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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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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一

  我在巴黎漫不经心地工作。灯红酒绿的香榭丽舍大街春意盎然,周围的栗树枝繁叶茂,街道的光线格外养眼。空气中弥漫着愉悦的气氛,一种轻松的、转瞬即逝的快乐,充满欲望的味道但又不粗俗,这让你的脚步更加矫健,思维更加活跃。我很开心有性情各异的朋友陪伴,过去那些温馨的回忆充盈着我的内心,至少在精神上我重获了青春的活力。我想这种转瞬即逝的愉悦错过之后可能永远再没机会享受到,如果还让工作羁绊我,那我就真是个傻子了。

  伊莎贝尔、格雷、拉里和我去周围的名胜古迹旅行。我们去了尚蒂伊 和凡尔赛、圣杰曼和枫丹白露。无论我们去哪里,午餐都吃得很好很丰盛。格雷块头大,吃得多,而且酒也喝得多。不知是由于拉里的回春妙手,还是时间的原因,他的身体确实好转了。他不再头痛了。我在巴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神中满是迷茫,那种迷茫让人感到痛心,而现在他的迷茫已经不复存在。他寡言少语,只是偶尔讲一个极长的故事寻开心,而听到我和伊莎贝尔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他也会放声大笑,笑声朗朗。和我们在一起,他玩得很高兴。虽然他并不风趣,但是脾气好而且安然自得,你会不由得喜欢上他。他这种人,时光流逝历久弥香。

  他对伊莎贝尔的爱溢于言表。他爱慕她的美丽,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具才华、最迷人的女子;而他对拉里的忠诚,如同小狗忠诚于主人一样颇为感人。拉里看起来也很自得其乐。我注意到他把这次旅程当成了一次假期,无论有什么想法,他都暂时搁置一边,尽情地享受这一切。他的话也不多,但是没关系,他的陪伴就是足够的话语。他很随和,而且总是兴味盎然,使你觉得这样已经足矣,再无苛求。而且我很清楚,我们共同度过的这些日子之所以这么愉快,那是因为他在我们身边。虽然他从来不说一句华丽的句子,或诙谐的话语,但要是没有他,我们就会无聊之至。

  在某一次短途旅行的返程中,我见证了一幕场景,那场景使我颇感诧异。我们从沙特尔返回巴黎,格雷开着车,拉里坐在他旁边;伊莎贝尔和我坐在后面。一整天的游玩之后,大家都很疲惫。拉里一只手臂伸出去,搭在前座椅背上的顶部。他的这种姿势使他的袖口拉了上去,露出他瘦长而又强壮的手腕和微微长了一层纤细绒毛的棕色的手臂,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绒毛呈现出金黄色。伊莎贝尔僵直的身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瞥了她一眼。她一动不动,简直就像是被催眠了一样。她呼吸急促,眼睛紧紧盯住那结实的手腕和稍微有些金黄的绒毛,还有那只瘦长有力的手,她脸上呈现出饿狼般的色相——那种色相我在其他人的脸上从没有看到过,她的脸就是个面具,燃烧着性欲。我本不能相信她美丽的容貌能够表现出这样一种放纵的淫荡。这是兽欲,不是人性。美丽的外表从她的脸上剥除;她的表情显得既丑陋又骇人。这可怕地暗示了她是一个在发情期的淫妇,令人生厌,我有点想吐。她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关注的只有那只慵懒地搭在椅背边沿上的手、使她欲火中烧的手臂。后来她的脸抽搐了一下,身体战栗地抖动,然后闭上了眼睛,缩进了车厢的角落里。

  “给我一根烟。”她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我简直听不出她的声音。

  我从烟盒中取出来一根,为她点上。她贪婪地抽着。在余下的车程里,她看着窗外,没有说一句话。

  我们到了他们的家,格雷让拉里开车把我送回酒店,然后将车停进车库。拉里坐进了驾驶员的位置,我坐在他旁边。伊莎贝尔挽着格雷的手穿过人行道,依偎着他,看了他一眼。虽然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我能想象得到。我猜想,格雷将会拥有一个情意绵绵的夜晚,但是他将永远不会知道伊莎贝尔是由于怎样的良心发现,才对他激情似火的。

  六月接近尾声,我也得回到里维埃拉。艾略特的朋友们要去美国了,他们已经把自己在迪纳尔 的别墅借给了马图林一家住,马图林夫妇准备孩子一放假就搬过去住。拉里要待在巴黎工作,但是他为自己买了一辆二手的雪铁龙汽车,并且承诺八月份去和他们待上几天。在我离开巴黎的前一天晚上,我邀请他们三个人和我共进晚餐。

  就是在那天晚上,我们遇到了索菲·麦克唐纳。

  二

  伊莎贝尔突发奇想,想去一些治安很差的低档娱乐场所看看,因为我在那儿有些熟人,所以她请我当她的向导。我不是很赞成这个想法,在巴黎,这一类地方很显然并不欢迎外人进去参观,而且他们对此毫不掩饰,搞得人很不开心。但是伊莎贝尔坚持要去。我提前给她打了预防针,告诉她那里非常无聊,而且恳求她穿得朴素些。我们很晚才吃过晚餐,饭后在女神游乐厅 看了一小时的杂耍,然后就出发了。我先带他们去了圣母院旁边的一个地下室,这个地下室是流氓和他们的情妇频繁光顾的场所,我认识这儿的老板,他找了一个长桌子,为我们腾出了位置,这个长桌子旁围坐的都是些不堪入目的人,但是我为他们所有人都点了酒,相互干杯。那里乌烟瘴气,又热又脏。后来,我又带他们去了斯芬克斯舞厅,那里的女人穿着时髦而俗气的晚礼服,袒胸露乳。她们成排坐在两个面对面的长椅上,当乐队奏起音乐时,她们就百无聊赖地跳起舞,眼睛寻觅着舞厅周围坐在大理石桌边的男人们。我们要了一瓶未冰镇的香槟酒。有些女人在我们面前经过时,会向伊莎贝尔抛个媚眼,我不知道伊莎贝尔是否明白其中的含义。

  随后,我们又去了拉普街。那是一个又黑又脏、路面狭窄的街道。甚至你刚踏入,就会产生一种肮脏兽欲印象。我们走进一家咖啡厅,只见一个面色苍白、浪荡成性的年轻人在弹钢琴,另一位疲惫不堪的老头儿在拉小提琴,还有一个吹萨克斯管的,吹出的音符混杂无序。咖啡厅异常拥挤,看似没有一张空桌子,但是,老板看出我们是肯花钱的主儿,便粗暴地把一对男女赶到另外一个已经坐了人的桌子那边去,然后安排我们坐下。被推搡着离开的两位客人心里很不舒服,说了一些我们的坏话。许多人都在跳舞,有帽子系有红色绒球的水手,还有不三不四的男人(他们大都戴着帽子,脖子上戴有方巾),有半老徐娘,也有青春少女,一个个都化着眼妆(她们头上都没戴配饰),穿着短裙和花罩衫。舞伴的搭配也杂乱无章——有大男人和微胖的小男孩结对跳舞,小男孩化着浓艳的眼妆;还有相貌丑陋又枯瘦的女人和染了头发的胖女人结对跳舞。封闭的房间里弥漫着烟酒味和汗臭味。音乐没完没了,满是臭汗的乌合之众也跳个不停,汗水在他们的脸上闪烁着,表情严肃、紧张,令人不悦。男客中有几个大块头的粗暴的人,其余都身材矮小,营养不良。我看着正在演奏的三个人。他们的弹奏是如此机械,可称得上是机器人了。我问自己是否可能有那么一刻,在刚刚开始时,他们曾经心怀梦想,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音乐家,吸引人们从很远的地方专程赶过来,为他们鼓掌。即使小提琴拉得不好,也要不断地学习、练习啊。难道那位小提琴手费尽心思,只为在这样肮脏糟糕的环境中,为人们演奏狐步舞曲,一直到次日凌晨吗?后来,音乐停止了,弹奏钢琴的人用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擦了擦脸。舞者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或无精打采,或歪歪斜斜,或羞愧难当。突然我们听到了一声叫喊,是美语:

  “我的老天爷!”

  只见房间的另一端一个女人从桌子旁站了起来。和她坐在一起的男人想拦住她,却被她推到一边,然后,她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她近乎喝醉了,走到我们的桌子旁边,站在我们面前,身体有点晃,咧着嘴傻笑。她似乎发现我们这几个人很好笑似的。我看了看我的同伴们。伊莎贝尔茫然地看着她;格雷皱着眉,面露愠色;拉里诧异地盯着她,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

  “你们好。”那女子说道。

  “原来是索菲。”伊莎贝尔说。

  “你他妈的把我当成谁了?”索菲咯咯地笑道。她一把抓住身边经过的侍者。“文森特,去给我拿把椅子来。”

  “你自己去拿。”侍者挣脱开她的手,说道。

  “脏畜生 。”她叫道,朝他啐了一口。

  “别担心 ,索菲,这有一把椅子。”一个油头粉面的大胖子说道,那家伙就坐在我们旁边,只穿着一件衬衫。

  “绝对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们,”她说,脚下仍旧站立不稳,“你好,拉里!你好,格雷!”她打着招呼,那个刚刚说话的家伙把椅子放在她后面,她跌坐在椅子上。“来,我们一起干一杯。老板 !”她尖叫着。

  我注意到老板一直在看着我们,此时闻声走了过来。

  “索菲,你认识这些人吗?”他问道,用亲昵的第二人称单数称呼着她。

  “闭上你的狗嘴 ,”她醉醺醺地笑着说,“他们都是我儿时的玩伴。我要为他们买一瓶香槟酒。你可不要把马尿给我们拿来。拿酒来,那种不让我们作呕的酒。”

  “你喝醉了,我可怜的索菲。”他说。

  “去你的。”

  老板走了,非常高兴卖出了一瓶香槟酒——我们为了安全考虑,一直在喝白兰地酒和苏打水——索菲盯着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怎么不把你的朋友介绍给我,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告诉了她我的名字。

  “噢,我记得,你曾经来过芝加哥。一板一眼的那个,对吧?”

  “可能是吧。”我笑道。

  我不记得她了,但是这也并不令人惊讶,因为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去过芝加哥了,而且从那以后我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

  她个头很高,由于瘦,站在那儿显得更高。她上身穿着一件鲜绿色的丝绸衬衫,但是衬衫皱巴巴、脏兮兮的,下穿一条黑色的短裙。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很明显染成了棕红色,松散的卷发又蓬又乱。她的妆容骇人,胭脂从脸颊一直涂到眼部,蓝色的眼影打在眼睑周围,眉毛和睫毛涂着厚重的睫毛膏,嘴唇上涂着猩红色的口红。她涂了指甲油的手很脏。在那里的所有女人里,她看起来是最放荡的。我怀疑她不只是喝醉了而且还吸了毒。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她的身上确实有股狐媚;她风流婉转地高昂着头,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糟糕的妆容使她闪亮的绿眼睛愈加凸显,虽然酩酊大醉,却有一种厚颜无耻的荡性,可以想象得到她颇得下流男人的心。此时,她冲着我们冷笑了一声。

  “看来,你们都不太高兴见到我。”她说。

  “我听说你在巴黎了。”伊莎贝尔胆怯地说,脸上露出冷冰冰的笑容。

  “你应该给我打电话的,你的通信录上有我的电话。”

  “我们也是刚到巴黎。”

  格雷赶忙前来解围,问道:

  “索菲,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挺好的。格雷,你破产了,是吗?”

  格雷一听,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是的。”

  “你真倒霉。我猜芝加哥现在也不好过。还好我逃了出来。天哪,那个浑蛋怎么还不把酒拿上来?”

  “他就来了。”我说,我看到侍者端着一个托盘穿梭于餐桌之间,走过来,托盘上是玻璃杯和酒。

  我的话引起了她对我的注意。

  “我亲爱的婆家人把我赶出了芝加哥。说我毁了他们的名声。”她狂笑不止,“我是个侨居国外靠汇款生活的人。”

  香槟来了,而且斟好了。她用颤抖的手端起一杯到嘴边。

  “去他妈的老顽固。”她说。她干了那杯酒,然后盯着拉里,“拉里,你好像没怎么说自己。”

  拉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自从她出现,他的眼睛从未从她的身上移开过。此时听到她的话,便冲她亲切地笑了。

  “我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他说。

  音乐又重新响起了,一个家伙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鹰钩鼻高挺,头发乌黑透亮,嘴大唇厚。他看起来像是邪恶的萨沃纳罗拉 。与房间里大多数的男人一样,他的衬衫没有领子,紧身的上衣扣子全部扣得死死的,显出他腰部的线条来。

  “来吧,索菲。我们去跳舞。”

  “走开,我忙着呢。你没看见我和朋友们在一起聊天吗?”

