,可能几万元十几万元已经到手了。我和我前两届夫人的关系,也不是一般的男女关系可比,还有一层经济关系。经济关系,是一切关系的基础嘛。这符合马克思的学说对不?我们经济上互利。有时一笔买卖,靠她们个人的经济实力吃不下,我就替她们吃。或者我拿大头,或者她们拿大头。我义气,她们也识趣。中国人,这个时代,哪儿那么多感情关系啊?有了一层经济关系,感情关系才是牢不可破的嘛……”

  孙克尽说尽说,听得他频频点兴,好比一名研究生,在接受一名学识渊博的导师的启发。

  当孙克终于不说了的时候,他问:“你渴不?我给你沏杯茶?”

  孙克摇头:“不渴不渴。我待不了多一会儿,还有车在等着。”

  他又问:“你的事业,是你的么?”

  孙克说:“不是我的是谁的?我卧薪尝胆十七八年,我赚的,当然是我的。不过我也真是赚钱赚累了。几千万,又不能一下子都花光,该怎么享乐就怎么享乐呗。留下几百万给儿子,免得儿子将来受穷,我从现在开始撒手不管赚钱的事了,委托给别人管了,管好管不好,我也不在乎了。何况,就是交给一些白痴管,几千万全赔光,也得赔上几年啊!”

  他开始对孙克这类人物的不以为然,此时是被孙克的自白彻底地一扫而光了。闹了半天对方是一个大大的个体户!几千万元属于自己的,活得再累也值得啊。以前他曾听说过这类人物,或者从报刊上读到过介绍这类人物的报道,不承想有一个这类人物,今天登门造访,坐在他面前,代表着一种活生生的现实,使他的嫉妒一下子捕捉到了一个明确的目标。那一种嫉妒不再是一般的嫉妒,它来势凶猛,因为目标明确而增强了百倍。常言道嫉妒产生杀人的意念。那会儿,杀人的意念在他的头脑中像开了锅的水一样沸腾。他真想杀了他这位中学同学,想撕碎对方踏扁对方。

  “你看我……我的意思是……我去你那儿去干点儿什么事儿行不行?一个月不用多了,给我个两千三千的我就干……”他先行撕碎和踏扁了的,却是他的自尊心。

  “你么,”对方眯起眼瞅着他,慢条斯理地说,“每个月两三千,你要的倒不算高,可我不会雇你。不是怕你到我那儿大材小用了你,对不起你,而是我认为你不行。我的雇员个个都是商界精英,年轻有为。刚去的大学生,我还给他们每月一千五呢。因为也许他们今后每年能替我赚十几万几十万啊!可我若雇了你,你能干什么?你们懒惰成性,你们志大才疏,你们还没当上多大官呢,就先沾染了一身养尊处优的臭毛病,你们是些被旧体制惯坏了的人。机关那种一包烟一杯茶,大事干不来,小事又不干,只会看报开会的坏工作作风,把你们都变成废人了。今天这商品时代的形势,才刚刚是个开始,往后的商品大潮更汹涌着呢。到那时候,你们将是中国第一等多余的公民。农民还会种粮种菜呢,农闲时还会到市场上去做点儿赚钱的小买卖呢,再不然到城里来打短工。可你们行么?就算你们能放下架子,你们那身子板儿行么?搞科技的,一项发明成功,或者卖专利,或者接受奖金,将来也大有用武之地,可你们这些与现代科技毫不沾边儿,基本上是科盲的所谓文化人,究竟又有什么真本事呢?你说我能雇你这样的么?”

  “对对对,你说得对,像我这种人,的确是被旧体制惯坏了的人,的确一身臭毛病,的确等于是废人。可是看在咱们毕竟是中学老同学的份儿上,你还是考虑考虑,啊,你考虑考虑……”

  他厚着脸皮向对方廉价推销自己。与赵景宇那份秘而不宣的“规划”蓝图相比,他觉得跳槽到对方的麾下才是对自己的将来更负责任的决定。他以前很轻蔑那些脱离国家体制投向个体怀抱的人,认为那是目光短浅,纯粹是小青年们一时冲动趋赶时髦的盲目举措。而现在,老同学孙克的一番长篇自白,将他以前的观念搅得七零八散,不成体系了。同时向他指出了选择另一种活法的可能性。这另一种活法将使他不再时感囊中窘涩。他几乎已经是在乞求对方。

  “不”,对方坚决地摇头,“你别在我身上打主意,没用。我真不会雇你的。你什么时候缺钱花,你尽管找我。我可以一甩手给你个千儿八百的。千儿八百的算什么?还不够我请两个人吃一顿饭的。但我就是不能雇你,我不能雇对我没用的人。这是我的原则。”

  他还有原则!

