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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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
艾略特把马图林一家妥帖安顿在他宽敞明亮的左岸公寓,他则于年底返回了里维埃拉。他这座公寓是为了方便自己而设计的,房子的空间容不下一个四口之家,即使是艾略特想把他们留在身边,也是有心无力。但是他不会为此感到遗憾。他完全清楚别人宴请时,一个人要比总是拖着一个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要受欢迎得多。而且把这一家人留在身边,每逢家里开小宴会(这在这件事情上他往往是煞费苦心),都有两个人非参加不可的话,那是无法安排的。
“定居巴黎,习惯文明生活,对他们来说是好事。而且,两个女孩也到了上学年龄,并且我打听到就在离我公寓的不远处,有一所非常不错的学校。”
正因如此,在那之后我没再见过伊莎贝尔,直到那年春天我因公赴巴黎几周,住在旺多姆广场附近的酒店里。我常去这家酒店,不单单是因为它方便,更因为它有一种情调。风格独特,面积大,历史悠久,傍着宫殿式庭院。两百年前它是间酒馆客栈。这里的浴室远远算不上奢华,洗澡的设施也不尽如人意;几间卧室里摆着漆白铁质床,上面铺着古风床单和有镜子的巨大衣柜 ,样式也是极其寒碜。但是客厅里陈列着精致的古典家具,沙发、扶手椅可以追溯到拿破仑三世统治时期,虽不舒适,看上去却奢侈艳丽,很是好看。坐在那个房间里,我仿佛生活在过去法国伟大小说家的时代一样。看着玻璃罩下的帝王钟,我感觉也许曾经有位把头发梳成小发卷,穿着荷叶边裙子的漂亮女子守望着时钟的长针,等待着拉斯蒂涅到访。拉斯蒂涅是巴尔扎克小说《高老头》中的主人公,他出身没落贵族,其开始的没落潦倒到最后的飞黄腾达是整部小说发展主线,把他的一生都包括进去了。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医术精湛的内科医生碧昂首被刻画得栩栩如生,就连巴尔扎克本人病入膏肓时,都还忘情地大喊他的名字说:“只有碧昂首救得了我。”碧昂首当年可能来过这间房间,为孀居贵妇号脉、看舌头、治病,这位贵妇因官司从外省赶来巴黎找律师商议一件诉讼案子,生了一点小病,因而请医生。梳妆台前,可能曾坐着一个穿裙子的钟情女人,头发中分,在给自己的负心汉写一封情书;又或者是一位穿着绿色罩袍、围着一条围巾的性情暴躁的老头儿,给自己挥霍无度的不孝之子写信,字字带怒火。
到达巴黎的第二天,我给伊莎贝尔打了电话,问如果我下午五点到访她是否有时间请我喝下午茶。我们已经十年未曾谋面。不苟言笑的管家把我带进了客厅,当时伊莎贝尔正在读一本法国小说。见到我,她起身握住我的双手,面带温暖自信的微笑与我寒暄问好。我们最多见过十来面,单独相处的机会只有两次,但是她马上让我觉得,我们不是泛泛之交而是多年挚友。十年时光,填补了小女孩和中年男子之间的鸿沟,我不再觉得我们的年龄差距悬殊了。这个见过世面的女人用上乘的恭维话向我问好,言语行动间,我觉得我们是同辈人,五分钟后,我们聊得自然诚恳、无拘无束,仿佛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不断见面,从没有间断过一样。她已经学会了轻松舒适、淡定自如、沉着冷静的能力。
但是,她外表的变化才最让我吃惊。我记得她是一个脸蛋精致、肌肉丰腴的女子,使人有点担心她会发胖。想到这,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意识到了这点,狠命减过肥,或是由于生育的结果。不管怎样,现在,她苗条到了极致,完全合乎理想状态;同时她的着装又充分地展示了她的身材。我注意到她身穿的黑色丝质连衣裙既不过分朴素也不过分华丽,是在巴黎最讲究的服装店定制的。她穿着这条裙子,显得漫不经心,就好像她天生就应该穿考究的服装。十年前,即使有艾略特为她的着装当参谋时,她的穿着总是有些夸张,而且不大自然。而现在就算玛丽·路易斯·弗洛里蒙也绝不能说她不时尚、不优雅。就连她从头到脚的玫瑰色指甲尖都透露着她的时尚优雅。她变得更加清秀了,她五官精致绝伦,有着我见过的女性里最美丽最笔直的鼻子,她的前额和浅褐色的眼睛下面没有一丝皱纹。虽然皮肤已谈不上如年少时那样吹弹可破,但仍是极好的。很显然,现在的乳液、面霜和按摩起了一定作用,这赋予了她柔软、晶莹、精致的肌肤,大大增添了她的魅力。她面颊瘦削,略施胭脂,口红涂得十分精致。她亮棕色的头发烫了一下,梳成当时流行的波波发型。她没戴戒指,我记得艾略特告诉过我她变卖了所有的珠宝首饰。她的手虽并不十分小巧但也算得上非常漂亮了。那个时代的女人在白天穿短连衣裙,我由此能看到她穿着香槟色长袜的腿十分修长。腿是许多标致女人的缺憾,但是伊莎贝尔还是少女时,她的腿并不好看,现在却出落成她的一大优势了。事实上,她已由健康、乐观、皮肤光彩照人的少女蜕变成为魅力少妇了。至于她的美在何种程度上是靠艺术、锻炼和皮肉之苦得来的,似乎变得不再重要,重点是结果十分可人。或许她优雅的举止、言行中的修养是有意为之,但是它们看起来是那么自然。看来这四个月的巴黎时光对她的成长有画龙点睛之效。艾略特,即使是在最最挑剔的眼光之下,也只能对她点头称许;而我本来就是一个不那么难取悦的人,直接被她的美貌惊住了。
格雷去孟特芳丹打高尔夫了,但她告诉我,他很快就会回来。
“一会儿见见我的两个女儿,她们去杜伊勒里公园去玩了,很快就回来。她们都是小可人儿。”
我们又聊了很久,东拉西扯。她喜欢巴黎的生活,在艾略特的公寓住得很舒适。艾略特离开前把自己认为合适的朋友介绍给他们一家认识,现在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朋友圈,艾略特总是逼着他们和他之前过去惯例做的那样,广泛社交。
“你知道吗,一想到彻底破产后穷光蛋的我们还过着这样的富人生活,真是笑死人。”
“情况糟到那个地步了吗?”
她咯咯笑了,这笑声让我记起了她十年前轻快欢乐的笑声。
“格雷身无分文。而我此刻的收入同拉里向我求婚时的收入差不多。我拒绝他,因为我觉得不可能靠那点收入过活,而现在我不仅要靠这点收入过日子还要养活两个女儿,这确实有点讽刺好笑,不是吗?”
“你能把这一切当笑话看待让我深感欣慰。”
“有拉里的消息吗?”
“我?没有。你上一次离开巴黎之前我就没再见过他,我认识一些他的旧相识,也向他们打听过他的消息,但那是很多年前了。没人知道他的行踪,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我们认识芝加哥银行的经理,拉里在那里有账户,那个经理告诉我们,偶尔收到拉里从什么怪地方开来的一张支票,比如中国、缅甸、印度。他好像就游走在那些地方。”
我毫不犹豫地问出了涌上嘴边的问题,毕竟如果你想就某事探个究竟时,最好的方式就是提问题。
“你希望你嫁的是他吗?”
她微微一笑,十分动人。
“我和格雷很幸福,他是个好丈夫,不能再好了。你知道,在大萧条和破产来临之前我们都过得很幸福。我们喜欢相同的人,有共同的爱好。他很贴心,有人对你关怀备至总是一桩美事,从结婚到现在他对我的爱从未减少。在他心里,我是最完美的女人。你无法想象他是多么善良和体贴,他甚至慷慨到了离谱的程度;你知道,他认为任何的享受,我都配得上。结婚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对我有半句恶言恶语。哦,我是多么幸运啊!”
我暗地里想,她是否觉得她回答了我的问题,然后我换了话题。
“给我讲讲你的两个女儿。”
说话间,门铃响了。
“她们回来了,你自己看看吧。”
转眼间两个孩子进来了,后面跟着保姆。伊莎贝尔先给我介绍了大女儿琼;然后介绍小女儿,普利西拉。她们则逐一礼貌地亲吻了我的手。大女儿八岁,小女儿六岁,是同龄中的高个子,因为伊莎贝尔很高,而格雷更是体形硕大。两个女儿也只是普通女孩般模样,没什么特别之处。她们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有着她们父亲的黑发和母亲的浅褐色眼睛。她们并不因为有陌生人在而害羞胆怯,相反,她们热切地和自己母亲分享着花园里发生的事,眼睛盯着厨师为下午茶准备的精美糕点。不过我和伊莎贝尔还没开始吃桌上的美食,伊莎贝尔见状允许她们选一样尝尝,她们为选哪一样苦恼不已。她们对自己母亲伊莎贝尔的喜爱显而易见;三人相拥在一起的画面十分动人。她们吃完自选的小蛋糕后,应伊莎贝尔的要求,听话地离开了。在我的印象里,她们乖巧懂事,十分听从母亲的管教。
她们离开后,我讲了一些对孩子母亲通常讲的话,听到我的恭维,伊莎贝尔显然很高兴,但是,有点儿不放在心上。我问她格雷是否喜欢巴黎。
“挺喜欢的。艾略特舅舅留给我们一辆车,格雷可以每天打高尔夫,他参加了旅行者俱乐部,还在那里玩桥牌。当然了,艾略特舅舅提供给我们这套公寓简直是天赐恩典。格雷完全垮掉了,而且他那可怕的头痛病仍会发作。即使他接受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他也做不了,很焦急。他想工作,他觉得自己应该工作,但想到不能工作,他觉得很丢人现眼。你看,他觉得男人的天职就是工作养家,如果不能工作养家,他情愿去死。他受不了自己成为一个多余的人;我只是劝解他,说休息和换一下环境会使他恢复正常,才把他劝到巴黎来的,但我知道,除非一切步入正轨,否则他不会快乐。”
“恐怕过去两年半很难熬吧?”
“嗯,开始时,我接受不了破产的事实,我觉得那简直不可能。我能理解别人可能会破产,但我们怎么可能破产呢?我一直想,最后一刻会有奇迹,我们会因运气之类的东西得救。然后当最后致命一击来临时,我觉得没办法再活下去了,未来不再属于我,前途一片黯淡。那两周时间里,生活里再没有了欢乐,一切我喜欢的事情再也与我没关系了。天呐,太可怕了,和过去的一切说再见,太黑暗了。有两个星期,我简直受不了了,知道生活不再有任何乐趣,再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然后十四天过去了,我说:‘见鬼去吧,我不会再想这些烦心事了。’和你说句实话,后来我就真的没再想,一点点都不懊恼,还没破产的时候我是得乐且乐,现在破产了,就破产吧。”
“很明显,住在一座上等的豪宅里,用着上好的免费管家和厨师,消瘦的身躯还可以穿着香奈儿定制的连衣裙时,破产就好应付多了,对吧?”