  “我才不管你朋友不朋友呢 。去他妈的朋友们吧。你跟我跳舞去。”

  他拉起她的胳膊,但是,被索菲迅速甩开。

  “别管我,浑蛋 。”她突然暴躁地吼道。

  “狗屎 。”

  “癞蛤蟆 。”

  格雷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我看到伊莎贝尔却能完全理解,奇怪的是,大多数品行端正的女子对这些猥亵的言辞有天然的领悟力,一听既懂。这时,只见她沉下脸,蹙起眉,显示出厌恶的表情。那个男人抬起胳膊,张开他那长满老茧的工人的手,眼看就要扇在索菲脸上,这时格雷从椅子上抬起身子。

  “找死啊 。”他用蹩脚的法语口音叫喊道。

  这个男人停下来,狠狠地瞪了格雷一眼。

  “当心点,可可,”索菲苦笑着说,“他会毫不留情地把你放倒。”

  这个男人忌讳格雷的身高、体重和力量,不满地地耸了耸肩,朝我们丢下一句脏话就溜走了。索菲醉醺醺地咯咯地笑个不停。除了她之外的我们都沉默着。我为她重新斟满酒杯。

  “拉里,你住在巴黎,是吗?”她喝光酒之后,问道。

  “目前是的。”

  和一个喝醉的人交谈总是很困难,不可否认的是,没喝酒的人处于不利地位。我们继续交谈了一会儿,气氛沉闷、尴尬。后来,索菲把她的椅子往后一推,说道:

  “如果我再不回到我男朋友身边,他会像地狱中的恶魔一样愤怒。他就是一个板着脸的畜生,但是天哪,他床上的功夫甚是了得。”她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再见了,伙伴们。再来啊,我每晚都在这里。”

  她挤进跳舞的人群,然后不见了踪影。看到伊莎贝尔经典的冷若冰霜的蔑视的表情,我差点笑出声来,有好一阵,我们谁也没说话。

  “这是个污秽的地方。”伊莎贝尔突然说,“我们走吧。”

  我付了我们的酒水钱,也为索菲的香槟酒买了单,然后我们就匆匆地走出咖啡馆。人们还在拥挤的舞池里跳个不停,我们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两点,我觉得应该上床睡觉了,但是格雷说他肚子饿了,所以我建议到蒙马特尔的格拉夫饭店去吃点东西。一路上我们都很沉默。我坐在格雷旁边,为他指路,一直把车开到装潢得很花哨的饭店前。那里饭店的露台上还坐有一些顾客。我们走进去,点了些培根、鸡蛋和啤酒。伊莎贝尔,至少在表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她连讽带刺地对我表示祝贺,祝贺我竟然和巴黎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有来往。

  “是你自找的。”我说。

  “反正我玩得非常高兴,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该死的,”格雷说,“真恶心。还有索菲。”

  伊莎贝尔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你完全不记得她了吗?”她问我,“你第一次到我们家吃晚饭时,她就坐在你旁边。她那时头发还是天然的浅棕色,还没有染成现在的这种糟糕的红色。”

  我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记起了一个不大的小姑娘,一双近乎绿色的蓝眼睛,她歪着头的样子很迷人。虽然不漂亮,但是很清爽、坦率,腼腆中带有一丝傲慢,让人觉得很有意思。

  “我当然能记起来。我当时喜欢她的名字。我有一个姨妈也叫索菲。”

  “她嫁人了,那个人叫鲍勃·麦克唐纳。”

  “那小伙子很不错的。”格雷说。

  “他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帅气的小伙子之一。我永远也不明白他看上索菲什么了。我结婚不久,她也结婚了。她的父母离异,母亲改嫁给了一个在中国工作的美孚石油公司的工人。她和她父亲一起住在麻汶,我们过去经常见面,但是,她结婚之后,不知为什么她很少与我们交往了。鲍勃·麦克唐纳是一个律师,但是他挣的钱并不多。他们住在城北一栋没有电梯的公寓套房里。不过,这也没什么。他们不想见任何人。我从没有见过两个人彼此爱得如此疯狂。甚至在他们结婚两三年且有了一个孩子之后,去看电影时,他用手臂环着她的腰,而她把头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就像热恋中的情侣一样。曾经一度,他们在芝加哥成为人们谈笑的话题。”

  拉里听着伊莎贝尔说的话,但是没有做任何评论。他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一天晚上,他们带着孩子,驾驶着自家一辆小敞篷车返回芝加哥。他们经常把孩子带在身边,因为他们没有任何帮手。索菲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不管怎么说,他们很疼爱自己的孩子。一群酒鬼开着大轿车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和他们的车迎面相撞。鲍勃和孩子当场死亡。索菲被撞成了脑震荡,断了一两根肋骨。大家想尽千方百计不让她知道鲍勃和孩子已经死亡的消息,但是最后还是把实情告诉了她。据说,当时的情景简直糟透了。她几乎疯掉了,哭天喊地,声音足以把房子震塌。他们必须夜以继日地守护着她,有一次,她差点儿跳楼自杀。当然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但是她好像很憎恨我们。她从医院出来之后,又被送进疗养院,在那里疗养了好几个月。”

  “可怜的人儿。”

  “没有了别人的监管,她就开始酗酒,她喝醉了之后,谁要她,她就和谁上床。这对她的公婆来说太可怕了。他们都是善良低调之人,非常憎恨她的丑恶行为。刚开始我们都尽力去帮助她,但是无济于事;如果你请她去吃晚饭,她会醉醺醺地应约,而且很有可能晚宴还没结束就已经喝得烂醉。后来她和那些残渣余孽混在一起,我们没有办法,只好与她断绝了来往。一次,她因醉酒驾驶被捕,车上还有一个人,是她在地下酒吧勾搭上的拉丁佬,结果发现那个男人竟是警方通缉的逃犯。”

  “但是她依靠什么生活呢?”我问。

  “有鲍勃的保险赔偿金,肇事的车主上了保险,她从那儿得了些钱。但是这点钱维持不了多久。她花钱如流水,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就身无分文了。她的祖母不让她回麻汶去。后来她的婆家人说,如果她能离开到国外生活,就给她邮寄生活费。我猜想,她现在就是靠这笔钱度日吧。”

  “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我评论道,“想当初,我们国家将害群之马流放到美国,而如今你们美国把害群之马送到了欧洲。”

  “我不禁为索菲感到难过。”格雷说。

  “是吗?”伊莎贝尔冷静地说,“我不这么认为。当然,那着实是突如其来的打击,而且没有人能像我一样对索菲感同身受。我们一直心灵互通。但是个正常人都能从那样的事情中恢复过来。她身心崩溃,那是因为她堕落的性格。当然,她天生就不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人;甚至连她对鲍勃的爱都太夸张了。如果她有骨气,就应该振作起来,继续生活下去。”

  “如果,如果,如果!如果能当锅用,补锅匠就喝西北风了。人和人是不同的。伊莎贝尔,你太苛求了吧?”我低声抱怨着。

  “我不这样认为。这是人之常情,而且我认为没必要对索菲唏嘘伤感。天晓得,我为格雷和孩子付出了那么多,没有人比我更爱他们,如果他们在车祸中身亡,我应该会发狂,但是早晚有一天,我会控制自己的情感,振作起来。格雷,你是愿意让我重新振作起来,还是你更想让我每晚喝得烂醉,然后跟巴黎的浑蛋们随便上床?”

  格雷的回答很精妙,可以说是我听到他说过的最幽默的一段话:

  “当然了,我更希望你穿着莫利纽克斯礼服跳进我的火葬堆殉葬,但是因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我猜你能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打桥牌了。而且我希望你记住,在少于三点五到四个快速赢墩的情况下,不要去打无主牌。”

  伊莎贝尔对她丈夫和孩子的爱虽然很真挚,但是不够强烈。此刻不是我向伊莎贝尔指出这个事实的最佳时机,只好作罢。也许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因为她跟我说话时带有几分挑衅。

  “你有什么高见?”

  “我和格雷一样,为那个女孩感到难过。”

  “她不是一个女孩了,她已经三十岁了。”

  “我想当她的丈夫和孩子身亡的时候,对她来说就是到了世界的尽头。我猜她并不在意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甚至为了去适应这个对她如此残酷的世界,不惜堕入可怕的酗酒和淫乱中。她本来生活在天堂,当她走失了天堂之后,又无法忍受平凡人的平凡世界,于是,绝望把她拖进了地狱。可以想象得出,既然她喝不到天界的玉液琼浆,那她甘愿去喝厕所的小便。”

  “你说的那种事情只会出现在小说里。完全是无稽之谈。索菲滚入阴沟是因为她喜欢这样。别的女人也有失去丈夫和孩子的,谁也没有像她。那场车祸不是让她变得邪恶的原因。邪恶不是来源于善良。邪恶是本来就存在的。那起车祸打破了她的防备,给了她自由,让她露出本性。不要再怜香惜玉,浪费你的同情心了;实际上,她本来面目就是如此,现在是这样,过去也是这样。”

  在这段时间里,拉里一直保持着沉默。他似乎在沉思,看得出他几乎没有听到我们正在说什么。伊莎贝尔的话说完之后,一时没有人开口。后来,拉里开始说话了,声音奇怪而又嘶哑,好像不是在和我们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眼睛似乎穿越时空,看到了那如烟似梦的过去。

  “我记得她当时是十四岁,长长的头发从额头梳到脑后,在脑后打了一个黑色的蝴蝶结,她脸上有一些雀斑,表情严肃。那时,她是一个谦逊、高尚、有理想的孩子。只要能得到的书,她都会去阅读,我们常常在一起谈诗论赋。”

  “什么时候呀?”伊莎贝尔眉头微微皱起,问道。

  “噢,那时候你和你的母亲一起出去社交了。我过去常常去她的祖父家里,我们就坐在他们家的一棵大榆树下面读书,有时我读给她听,有时她读给我听,她爱诗而且自己也写了很多诗。”

  “很多那个年纪的女孩都会写诗。写的都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歪诗。”

  “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对诗也不太懂,很难分出优劣。”

  “那时,你最多也不过十六岁吧。”

  “当然了,她的诗都是模仿之作,大多是模仿罗伯特·弗罗斯特 的诗。但是我觉得对于那么小年纪的女孩儿来说,能把诗写成那样,也是不同凡响的。她耳聪目明,写的诗很有韵律感。她能听到乡野间的声音,嗅到乡野的气味,她能感受到春风里的那一抹温柔,闻到久旱逢甘霖的泥土气息。”

  “我从不知道她还会写诗。”伊莎贝尔说。

  “她保守着这个秘密,她怕你们都嘲笑她。她很羞涩。”

  “她现在可是不知羞耻二字了。”

  “当我从战场归来的时候,她几乎已经长大了。她读了许多关于工人阶级现状的书,而且她自己在芝加哥也目睹了当时的现状。她能够解读卡尔·桑德堡 的诗,能够用自由体恣意地书写贫民的苦难和工人阶级受到的盘剥。我想这个话题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但是她的诗非常真挚,显示出她的同情和抱负。那时,她想成为一名社会工作者。她的奉献精神令人感动。我发现她很有能力,明事理,不无病呻吟,能让人感受到她美好纯净和崇高的灵魂。我们在那一年里经常见面。”

  可以看出,伊莎贝尔听着他的话,越来越愤怒。拉里没有意识到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匕首在她受伤的心脏上搅动。不过,轮到伊莎贝尔说话时,她依旧保持着微笑。

  “她怎么会选择你作为她的知己呢?”

  拉里充满信任地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你们都是富有之人,她是一个穷家女。而我不属于你们富人之列。我到麻汶,只是因为纳尔逊叔叔在那儿行医。我猜她感觉那让我们有了一些共同点吧。”

  拉里没有亲人。我们大多数人至少有堂兄妹、堂姐妹或者表兄弟、表姐妹,虽然可能几乎不了解,但是至少给了我们一种归属感,让我们感到自己是这个大家庭的一部分。拉里的父亲是独生子,母亲是独生女;他的祖父是一个贵格会教徒,年纪轻轻就在航海中遇难了,他的外祖父没有兄弟姐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拉里更孤苦伶仃了。

  “你就没想过索菲爱上你了吗?”伊莎贝尔问。

  “好吧,她爱过。”拉里笑道。

  “当拉里作为一个负伤的英雄,从战场回来的时候,芝加哥一半的女孩都疯狂地爱上了拉里。”格雷直率地说。

  “索菲不只是爱慕你。她崇拜你,我可怜的拉里,她的感情你难道毫无察觉吗?”

  “我确实不知道,而且我也不相信。”

  “我认为你把她想得太高尚了。”

  “我依然能看到那个瘦弱的女孩,扎着蝴蝶结,依然能看到她一脸严肃地朗读济慈的颂歌时,那颤抖的声音和夺眶而出的泪水,因为济慈的诗真是太美了。我想知道那个小女孩今在何处。”

  伊莎贝尔有些惊诧,满腹狐疑地瞥了拉里一眼。

  “时间太晚了,我累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咱们走吧。”

  三

  第二天傍晚,我乘坐蓝色的火车 去往里维埃拉,两三天之后去安提比斯看望艾略特,跟他说说巴黎的见闻。他看起来气色很不好。蒙特卡蒂尼的疗养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么好,而且之后的各种旅行使他精疲力竭。他在威尼斯发现了一个洗礼池,后来去佛罗伦萨购买了他和售家讨价还价才敲定的圣坛用的三幅一联的图画。他非常希望把这些东西及时地安置好,便去了蓬蒂内沼泽,住在一家破旧的小客栈,那里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他购买的那些名贵艺术品要很长时间才能运到,但是他下定决心,不达目的决不离开,于是继续留在那里。最后,当他看到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了,非常开心。见到我,骄傲地向我展示他自己拍的照片。这个教堂虽小,但也有气派,内部装饰华丽而不张扬,正是艾略特高雅情趣的证明。

  “我在罗马见到了早期的基督教石棺,非常喜欢,斟酌了很久要不要买,但是最后想了想,还是不买为好。”

  “艾略特,你怎么想起买一口早期的基督教石棺了呢?”