  对方说完看了一眼手表,那表很宽厚,表链黄澄澄的,金光闪烁。他有次在大商场的名品专柜见过那种表,标价十三万多。

  他说:“你别看表,你今天无论如何得在我这儿吃午饭。二十多年没见了,好容易见上一次,我能放你不吃午饭就走?我还没跟你聊够呢!”

  “不行不行,我得走了。只打算看你一眼的,却坐了这么久!”对方说着站了起来,“我还有事。本市有我的子公司,经理是我目前这届夫人的哥哥。你以后有急事用车,倒可以给他打电话,这是他的名片……”对方取出名片夹,挑出一张,丢在桌上。

  “真有事?”

  他有几分依依惜别起来,也有几分遗憾。

  “真有事。”

  “能不能……把你的名片也赐我一张?”

  “我的就不必给你了罢,给你也没用,我行止无常,今天国内,明天国外,你按名片联系不上我。”对方边说边往外走。他只好相随着送出门,一直送到楼外。老太太似的,絮絮叨叨地说些送客的俗话。对方却没再跟他啰唆什么,也没跟他握手,匆匆地坐入小车里,车就开走了。

  望着远去的汽车,他希望那辆小车里,有一颗定时炸弹,将小车在他视野内炸上天,将孙克的身体炸得东一块儿西一块儿……

  究竟谁将他的工作单位“出卖”给孙克的呢?孙克又究竟为什么忙里偷闲地找到他单位接着找到他家里,非要见上他一面呢?真如对方自己所说纯粹是感情的驱使么?送走那小子他开始对这一点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如今四十岁以上的人们很需要某种感情代补,在现实生活之中拥抱不到什么安慰得了他们的东西,于是则从过去的年代里东挑西拣一些类似物。就像某些家庭的某些老太太,从柜角旮旯翻出了一个早年的包袱,必定如获至宝,打开来将些皮边儿布片儿摊一床,重新评估它们的价值一样。于是乎“中学同学会”“高中同学会”“知青战友会”“干校友人会”什么的应运而生。召集人往往是些大亨大款。能安慰得了他们的东西当然首先需要投资需要成本。难道孙克那小子也心血来潮想当个会长什么的?想当他就当吧,这也不必经过我姚纯刚批准啊。是了是了,他正是抱此目的而来的,毕竟我姚纯刚当年是班长啊。班长还没死,他要当会长,即使他认为自己最有资格,完全可以当仁不让,大概心理上也还是难免有点儿取代者的不安啊?所以才来拜谒自己,实则为了他仿佛做得厚道。可那小子为什么又只字不提呢?……

  他疑团百结,越想越不明白,要不是电话响了,他不知会呆坐在沙发上想到几时。

  “是纯刚同志家里吗?”电话那一端,一个女人的声音隐隐传来,仿佛距离他十万八千里之远。声音尽管远,尽管细小,但话还是能够听得清楚的。

  “对……我是姚纯刚,你是曲……曲……”

  “我是曲素娟呀。”声音很亲昵。

  “我听出来了,我一听就听出来了!”

  “谢谢你还没把我忘了!”

  “我哪能把你给忘了呢!你在哪打电话?”

  “在家里。昨天就想给你打电话,可是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了……”

  “为什么?”听对方说是在家里打电话,他无所顾忌了,语调立刻变得多少有些挑逗的意味儿。

  “不为什么,说不清楚……”

  “可我一直都在盼着你来电话……我对你的声音很敏感啊,否则怎么会一听就听出来了呢……”

  “真……的……呀?……”对方拖着长音说,不无愉悦的成分。

  “真的!”

  对方窃笑起来,又放低了声音问:“那你为什么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嗯?”

  “因为啊……你那件事儿,昨天还没个结果,所以嘛,我当然不愿让你高高兴兴地接我电话,放下时又很沮丧。现在我可以非常负责任地告诉你,你的事大有希望,也可以说十之八九没问题了。为了你的事,我跟赵所长吵了架……”最后一句,他说时的口吻极其夸张。

  “喂,喂,姚纯刚啊,对不起我不得不打断你啊,我想你一定是搞错了,我是你的中学同学曲素娟呀!从初一到初二,咱俩一直同桌,还结过‘一帮一,一对红’哪,后来我下乡了,你也下乡了,咱俩再就没见着过……”

  原来不是那个一被他想起就心猿意马的脸像兔子的女人。他还以为是她呢!曲素娟……不错,他俩是中学同学,是从初一到初二一直同桌,是结过“一帮一,一对红”,是她下乡后,他再没见过她。今天是怎么回事儿,她又凑什么热闹!……而且她干吗也姓曲哇!

  “噢……曲素娟,曲素娟!我们单位有一位同事和你同姓,名字和你又只差一个字。约好了她今天给我来电话,谈件公事。你们俩说话声音几乎一样。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喂,二十多年未见了,给我打电话,一定有个原因吧?”

  “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对方的语调一下子变得淡而无味了,“孙克到你家去过了吗?”