“不是香奈儿,是朗万,”她咯咯笑着,“我看出这十年来,你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你是一个机灵鬼,一直以来不信我说的话,但是如果不是为了格雷和孩子们,我也许不会接受艾略特舅舅的帮助,这个我是有把握的。靠我每年两千八百元钱的收入,我们可以很好地经营种植园,种水稻、黑麦、玉米,还能养猪。毕竟我是在伊利诺伊州的农场出生和长大的。”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讲。”我笑着说。我知道她实际上是在纽约一家高级妇产科医院出生的。
这时格雷进来了,十二年前,我确实只和他见过两三次面,但是我见过他的结婚照(那张照片装裱在精美的相框里,艾略特将那相框摆在他的钢琴上,和瑞典国王、西班牙王后、德·吉斯公爵签名的那些照片放在一起。)我很清楚地记得他很俊朗,现实却让我吃了一惊。他的鬓角秃得很厉害,头上也有一小块秃顶,他的脸又涨又红,双下巴。多年来,优越的生活条件和饮酒的习惯让他发福了不少。幸亏他个子高,看上去还不算严重肥胖,但是吸引我注意的是他的眼神。我很是记得当初他前途无量、无忧无虑的时候,那双爱尔兰蓝眼睛里充满着信赖和开诚布公。而现在,我在他眼里看到了迷茫困惑和沮丧,即使不知道实情,我也能猜到,在一系列打击中,他的自信以及对世界秩序的信心都被摧毁了。我感觉到他的内心已经非常自卑,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事情,并深以之为耻一样,尽管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做错了。显然,他的精神世界被动摇了。他对我的到来表示热情的欢迎,好像我是他远道而来的老友,显得很高兴,但我感觉他对我的热情只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内心感受。
用人上了酒,格雷为我们调了鸡尾酒。他刚刚打了两轮高尔夫球,对自己的战绩很是满意,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自己是怎么克服一个一个困难进球的。伊莎贝尔饶有兴趣地听着。我和他们约定了下次一起吃晚饭和看戏的时间,几分钟后,我告辞了。
二
渐渐地,我养成了一周拜访伊莎贝尔三四次的习惯,每次去都是在下午完成工作后,那时一般情况下她都是只身一人,很乐于与我闲聊,艾略特介绍给她的朋友均属长辈,而她的同龄朋友少之又少。我自己的朋友晚饭之前大都很忙,比起参加俱乐部或者和那些排外的法国人玩桥牌,我更喜欢去伊莎贝尔那儿闲聊。她接待我的妙处在于好像我们是同龄人,可以轻松地交谈。我们开玩笑、打趣、逗乐,一会儿聊我们自己,一会儿又聊共同的熟人,一会儿又聊书画,我们一起度过了非常愉快的时光。我有一个性格缺陷,对不好看的相貌永远看不习惯;无论朋友的性格多么好,多年亲密相处也无法让我忘记她不整齐的牙齿或者不对称的鼻子;反过来,我对朋友的精致却永远感到喜欢,相交二十年之后,长得方正的额头或精致的颧骨仍能给我带来无穷的视觉享受。因此,每次见伊莎贝尔,她的鹅蛋脸、凝脂似的皮肤、透着温暖的浅褐色眼睛都会使我重拾愉悦感。
后来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三
在所有的大城市,总存在着一些彼此独立互无沟通的小圈子,一个大世界里包含着许多小世界,人们在一个个小世界里生活着,同一小圈子里的人彼此依赖相互陪伴,仿佛他们居住在一个个孤岛上,彼此隔着无法逾越的海峡。从我的经验来看,巴黎更是这样子。法国名流只认识上流社会人士,政客们生活在腐败的政治圈,大小资本家只承认资本家,作家只和作家来往(在安德烈·纪德的日记里,有一点很突出:他好像除跟那些从事一样职业的人以外,很少和其他人接近的),画家只喜欢画家,音乐家只青睐音乐家。伦敦也是如此,只是法国尤甚,在伦敦同样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是程度逊色于巴黎,而且有这么十几家人家的宴会席上,偶尔还会碰到公爵夫人、演员、画家、议员、律师、服装师和作家齐聚一堂之时。
我在生活上的遭遇,让我在不同的时期里,在巴黎差不多所有这些小世界里都待过一段短暂的时间,甚至在圣日耳曼大街那个封闭社会也进去过(通过艾略特);但是,比起现在叫作福煦大道的那个甄别很严的小圈子,还有常去拉吕饭店和巴黎咖啡馆的那一批不管国别的人士,抑或蒙马特尔区那群嘈杂而破烂的寻欢作乐的人,我最喜欢的却是以蒙帕纳司大街为干线的那个小社会。在我年轻时,我曾经在贝尔福狮子咖啡馆附近的一个小公寓里住过一年,公寓在六层楼,从上面可以看到那片公墓,眼界很是开阔。蒙帕纳司在我眼中依然还具有当初它特有的那种外省乡镇的静谧气息。当我经过阴暗而狭窄的奥德萨街时,我内心会忧郁惆怅,会想起当初我们经常聚餐的那家寒酸的饭店。我们中有画家、雕刻家、插图家。除掉阿诺德·班内特偶尔来来外,我是唯一的作家;我们会待在一起直到很晚,我们讨论绘画和文学时,会很兴奋、荒唐,甚至有些愤怒。现在沿着蒙帕纳司大街走去,望着那些和我当年一样的青年人,并且替自己杜撰些关于他们的故事,对我仍不失乐趣。每逢我无事可做,百无聊赖时,我就叫一辆汽车去老多姆咖啡馆坐会儿。它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模样,为落拓不羁的艺术家包下来的集会场所;附近的小商小贩常到这儿来;塞纳河对岸的生人也会过来,试图看看那个消散殆尽的世界。当然了,学生们仍旧来这里,画家和作家也是如此,但多半却是外国人;当你坐在咖啡馆里听周围的人谈论时,你听到的其他语言,比如俄语、西班牙语、德语和英语和你听到的法语一样多。然而,我依然觉得,他们谈论的东西跟我们四十年前谈论的东西没多少不同,只是他们现在谈的是毕加索而不是马奈,是安德烈·布雷东而不是纪尧姆·阿波利内尔而已。我真切地羡慕他们。
在巴黎约两周后,一天去老多姆咖啡馆小坐,露台上人满为患,我只好坐在前排的一张桌子上。那晚天朗气清,温暖如春,法国梧桐刚刚长出绿叶,空气中流动着闲适、愉快和巴黎特有的轻松感。我内心平静,不是因为昏沉疲惫,而是心情畅快所致。突然一个男人经过我时停了下来,冲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道:“你好!”我茫然地看着他,眼前这个人又高又瘦,顶着一头急须修剪乱蓬蓬的深棕色头发,上唇和下巴掩盖在浓密的棕色胡须下,前额和脖颈被晒得黝黑,穿着破破烂烂的衬衫,没系领带,一件穿得很旧的棕色大衣和灰色长裤也是破烂不堪。看上去是个流浪汉,我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他。我视他为一无是处之辈,准备听他杜撰一些落难的故事,然后骗我给他几法郎供他吃晚饭和住旅馆。他站在我面前,手插在口袋里,露着一口白牙,乌黑的眼睛里有笑意。
“你不记得我了?”他说。
“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你。”
我打算给他二十法郎,但不打算让他装成我的老相识蒙混过关。
“拉里。”他说。
“天呐!快坐下。”他咯咯笑着,向前走了几步,在我桌旁的空位上坐下了。“喝杯酒吧。”我示意侍者过来。“你胡子拉碴的,脸都被盖住了,让我怎么能认出来你呢?”
侍者来了后,他点了一杯橘子水。现在我再看着他,想起了他独特的眼睛,瞳孔和虹膜一样黑,使那双眼睛既炯炯有神又扑朔迷离。
“你来巴黎多久了?”我问道。
“一个月了。”
“还要再待一阵吗?”
“再待一阵。”
问这些问题时我的大脑也在飞快运转。我注意到他衣衫褴褛,裤边破得参差不齐,大衣的胳膊肘处有好几个破洞。他和我在东部港口见过的所有流浪者一样,一贫如洗。在那段时间里,人们是很容易想到大萧条的,我寻思着在一九二九年的经济危机中他损失了全部财产。想到这里,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我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你贫困潦倒了吗?”
“没啊。我很好。你怎么会这么想?”
“哦,你看起来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的样子。”
“有那么糟糕吗?我从未那么想过。事实上,我最近一直想给自己置办一些零碎东西,但是,好像从来没能兑现过。”
我想他很害羞或者放不下架子,不过我也认为根本用不着说那些无稽之谈。
“别傻了,拉里。我不是百万富翁,但我也不穷。你如果缺钱,我可以借给你几千法郎。我能承受得了。”
他痛快地笑了。
“多谢了,不过我真不缺钱,我的钱够花。”
“大崩溃之后还这样?”
“大崩溃影响不了我。我所有的资产都买了政府债券。我不知道政府债券是否贬值了,我从不过问,但我知道美元还很坚挺,事实上,过去几年我的支出很少,手头应该还有不少钱。”
“你从哪儿来到巴黎的?”
“印度。”
“噢,我听说你去印度了。伊莎贝尔告诉我的,她认识你的芝加哥银行的经理。”
“伊莎贝尔?你何时见她的?”
“昨天。”
“她不该在巴黎吧?”
“她在巴黎。她住在艾略特的公寓里。”
“太有趣了。我想见她。”
在进行上述交谈时,我非常认真地观察着他的眼睛,但是,我能看出来,那里除了一份自然的惊喜之情外,别无其他复杂的感情。
“格雷也在那里。你知道他们结婚了吧?”
“知道。鲍勃大叔,也就是我的监护人纳尔逊医生写信告诉我的,但他几年前去世了。”
我想起这可能是他和芝加哥以及芝加哥的一些朋友之间唯一的联系,现在它断掉了,他可能对这几年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我告诉他伊莎贝尔生了两个女儿;亨利·马图林、路易莎·布雷德利都去世了;格雷破产了;以及艾略特慷慨地帮助伊莎贝尔渡过了难关。
“艾略特也在巴黎吗?”