  “是买给我自己用的,我亲爱的朋友。这具石棺设计非常精巧,而且我想它正好与入口另一边的洗礼池相配,但是这些早期的基督教徒都是一些矮胖之人,应该不太适合我。我可不愿在最后审判日号角吹响时,两腿弯曲,下巴抵到膝盖,像个胎儿一样躺在那里,那种姿势太不舒服了。”

  我笑了,但是艾略特是认真的。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我做了所有的安排,中间会有一些困难,但是这些困难都是意料之中的。我死后,把我埋葬在祭坛前方,就在圣坛台阶底下。这样,当那些蓬蒂内沼泽地的可怜的农民前来领受圣餐时,他们将会用他们沉重的皮靴踏过我的遗骨。很雅致,你觉得呢?那儿只放一块普通的铺路石板,上面刻上我的名字和两行生卒年月,还要刻有‘Si monumentum quoeris, circumspiece ’,意思是:如果你想要寻找他的墓碑,环顾四周,你就会发现。”

  “艾略特,我确实知道一些拉丁语,不用你翻译,能理解这些陈词滥调。”我尖刻地说。

  “我祈求你的原谅,我亲爱的朋友。我太习惯于上流阶层的愚昧无知,我忘记了刚刚我是在和一个作家说话。”

  他嘴上不饶人,占了我的便宜。

  “但是我想跟你说的是,”他继续说道,“在我的遗嘱里,我所有的注意事项都写清楚了,但是我想让你当监督人。我可不愿意和那些退休的上校和法国的中产阶级一起葬在里维埃拉。”

  “当然,我会照你的意旨去办。艾略特,但是我认为你不必为多年之后发生的事这么精细考虑。”

  “上了年纪,你知道的。而且,说实话,我不会因为离世而伤感。兰多 的那些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我双手烤着……’”

  虽然我对文字的记忆很差,但是这首诗很短,我能够背下来。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就是这几句。”他说。

  我不由得这样想,艾略特用这首诗来形容他自己,实在是太牵强附会,想象力过于丰富。

  “这首诗准确无误地表达了我的想法,”他说,“然而,我唯一需要补充的就是我只涉足欧洲的上流社会。”

  “把你的人生阅历浓缩成四句诗不是易事。”

  “社交界一片死气沉沉。我曾经憧憬美国能够取代欧洲的位置,创造一个众民推崇的贵族阶层,但是经济的衰退摧毁了所有实现的可能性。我可怜的国家正在变成无望平庸的国度。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亲爱的朋友,上次我在美国的时候,一个出租车司机竟然和我称兄道弟。”

  虽然里维埃拉依然因一九二九年的大崩溃而惊魂未定,不复从前的模样,但是艾略特还是持续不断地举办宴会、参加宴会。他未曾与犹太人交往过,只有对罗斯柴尔德一家是个例外。但是话又说回来,最盛大的聚会常常是这些上帝的选民举办的,只要有宴会,艾略特就恋恋不舍,非去参加不可。他游走于这些聚会中,优雅地与他人握手、亲吻,但是表情却是愁苦、超然,就像是流亡的皇族混杂在平民中,略显尴尬。然而,这些真正的流亡皇族却玩得不亦乐乎,似乎他们最大的抱负就是结识电影明星。当时有一种风气,就是把演艺界的演员们纳入了社交圈,艾略特着实觉得不妥。但是,一个退休的女演员在他家附近建造了豪华的住宅,并且广延宾客。内阁部长、公爵、阔太太都到她府上,一住就是几周。艾略特也成了其中的常客。

  “当然了,她的客人形形色色、鱼龙混杂。”他告诉我说,“但是如果你不喜欢和他们交流,可以不去理会他们。毕竟我们是美国同胞,我觉得我应该帮助她。如果住在她家的法国宾客发现有人和他们说同一种语言,一定会如释重负。”

  有时候,很显然他的身体不太好,我就会劝他放松一下,少参加一些社交活动。

  “我亲爱的朋友,我这个年纪是承受不了掉队的后果的。我跻身于上流社会快五十年了,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如果你在重要的场合不露面,你就会被遗忘。”

  真不明白他是否意识到自己的这一番自白有多么可悲。我再也没有心思去嘲笑艾略特了;他在我眼里,成了一个极其可怜的人物。他为交际而活,为宴会而呼吸,无人问津是一种侮辱,形单影只是一种伤害,而且,现在人已经老了,愈加害怕被冷落。

  夏季飞逝而过。艾略特行色匆匆,从里维埃拉的一端赶到另一端,在戛纳吃午饭,又跑到蒙特卡洛吃晚饭,充分利用他的聪明才智来适应这里的一个茶会和那里的一个鸡尾酒会。无论他有多么疲惫,他都会尽力表现出一副友善、健谈、有趣的样子。他知道各种八卦,对于新近发生的丑闻的各种细节,除了当事人,得数他了解得最清楚。假如你说他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他会一脸惊愕地看着你,觉得你是一个令人忧虑的卑贱粗俗之人。

  四

  秋天来了,艾略特决定去巴黎住一段时间,一部分原因是去看看伊莎贝尔、格雷,还有他们的孩子过得怎么样,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所说的在首都的《青蛙乐团》 。然后,他想去伦敦定制几件新衣服,顺便去看望一下老朋友。我原计划是直接去伦敦,但是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开车去巴黎。这样的安排不会对我造成不便,我就欣然同意了。既然如此,我想我至少可以在巴黎小憩几天。我们整段旅途也比较从容,遇到有美食的地方就停下来享受醇香美味。艾略特的肾脏有些问题,除了维希矿泉水之外什么都不能喝,但是他经常坚持为我挑选半瓶葡萄酒让我喝。他太温厚了,自己不能享受品酒的快乐,但是丝毫不嫉妒我的快乐,而且从我对美酒的享受之中得到由衷的满足。他太慷慨了,我总是费尽心机才能为自己消费的那部分买单。他会乐此不疲地跟我讲他过去认识的那些大人物,虽然我觉得他的故事有些无聊,但是这段旅途还是很愉快的。我们开车穿越乡村,初秋的美景妙不可言,使人流连忘返。我们在枫丹白露用了午餐,直到下午才抵达巴黎。艾略特把我送到我那简朴、老式的旅馆,绕过街角去了里兹饭店。

  我们之前告知过伊莎贝尔,说我们要来巴黎,所以当我发现一张她在旅馆里留的便条,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我对便条上面写的内容却吃惊不已:

  你一到就赶紧过来。大事不好。不要带着艾略特舅舅一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点来。

  我也和其他人一样,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但是我必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整理完毕,我打了辆出租车就去了圣纪尧姆街的那幢公寓。抵达后,我被带到了客厅。伊莎贝尔一看到我就跳了起来。

  “你怎么才来?我已经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了。”

  那是下午五点钟,我还未来得及回答,男管家端着茶具走了进来。伊莎贝尔的双手紧握着,不耐烦地看着管家摆茶具。我想象不到发生了什么。

  “我刚刚才到。我们在枫丹白露吃的午餐,磨蹭了一会儿。”

  “天啊,他摆得也太慢了。真让人抓狂!”伊莎贝尔说。

  男管家先把托盘、连同茶壶和糖缸摆好,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然后把面包和黄油、蛋糕和曲奇放在旁边,动作慢慢腾腾,的确令人恼怒。做完这一切,他走出去,随手关了门。

  “拉里要和索菲·麦克唐纳结婚了。”

  “索菲·麦克唐纳是谁?”

  “别装傻了,”伊莎贝尔叫道,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就是我们在那个肮脏的咖啡馆里遇到的醉婆娘,那个咖啡馆还是你带我们去的。天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们去那种地方。那里让格雷恶心。”

  “噢,你说的是你芝加哥的朋友?”我说,忽略了她无理的责备,“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昨天下午拉里过来亲口告诉我的。之后我就快要疯了。”

  “我想你还是坐下来,给我倒杯茶,然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

  “你自己倒吧。”

  她坐在茶桌对面,急躁地看着我为自己倒茶。倒完茶,我在壁炉旁的小沙发上舒服地坐了下来。

  “最近我们不怎么见面。我的意思是自从我们从迪纳尔回来后,他去迪纳尔待过几天,但是没有和我们待在一起,而是住在一家宾馆里。他过去常常到沙滩上,陪孩子们玩耍。孩子们非常喜欢他。我们还曾去圣布里亚克打高尔夫。有一天,格雷问他是否又见到过索菲。

  “‘见到了,见了好几次呢。’他说。

  “‘为什么要见她呀?’我问。

  “‘她是老朋友啊。’他说。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在她的身上浪费时间。’我说。

  “然后他笑了。你知道他是怎么笑的,就像是他认为你说的话非常好笑,虽然事实上一点都不好笑。

  “‘但是你不是我。’他说。

  “我耸了耸肩,改变了话题。我从未多想。你能想象他过来,跟我说他要结婚的时候,我内心有多恐惧吗?

  “‘你不能和她结婚,拉里,’我说,‘你不能。’

  “‘我会和她结婚,’他说得非常冷静,就像点菜时,决定再要一份马铃薯一样冷静,‘而且我想要你对她友好一点,伊莎贝尔。’

  “‘你要求得太过分了,’我说,‘你疯了。她是个坏人,坏女人,坏到极点。’”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打断道。

  伊莎贝尔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愤怒之光。

  “她从早到晚一直是醉醺醺的。她和每一个邀请她的恶棍上床。”

  “那并不能说明她是一个坏人。很多德高望重的人都会喝醉,喜欢做一些下流的事。这些是坏习惯,就像有人喜欢咬指甲一样。但是我认为还有比这更坏的行为。我觉得那些满嘴谎言、弄虚作假、狼心狗肺的人才能称得上坏人。”

  “如果你再为她说话,我就杀了你。”

  “拉里是怎么又见到她的?”

  “他从电话簿上找到了她的地址。他去看了她。当时她正在生病,这也难怪,她那样折腾自己。他为她找来了医生而且安排了人专门照顾她。故事就这样开始了。拉里说她戒了酒,这个蠢蛋竟然认为他把她的病治好了。”

  “你忘了拉里为格雷做了什么吗?难道不是他把格雷的病治好了吗?”

  “这不一样。格雷是自己想要被治好。她可没有这种想法。”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

  “因为我了解女人。当一个女人像她一样身心崩溃,就会自暴自弃,永远不可能回头。索菲堕落成现在的样子,完全是因为她骨子里就是这种人。你以为她会一直忠诚地爱着拉里吗?当然不会。总有一天她会和拉里分道扬镳。那是她的本性使然。她想要的是畜生、流氓,因为那会让她感到刺激,所以她追求的就是卑鄙无耻之人。她会把拉里置于人间地狱。”

  “我认为这很有可能,但是我们也只能望洋兴叹,没有什么好办法。况且,他这是知难而进呀。”

  “我是没有什么办法,但是你有。”

  “我?”

  “拉里喜欢你,而且他听你的。你是唯一一个能影响他的人。你见多识广。去劝劝他,让他不要做傻事,以免毁了前程。”

  “他只会告诉我不要瞎操心,他这样说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你喜欢他呀,至少你对他感兴趣,你不能袖手旁观,眼看着他的生活陷入无望的一团乱麻里。”

  “格雷是和他相识最久而且是最亲近的朋友。虽然或许劝也没用,但是我想如果真劝,格雷应该是最佳人选。”

  “噢,格雷。”她不耐烦地哼道。

  “你知道,结果可能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糟。我认识三个朋友,一个在西班牙,两个在东方,他们都娶了妓女,而且她们变成了贤妻良母。她们对自己的丈夫感恩戴德,因为她们的丈夫给了她们安全感。她们知恩图报,为丈夫带来床笫之欢。”

  “烦死我了。你觉得我牺牲自己,是要让拉里落入饥渴的女色情狂的手中吗?”

  “你怎么牺牲自己了?”

  “我放弃拉里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他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

  “得了吧,伊莎贝尔。你放弃拉里的原因是为了一个正方形雕琢的钻石和一件紫色貂皮大衣。”

  我的话刚一出口,一个盛着面包和黄油的盘子就朝着我的头飞了过来。我侥幸抓住了盘子,但是面包和黄油落得满地都是。我站起来,把盘子放回到桌子上。

  “如果你艾略特舅舅发现你打碎了他的皇家皇冠德比瓷器 ,他是不会放过你的。这盘子可是为第三代多赛特公爵烧制的,它们几乎是无价之宝。”

  “把面包和黄油捡起来。”她呵斥道。

  “你自己捡。”我说着,重新坐回了沙发上。

  她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捡起落在地上的面包和黄油。

  “你还说自己是英国的绅士呢!”她狠狠地叫道。

  “你错了,我可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自己。”

  “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我讨厌见到你。”

  “我很抱歉。我反而一直很高兴见到你。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鼻子极像那不勒斯博物馆里普塞克 石像的鼻子,那是从古至今表现美少女的最佳作品。你精致的双腿修长匀称,我看见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惊叹,因为当你还是个小姑娘时,你的腿很粗而且不匀称,现在竟然变成纤纤玉腿,太不可思议了。”

  “靠坚定的意志和上帝的恩典。”她气鼓鼓地说。

  “但是,当然了,你最迷人的地方是你的双手。它们是如此的纤长优雅。”

  “我一直以为你觉得我的双手太大了。”

  “就你的身高和体重而言,这双手不算大。我经常由衷地感叹你举手投足间无尽的优雅。无论是出于天然还是出于人为,你做的每一个手势,都是在传递美感。它们有时像绽放的鲜花,有时像挥动翅膀的鸟儿,比任何语言都更具有表现力。它们就像埃尔·格列柯 的肖像画里主人公的手;实际上,当我看着你的手时,我就想起了艾略特说过的那句话,他说你们家祖上有个人是西班牙的贵族。我之前不信,但是看到你的手,我宁愿相信是真的。”

  她生气地抬起头来。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西班牙贵族的事儿。”

  我把德卢里亚伯爵和玛丽王后的未婚侍女的事给伊莎贝尔讲了一遍,告诉她那就是艾略特母系一族的先祖。伊莎贝尔一边听着,一边得意地端详着她修长的手指和涂过的指甲。

  “一个人总会有先祖的。”她说。她轻声笑了,然后淘气地看了我一眼,可以看出刚刚的积怨已经烟消云散了,她又说:“你这个讨厌的浑蛋。”

  一个女人,如果你只告诉她真情实感,很容易让她讲道理。

  “有些时候,我不是真正讨厌你。”伊莎贝尔说。

  她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轻柔地挽住我的胳膊,俯下身来想要亲吻我。我赶紧把面颊移开。

  “我不会让我的脸沾上口红的。”我说,“如果你想要吻我,就吻我的嘴唇吧,那是慈悲的上帝赋予嘴唇的用途。”

  她咯咯地笑了,她把我的头扳向她,将她的丹唇印在我的嘴唇上,在我的嘴唇上留下了一道薄薄的口红痕迹。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你的心意我领了。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想听听你的真知灼见。”

  “我很愿意为你效劳,但是我认为暂时你不会听取我的建议。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竭尽全力把坏事做成好事,随遇而安,转祸为福。”

  火药味又浓了起来,她突然抽回自己的胳膊,站起来,跌坐在壁炉另一边的椅子上。

  “我可不会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拉里毁了自己。就算不择手段,我也要阻止他和那个荡妇结婚。”

  “你不会成功的。你看,现在吸引住他的是人类最炽热的情感,这种情感动人心魄。”

  “你不会是在说他爱上她了吧?”