  “我刚送走他。”

  “谈得还投机吗?”

  “怎么说呢?耽误了我一个来小时的时间。呱呱呱只不过是他一个人尽说尽说,刚才我还在犯寻思,不知他究竟到我这儿干什么来了……”

  “我一猜就会是这样。你的工作单位,是我告诉他的。真对不起!”

  “没什么。可你怎么知道我在心理所呢?”

  “这你就别问了。我不但知道你在心理所,还知道你当上了副所长哪。昨天班里一部分同学聚会,是孙克召集的。他向每个在场的同学打听你的工作单位和近况,谁都摇头。我见他问得情真意切的,就告诉了他。他当时记在小本上了。可是后来他喝醉了,喝醉了就开始胡说八道的了,把你骂了一通。他说全班同学他谁都想念,就是不想念你;说非但不想念你,还恨你;说如果有机会见着你,一定当面骂你一通。我后悔不该把你的工作单位告诉他。可后悔也晚了。大家临别时,他说他明天一定去你单位找你。同学们都劝他千万别为难你,他说非找到你当面骂你一通不可。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要不我当时就往你们单位打电话,让你好有个心理准备了。今天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儿我就是守在电话机旁,不停地往你们单位打电话,终于有一个人接了,才知道你没上班,在家休病假。我问到了你家的电话,又赶紧往你家打电话,可是你们单位的人告诉我的电话号码是错的。我又再没地方问去,只得还往你们单位打电话问,却没人接了。十分钟前,我又往你们所长的办公室打了一次电话,你们所长亲自接了电话,否则我还是没法儿知道你家的确切电话。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没多大意义了。我觉得怪对不住你的,好在孙克并没有找到你家里去当面骂你,我也就放心了……”

  “他昨天那分明是耍酒疯,你又何必当真呢?我们谈的虽然不算投机,可是互相还是很尊重的。大小我也是位国家的局级干部,是位搞心理学的学者啊。他那一类人,一旦财大气粗,就得意忘形,就张狂,可内心里其实还是挺自卑的。在属于国家高干之列,同时又是学者的人面前,还是言行收敛的……”

  “那我信,那我信……”

  曲素娟说得挺虔诚,话音里流露出对他的仰慕。中学时代她就仰慕他。他终于比较清晰地回忆起她的样子了——个子不高,营养不良,因此像没长开的人儿似的,又瘦小又腼腆,一条腿因小儿麻痹落了残废,走起路来一栽歪一栽歪的。学习很努力,但成绩总是不好。一到考试前几天,就提心吊胆的,怕不及格,怕留级,但每一次终考,又都能险乎乎地及格。当年他是班里的学习尖子,她仰慕他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想到二十多年了,她还保持着对他的少女时期的仰慕之情。也许当年她将他视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吧?他竟有点儿被感动了。

  “曲素娟同学啊,你现在生活得好么?”

  “挺好的。”

  “在什么单位工作?”

  “在菜市场。”

  “有空儿的时候,到我家来玩啊!”

  “只要你欢迎就行。”

  “这是哪儿的话,怎么能不欢迎呢?”

  刚才被孙克击垮了的自尊,渐渐地又恢复了。他想象自己真是一位局级干部,真是一位学者。口气,也变得很是矜持了,仿佛认为自己有理由优越一下子。

  他问她孙克的话是否是吹牛,她说不是,言语中亦不无仰慕的成分。

  “这太不公平了!”他又不由得又愤世嫉俗起来。

  话筒里一阵沉默。

  “中学时代,他孙克算老几哇?还偷过班费是不是?个人卫生也很差。每次检查个人卫生,老师,总派我守在校门口,堵住他,不让他进教室门,怕让咱们班减分儿。考试还经常偷看别人的答卷儿,有次被监考老师发现了,赶出了课堂。你记着这回事儿不?当年他的思想意识就不良,总爱跟你们女生黏黏糊糊的,对不对?”

  他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大肆贬低刚被他送走,内心里怀着万分嫉妒的人。他真希望自己是在电视台的现场直播室,十二亿中国人都能看到和听到他对一个他所不齿的暴发者的揭露。

  对方仍态度暖昧地沉默着。

  “喂,喂,你在听么?你怎么不说话?”

  “叫我说什么好呢?你讲的那些事儿,我全不记得了。你怎么对那些事儿记得这么清楚啊?”

  “因为现实太不公平,才勾起我对当年的回忆!”