“没。”
四十多年来,这是艾略特第一次没在巴黎过春天。虽然看上去还年轻,但他已经七十岁了,这个年纪的人通常都精力大减、老疾缠身。渐渐地他放弃了所有锻炼,只是还在坚持步行锻炼。他很担心自己的健康状况,他的医生每周探望他两次,在两边臀部轮流注射当时流行的药品和营养剂。无论身处何地,每顿饭前,他必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金盒子,从中取出一粒药片,虔诚地吞下,就好像是履行宗教仪式一样认真。医生建议他去意大利北部温泉小城蒙特卡蒂尼疗养,这以后他建议去威尼斯寻找一个适合放在他的罗马式教堂里的圣水盘。他对巴黎没有过去那般留恋了。原因是他觉得巴黎的社交生活世风日下,一年不如一年。他不喜欢老人,并且非常痛恨别人请客时碰到的都是和他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而他认识的那几个年轻人在他看来又都无聊至极。现在,装修他自建的教堂成了他的主要人生乐趣;在这上面,他可以放开手买艺术品,来满足自己深植内心的热爱,同时心安理得,觉得这是歌颂上帝之举。他曾在罗马发现了一个早期的黄褐色石头祭坛,并在佛罗伦萨花了六个月的时间讨价还价,买下一块锡耶纳派的三联雕刻放在祭坛上面。
接着拉里又问我格雷是否喜欢巴黎。
“恐怕他在这里很迷茫。”
我试着向他描述格雷给我留下的印象。他认真地听着,双眼盯着我的脸,一眨不眨,呈若有所思之状,不知为何,这让我觉得——连我也搞不清他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内在的、更敏感的一个器官在听,让人觉得奇怪又不舒服。
“你会亲眼看到的。”讲完了以后,我说。
“是的,我很是乐意回去看他们。我想我能在电话簿上找到他们的住址。”
“你若不想把他们吓坏,吓得孩子歇斯底里地乱叫,你得先理发,刮胡子。”
他大笑起来。
“我正想着这么做呢。没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引人注目。”
“既然你这样说的话,你还可以换身新衣服。”
“我想我真有点寒酸,快要离开印度时,除了身上所穿的这套衣服,其他衣物都没有了。”
他看了看我穿的衣服,问我的裁缝是谁。我告诉了他,又说我的裁缝在伦敦,即使介绍给他也没用。然后我换了话题又开始谈起格雷和伊莎贝尔。
“我时常和他们见面,”我说,“他们在一起很幸福。我还没有机会和格雷单独聊过,不过我敢说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跟我聊伊莎贝尔,但我知道他一心一意爱她。他静下心来时常面带阴郁,眼神倦怠,但当他的目光落到伊莎贝尔身上时,眼睛里便只剩下万种柔情,真让人动容。我想,在他们破产出事的那些日子里,伊莎贝尔从头到尾就像岩石一样和他站在一起,因而他永远不会忘记她对他的好。与伊莎贝尔见面后你就会知道她变了不少。”我没告诉他,伊莎贝尔现在美若天仙,不确定他是否能察觉到当年那个胖胖壮壮的漂亮姑娘已经蜕变成优雅精致的窈窕淑女了。有的男人对于艺术给女性美的加工是痛恨的。“她对格雷很好,想尽办法帮他重塑自信。”
但是天色向晚,我问拉里是否愿意和我漫步林荫大道,然后共进晚餐。
“不了,我不想吃,谢谢。”他回答,“我该走了。”
他站起来,友好地点点头,然后阔步离开了。
四
第二天,我见到了格雷和伊莎贝尔,跟他们讲了偶遇拉里的经历,他们和我昨天一样也十分惊讶。
“能见到他真是太好了,”伊莎贝尔说,“我们立刻去看看他吧。”
我想起自己忘记问他的住址了,伊莎贝尔臭骂了我一通。
“即使问了,他也不一定会告诉我呢,”我笑着抗议道,“可能我下意识地知道这一点,你难道不知道吗,从不喜欢告诉别人他的居所是他的怪癖之一,他可能随时现身。”
“的确是他的风格。”格雷说道,“即使是在以前,他的行踪也是捉摸不定的。你以为他在,准备片刻之后去打声招呼,可是一转眼他就消失了。”
“他总是最恼人的一个家伙,”伊莎贝尔说,“这是不可否认的。我想我们只能等了,等到他高兴的时候大驾光临吧。”
那天他没来,接下来的两天也没来,伊莎贝尔硬是说我编故事取乐于她。我发誓没骗她,绞尽脑汁想他不来的理由,却找不到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我想也许在他三思之后觉得还没做好见格雷和伊莎贝尔的准备,便离开巴黎,另去了他处。我总感觉他是无根浮萍,只要有了一条他认为是不错的理由,或者自己一时兴起,就会随时抬起脚来走掉。
最终他还是来了。那天下着雨,格雷没能去孟特芳丹打高尔夫,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我和伊莎贝尔品着茶,格雷小口喝着他的威士忌和巴黎水,然后管家打开门,拉里走了进来。伊莎贝尔叫着站起来,抱着他,亲吻他的两颊。格雷胖嘟嘟的脸越发红润了,他热情地与拉里握了手。
“天呐,拉里,见到你真高兴。”格雷说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
伊莎贝尔咬着嘴唇,可以看出她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来喝一杯吧,老兄。”格雷声音颤抖地说。
与游子拉里重逢,他们由内而外的喜悦深深触动了我。对拉里来说,看到他们如此在意自己想必也深感欣慰吧。他愉快地笑着,但很明显,他十分淡定。他注意到我们在喝茶。
“我来杯茶吧。”他说。
“不,别喝茶。”格雷大叫着,“我们该开瓶香槟。”
“我喜欢茶。”拉里说,依然微笑着。
在他人看来,他的冷静对这对夫妇产生了一种他可能想要的预期效果。格雷和伊莎贝尔也冷静下来,但是,他们看拉里的眼神里依然流露着喜悦。我并不是说,在他们自然流露的深情面前,拉里却以冷酷无情报之;相反,他十分有礼貌且非常可爱,但我也意识到他的行为举止透露出一种超然的派头,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为什么没立马来看我们,你这个大头鬼?”伊莎贝尔大声说道,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这五天来,我站在窗边,盼着你来,门铃每响一次,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儿,要费很大劲才能咽下去。”
拉里咯咯笑着。
“毛姆先生告诉我,我的样子太野蛮了,你们的管家不会让我进门的。我飞去伦敦买了新衣服。”
“大可不必去伦敦。”我笑着说,“你可以在巴黎春天百货公司或美丽园买一套现成的。”
“我想既然要做新衣服,就要做得像点样子。我十年没买西服了。我去找你的裁缝,让他三天内为我制一套衣服,裁缝说做一套衣服一般要两周时间,我们商量折中之后,改为四天。一个小时前,我刚刚从伦敦到巴黎。”
他穿着一套藏青的哔叽西服,与他瘦瘦高高的身材很相宜,还穿着软领白衬衫,系着蓝色丝制领带,脚上穿着一双棕色鞋子。他剪了短发,刮了胡子。他看起来不仅整洁,而且头发梳得光亮,简直像变了一个人。由于他很瘦,颧骨高突,太阳穴下凹,眼窝深陷,眼睛比记忆中大很多,尽管如此,但他看上去外表依然棒极了。说实话,那一张晒得黝黑的、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使他看起来异常年轻。他只比格雷小一岁,都才三十出头,但格雷像四十来岁,拉里却像二十多岁。因为又胖又高且体形大,格雷行动迟缓笨重,而拉里则高高瘦瘦,行动敏捷。拉里像个快乐的大男孩,举止温文尔雅,还带着一种宁静,不像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青年了。谈话还在继续,这在老朋友之间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拥有太多共同的回忆,格雷和伊莎贝尔还不时插入芝加哥的一些新闻,都是些小小花絮,从一件事到另一件事,不时引起轻快的笑声。我一直关注着拉里,他爽朗地笑着,愉快地听着伊莎贝尔轻松地聊天,但是我一直有一个印象,拉里有一种特别的洒脱的派头,不像是在假装轻松,一切都太自然了,他的真诚显而易见;我只觉得他内心里有一种东西,不知道称之为知觉还是感性,抑或可以称之为力量,使他始终有些许不可名状的与世无争。
孩子们由保姆带了进来,她们礼貌地行屈膝礼和拉里打招呼。拉里伸出手,看着她们,眼神动人温柔极了,孩子们握住拉里的手,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伊莎贝尔高兴地说,她们的学习成绩不错,给每人一块曲奇后,打发她们走了。
“你们上床后,我去给你们读十分钟故事书。”
伊莎贝尔不想打断与拉里的重逢时刻。两个女儿走到父亲跟前道晚安。格雷把她们抱过来,吻了吻,看着格雷这样粗犷大块头的汉子也因爱女之心容光焕发,真令人动容。显而易见所有人都能看出格雷非常钟爱她们,娇宠她们,她们离开后,格雷转向拉里,面带微笑甜蜜地说:
“她们还不错吧?”
伊莎贝尔深情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照格雷的宠法儿,孩子们会被宠坏,他就是饿着我,也要用鱼子酱和鹅肝酱 喂两个女儿。”
格雷微笑着看着伊莎贝尔说:“胡说,我明明把你当女神一样供着。”
她的眼里的微笑回应了格雷的情话。她知道,这是格雷的真心话,她很满足。真是一对快乐的夫妇。
伊莎贝尔坚持留我们吃晚饭。我原想他们更喜欢和拉里单独在一起,所以借口要离开,但是他们就是不让我走掉。
“我让玛丽在汤里多加根胡萝卜,饭菜足够四人份的,有一只鸡,你和格雷吃鸡腿,我和拉里吃鸡翅,而且玛丽做的蛋奶酥也足够我们四人吃的。”
格雷看起来也很想让我留下来,我本来也不想走掉的,就听从了他们的劝说。
伊莎贝尔跟拉里详细聊起他们的破产经历就是我简单告诉拉里的那些,她尽力把这段悲惨经历说得快活些,但是格雷还是绷起了脸变得忧郁起来,她想让格雷打起精神高兴点。
“无论如何这些会过去的,我们跌倒了,不过,我们还有前途。情况一旦好转,格雷就会谋得一件好差事,再发一笔大财。”
格雷又喝起了送进来的鸡尾酒,两杯下肚后,他的情绪确有好转。拉里也要了杯鸡尾酒,但却没怎么喝。格雷没注意到这点,还要再给他一杯鸡尾酒,他拒绝了。洗手后,我们坐下来准备吃晚餐,格雷要了瓶香槟,管家要为拉里倒香槟时,拉里拒绝了。
“你必须得喝点儿,”伊莎贝尔叫道,“这是艾略特舅舅最好的酒,只给尊贵的客人喝。”
“说真的,我更喜欢喝水。在东方待久了,觉得喝杯水是最好的款待了。”
“这样的场合该喝一杯。”
“好吧,那我喝一杯。”
晚餐十分丰盛,但是我和伊莎贝尔都注意到拉里进食很少。伊莎贝尔意识到一直是她说话拉里听,所以她话锋一转,开始问拉里过去十年的经历。他亲切坦诚地回答,但是却含糊其词,跟没说差不多。
“我一直无所事事,你知道的。在德国待了一年,又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待了几年,之后又浪迹东方。”
“那你从哪儿来?”
“印度。”
“在那儿待了多久?”
“五年。”
“在那儿玩得开心吗?”格雷问,“有捕到老虎吗?”
“没有。”拉里笑答。
“那五年来你只身一人在印度都做什么了啊?”伊莎贝尔问。
“鬼混呗。”他答道,很是忍俊不禁的模样。
“那个魔绳术呢?”格雷问,“有见过没有?”
“没有,没看见。”
“那你在印度见到什么了?”
“见了很多啊。”
然后我向他提了一个问题。
“印度瑜伽士真的有超自然力量吗?”
“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在印度大家普遍这么认为。但是智者并不看重这种力量,认为这些力量会阻碍修真。我记得他们其中有人告诉我这么一个故事,一个瑜伽士来到河岸边,他没钱付渡江费用,船夫拒绝免费载他,然后他就踏着江水面渡过去了。讲这个故事的瑜伽士耸耸肩嘲讽道:‘这样一个奇迹才值区区渡船费而已。’”
“但你相信瑜伽士能踏江而行?”格雷问。
“讲这个故事的瑜伽士绝对相信。”
听拉里说话是一件乐事,他有一副好嗓音,轻盈、丰富又不失深沉,而且语调抑扬顿挫。吃过晚饭后,我们回到客厅喝咖啡。我从未去过印度,想多听些那里的事情。
“你接触过任何作家或思想家吗?”我问道。
“我注意到你觉得作家和思想家是两回事儿?”伊莎贝尔取笑我道。
“我有心和他们打交道。”拉里回答。
“那你怎么和他们交流呢?用英语吗?”
“他们之中最有趣的人,即使会讲英语也说得不好,更听不懂。我学了印度斯坦语。后来去南方时我又学了泰米尔语,所以很是混得下去。”
“拉里,现在你会几门语言了?”
“不太清楚,大约六种吧。”
“我还想听瑜伽士的事,”伊莎贝尔说,“你有瑜伽士密友吗?”
“熟悉到不能再熟的程度,”他笑着说,“我在一个瑜伽士的亚西拉马住了两年。”
“两年?什么是亚西拉马?”
“呃,我想你不妨称之为隐士居所。有些圣徒总是单独居住在那里生活,他们或居住在寺庙,或森林,或喜马拉雅山坡上。有些瑜伽士会吸引到一些信徒。有慈善之辈,行善积德,会建或大或小的住所,然后虔诚地跟着瑜伽士住在一起。他们或者是住在阳台上,或者是住在厨房,如果有厨房的话,或者是住在树下。我在丛林处有茅舍一间,大小正好放得下一张行军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个书架。”
“那是在哪儿?”我问。
“在特拉凡科一个绿山连绵的村庄里,那里有着一个个河谷和一条条静静流淌的河流。山上有老虎、豹子、大象和野牛。那个亚西拉马在一个环礁湖边上,周围是椰树和棕榈环绕,距离最近的城镇也只有三四英里远,但人们常徒步或驾牛车从镇上或更远处来赶到这里听瑜伽士讲道;那是在瑜伽士高兴讲道的时候;当瑜伽士不愿开口讲道时,人们便静静坐在他的脚边,与大家共享瑜伽士的道行带来的那片平静和幸福,好似呼吸着晚香玉散发在空中的香气。”
格雷在座椅上不自然地动了动。我想现在的谈话让他不舒服了。
“要喝一杯吗?”他问我。
“不了,谢谢。”
“我要喝一杯了,伊莎贝尔,你要吗?”
格雷挪动自己沉重的身体从座椅上起身走向一张圆桌,上面摆着威士忌、巴黎水和酒杯。
“那儿还有别的白人吗?”
“没有,只有我一个。”
“你怎么待了那么久,两年?”伊莎贝尔叫道。
“两年转瞬即逝。我过去的有些日子过得好像比这两年确实长很多呢。”
“这两年你在做些什么呢?”