  “不是。爱和这种情感比较起来,无足轻重。”

  “嗯?”

  “你看过《新约全书》吗?”

  “看过。”

  “你还记得耶稣是怎么被带到荒地里,被禁食了四十天的吗?就在他饥饿难耐的时候,魔鬼出现了,对他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可以下令将这些石头变成面包。’但是耶稣抵挡住了诱惑。接下来,魔鬼又把他放在教堂的尖顶,对他说:‘你若是上帝的儿子,就跳下去吧。因为天使会拖住你,不让你掉下来。’但是耶稣又一次拒绝了。然后魔鬼又把他带到了高山上,将世上的万国都指给他看,而且说如果耶稣愿意下跪膜拜他,他就将这万国的荣华都赐予耶稣。但是耶稣说:‘滚开吧,撒旦。’在心地纯良的马太的记载中,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但是这还不是结局。魔鬼诡计多端,又一次地来到耶稣面前说:‘如果你愿意接受羞耻、辱骂、鞭打,戴上荆棘编制的王冠并且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你将会拯救全人类。’因为为了朋友而放弃自己的生命,这是人类最伟大的爱。这次,耶稣中计了,魔鬼捧腹大笑,因为他知道邪恶的人会假借救世主的名义来做坏事。”

  伊莎贝尔愤怒地看着我。

  “你这段故事到底从什么地方读来的?”

  “不是读来的。都是我一时兴起编出来的。”

  “我觉得这非常愚蠢,而且是对神灵的亵渎。”

  “我只是想暗示你,自我牺牲是一种可以压倒一切的情感,和它相比,色欲和饱腹欲都显得微不足道。它最高程度地证实了人的品性,诱使人走向毁灭。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可能值得,也可能不值得。没有一种酒如此令人陶醉,没有一种爱如此令人痛苦,没有一种罪恶使人如此不可抗拒。当他牺牲自己的那一刻,变得比上帝更伟大,因为上帝是无限的、万能的,他怎么能牺牲自己呢?充其量他只能牺牲他自己唯一的儿子。”

  “哦,天啊,你真令人厌烦。”伊莎贝尔说。

  我没理会她,接着往下讲。

  “现在拉里就是受制于如此强烈的情感,你认为和他讲道理或让他审慎行事还能影响他吗?这些年他一直在追寻什么,你毫不知晓。我也不知道,我只能猜出几分。这么多年的辛勤付出,长时间的经验积累,所有的这些在与他的愿望相比时,都变得不值一提了。噢,这不只是一种愿望,而是一种迫切的渴求,他要去拯救那个他认识的女人的灵魂,这个女人过去曾是纯真女孩,而现在是个荡妇。我想你是正确的,他正在做一项无望的工作;因为他过于注重情感,他的身心将受到邪祟的折磨;无论他毕生的追求可能是什么,都将停滞不前。卑鄙的帕里斯一箭射中了阿喀琉斯之踵 ,将他杀死。拉里恰恰缺乏那种冷酷,而这种冷酷,即使是圣徒为了修成正果,也是必不可少的。”

  “我爱他,”伊莎贝尔说道,“上帝知道,我对他无所求,无所图。没有人能像我一样这么无私地爱着他。而他就要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

  说完,她开始哭泣。我想哭出来可能对她有好处,索性就由她哭一会儿。我正漫不经心地出神,一个想法竟跃进我的脑海里,于是揣摩、玩味了起来。我只能猜测那个恶魔,看着基督教徒挑起的残酷的战争,教徒与教徒之间进行的那些迫害、摧残,看到人世间的冷酷无情、虚情假意、狭隘偏执,肯定在是自鸣得意,而且当他忆起基督教给人类加以一个原罪的痛苦负担,使美丽的星空黯然失色,给世人及时行乐的心里投下一道邪恶的阴影。魔鬼一定会一边窃笑,一边低语:“承认吧,魔鬼也有优点。”

  随后,伊莎贝尔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手帕和一面小镜子,照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难道你没有一丝同情之心吗?”她恶狠狠地说。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但是没有回答。她往脸上擦了擦粉,在嘴唇上涂了个口红。

  “你刚才说你猜出几分他这些年的追求。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能猜测,你知道,这种猜测也有可能是完全错误的。我觉得他一直在找寻一种哲学思想,或者可能是一种宗教信仰,一种能让他身心都得以满足的生活准则。”

  伊莎贝尔沉思片刻,然后叹了口气。

  “你不觉得一个伊利诺伊州麻汶镇的乡下男孩有这样的一种想法很奇怪吗?”

  “路德·伯班克 出生在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农场,却培育出了无核橘;亨利·福特 出生在密歇根州的一个农场,却发明了轻快小汽车。与他们相比,拉里有这样的想法,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路德·伯班克和亨利·福特所做的都是很实际的事情,与美国的传统相吻合。”

  我笑了。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学会如何生活得最好更实际的事情吗?”

  伊莎贝尔做了一个慵懒的姿势。

  “你不想彻底失去拉里吧,对吗?”

  她点头称是。

  “你知道拉里是个重情之人:如果你和他的妻子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他和你之间也就不再有来往。如果你明智一点的话,就应该去和索菲交朋友。你要不计过往,尽可能地对她友善。她就要结婚了,想来得买几件衣服,你为什么不主动提出陪她一起去买呢?我想她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伊莎贝尔眯着眼听我说话,似乎是在全神贯地听。听完我说的话,她沉思了一会儿,但我猜不出她在想什么。接下来,她说的话让我很是震惊。

  “你能不能出面邀请她吃午饭?我昨天对拉里说了那些话之后,再邀请她似乎有点尴尬。”

  “如果我邀请了,你会好好表现吗?”

  “我会表现得像光明天使一般。”她回答道,绽放出天使般的迷人微笑。

  “我马上组织。”

  房间里有一部电话。我很快找到了索菲的电话号码,用法国的电话必须要学会耐心地等待,在一段常有的延迟之后,我接通了她的电话,告知了自己的姓名。

  “我刚到巴黎,”我说,“听说你要和拉里结婚了。我想对你表示庆贺,希望你们幸福。”伊莎贝尔就站在我身边,狠狠地掐了我一把,疼得我差点儿叫出声来。“我在这儿只做短暂停留,不知道你和拉里后天能不能来里兹饭店和我一起共进午餐。到时候我还会邀请格雷、伊莎贝尔还有艾略特·坦普尔顿一起去。”

  “我问下拉里。他现在在这里。”暂停了一会儿,“好的,我们很高兴前往。”

  我约定了时间,讲了几句客套话,放下了电话。这时,我从伊莎贝尔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种神情,这种神情让我有些不安。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我不是很喜欢你现在的神情。”

  “我很抱歉;我原以为你非常喜欢我这种神情呢。”

  “伊莎贝尔,你没有在密谋一些恶毒的计划吧?”

  她一听,瞪大了眼睛。

  “我保证我没有。事实上我特别好奇索菲现在的样子,毕竟拉里重塑了她。我只希望她来里兹饭店的时候不要涂成恐怖的面具脸。”

  五

  我组织的小宴会进行得还不算太糟。格雷和伊莎贝尔是最早到的;五分钟之后,拉里和索菲·麦克唐纳也到了。伊莎贝尔和索菲亲切地互吻了对方之后,伊莎贝尔和格雷对她的婚事表示了祝贺。寒暄间,我看到伊莎贝尔飞速地将索菲扫视了一遍。索菲的样子让我大为震惊。我那时在拉白路耶家下等咖啡馆见到她时,她化着骇人的妆容,头发染成了红色,穿着亮绿色的外套,虽然她看起来放荡不羁而且烂醉如泥,但是她的身上有一种撩人的特质,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骚劲;但是现在她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虽然她比伊莎贝尔小一两岁,但是样子却比伊莎贝尔老很多,她依然傲然翘首,但是现在,不知为何,却看起来招人可怜。她的头发正在恢复本来的颜色,任由那已经烫染过的头发和没有烫染过的头发杂乱在一起,显得有些邋遢。除嘴唇上有一抹红色之外,她几乎完全是素颜。她的皮肤很粗糙,脸色是那种不健康的苍白。我记得她的眼眸曾经是灵动的绿色,但是现在却苍白、灰暗。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裙子,新崭崭的,还配了红色的帽子、鞋子和背包;对于女装,我不敢说完全了解,但是我有一种感觉,相对于这个场合,她穿得太花哨、太过讲究了。她的胸前戴着一件艳丽的人造宝石首饰,就像是在雷奥里路买的那种大路货。而伊莎贝尔却着黑色丝绸衣,颈部挂着一串人工培育的珍珠项链,头上戴着漂亮而别致的帽子。和伊莎贝尔相比,她显得廉价又俗气。

  我点了鸡尾酒,但是拉里和索菲不想喝。后来,艾略特来了。穿过开阔的门厅时,他遇到了一个接一个的熟人,于是和他们打招呼,握手,亲吻。看起来他是把里兹饭店当成了自己的私人会所,正在向接受自己邀请的客人深表感谢。他只知道索菲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并且将要嫁给拉里,其他的我们都没有告诉他。当他终于来到我们身边时,他以自己最拿手的那一套礼仪对二位表示祝贺,不慌不忙,亲切高雅。随后,我们走进了餐厅。因为我们一共有四个男人,两个女人,所以我安排伊莎贝尔和索菲面对面坐在圆桌旁,我和格雷分别坐在索菲的两侧。桌子很小,大家都能听得清彼此的谈话。午餐已经提前预订好,管酒的侍者把酒单送了上来。

  “你一点都不了解酒,我亲爱的朋友,”艾略特说,“把酒单给我,艾伯特。”他一面翻动着酒单,一面说,“我除了维希矿泉水之外什么都不能喝,但是我无法忍受别人喝不好的酒。”

  他和管酒的侍者艾伯特是老朋友了,二人经过一番兴致勃勃的讨论之后,把我招待客人的酒决定了下来。然后他转向了索菲,问道:

  “亲爱的,你们要去哪里度蜜月呢?”

  他瞥了一眼索菲的裙子,然后几乎令人察觉不到地向上挑了一下眉,我看出他并不喜欢那件裙子。

  “我们要去希腊。”

  “这十年来我一直想去那里,”拉里说,“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一直没能实现。”

  “每年的这个时间都是那儿景色最迷人的时候。”伊莎贝尔热情地说。

  她记得,我也记得,那是拉里想要和她结婚时,答应带她去的地方。对拉里来说,去希腊度蜜月似乎是一种执念 。

  交谈进行得并不顺畅,如果没有伊莎贝尔的话,这个场面真是难以应付。她表现得精彩绝伦。每当我们的谈话有可能持续不下去,我绞尽脑汁地想出新的话题时,她总能适时捧场,插入些轻松愉悦的话题。我很感激她。索菲几乎不怎么说话,除非有人主动与她交谈,她才勉为其难,说上几句。看上去她失魂落魄,心若死灰。我心想是不是拉里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大到她无法承受。我怀疑她之前不仅酗酒,而且还吸毒,现在酒和毒品突然同时戒掉一定会使她近于崩溃。有时我能捕捉到拉里和索菲之间的眼神交流。拉里的眼神充满了温柔和鼓励,而索菲的眼神里却是一种可怜的恳求。可能是格雷敦厚的天性使他能看我所看,想我所想,他开始和她聊起他之前曾经患有头痛病,几乎使他丧失了工作和生活的能力,是拉里为他治愈了头痛病。他还说那时候他非常依赖拉里,现在对拉里依旧心存感激。

  “现在我身体特别棒,”他继续说道,“我一有机会,就去找工作做。我广撒网,多捞鱼,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找到一份工作。天哪,能重新回到家乡工作,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

  格雷的话是出于好意,但是可能不太注意方法。拉里用暗示法给格雷治病,获得了成功。我猜想,现在他是否也用同样的方法来治疗索菲恶性酗酒吸毒,在我看来,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格雷,你现在不再头痛了吗?”艾略特问。

  “我已经有三个月没头痛过了,如果我察觉有头痛的征兆,我会握住我的护身符,就会逢凶化吉。”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古币,那是拉里给他的,“就算给我一百万,我也不会卖了它。”