  “也不能抱怨现实不公平。当年他虽然赖在城里没下乡,可据说也吃了不少苦。五六年没安排工作,他家生活又挺困难的,他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们也能想象个八九不离十。我们返城后这十多年,人人追求的是国营企业和机关单位,接着追求的是大学文凭、房子、职称、职务,都奔着混上个科长、处长当当。可人家这十多年是在马不停蹄地跑单帮、亏一把赚一把的‘勾缝儿’、处处赔着笑脸儿‘搭桥’。人家后来担的风险可比我们多。你没注意到他左手少了一根指头吗?那是在广西做买卖时,被黑社会团伙剁掉的。咱们都安安稳稳地过小日子这些年,人家又带着二十多年的血汗钱,到南方冒险去了。炒地皮、玩股票,人家都干过。他是在南方发起来的,他现在家还安在南方呢。人家此次重返故乡城,就是要见见当年的老同学、熟人,有恩和有怨的人,夸夸富。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人家混出个样儿来了。这种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的意识,人人都会有的嘛……”

  听着听着,在不知不觉中,他竟将电话放下了。

  之后,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又是长久地发呆。刚刚送走的人怀恨于他是有一定道理的。当年他这个班长处处监视人家,欺压人家,无数次当众羞辱过人家。偷班费的事儿,后来查无实据,也许是一桩冤案。可当年是他动员几名同学打证言,非要把一顶偷的罪名加在人家头上而后快,人家因此差一点点被开除,在学校里始终抬不起头来做人。“文革”中,他当了红卫兵的头头,又百般从中作梗,将人家排斥在“红五类”之外,使人家始终没戴上过红卫兵袖标……

  三十几平方米一个小单元,过时的旧家具,坐塌了弹簧的破沙发,修了两次的电视机,为了省几个钱,到处托人走后门从内部按出厂价买的冰箱,一份电大文凭,一个中级职称,一把在单位并无任何实际权力可言的副所长的交椅(连这一把交椅也坐得岌岌可危,坐得长久坐不长久还难说),一百四十来元的工资,外加四十五岁的年龄和一个日渐和自己同床异梦,已开始夜不归宿,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就可能提出离婚的老婆……这一切组合起来,便是他的生活内容。他内心里一时又充满了失落感,充满了沮丧和悲哀。它们形成一种巨大的恐惧,一种对现实、对将来、对生活和对自己的恐惧。这种巨大的恐惧从未像今天这么真实过。它因孙克的到来而更加咄咄逼人,甚至可以说使他感到有些狰狞。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它咬住了脖子。而他厚着脸皮乞求给人家孙克当雇员,都被人家坚决地回绝了。他如果预先知道对方到他家里来,其实是要凭着心理优势,当面引起他的嫉妒,借以实施礼貌的、似乎富有人情味儿的、含蓄而文明的报复,他怎么也不至于下贱到还厚着脸皮乞求给人家当雇员的地步哇。如果他并不嫉妒,对方的报复目的当然不能达到。但是他做不到不嫉妒。他嫉妒得要死。他觉得不但他内心里,他的家的整体空间,都弥漫着稠厚的嫉妒,从内外两方面压迫着他,使他感到喘不过气……

  你能干什么?

  废人……

  你什么时候缺钱花了,尽管找我,我可以一甩手给你个千儿八百的……

  但我就是不能雇你,我不能雇对我没用的人……

  对方当着他面说过的话,像一把钉子钉满了他的心。刚才的感觉不过是麻木,不过是微疼,现在开始剧疼,开始流血了。而当年那个其貌不扬的曲素娟,那个曾视他为“白马王子”的仰慕者,竟还要替孙克那小子的暴发史大辩其实……

  他起身去取来了半瓶酒。它是某一次赵景宇需要他陪客,宴桌上剩下的。酒倒是名酒,茅台。赵胖子当时说:“别不好意思,拎走拎走。这是货真价实的茅台,一瓶二百多元呢!”他当时本不愿接受那点儿小便宜的,他觉得赵胖子不拎走,而当着客人的面鼓励他拎走,分明是没从内心里尊重他,而是将他当成了一个“催巴儿”之类的小角色对待。可是赵胖子当时强塞给他。六年之后,赵胖子也会成为孙克那样的一位人物么?赵胖子其实对心理学是很没有兴趣很轻蔑的。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赵胖子自己也不否认。赵胖子不过是借心理所这一条船,扬起风帆驶往自己的海域。赵胖子什么时候会把他一脚踢开呢?

  烟已经没法儿使他情绪镇定,而酒也没能。他的妻子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仍醉醺醺地躺在沙发上,穿着鞋的双脚搁在茶几上。

  她看了看已空的酒瓶子,苦笑着说:“你就以这种方式向我证明,序幕已经拉开了么?”

  “什……什么序幕?”他口齿含糊不清地反问。

  “离婚的序幕啊。先是处处故意摆出不打算再正经过下去的姿态。接着是冷战阶段;再接着是分居。好,好,让应该到来的事情,早些到来吧。幸亏我们没孩子……”

  “没孩子是你的问题!”他似乎终于盼到了一个可以正面冲突正面较量的敌人,立刻反戈一击。

  “你的问题!”妻子毫不示弱,对一场一触即发的唇枪舌剑,具有破釜沉舟的气概。

  “我找的医生说,是你的问题!”