“读书,散步,散很长的步,坐在一条船上环礁湖上游。冥想,冥想很费力,冥想两三小时后就会觉得筋疲力尽,好像驾车五百英里,只想休息,啥事也不想干。”
伊莎贝尔微微皱眉,她很迷惑,或者说有点儿害怕。她一定开始感觉到,几小时前到来的拉里虽然容颜未改,热情开朗友好如故,但是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之前他坦诚、从容、快乐放任,不听她的话但是却讨人欢喜的拉里已经不在了。过去她失去了他,刚刚重逢时她认为他还是那个拉里,虽然环境变迁,但他仍属于她。但是现在她觉得拉里是一缕阳光,她伸手去抓,却又流失于指间,拉里已不再属于她,她为此有些迷惑不解。那晚,我一直观察她,观察她是一件乐事,我发现当她看拉里刚刚修剪过的头发和他的小耳朵时,眼里充满爱意,而当她看他下陷的太阳穴和消瘦的脸颊时,眼睛的神情又是如何变化的。她看他修长的双手,虽然消瘦却很有力,她又看他说话的嘴,他的嘴唇盈盈,嘴形也好看,丰满却没有肉感,然后又看他开阔的额头、轮廓鲜明的鼻子。他穿着新西装,虽不像艾略特那样优雅,但穿出了一种潇洒自如的感觉,好像穿了有一年,而且天天穿。我想他激活了伊莎贝尔心中的母性本能,而这种母爱却未见于她与自己女儿之间。她已是一位有经验的母亲,他看上去却还是一个大男孩。拉里侃侃而谈,其他人认真地听着,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因为这一点,我从伊莎贝尔的神情中察觉到一种母性的骄傲,仿佛眼前的拉里是自己成年的儿子。我是不相信拉里讲的那些话的含义能打中伊莎贝尔的心坎的。
但是,我继续问我的问题。
“你的瑜伽士长什么样?”
“外表长什么样?嗯,怎么说呢,他不高不瘦也不胖,黄色皮肤,胡子刮得很干净,理着平头,头发花白却剪得很整齐,全身只穿一块腰布,但看起来和布克兄弟广告中的男模一样整齐利落,衣着讲究。”
“他何处特别吸引你呢?”
回答我的问题之前,拉里足足看了我一分钟。他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深处。
“圣徒气息。”
他的回答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这个房间布置讲究,四壁饰有精美的画。在这样的房间里,这句话如同溢出澡盆,渗透过天花板的水,扑通滴落下来。
“我们读过很多关于圣人的书,如圣人弗朗西斯、圣十字约翰,但他们都是几百年前的人。我从没想过我能见到在世圣人,从见他第一眼起,我就从未怀疑过他是圣人。那真是一段了不起的经历。”
“从中有何收获?”
“平静,”他漫不经心地说,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突然,他起身说,“我得走了。”
“不,等等,拉里。”伊莎贝尔大声说,“天还早着呢。”
“晚安。”他说,脸上依然挂着笑,无视伊莎贝尔的挽留。拉里吻了她的双颊。“一天或两天后再来。”
“你在哪儿住?我来看你。”
“别麻烦了,你知道在巴黎打通一个电话有多难。电话总是处在一种有毛病的状态。”
看到拉里拒绝给地址的套路还真是不落痕迹,我心里觉得好笑。保密自己的住址是他的一个怪癖。我提议第二天晚上在布洛涅公园请他们共进晚餐。在温暖的春天去户外树下野餐实属高级享受,格雷可以开他的小轿车送我们去。我和拉里一同离开了,我想和拉里在一起多走一段路,但一到上街,他就和我握手道别,扬长而去了。然后我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五
按事先约好的安排,我们先在伊莎贝尔的公寓见面,用餐前先来一杯鸡尾酒,然后出发。我先于拉里到达。我们准备去一家很讲究的高级餐厅,那里女人十有八九会精心打扮,我自认为伊莎贝尔也会为此盛装打扮,以不输他人。但见到她时,她穿着一件淡雅的羊毛裙。
“格雷头疼又发作了,”她说,“他痛苦不堪,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家不管。我嘱咐过厨娘,让她照顾完孩子们吃了晚饭就可以离开了,所以我得亲自下厨,为格雷做饭,劝他吃下去。你最好和拉里两个人单独去吧。”
“格雷在床上躺着吗?”
“没有,头疼时他从不在床上躺着,谁都知道他必须卧床,但是他就是不肯。他目前在书房呢。”
书房是一间有棕色和金色壁板的小房间,壁板是艾略特在一栋古堡里搞来的。书籍都有镀金格子护着,格子上了锁,防止人们翻阅。这样也好,因为这些书大多是十八世纪带有插图的淫秽书籍。然而,这些书用摩洛哥皮装订起来,看起来倒是很漂亮。伊莎贝尔带我进了书房。格雷弓着身子坐在一个大皮椅子上,旁边的地板上散落着一些画报,他闭着眼睛,往日红润的脸呈现出灰白色。显然,他正头痛不已。他想站起来,被我拦住了。
“你给他吃阿司匹林了吗?”我问伊莎贝尔。
“吃阿司匹林没什么效果,我有一份美国带来的药方,但是吃了也不见效。”
“别麻烦了,亲爱的。”格雷说,“明天我就会好的。”他挤出一丝微笑。“真对不起,成了你们的累赘。”他对我说,“你们都去布洛涅公园吧。”
“做梦去吧。”伊莎贝尔说道,“你在这儿疼得死去活来,你以为我出去会玩得高兴吗?”
“这个魔鬼。我想它是死缠上我了。”格雷说完,闭上了双眼。
紧接着,他的脸突然抽搐起来,能看得出来他的头痛如刀割。此时,门轻轻地被推开,拉里随后进来了。伊莎贝尔给他讲了事情的原委。
“真糟糕,”拉里向格雷投去怜悯的目光,“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他的痛苦吗?”
“没有,”格雷说,他的眼睛依然闭着,“你们能做的就是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待着,你们都去好好玩吧。”
我心想也只能这么做了,但是不知道这样做伊莎贝尔是否会心安。
“让我看看能否帮助你,好吗?”拉里问。
“算了吧,没人能帮得了我,”格雷疲惫地说道,“头疼起来要命,有时候真希望一死了之。”
“我表达有误,要说我帮你,我的意思是,也许我能帮你自己治疗。”
格雷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拉里。
“你怎么帮助呢?”
拉里从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似是银币,把它放入格雷手中。
“用手紧紧握住这枚硬币,手心朝下。按照我说的做,别用力,只把硬币握在手心即可。我数到二十之前,你的手就会张开,硬币就会掉落下来。”
格雷照着他说的做了。拉里在写字台前坐下,开始数数。我和伊莎贝尔在一旁看着。一、二、三、四……他数到十五之前,格雷的手一动不动,后来他的手似乎抖了一下,指间微松,但不易察觉,再之后他攥紧的手指开始松开,大拇指离开了拳头,完全松开。我能清楚看到他的手指在颤动。当拉里数到十九时,硬币从格雷手中落下,滚到了我的脚下。我捡起硬币来端详。这硬币沉甸甸的,有些变形,一面浮纹显著,生动地雕刻了一个年轻人的头像,我认出那是亚历山大大帝 年轻时的头像,格雷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
“不是我有意让那枚硬币掉落。”格雷说,“是它自己落下去的。”
格雷坐着,右手臂放在皮椅扶手上。
“那椅子坐着舒服吗?”拉里问。
“头痛欲裂时这样坐着是最舒服的。”
“嗯,你放松下来,不要紧张,什么都别做,顺其自然。我数到二十以前,你的右手臂会从皮椅扶手上抬起来,直至把手高举过头顶。一、二、三、四……”
他用自己银铃般的悠扬的音调慢慢数着那些数字,当数到九时,格雷开始从皮椅扶手上抬起手臂,起初只是勉强看得出手臂抬起的动作,后来抬高到大约一英寸的样子,手臂停了一会儿。
“十、十一、十二……”
开始,手臂猝然一动,然后慢慢地,整个手臂开始向上抬起,完全离开了皮椅扶手。伊莎贝尔有点害怕,抓住了我的手。格雷抬起手臂的动作很奇怪,像是不由自主地移动。我从未见过有谁梦游过,但我能想象得出,梦游者的动作一定像格雷抬起手臂一样奇怪。看起来并不是本人的意志所驱使,我认为靠意识的力量很难那么缓慢、那么平稳地把胳膊抬起。给人的印象是有一种独立于大脑之外的潜意识的力量把他的手臂抬了起来,如同活塞在气缸中缓慢地上下移动一样。
“十五、十六、十七……”
数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极慢极慢,如同关不严的水龙头向水盆里一个水珠一个水珠慢慢落一样。格雷的手臂一点一点往上抬着,抬着,直到把他的手举过了头顶。当拉里数到最后一个数字时,格雷的手臂自动落回到椅子扶手上。
“不是我想抬起胳膊,”格雷说,“它情不自禁地自己抬起来的,我阻止不了它。”
拉里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并不重要。我想这能让你对我产生信心。我的那枚希腊银币呢?”
我把那枚硬币递给了他。
“你把硬币攥在手里。”格雷接过硬币。拉里看了一眼手表,说道:“现在是八点十三分。六十秒后你会感觉眼皮很沉,那时你会闭上眼睛入睡,睡上六分钟,八点二十分时你会醒来,醒来后,你头痛全无。”
我和伊莎贝尔都没说话。我们看着拉里,他没再说话,而是盯着格雷,又似乎没在看格雷,似乎是在透过他的身体看向他方。我们的四周一片沉寂,安静得有些怪异,有点阴森,就像是夜幕降临时花园里的花一样寂寞无声。突然间,我感觉伊莎贝尔抓着我的那只手猛然一紧。我看向格雷,见他闭上了双眼,呼吸通畅、均匀;他已酣然入梦。我们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时间过得很慢,似乎没有尽头。我的烟瘾又犯了,但又不想在屋里点烟。拉里一动不动,目光注视着渺茫的远方。虽然他睁着眼睛,却仿佛处于一种入定的状态。忽然间,他放松下来,眼睛恢复了正常的神情,然后看了看表。就在此时,格雷睁开了眼睛。
“天呐,”他说,“我想我是睡着了。”接着他有点吃惊,我注意到他脸色好转,不再煞白。“我头不痛了。”
“很好。”拉里说,“抽支烟,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
“这真是奇迹啊,我现在感觉好极了。你怎么做到的?”
“不是我,奇迹是你自己创造的。”
伊莎贝尔去换衣服,趁此机会,我和格雷喝了杯鸡尾酒。很明显拉里不想再谈刚刚发生的事,但是格雷坚持要谈,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吗,我起初根本不相信你能治好我的头疼,”他说,“我只是懒得和你争论,所以才照你说的做了。”
接着他又描述自己是如何开始头疼的,自己忍受了多少疼痛,头疼退去时自己又是怎样的糟糕,而这一次,醒来后他生龙活虎如初,他真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伊莎贝尔换好衣服回来了,穿着一条我没见过的及地白色紧身长裙,可能是用一种叫马罗坎棱纹绉的布料做的,裙摆镶有一层黑色薄纱。我只觉得,今晚她将为我们脸上添彩。
到了马德里城堡,人们都沉浸在欢乐之中,我们也是兴趣盎然,玩得很开心。拉里说着杂七杂八的笑话,之前他从没这么幽默过,逗得我们开怀大笑。我觉得他这么做只是转移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不再询问他刚刚展示的超凡的能力。但伊莎贝尔很是坚决,她虽然可以迎合他的笑话,做些顺水推舟的事情,但是如果她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晚饭结束后,大家喝咖啡和品酒。这时伊莎贝尔可能认为佳肴、美酒、融洽的谈话已削弱了拉里的防备之心,她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拉里。
“现在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治好格雷的头痛的?”
“这个过程你自己都亲眼看到了啊。”拉里笑着答道。
“是在印度学会这些的吗?”
“是的。”
“头痛一直折磨着他。你能彻底为他治好吗?”
“不知道。也许能。”
“那会彻底改变他的生活。他一头疼,四十八小时什么都干不了,那样他无法找到一份好工作。只有重回工作岗位,他才能快乐。”
“你知道的,我无法创造奇迹。”
“但你已经创造了奇迹。是我亲眼所见。”
“不,这不是奇迹。我只是向格雷的头脑中输入了一种想法,剩下的都是他自己独立完成的。”他转向格雷,“明天你有什么安排?”
“打高尔夫。”
“我明天六点钟到你们府上,到时候我们好好聊一聊。”拉里说完,对伊莎贝尔莞尔一笑,“我已十年没和你跳舞了,伊莎贝尔。想看看我还会不会跳舞吗?”