  我们用完午餐,咖啡端了上来。那个管酒的侍者过来,问我们要不要来点烈性甜酒。我们都拒绝了,只有格雷说要杯白兰地酒。当酒送上来时,艾略特坚持要看看。

  “行,这酒不错,对你没有一点儿害处,只有好处。”

  “先生,你也要来一杯吗?”侍者问。

  “哎呀,我现在戒酒了。”

  艾略特非常详尽地告诉侍者,他的肾脏有问题,而且他的医生不允许他喝酒。

  “一点朱波罗卡酒对先生没有害处的。大家都知道这酒对肾脏有益。我们刚从波兰进了一批货。”

  “真的吗?这酒现在可是很难搞到手。你拿一瓶来我看一下。”

  管酒的侍者是一个身材魁梧而且仪态庄重的人,颈部戴着一条银链子,一听这话,就去拿酒了。艾略特解释道那酒是波兰酿造的伏特加,但是各个方面比伏尔加酒更胜一筹。

  “当我住在拉德齐维尔斯府上和他们一起狩猎时,常喝这个酒。你可能没看到过波兰的王子们喝下这种酒的神态;我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可以一大杯一大杯地喝而且面不改色。皇亲国戚,这是当然,一举一动都是皇家贵族范儿。索菲,你必须尝一下,你也是,伊莎贝尔。这个机会不容错过。”

  管酒的侍者把酒拿来。拉里、索菲和我都抵挡住了诱惑,但是伊莎贝尔说她想要尝一下,我很吃惊,因为她一向酒喝得少,而且她今晚已经喝了两杯鸡尾酒和两三杯葡萄酒。侍者倒出了一杯浅绿色的酒液,伊莎贝尔接过来闻了一下。

  “噢,酒香味扑鼻而来啊。”

  “是吧?”艾略特高声说道,“那是他们放进去的香草,是香草赋予了这酒如此的醇香。就当陪你喝一杯吧。偶尔一次不会伤害到我的身体。”

  “这味道真是绝妙,”伊莎贝尔赞叹不已,“这果真是琼浆玉液。我从未喝过这么好的酒。”

  艾略特把杯子举到嘴边。

  “噢,它竟把我带回到了从前的日子里!你们没在拉德齐维尔斯家住过,不会了解这种生活的。那种富丽堂皇简直精彩绝伦。你知道,仿佛置身于中世纪的封建社会。一个马车夫驾着六匹马拉着的马车到驿站来接你。而且吃晚饭的时候,每个人身边都有穿着制服的男仆侍奉。”

  他惟妙惟肖地描述着那家王府养尊处优的生活,还有肉山脯林的宴会;我有点怀疑艾略特和那个管酒的侍者密谋安排了这出戏,从而能够给艾略特一个机会,让他来长谈阔论那个王族的气派,炫耀他在王府结识的波兰贵族们纸醉金迷的生活。他滔滔不绝,简直停不下来。

  “再来一杯吗,伊莎贝尔?”

  “噢,我不敢了。不过这酒真是人间神酒,喝了使人神清气爽。格雷,我们必须要几瓶。”

  “我叫人给你们家送几瓶。”

  “噢,艾略特舅舅,真的吗?”伊莎贝尔热情地叫道,“你对我们太好了。格雷,你必须尝一下,这酒闻起来就像新割的青草、含苞待放的花朵,像百里香和薰衣草香,味道轻柔。一口喝下去,就像伴着月光听音乐一般舒畅。”

  伊莎贝尔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多,这与平时的她判若两人,我想她也许有些醉了。宴会结束时。我和索菲握手道别。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问她。

  “下下周。我希望到时候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我恐怕那时就不在巴黎了。明天我就要去伦敦了。”

  当我和其余的客人道别时,伊莎贝尔把索菲拉到一边,和她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了格雷说:

  “噢,格雷,我现在暂时还不打算回家。在莫利纽克斯有一场时装秀,我要带索菲过去,她应该去看一下最新的衣服样式。”

  “我很乐意去。”索菲说。

  我们就此分手。那天晚上,我带苏珊娜·鲁维埃去吃了晚餐,第二天一早就起程去英国了。

  六

  两周后,艾略特到达克拉里奇饭店,她到后不久,我就顺便来看望他。他给自己订了几套衣服,并向我大谈特谈他选衣服的细节和理由。最后,我终于能插上话了,问他拉里的婚礼举办得怎么样。

  “婚礼没有举行。”他冷冷地回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婚期的前三天,索菲失踪了。拉里到处找她。”

  “这事儿真蹊跷!他们吵架了吗?”

  “没有,根本不可能吵架。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举办婚礼了。我本打算在婚礼上把新娘交给新郎。婚礼一结束,他们就乘东方快车去度蜜月。你现在问起来,我认为这反而对拉里更好。”

  我猜伊莎贝尔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

  “嗯,那天我们一起在里兹饭店吃过午饭,伊莎贝尔带索菲去了莫利纽克斯,你还记得索菲穿的那件衣服吗?实在寒酸。你注意到那件衣服的肩部了吗?判断一件衣服做工精良与否,就要看它肩部是否合适。当然了,可怜的索菲,她买不起莫利纽克斯店里的衣服,而伊莎贝尔,你知道她是多么慷慨,毕竟她们从小就认识,伊莎贝尔愿意出钱给她买一套服装,这样她结婚时至少有件像样的礼服。不用说,索菲高兴得手舞足蹈。嗯,长话短说,有一天,伊莎贝尔约她三点钟到她家来,然后两人一起去服装店最后试衣。索菲按时来了,但不巧的是,伊莎贝尔不得不带一个孩子去看牙医,直到四点以后才回来,那时索菲已经走了。伊莎贝尔以为她等腻了就先去了莫利纽克斯服装店了,所以马上赶去了那里,但是到了那儿却发现索菲根本就没去店里。最后,伊莎贝尔没有办法,又回到了家中。那天,他们本打算一起去吃晚饭的。拉里按时来了,伊莎贝尔一见到他,就问索菲在哪里。

  “他一脸茫然,连忙给索菲的公寓打了电话,但没有人接,所以他说他要去那里找她。他们尽可能把晚饭延迟,但他们俩谁都没有出现,所以他们只好吃了。索菲在拉普街遇到你们之前,她过的什么日子,你应该很清楚。最为不幸的是,你竟然能突发奇想,把他们带到那种地方去。拉里找了一整夜,她常去的地方都找了一个遍,但怎么也找不到她。他一次又一次回到她的公寓,但看门人说她没回去过。他花了三天时间,一刻不停地寻找她,而她却无影无踪。第四天,他又去了公寓楼找寻,看门人告诉他,她回来了一趟,收拾了一个包,坐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拉里很难过吗?”

  “我没见到他。伊莎贝尔告诉我,他相当难过。”

  “她没有写信或者留下字条什么的?”

  “什么都没有留。”

  我沉思了一番,最后问道:

  “这事你怎么看?”

  “我亲爱的朋友,恐怕就像你所想的那样。她坚持不下去了,又重操旧业,去过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那个时候逃走呢。

  “伊莎贝尔怎么看这件事?”

  “她当然很难过,但她是个理智的女孩,她告诉我,如果拉里娶了这样一个女人,那将是一场灾难。”

  “拉里怎么样?”

  “伊莎贝尔对他很好。她说,困难的是他不愿提及此事。他会没事的,你知道。伊莎贝尔说他从来没有爱上过索菲。他娶她只是出于行侠好义。”

  可以看出,在事情发生突变时,伊莎贝尔表现得非常勇敢,但她内心肯定乐开了花。我很清楚,下次见到她时,她一定会说她早就料到这桩婚姻会有这种结局了。

  但差不多一年之后,我才再次见到伊莎贝尔。虽然那时我本可以告诉她一些关于索菲的事情,让她深思,但鉴于当时的情况,我根本没心思去做。我在伦敦待到将近圣诞节,然后,直接回到里维埃拉自己的家里,中途未在巴黎停留。我开始着手写一部小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直过着闭门谢客的生活。只是时不时可以见到艾略特,显然,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参加社交活动,这让我很心疼。他还是继续举办宴会,要我开车三十英里去参加,而我不想去,这让他很气恼。他觉得我只喜欢待在家里写作,真是太自负了。

  “这是一个极其美好、热闹非凡的季节,我亲爱的朋友。”他告诉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与世隔绝,错过外面发生的一切,这简直是一种犯罪。还有你为什么要选择在里维埃拉这种完全过时的地方居住呢?就算我活到一百岁,我也无法理解。”

  可怜、可爱又愚蠢的艾略特,他显然活不到那个年纪。

  六月份,我已经写好了小说的草稿,觉得自己应该休息一下。所以,我包好行李,登上了一艘单桅杆帆船(夏天我们常乘坐这艘船去福斯湾洗海水浴),并沿着海岸向马赛驶去。因为风时起时歇,我们大部分时间都伴随着马达辅助装置的突突声缓慢行驶着。我们在戛纳港度过了一晚,尔后在圣马克西姆岛度过了一夜,在萨娜拉度过了第三晚。然后我们到了土伦。那是我一直向往的港口。法国舰队的船只同时赋予它一种既浪漫又亲近的气氛。在当地古旧的街道上闲逛,从来不会让人感到厌倦。我可以在码头上一待好几个小时,看着岸上休假的水手们两人一组地闲逛,或和自己的女友一起散步,看着那些平民百姓在来回漫步,仿佛他们除了享受和煦的阳光以外无事可做。由于在土伦港,所有的船只和渡船将熙熙攘攘的人群,载往广阔港口的各个码头,你不由得产生土伦港就是终点站的印象。形形色色、包罗万象,大千世界的所有特征都在这里汇聚。当你在咖啡馆里小坐时,天空和大海的光芒会使你目眩,你的幻想将带你进行一场金色的旅行,飞往天涯海角;你幻想着坐上一条大船,在太平洋上的一个珊瑚海滩登陆,海滩上长满了椰子树;你从舷梯下来,登上仰光码头,坐上一辆黄包车;你幻想着你乘坐的船只正快速驶向太子港的码头时,你从上层甲板上望去,看见一群黑人站在码头上,又是高声问候,又是挥手致意。

  我们在上午晚些时候上了船,到下午三点左右登陆。上岸后,我沿着码头走去,边走边看,看路边的商店,看擦肩而过的行人,看坐在咖啡馆遮阳棚下的人们。突然间,我看到了索菲,同时她也看到了我。她笑着和我打招呼。我停下来和她握手。她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桌子上放着一个空玻璃杯。

  “坐下喝一杯吧。”她说。

  “你也陪我喝一杯吧。”我边说边找一把椅子坐下。

  她上身穿着法国水手的那种蓝白条纹的海魂衫,下身穿着一条鲜红色的大宽松长裤,脚蹬一双凉鞋,涂了指甲油的大足趾从凉鞋里露出来。她没戴帽子,头发剪得很短,而且烫成了卷发,头发是近乎银色的淡金色。她化着和我们在拉普街相遇时一样的浓妆。从桌上的碟子来看,她已经喝了一两杯酒,但她很清醒,好像并不讨厌见到我。

  “巴黎那边的朋友都好吗?”她问。

  “我想他们都挺好的吧。从我们那天在里兹饭店吃过午饭后,我就没再见到过他们。”

  她从鼻孔里喷出一团烟雾,开始大笑起来。

  “我终究没有嫁给拉里。”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亲爱的,到了紧急关头,我觉得不能让拉里做耶稣基督,我来做抹大拉的玛利亚 。不可以的,先生。”

  “是什么让你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的?”

  她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头傲然地扬了一下,小小的胸部,细细的腰肢,加之穿着那身衣服,看上去像个顽童;但我必须承认,上次见面时,她穿着一身红衣服,显得有几分粗俗和忧郁,而现在却迷人多了。她的脸和脖子都被太阳晒成了棕色,而这种肤色使她脸颊上的胭脂和黑色的眉毛充满了挑衅,俗气中透着引诱的意味。

  “你要我告诉你吗?”

  我点了点头。侍者端来了我的啤酒和给她点的白兰地和苏打水。她用手里刚抽完的粗丝卷烟点燃了另外一支。

  “我那时有三个月没喝过酒了,也没有抽过烟。”她看到我惊讶的神色,笑了起来,忙解释道,“我不是指香烟,而是鸦片。我感觉糟透了。你知道,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会歇斯底里地叫,叫声震天动地。我会说:‘我撑不下去了,我撑不下去了。’我和拉里在一起的时候,并没那么糟糕,但他不在的时候,简直就是地狱。”

  我看着她,当她提到鸦片的时候,我更仔细地观察着她。她的针状瞳孔表明她还在抽。她的眼睛绿得吓人。

  “伊莎贝尔本想送我一套结婚礼服。也不知那件衣服现在怎么处置了。那件衣服真是美极了。当时我们约好了我去找她,然后一起去莫利纽克斯服装店,在选衣服这一点上,我佩服伊莎贝尔。她对衣服实在是行家。我到了她家,她的管家说她急急忙忙地带琼去看牙医了,并留下口信说她会很快回来。我走进客厅,咖啡用品还在桌上,于是便请那个管家为我煮了一杯咖啡。咖啡是唯一能让我等下去的东西。他说他会给我煮些咖啡来,出去时顺便带走了空咖啡杯和咖啡壶,但是托盘上留有一瓶酒没有带走。我看了看,原来是你们在里茨酒店里谈论过的那个波兰玩意儿。”

  “朱波罗卡酒。我记得艾略特说过他会送伊莎贝尔几瓶的。”

  “你们都说那酒闻起来有多美妙,我很好奇,拔掉软木塞,闻了闻。你们说得很对,酒香扑鼻。我抽了一支烟,几分钟后,管家就端着咖啡进来了。咖啡味道也不错。人们都大夸特夸法国咖啡好,让他们去喝吧,我还是更喜欢喝美国咖啡。这是我在法国唯一想念的东西。伊莎贝尔的咖啡还不错,我本来感觉糟透了,一杯咖啡喝下去,感觉好多了。我看着放在托盘里的那瓶酒,那是一种可怕的诱惑,但我说:‘见鬼去吧,我想也不会想的。’于是我又点了一支烟,心想伊莎贝尔很快就会回来的,但她没有。我极度紧张,坐立不安;我不喜欢等人,房间里也没有什么书可看。我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看墙上的画,但我的眼睛却一直离不开那个该死的酒瓶。后来,我想,我只是倒一杯出来,看一眼。倒出来一看,那颜色漂亮至极。”

  “是浅绿色的。”

  “一点没错。你说怪不怪,它的颜色就如同它的香味一样迷人。那颜色就像你有时会在一朵白玫瑰花心里看到的绿色一般。我禁不住想知道它是否有那种诱人的味道,觉得只是品尝一下不会害我怎么样。我原本只想喝一小口,这时听到了响声,以为是伊莎贝尔回来了,便一整杯下了肚,因为我不想让伊莎贝尔看到我在喝酒。但那不是伊莎贝尔。天哪,我自从戒酒以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真的觉得自己开始死而复生。如果那天伊莎贝尔很快就回来的话,我想我现在应该嫁给拉里了。我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伊莎贝尔没进来吗?”