  “我找的医生也说,是你的问题!就你床上那种半分钟小说的水平,你还逮着理啦?!”

  “行行行,是我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她一进攻他的致命的弱翼,他则不由得败下阵来。他妥协地偃旗息鼓。妻子也不打算“宜将剩勇追穷寇”,她脱得像昨天一样要去擦身,衣裙袜子往沙发上乱扔,乳罩则扔到了他脸上。他隐忍地,屈辱地保持着沉默。

  “卫生间灯坏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我到现在为止就没进去过。”

  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传出她在半明半暗中的解手之声。

  冲马桶之声……

  突然她尖叫着从卫生间冲了出来,赤身裸体冲到他跟前,但是却叉着腰。她叫嚷:“连马桶堵了你也不弄弄吗?!”

  “我没进去过,我怎么知道马桶堵了?”

  “你!……”

  “你一回到家里,就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就找碴儿跟我吵。”他以一种悲哀的口吻说,仿佛他在家里是个受气包儿。

  “哼!”她的双脚水淋淋的,显然马桶里溢出了水。

  “亲爱的,往后你脾气好点儿不行么?我头疼得厉害,你就当你照顾我一次,自己通通不就完了吗,谁家的马桶没堵过哇,什么大不了的事呀……”

  他显出有几分可怜的样子,说着些仿佛争取体恤的话。他的心情已经够糟的了,他不想今天晚在沙发上过夜。倘若他真将她激怒了的话,这将是肯定的了。何况他现在感到很饿了,他还等着她做饭给他吃呢。

  他望着她,努力使自己目光温柔。她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一声不吭又进了卫生间。

  “你怎么把我昨天那裤衩扔马桶里?”她在卫生间大声抗议。

  “是么?”他记得昨天是扔在水池里的。哦,对了,今天早晨又扔进马桶的,却忘了冲。大概也冲不下去,难怪马桶堵了。

  “你装什么糊涂!”

  “那,不往马桶里扔,往哪儿扔啊?”

  “除了往马桶里扔,就没处扔啦?”

  “别嚷了别嚷了,我错了我错了,下次我保证改就是了!”

  “下次?什么下次?你以为我还会像昨天晚上那么抬举你啊?你做梦吧!”

  他头确实很疼。他挣扎起来,开始收拾屋子。几天没擦过灰了,哪儿都一层灰。他企图像一个好丈夫那样表现表现自己,讨妻子几分高兴。

  她擦身后,又穿上了脱下的衣裙。见他在收拾屋子,脸上也就有了几分宽恕之色。

  “吃什么?”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炸酱面吧。家里也没菜了,只好吃炸酱面。”

  “行。”

  “那个脸像兔子的女人那件事儿,你给人家办妥没有,我听老赵昨天电话里的口气,完全是愿意给我面子的口气嘛!”

  “你倒主动关心起这件事来了,为什么?”

  “我能为什么?为了你每月能多拿回家一百多元钱呗!”

  “我明天到单位去跟老赵详谈。”

  “你抓紧点儿办。这也是为你自己嘛……今天家里来人了?”

  “没来人。”

  “那这桌上的名片是谁的?”她将小坤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桌上,一边点数钱钞和各种票据,眼睛一边瞅着那名片发问。它反面朝上。她嘴里试着想拼出反面的英文,可毕竟还没到那水平,拼不出来。

  “来是来过一个人,不值得一提的一个人。我中学时代的同学,班里最没多大出息的一个,到南方发了点儿财,说是在咱们市还有个什么子公司,给我留下张子公司经理的名片……嘿,这类人,不过是赶上了时来运转的年代,要不一辈子得在社会最低层压着……”

  他很认真地拖着地,仿佛要将“不值得一提的一个人”留下的看不见的脚印,从绝对清洁的意义上拖得一干二净。

  妻子整理完钱钞和票据,拿起了那名片。“咦,这是我们经理的名片!”

  “不……可能吧?”他停止了意在表现自己的家务劳动。

  “什么不可能?这就是我们经理的名片!我们公司是什么公司我还不知道么?我们公司的邮编和电话号码我还不知道么?”

  他和她不由得互相瞪视起来。

  忽然她哈哈大笑。

  “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笑的?”他大声咆哮。

  “不值得一提的一个人?你还大言不惭!可我知道人家创下了几千万个人财产!你就值得一提了么?闹半天,你老婆削尖了脑袋,四处钻营,在许多不值得一提的人面前取悦献媚,为了调转到一个工资高点儿的单位,却调转到了你中学同学一个子公司里!人家的子公司啊!你老婆其实是人家的三等雇员哇!哪一天老板对你老婆的新鲜劲儿过去了,你老婆还不知到哪儿谋职去哪!你倒在家里觉得自己人五人六的!你算个人物似的!你……”