六
从此以后,我们就和拉里经常碰面。在接下来的一周里,他每天都到公寓来找格雷,把自己和格雷关在书房里,两个人一待就是半小时之久。看起来,拉里是要劝格雷——如他开玩笑说的——摆脱掉那种使他颓废的忧郁心理,格雷就像孩子一样对他充满信任。从格雷所说的只言片语中,我觉察出拉里在竭力使格雷恢复对自己的自信。大约在十天以后,格雷的头痛又发作了,那天碰巧拉里直到傍晚才能来。这次的头痛来势凶猛,但是,格雷现在对拉里的超常能力满怀信心,认为只要找得到拉里,就能人到病除。可是,他们也不知道他的住处。最后拉里终于来了,解除了格雷的头痛。格雷向拉里索要地址,以便紧急时可以马上找到他。拉里笑了笑,说道:
“有急事时,你给美国运通公司打电话,留言就行了,我每天早上都会和他们通电话的。”
伊莎贝尔后来问我拉里为什么对他的地址如此保密,她说他之前也这样做过,后来她发现他竟然住在拉丁区一家三流的旅馆,没有任何神秘之处。
“我也不太了解。”我回答道,“也许是讳莫如深,其实根本就没什么事。抑或是一些古怪的直觉促使他保护精神层面的一些隐私,不愿说出自己的住址。”
“你到底什么意思?”她生气地大喊道。
“当他和我们在一起时,尽管很容易相处,友好、合群,但是却有一种超脱感,仿佛他没有倾其所有,而是在内心深处保留着某种东西,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吗?究竟是什么使他与我们产生疏离感就不得而知了,紧张?秘密?愿望?知识?我搞不懂。”
“我从小就认识拉里了,对他了如指掌。”伊莎贝尔不耐烦地说。
“有时,我觉得他像是一个伟大的演员,在一个蹩脚的戏中把角色扮演得无懈可击。如同埃莉诺拉·杜丝 在《女店主》中扮演的那样。”
伊莎贝尔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道:
“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家玩得都很高兴,有人认为他就跟我们一样,和其他任何人一样,然后突然间你有种感觉,他已经如一缕青烟飘然而去,纵使你试图把它握在手中也无济于事。你觉得是什么让他如此古怪呢?”
“也许是某种东西太平淡无奇,以至于人们视而不见。”
“比如说呢?”
“嗯,比如,善良。”
伊莎贝尔皱起了眉。
“我希望你还是不要提这样的东西,让人感觉心里很不好受。”
“是不是戳到了你心底的痛处?”
伊莎贝尔长时间地凝视着我,好像她想读懂我的心思。她从旁边的桌子上取了一根烟,点燃,斜靠在椅子上,看着烟袅袅升到空中。
“你是要赶我走吗?”我问道。
“不。”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欣赏着她那俊俏的鼻子和极好的下颌线。
“你很爱拉里吗?”我最后问道。
“苍天作证,我这一辈子从没爱过别人。”
“那你为什么和格雷结婚呢?”
“我得嫁人。格雷很迷恋我,妈妈要我嫁给他。大家都告诉我要摆脱拉里。我很喜欢格雷,到现在还是喜欢他。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温和、多体贴,天下难寻。他看起来好像脾气不好,是吧?和我在一起时,他一直温情脉脉。当他有钱时,他为我一掷千金,百依百顺,疼爱有加。我曾经说如果我们有艘游艇周游世界,该有多好。如果不是遇到经济大萧条,他一定把游艇给我买来了。”
“他听起来好得令人难以置信。”我喃喃地说。
“我们曾经生活得很美满,为此我对他总是心怀感激,他让我很幸福。”
我看了看她,但没有说话。
“我想我并不真的爱他,但是一个人没有爱情也能正常过。在我心底里,渴望拥有拉里,但是只要我见不到他,我就不会烦恼。你可曾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情人之间远隔重洋,纵有三千英里,爱情的痛苦也是可以忍受的?当时我认为这是嘲讽的话,现在则认为这话是真的。”
“如果见到拉里是一种痛,难道你不认为不见他更明智吗?”
“但这是幸福的痛苦。再说,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哪一天太阳落山时,他也许会像影子一样消失,从此不知去向,多年寻他不着。”
“你从没考虑过和格雷离婚吗?”
“我没有任何理由和他离婚。”
“你们国家的女人如果想和她们的丈夫离婚,是什么也阻止不了的。”
她笑了。
“你认为她们为什么会离婚呢?”
“难道你不知道吗?因为美国女人要求自己的丈夫尽善尽美,如同英国女人要求自己的男管家完美无瑕一样。”
伊莎贝尔傲慢地把头摇成拨浪鼓,我真担心她会颈部痉挛。
“因为格雷不善表达,你就认为他一无是处了。”
“那你是大错特错了,”我急忙打断她的话,“我认为他有一种令人感动的特质,他有一种奇妙的爱的能力。当他在看你时,谁只要瞥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就能明白他对你爱得有多深,有多专一。他对孩子的爱也比你强烈得多。”
“我想接下来你会说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喽。”
“相反,我认为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母亲。你看她们既健康又幸福。你照管着她们的吃喝拉撒。你教她们怎样正确行事,你为她们读书,让她们做祷告。她们生病时,你会及时为她们求医问药,精心照顾。但是你不会像格雷一样,一门心思放在她们身上。”
“没有必要那样的。我是个人,我也把她们视作人。如果一个母亲把自己的孩子视作她生命的全部,这会害了孩子。”
“你说得太对了。”
“事实上她们一直崇拜我。”
“我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你是她们的典范,优雅、漂亮、又有魅力。但是她们和你相处起来并不像和格雷在一起时那样惬意、轻松。她们崇拜你,是真的,但是她们更爱格雷。”
“他非常讨人喜欢。”
我喜欢她的心直口快。她最可爱的特征之一就是她直面事实,从不去有意狡辩。
“破产之后,格雷整个人都垮掉了。几周来,他一直在办公室工作到深夜。我经常坐在家中,胆战心惊,生怕他想不开,寻了短见。他说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你明白,他们一直以他们的公司、他父亲和格雷为荣,以他们真诚、诚实和令人信服的判断力为骄傲。我们损失了所有的钱,这没有太大关系。他不能逾越的是,那些曾经信任他的人也变得一无所有,倾家荡产。他认为他自己应该更有远见,提早看出一些苗头。我怎么劝也不管用,他把所有的错都归咎于他自己。”
伊莎贝尔从包里取出口红,涂了涂嘴唇。
“但是我想告诉你的还不止这些。我们剩下的唯一财产就是那片种植园。我想这是格雷唯一可以走出困境的机会。于是我们把孩子交给母亲照料,去了种植园。他一直很喜欢这个种植园,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单独去过那儿;过去我们总是成群结队去,玩得很快活。格雷枪法不错,但是那时他无心狩猎。他过去常常划一条小船,独自一人去沼泽地看鸟,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会在小河上划来划去,两边是浅灰色的灯芯草,头顶上只能看到蓝天。有时,那些小河里的水会和地中海的水一样蓝。他回来很少说话,只说景色很美,但是我能明白他的感受。我知道他的心被那儿的美景、辽阔和寂静感动了。落日前的片刻,沼泽地上洒满夕阳的余晖,美轮美奂。他经常站在那里远眺,欣喜若狂。有时他会在那些孤僻、神秘的小树林中长时间地骑马;这些树林就像梅特林克 戏剧中的森林一样,如此阴郁,如此沉寂,如此神秘,简直是鬼斧神工。春天有这么一个时刻,最多不过两周,山茱萸绽放,橡胶树抽出了嫩芽,它们的幼小的嫩嫩的绿叶在灰白色的寄生藤衬托下妙趣横生,恰似一首欢快的歌;地上开满了白色百合花和杜鹃花,像铺了一层地毯。格雷说不出这对他有何意义,但是这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意味着整个世界。春天的无限生机令他深深陶醉。哦,我知道我讲不好,但是当你看到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被这种纯粹的、美丽的情绪所感染,重新振作起来时,我的激动无以言表,我简直就想呼喊。如果天界中真的有上帝,那时格雷就是离上帝最近的人。”
当伊莎贝尔追溯这些往事时,她有些激动,掏出一个小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眼角的泪花。
“你描述得也未免太浪漫了吧?”我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在赋予格雷思想和情感,这种思想和情感是你一直期盼他拥有的。”
“如果他没有那种情感,我怎么能够感受得到呢?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会真正快乐,除非我能感觉到我脚下踏的人行路上的水泥地,看到沿街商店的玻璃橱窗中的帽子、毛大衣、珠宝手链和黄金镶嵌的化妆盒。”
我笑了。我们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然后,她又回到我们先前谈论的话题。
“我不会和格雷离婚的。我们共同经历了太多。他完全依赖我,这使我感觉飘飘然,很了不起。你知道的,这赋予我一种责任感。并且还有……”
“还有什么?”
她斜眼看着我,眼中闪耀着调皮。我知道她并不清楚我怎样理解她的心里话。
“他床上功夫很好。我们结婚十年了,他还是和我们新婚之夜一样,满是情欲。你不是在剧本中说过五年之痒吗?嗯,你那是瞎编的。格雷对我像初婚一样用情,在这方面他让我非常幸福。虽然你认为我不会是那样的人,但是我确实是一个性欲很强的女人。”
“你错了,我会这样认为。”
“嗯,这不是什么坏品性吧?”
“恰恰相反。”我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她,“你后悔十年前没有和拉里结婚吗?”
“不后悔。那时只是疯狂。但是如果我那时和现在一样风情万种,我一定会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姘居上三个月,然后永久地将他忘却。”
“我想值得庆幸的是,你没有做那样的尝试。如果那样,你会发现你和他绑在了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我不这么认为。这仅仅是一种肉体的吸引。你知道,克服一种欲望最好的方法是满足它。”
“你有没有想到你是一个占有欲非常强的女人?你告诉过我格雷有着深刻的诗意的悟感,你也曾告诉过我他是一个多情爱人;我有理由相信这两个方面对你有着重大意义,但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比这两者加在一起还要重要得多的是什么。那就是把他抓在你那美丽但并不太小的手心里的感觉。拉里总是逃脱你的掌控,你是永远抓不到的。你还记得济慈的《希腊古瓮颂》吗?‘鲁莽的爱人,你永远、永远吻不上,虽然够接近了。’”
“你总是以为自己懂得很多,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她略带嘲讽地说,“你知道女人抓住男人的唯一办法的是什么吗?让我告诉你吧,女人和男人第一次上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次。如果在第二次上床时,一个女人套牢了一个男人,她就会永久拥有他。”
“你确实学习到了非同寻常的些许信息。”
“我去了不少地方,见多识广。”
“我可以问一下你这些知识从何而来吗?”
她冲我笑了笑,笑容里含着戏谑。
“在一次服装展览会上,我认识了一位朋友,从她那里学到的。时装店的女店员 告诉我她是巴黎最聪明的姘妇。所以我下定决心要结识她。她是艾德丽安·德·特罗耶,听说过她吗?”
“从来没有。”
“你的教育怎么就忽视了这些呢!她四十五岁,甚至不是很漂亮,但是她看起来与舅舅艾略特盛情款待的雍容华贵的太太们更加与众不同。我坐在她旁边,摆出我的那种美国小女孩的任性劲,说我必须和她说话。因为我有生以来从没见到过比她更迷人的女人了。我告诉她,她和希腊浮雕玉石一样完美无瑕。”
“你真有勇气。”
“起初她很拘谨、很冷淡。但是我继续和她说个没完没了,一副简单纯真的样子。最后,她变得温和多了。之后,我们有过一次贴心贴腹的交谈。当服装展览会结束时,我向她提出是否哪一天可以赏脸和我一起在里茨豪华酒店共进午餐,我告诉她,我一直羡慕她的唯美优雅。
“你之前没有见过她吗?”
“没有。她不肯和我共进午餐,她说巴黎人说话很恶毒,会使我的声誉受损。但是我能邀请她,她很高兴。后来,当她看到我一脸失望,嘴唇发抖时,便提出请我去她家和她共进午餐。我显示出大喜过望的神情,她看在眼里,轻轻拍了拍我的手。”
“你去了吗?”
“我当然去了。她住在福熙路路边的一座昂贵的小房子。我们由一个男管家服侍。那位男管家长得极像乔治·华盛顿。我在那儿一直待到下午四点钟,我们彻底放松,无拘无束,谈论各种关于女人的八卦。那天下午我学到的东西足以写本书。”
“你为什么不写呢?这正适合刊登在《妇女家庭期刊》上。”
“你太傻了。”她笑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整理我的思绪。
随即,我说道:“真不知道拉里是否真的爱过你。”
她大吃一惊,愉快的表情顿时消失,眼睛里充满着愤怒。
“你在说什么屁话呢?他当然爱过我。你认为一个女孩被爱时,她会感觉不到吗?”