  “没有,她没有。我很生她的气。她以为她是谁,让我那样等她。然后我看到酒杯又斟满了,我想我一定是鬼使神差地斟上的,但是,信不信由你,我不记得我斟过。把酒再倒回似乎也太没有意思了,所以我就把那杯酒喝了。无可否认,那真是美妙绝伦。我喝完后感觉自己像变了一个人,简直乐不可支,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你还记得那个老家伙说波兰人大杯大杯地喝这种酒,面不改色吗?哼,我想我能和任何波兰杂种喝得一样多。一不做二不休,我把咖啡杯里的咖啡渣倒在壁炉里,往杯子里斟上酒,斟得满满的。什么琼浆玉液,管他妈的。后来的事我不太记得了,但我相信在我善罢甘休时,瓶子里几乎没有酒了。然后就想在伊莎贝尔进来之前,我得赶快离开。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差点儿与伊莎贝尔撞个正着。刚走出前门,我就听到琼的声音。我急忙跑上楼梯,等她们完全进了门,我便冲下楼梯,跳上了出租车,落荒而逃。我让司机拼命开车,当他问我去哪儿时,我却突然冲着他大笑起来,感觉自己真是帅呆了。”

  “你回你的公寓了吗?”我问道,虽然我知道她没回。

  “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大傻瓜呢?我知道拉里会来找我。我不敢去我以前常去的任何地方,所以我去了哈基姆那儿。我知道拉里永远也找不到我。另外,我想抽鸦片。”

  “哈基姆是谁呢?”

  “哈基姆嘛,哈基姆是阿尔及利亚人,如果你有钱买鸦片,他总能帮你搞到。他是我的一个相当好的朋友。他会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不管大人、小孩、女人,还是黑鬼。他手下总有五六个阿尔及利亚人恭候差遣。我在那里待了三天。我不记得我睡了多少男人。”她开始咯咯地笑,“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一应俱全。这三天我把过去戒烟戒酒失去的时间补了回来。但你知道,我当时很害怕。我在巴黎没有安全感,我怕拉里会找到我,而且,我已经身无分文。那些浑蛋,你得付给他们钱,他们才会和你上床睡觉,没有办法,于是我从哈基姆那儿离开,回到了公寓,给了看门人 一百法郎,告诉他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已经走了。我随即收拾好东西,连夜坐火车去了土伦。到了土伦,我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从那以后你就一直在这里吗?”

  “一点没错,并且我要继续留在这里。在这里,你可以买到你想要的任何鸦片,都是水手们从东方运回来的上等货色,不是他们在巴黎卖给你的那些垃圾。我在旅馆包了个房间,商务海事宾馆。你晚上进去的时候,就会闻到走廊里散发出的鸦片味道。”说着,她放荡不羁地嗅了一下鼻子,“甜蜜而又刺激。他们在房间里抽烟,给人一种亲如一家的感觉。旅馆不干涉个人私事,带谁一起来睡觉都没事。他们早上五点来敲你的门,叫水手们回船上去,所以你就只管放心大胆地睡觉,不用担心延误行程。”然后,她突然话题一转,继续说道,“我在码头附近的商店里看到了你写的一本书;如果我知道会见到你的话,我一定会买下它,让你给我签名。”

  路过书店的时候,我停下来看了看橱窗里的书,注意到在新书里面有一本我写的小说,是一本法译本,是最新出版的。

  “我认为你看了也不会觉得有意思。”我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能认字识书,这你是知道的。”

  “并且我相信你也会写。”

  她迅速地瞥了我一眼,笑了起来。

  “是啊,我小时候常常写诗。我想一定写得很糟糕,但自我感觉良好。想必这是拉里告诉你的。”她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人生险恶,要学会苦中作乐,如果不能追欢取乐,就是个大大的傻瓜。”她傲慢地把头往后一仰,“如果我买了那本书,你会给我签名吗?”

  “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你真想要的话,我买一本送你,把它留在你的酒店里。”

  “那太好了。”

  就在这时,一艘海军摩托艇到达了码头,一大群水手蜂拥着从船上跳了下来。索菲瞥了他们一眼。

  “那个人是我的男朋友。”她朝着其中的一个人挥舞着手臂,“你可以和他喝一杯,喝完最好马上开溜。他是科西嘉人,一见到我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就醋海翻涌。”

  一个年轻人向我们走来,他看见我时,犹豫了一下,但是,看见索菲向他打招呼,就走到我们桌前。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黑眼睛熠熠发光,鹰钩鼻,一头乌黑的卷发,看上去不超过二十。索菲告诉他我是她童年时的美国朋友。

  “他不会讲话,但长得很帅。”索菲用英语对我说。

  “你喜欢他们的粗暴,是吗?”

  “越粗暴越好。”

  “总有一天,你会被割破喉咙的。”

  “完全预料得到,”她咧嘴笑了,“早死早超生。”

  “你们能不能讲法语啊?”水手厉声说。

  索菲朝他笑了笑,带着一丝嘲弄。她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俚语,带有浓重的美国口音,但这使她平时常说的粗俗下流的语言极具一种滑稽的腔调,令人哑然失笑。

  “我告诉他,你很帅气,但怕你不好意思,我是用英语说的。”随后,她对我说,“他很强壮,有一身拳击手的肌肉,用手摸摸感受一下。”

  水手的愠怒被奉承消解,他得意地笑了,弯曲起手臂让二头肌显露出来。

  “你摸摸看,”他说,“来啊,你摸摸看。”

  我摸了摸,表示自己真是羡慕不已。我们又聊了几分钟。之后,我付了酒钱,起身要离开。

  “我得告辞了。”

  “见到你很开心。别忘了那本书。”

  “我不会忘的。”

  我和他们两人握过手,便漫步走开。途中经过书店,我停下来,买下了那本小说,并签上了我和索菲的名字。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合适的赠言,突然间想到了龙沙那广为引用的精美小诗,便将小诗的第一行用法文写在了书上:

  美人儿,我们去看看那玫瑰花……

  我把书留在了索菲的旅馆里,旅馆就在码头附近,我自己也经常住在那里。天刚亮,你就会被船上招呼上岸过夜的人的号声吵醒,梦幻缥缈的阳光照射在港湾平静的水面上,似是给那些幽灵般的船只披上了美丽的色彩。第二天,我们起航前往卡西斯,我想在那里买些红酒,然后去马赛换乘我们预订的一艘新船只。一周后,我回到了家。

  七

  我发现艾略特的男仆约瑟夫写来的一封信,告诉我艾略特卧病在床,非常想见见我,所以第二天我驱车前往安提比斯。约瑟夫在带我去见他的主人之前告诉我,艾略特得了尿毒症,医生认为他的病情不容乐观。好在他熬了过来,现在好多了,但他的肾出了毛病,完全康复是不可能的。约瑟夫陪伴艾略特四十年了,他对艾略特很忠诚,可是,尽管表面上他看起来很难过,却不难看出,和他这个阶层的很多人一样,当主人家遇难时,他们内心里却在幸灾乐祸。

  “可怜的先生 ,”约瑟夫叹了口气,说道,“当然,他有自己的怪癖,但说到底,他是个好人。人迟早都会死的。”

  他说的好像艾略特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确信他早就为你留好了一笔赡养费,约瑟夫。”我不客气地说。

  “但愿如此。”他伤心地说。

  当他把我领进卧室,看到艾略特依然神气活现时,我很惊讶。虽然他脸色苍白,看上去很老,但精神还不错。他刮了胡子,头发梳得很整齐,身上穿着浅蓝色的丝质睡衣,口袋上绣着他名字的首字母,字母上方绣着伯爵的皇冠。铺开的床单上也绣着这些字母以及皇冠,但型号大得多。

  我问他感觉如何。

  “很好,”他兴高采烈地说,“这只是暂时的不适。用不了几天我就能起床活动了。我约了迪米特里大公爵在星期六共进午餐,我已经告诉我的医生,让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在那时之前把我的病治好。”

  我和他待了半个小时,走的时候叮嘱约瑟夫,说要是艾略特疾病复发,一定要告诉我。一周后,我和邻居一起去吃午饭,使我大吃一惊的是,艾略特也在那里。他身穿礼服,脸色像死人。

  “你不应该出门,艾略特。”我告诉他。

  “哦,胡说八道,我亲爱的朋友。弗里达请了玛法达公主。自从可怜的路易莎在罗马任职以来,我就和意大利王室熟识,算起来好多年了,我不能让可怜的弗里达失望。”

  我不知道是该钦佩他不屈不挠的精神,还是该哀叹他这把年纪且在身患重病的情况下,竟还保留着对社交的极大热情。你绝不会认为他是个病人。就像一个垂死的演员,脸上涂着油彩,走上舞台时,就会暂时忘记疼痛。艾略特用他惯有的自信,扮演着他那优雅的捧场的角色。他和蔼可亲,八面玲珑,用他那最精通的手法吮痈舐痔,辩口利辞却令人捧腹。我想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把自己的社交天赋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在公主殿下离开时,艾略特鞠躬送行,既表现了对殿下身份的尊重,又表现了一位老人对一个年轻美丽女子的羡慕,风度翩翩,有目共赏。难怪设宴女主人宴会过后称他为宴会的灵魂。

  几天后,他又躺在了病床上,医生禁止他离开房间。艾略特对此很是恼火。

  “病得太不是时候了,真是糟糕至极。社交季正热火朝天。”

  他一口气说出一长串在里维埃拉避暑的知名人物。

  我每隔三四天去看他一次。有时他躺在床上,有时穿着华丽的晨衣坐在一辆两轮推车上。他似乎拥有数件这样的晨衣,因为我未曾见他穿重过样。八月初,有一次我去探望艾略特,我发现他异常安静。约瑟夫迎我入门时,告诉我艾略特的病情有所好转,但他如此无精打采,真是让我有点诧异。我试着用我听到的那些海岸上的八卦新闻来逗他开心,但他显然不感兴趣,轻轻地皱了一下眉,表情中透露出一丝罕有的愠怒。

  “你要去参加埃德娜·诺维马利的宴会吗?”他突然问我。

  “不去,当然不去了。”

  “她有没有邀请你?”

  “里维埃拉的所有人她都邀请了。”

  诺维马利王妃曾是一个富有的美国女人,嫁给了罗马的王子。这位罗马王子可不是意大利那种一钱不值的普通王子,而是一个伟大家族的首领,一个曾在十六世纪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公国的雇佣兵的后裔。诺维马利王妃是一个六十岁的寡妇,由于法西斯政权索取她的美国进款太多了,她很是不乐意,因而离开了意大利,来到法国,在戛纳后面的一处良田里为自己建造了一幢佛罗伦萨式别墅。她从意大利运来了大理石,砌成她那间大接待室的墙壁,从国外请来画家给画天顶画。她的藏画、铜像都异常精美;甚至连艾略特这样不喜欢意大利式家具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家具十分华贵。她家的花园很漂亮,游泳池的造价能抵得上一个中产人家的财产。她待客大方,每顿饭总不会少于二十个人。她已经安排好在八月月圆之时举行一次化装舞会。虽然还有三周的时间,但里维埃拉已经到处都在谈论这次舞会了。那天晚上会放烟火,她还从巴黎请来一支黑人管弦乐队。那些被流放的王公贵族互相谈论时,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认为她这一晚上的开支足够抵得上他们一年的花费。

  “富丽堂皇。”有人说。

  “太疯狂了。”有人说。

  “庸俗至极。”有人说。

  “你准备穿什么去呢?”艾略特问我。

  “但我告诉过你了,艾略特,我不会去的。你不会认为我这把年纪,还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参加化装舞会吧。”

  “她没有邀请我。”他声音嘶哑地说。

  说完,他用憔悴的眼神望着我。

  “哦,她会请你的,”我冷静地说,“我敢说,还没发完全部请柬。”

  “她不会邀请我的。”他讲话的声音都变了,“这是有意的侮辱。”

  “哎,艾略特,对于你所说的,我不是很相信。我敢肯定这是一场疏忽。”

  “我可是个不容小觑的人。”

  “不管怎么说,你的身体没有好,怎么也去不成。”

  “去不成也得去。此次是这个季节盛大的一次聚会。哪怕我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也要去。我有我祖先德劳里亚伯爵的那套礼服可以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一直保持沉默。

  “保罗·巴顿在你来之前就来见我了。”艾略特突然说。

  读者想必忘记这个人是谁了,因为当我写到这里时,我也得回过头翻翻前面看看我给他起了个什么名字。保罗·巴顿是艾略特介绍到伦敦社交界的年轻美国人,后来,觉得艾略特不再有任何利用价值时,将他抛弃,为此,艾略特恨得咬牙切齿。最近这个人相当吸人眼球,首先是因为他加入了英国国籍,而且后来是因为他娶了一位报业巨头的女儿,并且这位巨头已经被封为贵族了。有了这样的后台,再加上此人面面俱圆,显然他会前途似锦。艾略特苦不堪言。

  “每当我在夜里醒来,听到老鼠在壁板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我就说:‘这是保罗·巴顿在向上攀爬。’相信我,老兄,他最终会进上议院的。谢天谢地,我不会活着见到那一幕。”

  “他为何而来呢?”我问,因为我和艾略特一样清楚,这个年轻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跑来。

  “我告诉你他为何而来,”艾略特咆哮着说,“他想借我的德劳里亚伯爵服。”

  “厚颜无耻。”

  “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这说明他知道埃德娜没有邀请我,也不打算邀请我,那是埃德娜煽动他这样做的。那个老淫妇。没有我,她哪有今日。我为她举办过宴会。她认识的人哪一个不是我介绍的。她和她的司机上床,你当然知道。令人作呕!巴顿坐在那里,告诉我,她要使整个花园灯火通明,而且还会放烟花。谁都知道我喜欢放烟花。他告诉我,许多人纠缠不休向埃德娜要请柬,但她都一一拒绝了,因为他要把宴会办得面目一新。他说得好像我毫无疑问在被邀请之列。”

  “你会把衣服借给他吗?”