  妻子宣泄地,喷发地哇啦哇啦不止。她胸间似乎塞满了钉子。它们现在是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有了一个义正词严的理由,得以从她的口中吐射出来了。他觉得全身被她射满了钉子,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刺猬似的,而许多钉子射入了他的身体,射在他心上,将他的心射得千疮百孔。他感到她比孙克那小子更可憎,对他的心所造成的疼痛,也比孙克那小子造成的剧烈得多……

  他甩了拖把,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她捂着一边脸不再哇啦了,瞪着他,眼中泪涌如泉。而她的嘴,却在冷笑着,这就使她的脸,那一时刻看去特别古怪,仿佛那已经不是她的脸,而是由两个人的脸上下拼成的。

  “好,你到底说出来了!”他也不由得瞪着她冷笑。

  他凶恶地斥骂她:“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这个荡妇!你为了巴结你那狗老板,就不惜陪他睡觉么?是他教会了你那几套床上的把戏,对不对?!回到家里,你还要在我身上操练操练!你当他是你教官,你当我是你什么了?!当我是你操练场哇?!我是你法定的丈夫!你以为我是大傻瓜,心里什么都不寻思啊!我是搞心理学的!你在我身上操练得轻车熟路的了,好在你那狗老板的床上花样翻新地侍弄他,对不对?!我掐死你!”

  他张牙舞爪向她扑去。

  她机敏地一闪身,逃到卧室去了。他追向卧室,她将门关上了。

  他像一只笼子里的狼,一会儿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蹿入客厅,一会儿又呼哧呼哧地喘息着蹿到卧室门前,挥起拳头擂门,飞起脚踢门,发出可怕的咆哮。他在客厅里抓起烟灰缸,想砸向电视机,可举到高处,却没那么做,只将烟灰缸摔在地上……

  后来他就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一角,无声地哭泣起来……

  他哭够了,又跑到卧室门口去,哀求她开门,哀求她出来,说些自己不够冷静,望她宽恕的话,还啪啪扇自己脸……

  “咱们和好吧,和好吧!我说的都是气话啊!我不该打你……我也正在联系调转工作,我也要调转到哪一个公司去,当个经理助理,或者副经理……调转到一个每月至少开一千多元工资的地方去……芸,芸,我已经给你跪下了呀!”

  他真的跪下去,伏在卧室的门上哀哀哭泣。一伏,门开了,原来门已经是虚掩着了,原来她已经不在卧室里了,她不知何时离开了家……

  第二天,当他出现在赵景宇面前时,赵景宇大诧不已。

  “你眼睛怎么了?”

  “没怎么。昨天睡觉前有点儿不舒服,一醒来就肿了。”

  “是红眼病吧?”

  “不会是的。”

  “那么红,我看像。脚好些了么?”

  “好多了,能穿进鞋去了。”

  “颈椎去医院看过么?”

  “没去呢。在家里自己牵引……”

  “这儿也是毛病那儿也是毛病的,还来上班?真是的!要学会爱惜自己嘛!”

  “我是因为那位姓曲的女同志的事儿才来的……”

  “噢噢,那件事儿,你爱人也给我打过电话了。我又考虑了一下,就成全她吧!这么着,我给你两份合同书,你想什么时候跟她签合同,就什么时候签。反正这件事你全权办,我不过问了……”

  赵景宇说着翻出了合同书。他伸手接,赵景宇却没立刻给他,放在办公桌上了,并用一只肥厚的大手压住。

  “不过……不过有个前提,咱俩得统一啊。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同意?因为这原本是要留给小张去开发的一个项目,而且我已经跟人家谈过了,人家信心挺大的,热情挺高的。这么一来,搞得我就被动了。你爱人给我打过电话后,不瞒你说,我很犯难啊!尽管我对你爱人答应得爽爽快快的,我自己再犯难,我也不能不给你爱人面子啊。我思索了一夜,决定这么来解决这个矛盾,提拔小张当副所长吧!她那一方面,也就没什么可挑理的了,是不?再说呢,普通的单位,都是一正二副。就咱们单位,一正一副,其实属于一个不健全的班子。她当了副所长,你的担子也会减轻些。如今鼓励提拔年轻人,咱们应该顺应这个符合改革精神的大潮流,是不?小张当了副所长,咱们就是一个老中青三结合的班子了嘛……”

  赵景宇说完,目光直视着他,像是在密切关注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也像是在极有耐心地、极尊重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他说:“我同意。”

  赵景宇笑了。

  他也笑了。

  “我知道你肯定会同意的。”赵景宇的手,从合同书上移开了。于是他将那份合同书拿去了。

  赵景宇又说:“小张这姑娘工作很踏实,作风也稳重、严谨,是个好苗子,咱们今后可要多爱护她哟!”