“哦,我感觉他爱你还没爱到那么深。在他认识的所有女孩中,你是他最亲密的。你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他期望能爱上你,他有正常的性本能,你们结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结婚后,你们一起生活,同床共枕,除此之外,与别的夫妻相比,你们的关系也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伊莎贝尔稍稍平息了她的怒意,等我把话说完。我知道女人总是乐于听别人谈论爱情,于是我继续讲道。
“道德家有一种观点,认为性本能与爱情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往往把性本能归于偶然的冲动。
“这是什么怪诞的理论吗?”
“嗯,有些心理学家认为意识参与大脑的活动过程,并且被大脑的活动过程控制,但是意识本身并不会对大脑过程产生什么影响,就如同树在水中的倒影,没有树,影子不可能存在。但是,影子不会对树产生影响。我认为没有情欲的爱情纯属无稽之谈。当人们说情欲死了爱仍旧可以持续,其实他们说的情欲,只是热情、友好、共同的品位、兴趣和习惯,尤其是共同的习惯。男女双方由于共同的习惯,可以一直保持性关系,就如同他们一到吃饭时间,就会感到饥饿一样。当然,也有无爱的性欲。性欲不同于情欲,性欲是性冲动的自然结果,无异于人的其他动物功能。因此,有些做丈夫的在时间和地点都合适时偶尔放纵一下,他们的妻子那样小题大做,实则很愚蠢。”
“只有男人可以放纵吗?”
我笑了。
“如果你坚持要问,我不得不说,男女都可以偶尔放纵一下的。唯一不同的是那种偶尔的露水关系对男人没有什么情感意义,而对女性则不同。”
“这也会因女人而异吧。”
我并不想让她打断我的话,于是接着说:
“如果爱不是情欲,它就不是爱,是其他的东西;情欲不因满足而强烈,而因阻碍而炙热。济慈曾经告诉雕刻在希腊古瓮上的恋人,不要去悲伤,你认为他是什么意思呢?”“你将永远爱下去,而她将永远美丽。”“为什么?因为她是得不到的,无论她的恋人怎样疯狂地追求她,都追求不到。因为他们两个都被囚禁在我称之为一件无情的艺术作品的大理石的石面上。你对拉里的爱和拉里对你的爱是淳朴和自然的,就如同保罗和弗兰西斯卡 、罗密欧与朱丽叶 的爱情一样。对你来说,幸运的是,你们的结局并不坏。你有了富足的婚姻,拉里云游世界,去找寻海妖之歌 的秘密;你们之间并没有情欲。”
“你是如何得知的?”
“情欲是不计代价的,巴斯噶 说过‘这是理智所不屑的情感,情感有理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理由’。以我的理解,他的意思是,当情欲捕获了感情,它就会找出各种看似合理的、确凿的缘由,来证明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哪怕天崩地裂。它让你信服牺牲荣誉是非常值得的,蒙受耻辱也不会付出太多代价。情欲是具有破坏力的,它毁掉了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 ,毁掉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 ,也毁掉了帕内尔和基蒂·奥谢 。如果没有毁坏,情欲就不复存在。也许是人面对孤寂时,才会明晓自己虚度了人生的大好时光,才会了解蒙辱含垢所带来的耻辱,忍受因嫉妒引起的剧痛,才会忍气吞声,把自己的全部温柔和灵魂中的全部财富都耗在了对方身上,而对方却是一个懒汉、一个蠢货,一个摧毁你梦想的脓包,一文不值。”
在我完成我的高谈阔论之前,我已清楚地知道伊莎贝尔没有在倾听。她沉浸于她自己的反思中。但是接下来她说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你认为拉里还是处男吗?”
“亲爱的,他已经三十二岁了。”
“我确信他是。”
“你怎么可能确信?”
“凭女性的本能。”
“我认识一个年轻人,他冒充自己是处男,把一个又一个漂亮女性骗到手。因此,这么多年来,他在情场上游刃有余。他说这一招就像魔咒一样,屡试不爽。”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相信我的直觉。”
天色渐晚,格雷和伊莎贝尔约朋友们一起吃晚餐,伊莎贝尔得去换衣服。我无事可做,所以我漫步在柏斯帕丽林荫大道,春天的傍晚,让人感到格外惬意。我从来不太相信女人的直觉,我认为她们的直觉只是一种主观愿望,是不可靠的。想到我对伊莎贝尔这段长谈的末句,我不禁哑然失笑,这让我想起了苏珊娜·鲁维埃;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多日没有见到她了,不知道她又在忙些什么。如果她有闲暇,也许愿意和我共进晚餐、看场电影。我拦下一辆在街上四处游动的出租车,把她公寓的地址告诉了司机。
七
我在本书开篇提到过苏珊娜·鲁维埃。我认识她已经有十一二年了,我现在谈到她,她已是将近不惑之年了。她不是个漂亮的女人,甚至有些丑陋。在法国女人中,她的个子算高的,身子短,腿和胳膊却很长,这让她的举止显得有些笨拙,好像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的长胳膊长腿。她总是心血来潮地把头发染成各种颜色,但大多数时间里她的头发是红棕色的。她有一张小小的方形脸,非常突出的颧骨上涂着鲜亮的胭脂,嘴巴很大,涂着很厚的唇膏。只看这些,她似乎不是个魅力四射的女人,但事实上,她很有魅力。她皮肤很好,牙齿健康洁白,蓝色的眼睛又大又明亮,是她最好看的部位,而她也充分利用了这些优势,注重描画她的睫毛和眼睑。在别人眼里,她总是一副精明、活泼、友好的模样,心地忠厚又带些坚强。她的生活教会她要坚强,她的父亲是一个政府小官员,父亲去世后,母亲成了寡妇,带着她回到昂儒老家,靠抚恤金生活。在苏珊娜十五岁的时候,母亲送她去邻镇的一个裁缝那里拜师学艺,那镇子离家很近,每个星期天她只能回家一趟。在她十七岁那年,她有一个两星期的假期,就在休假期间,她被一个画家所引诱,那个画家来村子里一边消夏,一边画风景画。她很清楚,如果没有钱,婚姻对她而言就很渺茫了,于是,当夏天结束,画家提出带她去巴黎时,她便欣然答应了。他带着她去了蒙马特区,他们一起住在兔窝大小的画室里,相伴着度过了愉快的一年。
一年后,他告诉她,他一幅画都没卖掉,再也养不起情妇了。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也就镇定自若。他问她要不要回家,她说不想回家,于是,他告诉她,在同一街区住着另一位画家,那位画家愿意和她一起生活。她知道那个画家,因为这个人曾两次三番地追求过她,虽然被她断然拒绝,但有意思的是,他并没有感到被冒犯。
她并不讨厌他,所以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提议。搬家很方便,不需要花钱打车,就把行李搬了过去。她的第二个情人虽然年纪大了许多,但仍然很体面。让她摆着各种姿势,为她画像,有穿着衣服的,也有裸体的。他们度过了两年快乐的岁月。想起来,令她自豪的是,他绘画生涯的首次成功就是以她为模特的。一家美国画廊买下了这幅画,她给我看了那幅画的复印件,是她从一张介绍这幅画的画报上剪下来的。这是一张裸体画,真人大小,她呈卧式,姿势和马奈的油画《奥林匹亚》中的模特有几分相似。那个画家很快发现了她的身材中有些现代和有趣的元素,把她本就苗条的身段画得更加消瘦,拉长了她长长的腿和胳膊,还强调了她高高的颧骨,让她的蓝眼睛大得出奇。当然了,我从复制品中看不到原画的颜色,但我知道其设计是非常优雅的。他凭借此画声名远扬,赢得一个阔寡妇的青睐,两人成就美满婚姻。而苏珊娜很清楚,男人必须以前程为重,于是和平地结束了他们这段亲密关系。
此时,她已经意识到自身的价值。她喜欢和艺术有关的生活,喜欢为画家当模特,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她喜欢去泡咖啡馆,和艺术家们以及他们的妻子和情妇坐在一起,听他们讨论艺术,谩骂商人,讲荤故事。在这种场合下,她看到了改变的机会,于是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她相中了一个她认为有才气的男人,年轻且未婚。当他在咖啡馆独坐时,她抓住了这个机会,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情况,开门见山地表示愿意和他一起生活。
“我今年二十岁,很会理家。在家务方面你会省下一笔钱,你也不用再花钱去请模特。看看你的衬衫吧,太不成样子了,你的画室也是一团糟。所以你需要一个女人来照顾你。”
这个画家早就知道她人不错,对她的提议很感兴趣,而她也感到对方有接受的意思,于是接着说道:
“毕竟,试一试也无妨。就算真的行不通,我们彼此也不损失什么。”
他是一个没有个人特色的画家,他为她作的肖像画全是正方形和长方形。他画中的她只有一只眼睛或者没有嘴巴,或者是由黑色、棕色和灰白色构成的几何图案,或者是在纵横交错的线条中隐约能看到的一张脸。她和他同居了一年半,然后主动地离开了他。
“为什么?”我问她,“你不喜欢他吗?”