  “借给他?先叫他死了进地狱吧。我自己穿着它下葬也不借给他。”说到这里,艾略特从床上坐起,像个发狂的女人一样来回摇晃。“哦,真是太恶毒了,”他说,“我恨他们,我恨他们所有的人。当我能招待他们的时候,他们摇着尾巴围着我转,但现在我老了病了,派不上用场了,他们却将我视同草芥。自从我卧病在床以来,来探望我的还不到十个人。这周我只收到一束寒酸的花。我为他们不遗余力。他们吃我的饭,喝我的酒,我替他们跑腿,为他们安排宴会,我全身心地给他们帮忙,可是,我从中得到了什么呢?没有,没有,屁都没有。他们没有一个人关心我的生死。天哪,他们真是天理不容。”说到伤心处,他哭了起来。大滴的泪珠从他消瘦的脸颊淌落,“后悔莫及呀,如果当初没有离开美国该有多好啊。”

  看到这样一位老人一只脚已经跨进棺材了,因没有被邀请参加一个宴会而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着实可悲。此情此景,令人诧异,同时又难免使人心生怜悯之情。

  “算了,艾略特,”我说,“聚会的那天晚上可能会下雨,会搞砸聚会的。”

  他听到我的话,就像我们所听说的快要淹死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哭着哭着笑了起来。

  “我从来没那样想过。我会向上天祈祷下雨,比平时更加虔诚地祈求上天。你说得对极了,下雨会把聚会搞砸的。”

  我总算把他孩子般无聊的想法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当我离开时就算不能让他兴高采烈,至少让他平静了下来。但我还是担心不已,所以一回到家我就打电话给埃德娜·诺维玛利,说我第二天要来戛纳,问能否和她一起共进午餐。她让人给我回话,说她很乐意请我吃饭,但仅仅是家常便饭。然而,到了那儿,我发现除了她自己,还有十个客人在。她不是一个坏人,慷慨好客,她唯一的严重缺点是她的长舌。她甚至情不自禁地说一些关于她密友的坏话,但她这样做是因为她是个愚蠢的女人,想不到别的办法吸引别人的注意。由于她讲的那些坏话又被人传了出去,因而那些被她中伤的人就不再和她来往了。但她举办的宴会总是热闹非凡,大多数人很快就原谅了她。我不想让艾略特因我提出要她邀请他去参加聚会而蒙羞,所以静观其变。她对聚会这件事很兴奋,午餐时的谈话也没有别的内容,全部集中在这次聚会上了。

  “艾略特肯定会很高兴,这次总算有机会穿上他的菲利普二世礼服了。”我尽可能随意地说道。

  “我没邀请他。”她说。

  “为什么?”我装出一种惊讶的语气问道。

  “我为什么要邀请他呢?他在社交圈已经没有名望了。他令人讨厌、势利、到处散布丑闻。”

  因为这些指控同样适合于她,所以我觉得,她太过分了,傻里傻气的。

  “此外,”她补充说,“我想让保罗穿艾略特的聚会礼服。保罗穿上一定会很神气。”

  我没再说什么,但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让可怜的艾略特得到他渴望的请柬。午餐后,埃德娜带她的朋友们到花园里去散步了。这给了我可乘之机。曾经,我在这所房子里待过几天,了解它的布局。我猜还会有一些请柬保存在秘书的办公室。我急匆匆地溜过去,打算取一张请柬,放进口袋里,回去后在上面写上艾略特的名字,然后寄给他。我知道他病得太重了,根本参加不了,但如果能收到这份请柬的话,他一定非常开心。但是,当我推开门,发现埃德娜的秘书正坐在办公桌前时,我真是大吃了一惊。我原以为她还在吃午饭呢。她是一位名叫吉斯的中年苏格兰女士,黄色头发,脸上有雀斑,戴着一副夹鼻眼睛,全身都散发出一副老处女的派头。我稍微镇定了一下。

  “王妃带着客人们在逛花园,所以我想进来,和你一起抽支烟。”

  “不用客气。”

  吉斯小姐说话时带着浓重的苏格兰小舌颤音。但与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她讲话冷静,而此时她的小舌音愈加颤得厉害,使人忍俊不禁。但是,当你笑不可抑时,她却会很惊诧且不快地看着你,认为你觉得她讲的话好笑,简直是发神经。

  “吉斯小姐,我想这次聚会给你增加了很多麻烦事。”我说道。

  “简直是忙得我焦头烂额。”

  我知道她可以信赖,便直奔主题。

  “为什么王妃不邀请坦普尔顿先生呢?”

  吉斯小姐刻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和坦普尔顿先生有仇恨,是她亲自把他的名字从客人的名单上划去的。”

  “你知道,他不久于人世了,余生只能在病榻上度日。这次如此不被待见,他很受伤。”

  “如果他想和王妃搞好关系,当初就该放聪明些,不该逢人就讲王妃和自己的司机上床的事儿,他的司机有妻子,而且还有三个孩子呢。”

  “那她上了没有呢?”

  吉斯小姐透过夹鼻眼镜看着我。

  “我当秘书已经二十一年了,亲爱的先生,我制定了一条法则,那就是相信我所有的雇主都像白雪一样纯洁。我得承认,当我家女主人发现自己怀孕三个月,而爵爷去非洲射杀狮子,去了半年有余。此时我对女主人坚信不疑的法则受到了严重考验,但女主人只要去巴黎一趟,进行一次价格不菲的短期旅行,就会万事大吉。我和女主人便长松了一口气。”

  “吉斯小姐,我来这儿不是和你抽烟的,我来是偷请柬的,我想亲自把请柬寄给坦普尔顿先生。”

  “这是一件非常无耻的事。”

  “就算是这样吧,做个有风度的人,吉斯小姐。给我一张请柬,他反正也来不了,这会让一位可怜的老人兴高采烈的。你和他并无芥蒂,不是吗?”

  “是的,他一直对我很客气。他是个正派之人。在这方面我会为他说话,他比大多数来王妃这儿骗吃骗喝的人要强百倍。”

  所有大人物身边都有一些得宠的下属。你最不应该怠慢这些仰仗人势的人。当他们得不到应有的待遇时,他们就会生恨,且反复在主子面前放你的冷箭,挑拨离间。你一定要和他们搞好关系。我们的艾略特先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对那些穷的亲戚、老女佣或受主人信赖的秘书总是以良言笑脸相待。我敢肯定,他经常和吉斯小姐相互打趣,圣诞节的时候,也不会忘记送她一盒巧克力、一个化妆盒或者一个手提包。

  “拜托,吉斯小姐,发发善心吧。”

  吉斯小姐把她的夹鼻眼镜更牢固地固定在她高高的鼻梁上。

  “毛姆先生,我相信你不会希望我对我的雇主不忠,而且如果那个老母牛发现我违背于她,她会解雇我的。请帖在写字台上,都装在了信封里。我现在起身去望望窗外,一是为了伸展腿部,因为我在一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二是为了观赏窗外美丽的景色。当我转过身去的时候,背后所发生的事情,无论是上天还是凡人都没有理由让我负责任。”

  吉斯小姐回到她的座位上时,请柬就已经塞进了我口袋里。

  “见到了你,真好!吉斯小姐,”我伸出手说,“你准备在化装舞会上穿什么?”

  “我是牧师的女儿,亲爱的先生,”她回答说,“把这种愚蠢的事情留给上流阶层的人去做吧。当我看到《先驱报》和《邮报》的代表们美餐一顿,喝一瓶我们二等品的香槟后,我的职责就尽到了。我将回到我的卧室里,关上门看一本侦探小说。”

  八

  两三天后,我去看望艾略特,发现他笑容满面。

  “瞧,”他说,“我收到了请柬。今天早上送来的。”

  说完,他从枕头底下拿出请柬给我看。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我说,“你看,你的名字是以T开头,排在后面。很显然,秘书写请柬,才轮到你。”

  “我还没有回复呢,明天再回复。”

  听到这话,我感到有点害怕。

  “你要不要让我代你回复?我回去时可以寄出去。”

  “不行,为什么要让你帮我?我自己完全能够回复别人的邀请。”

  幸运的是,我想,这封信会由吉斯小姐打开,她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从而把信扣下。这时,艾略特按了按铃,唤约瑟夫过来。

  “我想让你看我的礼服。”

  “你不会是想去吧,艾略特?”

  “我当然想去了。自从博蒙特家的舞会以后,我就再也没穿过这套礼服。”

  约瑟夫听闻铃声进来,艾略特叫他把礼服取来。礼服装在一个大的平顶盒子里,用薄绢包着。里面有一条白绸缎长袜、带衬里的白锦缎镶边的织金布紧身裤,搭配一件紧身上衣、一件斗篷、一条可以戴在脖子上的绉领、一顶扁平的天鹅绒帽子、一条长长的金链上面挂着金羊毛勋章。我认出这是菲利普二世穿的那件豪华礼服,那张画就在普拉多。当艾略特告诉我,这正是德劳里亚伯爵在西班牙王子与英国女王的婚礼上穿的服装时,我认为他完全是想入非非。

  第二天早上,我吃早饭的时候,有人叫我去接电话。电话是约瑟夫打来的,他告诉我,艾略特夜间又犯病了,他急忙请来了医生,医生也不敢说他是否能熬过这一天。我派人去取车,然后前往安提比斯。我发现艾略特已不省人事了。他之前坚决不让护士看护,但我在那里见到了一位护士,是医生从位于尼斯和博卢之间的英国医院找来的,见状我备感欣慰。我出去给伊莎贝尔发了电报。她正和格雷一起和孩子们在拉波勒廉价的海滨胜地避暑,从拉波勒到安提比斯路途遥远,我担心他们赶不上为艾略特送终。除了艾略特已多年未见的伊莎贝尔的两个兄弟,她是艾略特唯一在世的亲人。

  但艾略特求生的欲望很强,或者是医生用的药物起了作用,因为在一天之内他恢复了意识。虽然病得不成样子,他却强作精神,和护士打趣,问了一些关于护士性生活的下流问题来自娱自乐。我和他待了大半个下午。第二天又去看了他,发现他虽然身体很虚弱,但情绪还好。护士只让我和他待了一会儿。我给伊莎贝尔发出的电报还没有得到回音,甚是焦急。因为我不知道伊莎贝尔在拉波勒的地址,我便把电报发到了巴黎,就担心看门人不能及时转送电报。直到两天后,我才得到答复,说他们马上动身。不凑巧的是,接到我的电报时,格雷和伊莎贝尔乘汽车去布列塔尼短途旅行了。我查了查火车时刻表,发现他们至少三十六小时才能到达。

  第二天一早,约瑟夫又打电话给我,说艾略特夜里睡得很不好,想见我。我匆忙赶去。当我到达时,约瑟夫把我拉到一边。

  “先生,如果我和他谈论的事情不恰当,还请求先生原谅!”他对我说,“我理当不信教,我认为所有的宗教只不过是神父企图控制信徒的阴谋,但是先生也了解,女人们却不这么认为。我的老婆和女佣坚决要求我们的主人接受临终圣礼,显然他余下的时间不多了。”他非常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现在的问题是谁也没法说。也许如果一个人不久于世的话,还是把自己跟教会的关系搞好为上计。”

  我完全理解他。大多数法国人,不管日常他们多么随便地嘲弄宗教,大限将至时,他们更愿意向与他们骨肉相连的宗教妥协的。

  “你想让我向他提出这个建议吗?”

  “如果先生能有这样的善心的话,再好不过了。”

  这是我不太喜欢做的事,但毕竟艾略特多年来一直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履行天主教徒的职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去了他的房间,见他仰面躺着,身体干瘪,面容憔悴,但神志清醒。我打发护士出去,只留下我们两个人。

  “恐怕你病得很重,艾略特。”我说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请个神父来呢?”