  他什么都不说,折起合同书,揣了就走。

  “纯刚啊,以后呢,你就只管管出勤啦、开会啦、总务啦什么的吧。看着你受累,我心疼你。”

  他不由得在门口站住了。他心里明白,这也就意味着,他这位副所长的职权,从现在起,差不多等于是徒有虚名了。然而他心里更明白,他根本不是老谋深算的赵景宇的对手,他斗不过对方。

  他回头望着赵景宇说:“多谢了!”他在走廊里碰到了小张。小张迎着他走来,一见他,脚步略停一下,低了头,又快走几步,进到女厕所去了。他走过女厕所,却没下楼,吸着了一支烟,贴墙站着。小张转瞬从女厕所出来,匆匆往所长办公室去。他望着她的背景,猛咳嗽了一声。小张吓了一跳,倏地一回头,见仍是他,脸红得没比,一时愣在那儿,惶惑不安。他快感地笑了,意味深长地说:“去吧,老赵正等着你,要告诉你一个使你心花怒放的好消息呢!”

  那是一幢地处市郊的高层居民楼,然而周围的环境并不荒僻,绿化很好。附近的几条街道也很整齐、清洁。喜静的人家,住在这一区域是最理想不过的了。

  “请进吧。”脸像兔子的女人开了门,贴门站着,笑盈盈的,表示出对他的欢迎。门上安装了“猫眼”,加了一道防盗门。他进到室内以后,她一一将两道门都插上了。他想她开门之前,肯定通过“猫眼”向外窥望过。他来之前给她往家里打了一次电话。电话号码是她留给他的。正巧她在家。

  “你今天还出门么?”

  “不,今天哪儿也不想去了。”

  “那,我要立刻到你那儿去……”她在电话里支吾着,半天未置可否。

  “行吗?”他问得相当卑下,口吻像一个孩子问大人。

  她在电话里神秘地笑了。那一种女人的笑声告诉他,她完全清楚他为什么来。

  “我会带着合同来的!”

  “是——么?”她的语调充满揶揄的意味儿。

  “真的!”他唯恐她不信。

  “你愿来,你就来吧。”

  “好,我放下电话就去。喂……你那儿没别的客人吧?”

  “有……”

  他拿着电话不知再说什么好。

  “逗你玩呢!我等你啊……”于是她详详细细告诉他怎么来,最后说,“你干脆‘打的’来吧,我给你报。”

  他是“打的”来的。她不说,他也会“打的”来。他要见到她那一种急切的渴望,好比一个断了一天奶的婴儿,嗷嗷待哺,急切地舞扎着一双小手,要抓住奶瓶或捧抱住母亲的乳房……

  他当然并没掏出车票让她给报。

  但是她却很认真地说:“先把车票给我,别过会儿我忘了给你报。”

  他坚决地摇头。他蒙受了奇耻大辱似的说:“怎么能让你报呢?这是公事,我们所该给我报。我是副所长,连‘打的’都报不了的话,才怪了!”

  她未争,笑笑说:“随你。”

  外面很热,气温大约在三十五六度。她的房间里却极凉爽,开着空调。她仅穿一件猩红色的无袖睡裙,长刚过膝,领口很低,靠两条细细的吊带儿吊在她肩上。那睡裙没有后片儿。前襟从领口以下的胸部,是勾花的。他看出她没戴乳罩,她高高隆起的雪白的乳峰,仿佛要胀破睡裙的勾花似的,如同用红布条编织成的网兜里,兜着两个硕大的白馍。

  “先参观参观我的住处吧?”

  他两眼盯着她的胸,忍耐地点了一下头。于是她引导他参观。这是一套四室一厅的单元,每个房间装潢得都不同,壁纸和地毯的颜色不同,家具的样式也不同。她的卧室里,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洋娃娃、丑娃娃,像一个小女孩儿的房间。墙上悬挂着一些长的或方的相框,有中外男影视明星们的剧照,也有她自己裸的或半裸的放大照,显然都是在她的卧室里照的。她的放大照间杂在那些男性影视明星们的剧照中,看去仿佛也是一位明星,一位性感明星。她的每一种姿势,也是极其性感的……

  他暗暗估算了一下,装潢这四个房间,少说也要花三万余元。

  “我们不到客厅里去了吧,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她说,“客厅里开空调开得,我觉得有点儿凉了。”她说着就盘腿坐在地毯上了。裙裾垂在她腿根,红是红,白是白,他只觉一阵眼花缭乱。

  “行……”他坐在她对面。

  “想喝点儿什么不?”