“喜欢啊,他是个不错的人。可我认为他不会有什么长进了,因为他总是在不断地重复自己。”
轻而易举,她很快就找到了她的下一任,也是一个画家,她对画家们情有独钟。
“我一直钟情于绘画,”她说,“我和一个雕塑家待了半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什么感觉。”
她的每次分手都没有发生不愉快,一想起来她就很高兴。她不仅做模特是个好手,也做得来家庭主妇。她喜欢打理她暂时栖息的画室,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并为此感到自豪。她还做得一手好菜,可以花很少的钱来烹制一顿美味的饭菜。她还会为情人补袜子,缝扣子。
“我简直就搞不懂,为什么画家就不可以穿戴得干净利落呢。”
她只失手过一次。对方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人,比她以前认识的人都有钱,而且还有一辆车。
“但这段关系并不长,”她说,“他以前常常酗酒,就很烦人。如果他画得好,我也不会介意的,但是,亲爱的,他画得太怪异了。我告诉他我要离开他,他就哭了起来。他说他爱我。”
“‘我可怜的朋友,’我对他说,‘你爱不爱我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没有才华。你最好回本国去开个杂货店,这是你的本分。’”
“他听后怎么说?”我问。
“他听后,勃然大怒,叫我赶快滚。但你知道,我给他的建议很不错,我希望他能接受。他不是一个坏人,只是画技太糟糕。”
对于一个风尘女子而言,洞达世情和心地忠厚常会使她的人生历程比较顺利,但是欲海情波似酒浓,清时翻笑醉时浓,苏珊娜也不例外,经历了情感的起起伏伏。她和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恋情堪为一例,悔不该如此轻率地坠入情网。
“亲爱的,他宛若天神,”她对我说,“他非常高大,就像埃菲尔铁塔一样,肩膀宽阔,胸膛极美,腰很细,几乎双手围拢就能把他的腰身围过来,他的小腹如手掌般平坦,肌肉结实得像是职业运动员,一头金黄卷曲的毛发,肌肤温润如玉。而且他画技也不错,我喜欢他的画风,既大胆又时尚,调制的色彩丰富又亮丽。”
她下定决心要和他生一个孩子。他最初不同意,但她说孩子由她负责抚养。
“孩子生下来后,他视为心肝宝贝。噢,小家伙太可爱了,是个脸蛋红润、金发、蓝眼睛的小女孩,神似她的父亲。”
苏珊娜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
“他有点笨拙,我有时候也烦他,但他人很不错,还是个美男,所以我也就不介意了。”
后来,他接到一封来自瑞典的电报,说他父亲生命垂危,要他必须立即回家。他承诺说会回来的,但苏珊娜预感到他不会再回来了。他把他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她。他走后,一个月杳无音讯,后来苏珊娜收到他的来信,他在信中说,他父亲过世后留下一些烂摊子,他必须留在母亲身边尽孝,而且打算从事木材生意,信中还附上了一张一万法郎的汇票。苏珊娜从来不是遇到事就会陷入悲观失望的人,而且她很快意识到,她带着一个孩子在身边会很不方便,所以她把孩子送到乡下,交与她母亲照看,连同一万法郎也留给了她们。
“我为此而心碎,我很喜欢那个孩子,但人在生活面前不得不讲求实际。”
“后来的情况怎么样了呢?”我问。
“哦,我接着往下过呗。我又找到了一个朋友。”
但之后她染上了伤寒。她总是把它说成是“我的伤寒”,就像百万富翁炫耀自己度假时说起“我的棕榈滩”或“我的松鸡泽”一样。那场病差点丧了她的命,她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在出院的时候,她已经瘦得皮包骨,虚弱不堪,人很焦虑,动不动就哭。那时的她成了没有多大价值的废物,没有强壮的身体,做不了模特,身上的钱也所剩无几。
“噢啦啦 ,”她说,“我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期。幸好我有一些不错的朋友,但你知道的,画家嘛,经常入不敷出。我长得不漂亮,虽然还有点与众不同之处,但我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所以,我回头去找了之前和我同居过的那个立体派画家;自从我们分手后,他结了婚,随即又离了婚。他从立体主义转向了超现实主义。他觉得我还有用处,就说他一个人很孤独,愿意和我一起生活,给我提供食宿。说实话,这正合我意,我马上就答应了。”
直到认识制造商之前,苏珊娜都和那个前立体派画家待在一起。在朋友介绍下,一个制造商造访了他们的画室,他们都希望这位制造商能买画家的作品。苏珊娜急于促成这笔交易,于是就对他十分和善,她一贯擅长如此。虽然当场什么都没买,但制造商说他会再来看看这些作品。两个星期后,他真的来了,但这次,苏珊娜感觉到他是来看她的,而不是来欣赏画的。当他离开时,仍然没有买,和她握手时,很用力,有点过分热情。次日,当初带那个制造商看画的朋友趁她正去往市场采办当天的食物的时候,拦住了她,说制造商看中了她,下次来巴黎的时候,想邀请她共进晚餐,到时候他有话和她讲。
“他看中了我哪一点呢,你觉得?”她问道。
“他是现代艺术的爱好者。他看到你的肖像画,对你产生了兴趣。他是一个外地商人,在他眼里,你是巴黎的象征,代表着艺术、浪漫,这些都是他在里尔的生活中所缺少的。”
“他有钱吗?”苏珊娜很明智地问道。
“很有钱。”
“嗯,我愿意和他共进晚餐。不妨也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带她去了马克西姆饭店就餐;她穿得很淡雅,她打量了一圈周遭的女人,她觉得她表现得像个体面的有夫之妇。他点了一瓶香槟酒,在她看来这很绅士。饭后喝咖啡时,他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感觉对方很慷慨。他告诉她,他每两周定期来巴黎参加一次董事会,晚上独自吃饭很无聊,如果想女人就去找青楼女子。作为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已婚男人,他不喜欢这种方式,这不符合他的身份。从那个介绍他们认识的朋友口中,他得知了她的一切,也知道她为人谨慎周到,而他也不是个小伙子了,不想和黄毛丫头纠缠在一起。他狂热于现代艺术的收藏,也正是她身上的现代派元素打动了他。然后他开始转入正题。他准备为她租一套公寓,全部装修好,每月给她两千法郎。作为交换,他希望每两周他来巴黎时,她能有一晚上和他一起共度良宵。苏珊娜有生以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大额供她花销,她立刻意识到,有了这一笔钱,她不仅可以生活和打扮得更时髦,还能供养她的女儿,甚至还能够未雨绸缪。不过,她还是有了片刻的犹豫,因为如她所言,她一直“钟情于绘画艺术”,现在要做一个商人的情妇,她肯定感到有点掉价。
“接受还是拒绝 ,”他说,“接受或者拒绝全凭你愿。”
她对他不反感,他纽扣孔里镶嵌的玫瑰形勋章证明了他是一个显要人物,于是,她冲他莞尔一笑。
“我接受 ,”她回答说,“我愿意接受。”
八
虽然苏珊娜之前一直居住在蒙马特尔,但是她觉得有必要与过往的生活一刀两断,所以在蒙马特尔大街附近的一幢大房子租下一套公寓,里面有两个房间,一个小型厨房,还有一间浴室;虽然在第六层,但是配有电梯。尽管电梯每次只能容纳两个人,像蜗牛一样慢,下楼时还得走楼梯。但是,对她而言,浴室和电梯代表的不只是一种奢侈,也是一种格调。
在他们在一起的前几个月里,制造商亚希尔·戈万先生每隔两个星期来巴黎一趟,他住在一家旅馆里,晚上和苏珊娜共享鱼水之欢后,再回到旅馆里一个人睡到天亮,然后赶火车,回去料理他的生意,享受简单的家庭幸福;但是后来苏珊娜向他提出,那样挥霍钱财是没有道理的,他可以留在公寓里,早晨再走,既省钱又舒适。他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为苏珊娜这么贴心的话语而感到受宠若惊。确实,在寒冷的冬夜到大街上拦出租车不是什么愉快体验,而且她不愿意他花冤枉钱的想法也打动了他。这是一个好女人,她不仅自己精打细算,还为自己的情人持筹握算。
亚希尔先生过得十分满意。通常情况下,他们会在蒙马特尔大街一家最好的饭店里用餐。但是偶尔苏珊娜也会亲自下厨,在公寓里为他做饭。她做的饭菜美味可口,深得亚希尔先生的喜欢。如果天气暖和,亚希尔先生用晚餐时就脱掉外套,只穿衬衫,颇有无拘无束、放荡不羁的艺术家风范。他有买画的嗜好,但是苏珊娜不允许他买她看不上的画,而他很快发现苏珊娜的判断值得信赖。苏珊娜不让他和经销商打交道,而是直接把他带到画家的画室里去买,这样他可以节省一半的钱。亚希尔先生知道她在攒钱,当她告诉他,她每年在自己的家乡购置一块地产的时候,他心中很是自豪。他知道在每一个法国人的内心和血液中都流淌着拥有土地的渴望,正因为苏珊娜拥有了土地,所以,亚希尔先生对她增加了几分敬意。
从苏珊娜的角度来讲,她非常满意。她对亚希尔先生既忠诚又不忠诚;更确切地说,她坚持不与别的男人建立任何形式的固定关系,但是如果她遇到了喜欢的人,她并不拒绝与对方幽会合欢。但是决不允许对方在她的公寓里过夜,对她而言,这是攸关体面的事情。她觉得自己能够过上这种有保障有尊严的生活,多亏了这个有钱有势的亚希尔先生。
我是在苏珊娜与一个画家同居时认识她的。因为这个画家恰巧是我的熟人,苏珊娜经常在他绘画时为他当模特;我有时坐在旁边看,我只是不定时地去看她,直到她搬到蒙马特尔之后,我和她的关系才亲密起来。很显然亚希尔先生(苏珊娜在谈起或当面称呼他的方式)看过我写的一两本书的法译本,因此,有天晚上,他邀请我去一家餐厅和他们共进晚餐。他个头不高,比苏珊娜矮半头,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干净整洁的灰色小胡子,他体态有点儿臃肿,肚子凸起,但是并不真的大腹便便,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看起来如此。他迈着矮胖男人的那种四方步,昂首挺胸,踌躇满志。这顿晚餐非常丰盛。他非常有礼貌。他告诉我苏珊娜有我这样的朋友,他很高兴,他一眼就能看出我非常讲究社交礼节,而且他很庆幸我能看重苏珊娜。他事情太多,唉!把他束缚在里尔,脱不开身,使得可怜的苏珊娜经常独守空房;多亏有我这样受过教育的人相伴,真是一种安慰。他虽是一个商人,但是他素来对艺术家持有仰慕之心。
“啊,我亲爱的先生 ,艺术和文学一直都是法国的一对国之瑰宝。当然了,它的军事实力也不逊色。我是一个羊毛制品的制造者,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把画家、作家放在与将军和政治家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没有比这番话更言不由衷的了。
苏珊娜不愿雇一个女佣料理家务,一部分是经济方面的原因,另一部分是由于(她自己最了解的理由)她不喜欢有人参与到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分内之事中来。她把公寓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而且用时下最新潮的风格装点那一小套公寓,所有的内衣都是她亲手缝制。后来,她不再做模特了,手中有了大把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但是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不久她便有了一个想法,为那么多画家做过模特,她没有理由不去绘画。她买来了油画布、刷子、颜料,并且即刻开工,画了起来。有时候我约她出去吃饭,会早点儿去,结果发现她穿着工作服在忙着画画。就像是子宫里的胚胎重演物种的进化进程,苏珊娜也重现了她所有情人的风格。她画风景画就像那个风景画家,画抽象画就像那个立体派画家,借助明信片上的图画,画了停泊的帆船,就像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画的一样。她的画技很差,但是有一种色彩的契合感,所以即使她的画不是很好,她也能够在绘画的过程中获得诸多乐趣。
亚希尔先生鼓励她画,想到他的情人竟然是位艺术家,他有一种满足感。在他的坚持下,苏珊娜送了一幅帆布油画去参选秋季的沙龙,看到油画展出的那一刻,两人都颇感自豪。亚希尔先生还为她提了一个好的建议:
“画画的时候,需要像男人一样刚劲有力,亲爱的,”他说,“要像女人一样柔情似水。不要以遒劲为胜,要以魅力为强。画风要实,在商业中,投机取巧或许会成功,但是在艺术上,求实至上,而且这也是唯一可行的成功之道。”
当我写到这里时,他们的关系已经持续了五年,而且双方都很满意。
“毫无疑问他没有使我痴迷,”苏珊娜说,“但是他很聪明并且有地位。到了一定的年龄,我必须考虑自己的处境。”
她富有同情心,又善解人意,亚希尔先生很尊重她的意见。他把生意场上和家庭内部的事务讲述给她时,她都会认真倾听。当他的女儿考试没考好时,她与他感同身受;当他的儿子与一个富家女订婚时,她与他一同庆祝。亚希尔先生娶的是他同行人家的独生女,两个厂家也由竞争转为合作,双方都获利。现在他儿子也认识到,经济利益共同体是幸福婚姻最可靠的基石,为此他感到甚是欣慰。他向苏珊娜透露自己的夙愿就是把女儿嫁给贵族。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那么有钱。”苏珊娜说道。
亚希尔先生创造条件,把苏珊娜的女儿送到女修道院办的学校,她能在那儿接受良好的教育,并且保证等她女儿到了适当的年龄时,他会支付她女儿接受适当培训的费用,以便她女儿可以成为一名打字员或速记员,能自食其力。
“女大十八变,她长大后会成为一个美人。”苏珊娜说道,“但是很显然接受教育和会打字,对她而言都没有坏处。她年纪太小了,现在说还尚早,但是她也有可能成为没有气质的人呢。”
苏珊娜闪烁其词。言外之意由我去推测。我完全可以推测出来。
九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和拉里不期而遇。当时是一个夜晚,我和苏珊娜一起吃完晚饭,看了电影,后来坐在蒙帕纳斯大街精品咖啡馆里喝啤酒,这时拉里踱步走了进来。苏珊娜吃了一惊,然后竟然把他唤了过来,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拉里来到了桌旁,吻了吻她,又和我握手。看得出苏珊娜感到特别意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他问,“我还没有吃晚饭,想来这里吃点儿东西。”
“哦,能见到你真好,我的小宝贝 ,”她说着,眼神光彩熠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年为什么连个人影儿都不见,音信皆无?天啊,看看你多瘦!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我这不好好活着呢,”他回答道,双眸闪闪发亮,“奥代特怎么样?”
那是苏珊娜女儿的名字。
“哦,她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很漂亮。她还记得你呢。”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认识拉里。”我责怪苏珊娜。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又不知道你认识他。我们是老朋友了。”
拉里为自己点了鸡蛋火腿。苏珊娜把所有关于女儿和自己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拉里听。苏珊娜喋喋不休地讲着,而拉里则倾听着,面带迷人的微笑。她告诉拉里,自己已经安定下来了,目前正在作画。然后她转向我,说道:
“我正在进步,你觉得呢?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天才,但是与我认识的那些画家相比,至少我毫不逊色。”
“你要出售你的画吗?”拉里问道。
“我没必要卖,”苏珊娜快活地答道,“我自己有收入。”
“幸运的女人。”
“你搞错了,这不是幸运,而是智慧。你可一定要来看看我的画作啊。”
她把自己的地址写在纸上,而且让拉里保证一定会去看画。苏珊娜心情激动,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没了。后来,拉里叫侍者来买了单。
“难道你这就走吗?”她叫嚷道。
“是的。”拉里笑着说。
他付完钱,朝我们挥了挥手,然后离开了。我禁不住哈哈大笑。我总觉得他这样很有意思——这一秒还和你待在一起,下一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解释,出没无常,仿佛隐没在空气中。
“为什么他这么匆忙走掉?”苏珊娜恼火地说。
“或许有一个女孩正在等着他。”我嘲弄地答道。
“这是哪里的话。”她从包里取出化妆盒,往脸上搽了点粉。“我可怜任何爱上他的女人。噢啦啦 !”