  他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回答。

  “你的意思是说我就要死了?”

  “哦,但愿不是这样。只是以防万一。”

  “我懂了。”

  他不说话了。这是一个痛彻心扉的时刻,明明知道告诉艾略特这些话,他会难过,却又不得已为之。我不忍心看他,咬紧牙关,因为害怕会哭出声来。我坐在床沿边,看着他,伸出一只胳膊撑着身体。

  他拍拍我的手。

  “别难过,我亲爱的朋友。位高任重 ,你知道。”

  我听了,笑得歇斯底里。

  “你这个怪家伙,艾略特。”

  “这样不就好多了。现在给主教打电话,说我想要忏悔并接受涂油礼 。如果他能派查尔斯神父来,我将会感激不尽的。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查尔斯神父是我以前提到的主教的代理人。我去楼下打电话,对主教本人亲自讲了这件事情。

  “紧急吗?”他问。

  “刻不容缓。”

  “我马上处理此事。”

  医生来了,我告诉了他刚才的事。他和护士一起上楼去看艾略特,我在一楼的餐厅等着。从尼斯到安提比斯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大约半小时后,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约瑟夫朝我跑来。

  “是主教本人,先生 ,”他慌慌张张地说,“主教大人亲自来了。”

  我急忙出门迎接。这次,与平时不同的是,他的身边缺少了那个代理人的陪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带来了一个年轻神父,这个神父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我猜测可能是涂油礼所用的物品。司机带着一个破旧的黑色提包跟随其后。主教和我握手问好,并介绍了他的同伴。

  “我们可怜的朋友怎么样了?”

  “恐怕他病得很厉害,主教大人。”

  “能不能带我们去一个可以更衣的房间上?”

  “这一层有餐厅,主教大人,客厅在楼上。”

  “在餐厅换就可以了。”

  我带他去了餐厅。约瑟夫和我在大厅里等待。一会儿门开了,主教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双手拿着圣杯的神父,圣杯上面放着一个小盘子,盘子上面放着圣饼。一块非常细的麻纱餐巾盖在上面,餐巾质地精良,近似透明。我仅在晚餐或午餐时见到主教,他是一个饭量很大的食客,喜欢美酒美食,喜欢说笑话,有时还会讲些下流粗俗的故事。他当时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健壮、臃肿,只有中等身高的人。现在身着法衣,戴着长巾,他看上去不仅高大而且有威严。他的那张红红的脸,平时笑容可掬,现在却很严肃。他的外表不再有曾经的骑兵军官的影子,此刻,他看上去更符合他在教会的身份,一看便知是教会的显要人物。难怪约瑟夫在胸前画十字,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主教微微鞠了一下躬,点了点头。

  “带我去见病人吧。”他说。

  我给他让开路,让他先上楼梯,但他却让我走在前面。我们都沉默不语,一脸严肃地上了楼。我先走进艾略特的房间,通报说:

  “主教大人莅临,艾略特。”

  艾略特努力使自己坐起来。

  “主教大人亲自莅临,我感到不胜荣幸。”

  “不要动,我的朋友。”主教转向我和护士,说,“请你们先回避一下。”然后转向神父,“你也回避一下,等我准备好了再叫你。”

  神父环视四周,我猜他是要找一个放下圣杯的地方。于是,我挪开了梳妆台上的玳瑁背刷子,为他腾出放圣杯的地方。护士下了楼,我带神父走进隔壁的房间,这是艾略特的书房。书房的窗户敞开着,能望见外面的蓝天。他走过去,站在其中一个窗口前观景,而我坐下来休息。海上正在进行单桅杆帆船比赛,船的白色三角帆在蓝天的映衬下,闪烁耀眼。一艘黑色的大帆船,扬着红色船帆,迎着微风驶向港湾。我认出这是一条龙虾捕捞船,载着在撒丁岛的捕捞成果,为赌场的晚宴提供一道海鲜。虽然艾略特的门紧紧关闭着,但是能听到他低沉的呢喃声。艾略特正在做忏悔。我很想抽支烟,但又怕被神父瞧见不好。神父一动不动地站着,向外望着。他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浓密的黑色卷发,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黄色中带有些许青色的皮肤,表明他是意大利血统。他的脸上带有南方人的那种生命的活力,我禁不住想,他是有着多么强烈的信仰和浓厚的热情,才能使他放弃了生活的乐趣、青春的愉悦以及感官的满足,致力于为上帝服务啊。

  突然隔壁房间里的声音停了下来,我看着门。门打开了,主教出现在门口。

  “你来吧 !”他对神父说。

  书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接着,我听到隔壁房间里又传来主教的声音,我知道他在祈祷,这是教会命令为病危的人念的祈祷词。然后,又是一片寂静,我知道艾略特正在吃圣餐。恐怕是受到原祖的影响,我虽不是一个天主教徒,但是每次做弥撒时,听到主的仆人摇着铃铛通知我领取圣餐时,总免不了感到一阵战栗;现在,我就浑身发抖,仿佛寒风从我身上吹过,真是既害怕又惊恐。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你可以进来了。”主教对我说道。

  我进了艾略特的房间。神父正把杯子和放圣饼的镀金小盘子用纱布盖好。艾略特的眼睛闪闪发光。

  “麻烦你送主教大人上车!”他说道。

  我们走下楼梯。约瑟夫和女佣们在大厅里等着。女佣们热泪盈眶。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向前跪下亲吻主教的戒指。主教伸出两个手为她们摸顶赐福。约瑟夫的妻子轻轻推了他一下,于是,他也上前跪了下来,吻了吻主教的戒指。主教微微一笑。

  “孩子,你不是不信教吗?”

  我可以看出约瑟夫在努力保持静定。

  “是的,主教大人。”

  “不要放在心上。你一直是你主人的忠实仆人。上帝会饶恕你的错误。”

  我一直把主教送到马路上,为他打开车门。上车时,他向我鞠了一躬,然后欣然地冲我笑了笑,说道:

  “我们可怜的朋友身体已经极其虚弱。他的缺点都是表面上的;其实他心胸宽厚,对自己的同胞情同手足。”

  九

  我以为艾略特刚刚接受完圣礼,可能想一个人独处,于是我走进客厅,开始看书。但我刚坐下没多久,护士就进来告诉我,说他想见我。我爬上楼梯,到了他的房间。在接受涂油礼之前,医生为他注射了一针,让他打起精神。此时,不知是因这一阵的作用,还是因举行仪式让他兴奋,他平静中露出喜色,眼睛也熠熠发光。

  “非常荣幸,我亲爱的朋友,”他说,“这样,我可以带着教会重量级人物的介绍信进入天国。我想所有的大门都会向我敞开,欢迎我的到来。”

  “恐怕你会发现那里的人鱼龙混杂。”我笑着说。

  “也许你不相信,亲爱的朋友。我们从《圣经》中了解到,天堂和人间一样,也有阶层的划分。那里有六翼天使和四翼天使,有天使长和普通天使。在尘世,我一直在欧洲的上流社会里生活,在天堂,毫无疑问,我也将处于上流社会。我们的主曾说过:‘我的父亲有许多豪宅,分配时,应该让众民各取所需。’”

  我猜艾略特把天堂想象成了巴德·罗斯柴尔德男爵的宫堡,城堡墙上挂着的十八世纪的镶板,布哈尔桌,镶嵌的橱柜,和路易十五风格的餐厅套件,套件上盖着路易十五时期的刺绣品。

  “相信我,我亲爱的朋友,”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天堂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该死的平等。”

  说着说着,他突然睡着了。我便坐下来看书。他一直睡下去。一点钟的时候,护士进来告诉我,说约瑟夫为我准备了午餐。约瑟夫一副温顺谦卑的样子。

  “真想不到主教大人竟然会亲自屈尊寒舍。这对我们可怜的主人来说真是莫大的荣幸。你看到我吻他的戒指了吗?”

  “我看到了。”

  “如果为我自己,我是不会去做这种事的!我这样做是为了让我那可怜的妻子满意。”

  我在艾略特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下午。其间,伊莎贝尔发来一封电报,说她和格雷将于次日上午乘坐蓝色火车到达。我不奢望他们能及时赶到为艾略特送终。医生来了,见了艾略特的状况,摇了摇头。日落时分,艾略特醒了过来,能够进一点食。这似乎给了他一时的力量。他向我招手,我走到了床边。他的声音很虚弱。

  “我还没回复埃德娜的邀请呢。”

  “哦,别管它了,艾略特。”

  “为什么?我一直都是一个通晓世故之人,我没有理由在即将离世之时,置礼节于不顾。请柬在哪里呢?”

  请柬在壁炉板上,我把请柬取过来,放在他手上,但我很肯定他已经看不清楚请柬上的内容。

  “你到我的书房里找几张便笺纸来。我口述,麻烦你来代写。”

  我走进隔壁房间,把便笺纸取来,坐在他的床边。

  “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

  他闭着眼睛,但嘴上挂着调皮的微笑,我不知道他接下来会讲些什么。

  “鉴于和万能的主有约在先,恕艾略特·坦普尔顿先生不能接受诺维马利王妃的友好邀请。”

  他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幽灵般的笑声。他的脸是一种很古怪的白,看起来很可怕,呼出一种他的疾病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恶臭味。可怜的艾略特,平时可总爱在身上喷洒名牌香水的——香奈儿牌的或者莫利纽克斯牌的。他手里握着那张我偷来的请柬,我觉得他拿着不方便,便试着从他的手里取出来,但他死抓住不放。他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大得震耳欲聋,吓了我一跳。

  “老淫妇。”他说道。

  这是他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他陷入了昏迷。前一天晚上,护士一直守了他一夜,看上去脸色非常困乏,所以我让她去睡觉了,答应必要时会叫醒她,并说我来守夜。事实上,守夜也确实没有什么可做的。于是,我打开了一盏有灯罩的灯,读书读到眼睛疼,然后,我关掉了灯,坐在黑暗中。夜色温暖,窗户大开。灯塔探照灯的光每隔一段时间就掠过房间。羞涩的月亮隐去了身影。月圆之夜,就会俯瞰到埃德娜·诺维马利的化装舞会上那空洞而嘈杂的热闹场面。此时,深蓝深蓝的天空中,无数的星星闪耀着令人害怕的光芒。我想我可能已经睡着了,但我的意识还清醒着,突然我被一阵急促、愤怒,又令人敬畏的声音彻底惊醒了,这声音任何人都能听到,是死亡的颤音。我走到床边,透过灯塔的微光,感受艾略特的脉搏。我发现他已经死了。我打开了他床边的灯,看着他。他的下巴耷拉着,眼睛睁着,我静静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然后帮他合上了眼睛。我很悲痛,感觉有几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一位年迈、善良的朋友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想到他的一生是那么愚蠢、无用和无聊,我哀痛欲绝。他曾参加了那么多的宴会,与所有的王子、公爵和伯爵曾举杯畅饮,而如今这些都荡然无存。那些人已经彻底将他忘却。

  我不忍心叫醒疲惫的护士,所以我回到了靠窗的椅子上。七点钟护士进来时我已经睡着了。醒来后,我留下护士,让她完成自己的职责,自己去吃早饭,然后我去车站接格雷和伊莎贝尔。我告诉他们艾略特已经去世了,因为艾略特家没有地方住,所以我邀请他们到我家住,但他们更愿意去住旅馆。我回到自己家,洗了个澡,刮了胡子,然后换了身衣服。

  这天早上,格雷打电话给我,说艾略特委托约瑟夫给了他们一封信,信是写给我的,这封信是艾略特生前所托。因为信里的内容只能由我一个人看,于是我答应马上开车过去。不到一个小时,我又一次走进了艾略特的房间。信封上写着:“我死后马上转交,里面写有关于葬礼的安排。”我知道他一心想埋在他自己建造的教堂里,我已经告诉伊莎贝尔了。他希望得到防腐处理,并提到可以经营这种业务的公司名。“我已经问过了,”他继续写道,“别人都说这家公司防腐术做得很好。我委托你监督此事,我相信你一定不会马虎行事。下葬时,我想穿上我祖先德劳里亚伯爵的那套礼服,腰配他的宝剑,胸前戴上他的金羊毛勋章。至于棺材的选择,你可以自行决定。不要太耀眼但也要符合我的身份。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希望托马斯·库克父子代办所有的转运遗体事宜,请他们指派一个人送棺材到坟墓。”

  我记得艾略特曾说过他想穿着他那套奢华的礼服下葬,但我以为那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想到他是认真的。约瑟夫坚持要实现他的遗愿,而且似乎没有理由不去实现。先是把他的遗体经过适当的防腐处理,然后我和约瑟夫一起为他穿上那套荒诞的衣服。这真是一件毛骨悚然的差事。我们把他的长腿塞进白色长筒袜里,穿上那织金布的紧身裤。然后,好不容易将他的手臂套进紧身上衣的袖子里。给他戴上洗好了的宽大环状绉领,把绸缎斗篷披在他肩上。最后,我们把平顶的天鹅绒帽戴在他的头上,把金羊毛的勋章套在他的胸前。给尸体防腐的工作者把他的脸颊和嘴唇涂抹得通红。他瘦骨嶙峋,这套礼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太大了,就像威尔第 早期歌剧中的一名歌手,又像是为了半文不值的目标而孜孜以求的堂吉诃德。当装殓人把他放进棺材里时,我把那把宝剑放在他的双腿之间,使他的手放在剑柄上,就像我曾看过的一个十字军战士的墓碑雕塑,那个十字军战士就是这种持剑姿势。

  格雷和伊莎贝尔去意大利参加了葬礼。 毛姆小说精选集(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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