  “不……”

  “还是喝点儿什么吧。”

  卧室里也有一个小冰箱,她打开来,取出了一瓶酒和两只高脚杯。

  “葡萄白,我挺喜欢喝这种低度酒。”她一边说着,给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你住得很阔绰。”他呷了一口酒,无话找话地说。

  “一般化,马马虎虎还住得过去就是了。三个月前才搬来。这幢高楼只住了一半儿人家,大概三五年内也住不满。商品楼,房价太贵,一般市民住不进来。我选中这幢楼,就是图它住户少,谁家也不认识谁家,谁家也不干扰谁家,多好。也使我的客人们来得没顾忌呀。交通有点不便,反正我有车,会开车,觉不出有多么不便……”

  “你……也有车?”他傻兮兮地问。

  她笑了,笑得很富有同情心。“我有车你奇怪什么啊?不过不是什么好车,桑塔纳,先对付着开两年呗。去年我想出国来着,今年又不想了。在国内也挺好……”她举杯饮酒,眯起眼瞧着他,忽然扭转话题问他,“你四十几?”

  “四十五……”他回答得很羞惭,仿佛四十五是足以令一切男人自感羞惭的岁数。

  “不像,你看去至少年轻七八岁,长得也很斯文。我偏爱知识分子型的男人……”她诱惑地笑着。

  “你看,我真的把这个带来了……”他心里其实想的是别的事,她的床在频频呼唤他似的。可不知怎么的,嘴上却说起合同的事儿来了。既然说了,他也就只好掏出递给她。

  她接过去只漠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便放在地毯上了。她说:“这没用了,我已经找好了另一家挂靠单位了。当时有一笔买卖,挺急的,做成就能赚二十来万。但我的服装厂的名义不行,所以我得以某一个挂靠单位的名义。现在二十三万已经存在我的存折上了。下半年再做这么一笔买卖,就养着自己了,有买卖也不做了,也累啊。光往你们单位就跑了十几次。你们那个姓赵的所长,太粗鲁。他当过兵是不?我不喜欢粗鲁的男人。如果我第三次见他的时候,俯就他点儿,当时也就什么都好说了。这怨我……”

  她娓娓而谈。她的话说得极其坦白。那是一种推心置腹的坦白,仿佛他是她的最忠实可靠的朋友。她的语调懒洋洋的,温柔柔的,十分悦耳,也对他具有无比强烈的诱惑力。

  “我……”他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在他看来,她已经物化了,好比是一个很大的、柔软的、发面的白馍,就是农村人过年蒸的那一种。而她的红裙是农村人涂在白馍上的红颜色。他觉得饿极了,饿得心慌意乱……

  她挣脱了手。“想起来了,我还有东西给你哪。我真的记性不好,别一会儿忘了……”她说着站起身,轻盈地离开了卧室。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两捆钱。“给你。”她将钱抛在地毯上。地毯很厚,纯毛的。钱落在上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两千,你别嫌少。放下你打来的电话,我就预备好了。尽管你带来的合同没用了,但你毕竟替我费了心,我不能不表示表示……”她又盘腿坐在他对面,离他比刚才更近了,他仿佛闻到了一种女性肉体的馨香。“你不热啊!怎么不脱衣服?在我这儿还见外?放心,不会来人的……”她笑得使他头晕。他朝前一扑,将她扑倒在地毯上:“你急的什么劲儿?”她嘻嘻笑!“地毯上比床上好哇?馋猫儿……”

  但是他已经忍耐多时了,他已经等不及到床上去了。他内心里,企图占有她的欲念,的确使他变得像一只见了鲜鱼的野猫一样。他不但要占有她的肉体,还要占有她四室一厅的装潢豪华的房子,占有她全部的存款,她的服装厂……一句话,他要通过对她的成功的占有,来改变他的活法儿,改变他四十五岁以后的人生……

  他忙不迭地一边亲吻她,一边脱裤子。他的脚将那两捆钱蹬散了……

  “我要和你结婚!我要和你结婚!”

  “傻话,你有老婆你忘了?”

  “我要和她离婚!我要和她离婚!”

  她嘻嘻地又笑。她说:“你真好玩儿。你们知识分子的想法儿,有时都这么古怪么?和我结婚……亏你想得出来,我倒是要你这么一个丈夫干什么呀?听明白了,我是绝不会和你结婚的。兴之所至,互相奉陪着开开心,不是一样的事么?”

  她用小手指刮了他的鼻子一下。

  “不一样!不一样!那不一样……”然而他一分钟前坚挺勃起,使他自信会大有作为一番的那个男人的东西,在听了她的话之后,一下子又变得软不拉叽的了。不管他心里炽欲多么强烈,多么焦急却再也硬梆不了啦……

  “你呀,你呀,你连那玩意儿都不灵,还说要和我这样的女人结婚哪。我在赚钱和做爱两方面,可都是个强女人呀,你能使我满足得了么?嗯?”

  她怜悯地说,又刮了他的鼻子一下。并且,为他那软不拉叽的临阵派不上用场的东西,轻轻叹了口气。

  他绝望地伏在她身上哭泣。

  “噢,噢,别哭别哭。乖小孩儿,爬灯台儿……”她倒并没太觉扫兴,似乎仍觉怪有趣儿的…… 梁晓声文集﹒中篇小说(套装共九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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