“你怎么这么说呢?”
她看了看我,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种严肃是平日见不到的。
“我曾经差点儿爱上他。爱上他,如同爱上水中的倒影、一束阳光或是空中的云彩。多亏我侥幸逃脱。直至现在,回想起当时的险境,我还会怕得瑟瑟发抖。”
顾不得冒昧了!只要是人就想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很庆幸苏珊娜心无芥蒂,心直口快。
“你究竟怎么认识他的?”我问道。
“哦,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六年前,还是七年前,我记不清了。奥代特当时只有五岁。我和马塞尔住在一起,而他认识马塞尔。他过去常来画室看马塞尔画画,有时会约我们出去吃饭。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有时候几个星期来一次,有时候两三天来一次。马塞尔过去喜欢让他待在那里,说拉里在旁边,自己的画就会画得好些。后来我染上了风寒住进医院。出院后,日子过得异常艰难。”说到此处,她耸了耸肩。“我记得之前告诉过你这些。有一天,我去了几个画室,想找点儿事做,但是没有人要我,那一整天,我只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个羊角面包,晚上连住宿费都付不起。在克利希大街,我碰巧遇到了拉里。他停下脚步,问我近况如何,我告诉他我染上了风寒。他听后对我说:‘看起来你需要一顿美餐。’他的声音和眼眸中有一种东西击溃了我,我哭了起来。
“我们碰面的地方就在玛丽特大妈饭店的隔壁,他搀着我的胳膊,让我坐在餐桌旁。我饿极了,觉得自己可以吞下一头大象。但是当煎蛋卷端上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点儿也吃不下。他逼着我吃了一点,还给我要了一杯勃艮第葡萄酒。我感觉好多了,然后吃了一点芦笋。我向他倾诉了我所有的困难和委屈。我虚弱得都坐不稳。我瘦成了皮包骨,状态十分差,也不指望能找个情夫了。我问他能不能借我一些钱,我想回我的家乡——至少我能和女儿在一起。他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回去,我说当然不是真心想回。妈妈不想让我回去,物价这么高,她的养老金连养活自己都很困难,我寄给奥代特的钱已经全部花完了,但我若是回了,她看到我现在病怏怏的样子,也不会将我拒之门外。他看了我许久,我以为他会拒绝我,不愿意借给我钱。结果他说: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到乡下的一个小地方去度假,也带上你的孩子?’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好感。
“‘以我现在的这种处境吗?’我说。我不禁苦笑了起来,‘我可怜的朋友,’我说,‘我现在这副德行,任何男人都不会要我的。’
“他冲我笑了笑。你留意过他的笑有多么美吗?就像蜂蜜一样甜美。
“‘别傻了,’他说,‘我没想那方面的事情。’
“我当时已经泣不成声。他给我钱去把孩子接来,然后我们一起去了乡下。啊,他带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太迷人了。”
苏珊娜向我描述了那个地方,说那里离一个小城镇有三英里远,小城镇的名字我记不清了,说他们坐汽车去了一家客栈,客栈是位于河畔的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屋,房前有一片草坪一直延伸到水边,草坪上长有法国梧桐,他们在树荫下享用食物。在夏天,画家们会来这里写生,但是他们去时,时令尚早,还不到写生的季节,所以他们可以独享客栈。客栈里的饭菜远近闻名。每逢礼拜日,人们趋之若鹜,开车前来只为享用午餐。但是在工作日很少有人来打破这里的宁静。经过充分的休息,以及美食和美酒的滋补,苏珊娜恢复了健康,加之女儿的陪伴,她感到非常幸福。
“他对奥代特很温柔,奥代特也很喜欢他。她总是缠着拉里,我必须阻止她这种讨厌的行为,但是无论她怎样缠着他,他都不会在意。他们在一起时就像两个孩子,经常引我发笑。”
“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呢?”我问。
“哦,总有些事情做。我们会划船、钓鱼,有时我们还会借来客栈老板 的雪铁龙汽车去镇上。拉里喜欢那个小镇。那里有古老的房子和广场 ,四周静寂无声,只能听到自己走在鹅卵石路上的脚步声。那里有路易十四时期的市政厅 和一座古老的教堂,小镇的最边上是一个城堡和一个勒诺特尔 设计的园林。当你坐在广场 附近的咖啡厅里,你会有一种穿越回三百年前的感觉,停在路边的雪铁龙似乎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在一次外出时,拉里向苏珊娜讲述了那个年轻飞行员的故事,也就是我在这本书最开始谈到的那个故事。
“真好奇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呢?”我问道。
“我也不清楚。战争期间,这个小镇曾有一家医院和一座公墓,墓地里摆着一排排的十字架。我们去看过,但没有久待,那地方让我毛骨悚然——那么多可怜的年轻人都长眠在那里。拉里在返回的路上一言不发。虽然他平时饭量就小,但是那天晚餐他几乎颗粒未进。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恬静幽雅、繁星点点的夜晚,我们坐在河岸上,在茫茫黑夜中,杨树的轮廓被勾勒得别致多姿。他抽着烟斗,突然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 跟我讲述他的那位朋友的故事以及这位朋友是如何为了救他而牺牲的。”苏珊娜喝了一大口啤酒,又接着说,“他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永远无法了解他。他过去喜欢读些东西给我听。有时是在白天,我给孩子缝些小玩意的时候,有时是在傍晚,我把女儿哄睡着之后。”
“他都读了些什么呢?”
“哦,什么都读。有赛维尼夫人 的《书简集》,还有圣西门 的《回忆录》中的一些片段。想象一下 ,像我这样只看报纸、偶尔读一本小说的人,读小说还只是因为当我听到别人在画室里谈论,不想他们把我视为白痴,才去读的!我没想到阅读竟是如此有趣。其实,过去的那些作家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愚蠢。”
“哪有人会认为作家愚蠢呢?”我低声轻笑。
“后来,他让我和他一起朗读。我们读了《费德尔》 和《贝蕾妮丝》 。他读男生的部分,我读女生的台词。你不知道有多好玩,”她天真率直地补充道,“当我念到悲惨的情节暗自啜泣时,他常常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当然了,那只是因为我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才黯然神伤的。我现在还保留着这些书呢。直到现在,耳边没有他迷人的朗读声,没有潺潺的流水和河对岸的白杨树,我都无法继续阅读赛维尼夫人的《书简集》,心中总会隐隐作痛。我现在明白了那几个星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那个男人是出现在我生命中的甜蜜天使。”
苏珊娜感觉自己有些多愁善感,害怕我嘲笑她(其实我并不会),于是停下来,耸了耸肩,又笑着说:
“要知道,我已经下定决心,等我老树枯柴,再也没有男人想要和我一起睡觉的时候,我就皈依教门,忏悔自己的罪过。但是我和拉里犯下的罪行,我永远不会忏悔。决不,决不,决不忏悔!”
“但是,根据你刚刚的描述,我没听出你有什么必须要忏悔的呀。”
“我还没给你讲完呢。你知道,我的体质生来就好,那段时间整天都待在户外,吃得好,睡得香,无忧无虑,三四星期之后,我就和之前一样健康了。我气色看起来很好,脸颊红扑扑的,头发也有了光泽。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岁。拉里每天早晨都会在河里游泳,我常常在一旁看他。他身材健美,但不像我那个斯堪的纳维亚情夫的运动员型身材,而是强健有力,优雅迷人。
“我虚弱的时候,他对我非常有耐心,但是现在我完全恢复了,我想没有理由让他继续等待了。我给了他一两次暗示,表达我已经准备好做任何事情了,但是他似乎不明白我的暗示。当然了,你们盎格鲁撒克逊人都有些古怪,你们冷酷无情却又多愁善感。不可否认的是,你们并不擅长谈情说爱。我告诉自己,‘可能这就是他的含蓄之处吧。他已经为我做了太多,还让我把孩子带过来,可能是他根本不想让我报答他的恩情,但是无论怎样,这是他的权利。’所以一天晚上,我们准备去睡觉时,我问他,‘今晚你想让我去你的房间吗?’”
我听了哈哈大笑。
“你有点太直接了,不是吗?”
“嗯,我也不能让他来我的房间啊,因为奥代特睡在里面。”她巧妙地答道,“他用温柔的眼眸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莞尔一笑,问:‘你想来吗?’
“‘你觉得呢?用你迷人的身材想想看?’
“‘好吧,那就过来吧。’
“我上了楼,脱掉衣服,然后,沿着走廊,溜进了他的房间。他正躺在床上看书,吸着烟斗。他放下烟斗和书,挪动一下身体,给我空出地方。”
说到此处,苏珊娜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但是没过多久,她又继续讲了下去。
“他是一个奇怪的情人,和蔼可亲、情深意切,甚至是温柔体贴,雄健却不狂热,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有情欲,但丝毫不下流。他的爱就像是一个热血的青年学生一样,有点滑稽却又令人感动。当我离开他的时候,我感觉我应该感激他,而不是他感激我。我离开把门关上时,看到他又拿起刚刚放下的书,继续读。”
我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很高兴这逗笑了你。”她带有一点严肃地说道。但是她也忍俊不禁,咯咯地笑了。“我很快明白了如果我等待他邀请的话,我会无限期地等下去,所以当我想那事时,我就会直接去他的房间,爬上他的床。他总是非常配合。总之,他有人类天性的本能,但是他就像全神贯注的人,忘记吃饭一样,但当你把一顿丰盛的晚餐放在他的面前时,他则津津有味地吃完。一个男人会不会爱上我,我心里清楚。如果我认为拉里爱上了我,那我就是白痴。但我认为,他会习惯有我在他身边。在生活中,一个人必须讲求实际,我自言自语道,如果我们回到巴黎之后,他带我和他一起生活的话,那正合我意。我知道他会让我把孩子留在身边,而且我本应该喜欢那样的生活。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爱上他,那我就是傻瓜,你知道,女人是非常不幸的,一旦她们陷入爱河,就变得不可爱了,我下定决心要时时保持警惕,不让自己爱上拉里。”
苏珊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从鼻子里散出来。夜色已晚,许多桌子也已经空了,但是仍然有很多人围在吧台旁边。
“一天早上,吃完早餐,我坐在河岸上做针线活儿,奥代特在玩着拉里给她买的积木,这时,拉里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他说。
“‘你要离开了吗?’我惊讶地说。
“‘是的。’
“‘永远不回来了吗?’我问道。
“‘你现在身体已经完全康复。这里有些钱,足够你们这个夏天用的,可以帮助你回到巴黎后重新开始生活。’
“那一瞬间,我难过极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用他那坦率的方式站在我面前,微笑着。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我问他。
“‘没有,你别这样想。我有工作要做。我们在这里一起度过了快乐的时光。奥代特,过来和叔叔说再见。’
“她太小了,还什么都不懂。拉里把她抱起来,亲了她一下;然后亲吻了我,就走回了客栈;不久,我听到车走远的声音。我看着手里的钞票。竟有一万两千法郎。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这该死的 。’我对自己说。至少有一件事情值得庆幸,幸亏我没有让自己爱上他。但是我真的不能理解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哑然失笑。
“要知道,曾经有段时间,我只是简简单单地道出事情的真相,竟被冠以‘幽默作家’的美誉。大多数人都颇感意外,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看不出你的话与此事有什么关联。”
“嗯,我认为,在我见过的人里,拉里是唯一一个完全没有私心的人。这让他的行为看起来很古怪。有些人做事情仅仅是为了上帝的爱,而其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上帝,我们还没习惯这样的人。”
苏珊娜凝视着我。
“我可怜的朋友,你已经喝醉了。” 毛姆小说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