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蛤蟆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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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蛤蟆通”
我们七人——北大荒返城知青代表,应农垦总局邀请,重又踏上了北大荒的土地。
我是七人中唯一的女性。回访各处受到的特殊接待和照顾,不亚于结婚后第一次归娘家的新媳妇。北大荒没有忘记我们。北大荒人是思念我们的。真实无伪的亲切感,消除了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代表成员心理上的拘谨。
回访的第四天,我们乘坐小面包车来到了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蛤蟆通”水库。我们七人中没有谁是原三师的,因此对一路所见颇觉新奇。陪同我们的宣传部副部长有事留在三师师部了,我们只好不断地向司机问这问那。中年司机连日来与我们混得挺熟,很乐于回答我们的种种问题。
他对我们说:“你们知识青年是了不起的。这条公路,是知识青年铺筑的,被国家定为一级战备公路。北大荒的每一根电线杆子,都是知识青年们架设起来的。你们将青春贡献给了北大荒,你们是为北大荒立下了功绩的!”
一个北大荒的普通司机如此评价知识青年,令我们极受感动。他的话立刻使我想到了从北大荒返城的那些老姑娘,也想到了我自己。我也是个老姑娘,婚姻方面的“困难户”。历史荒唐而粗暴地剥夺了我们谈情说爱的最佳年华,我们的青春一去不返。对此,世人仅仅给予我们一点点同情,那是多么不够啊!同情若不附加着对我们的功绩的肯定,这种同情无异于亵渎……
忽然,我们中的一个伙伴叫起来:“大家看,前面就是水库!”
我的思绪被打断了,抬头朝车前窗看去,但见一片连天水面,波浪浩渺。风很大,六到七级,水库失去了我们想象中的平静,别开一派气势。它真有如北大荒的“海”。
司机主动告诉我们,此地有一个水域纵横百里的天然湖泊,传说是一只蛤蟆精的栖身之所。水库的水引自湖泊,故曰“蛤蟆通”水库。
汽车开上水库大坝停住了。司机回头望着我们,征询地问:“你们下去看看么?”
我们当然不会失掉这次机会。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第一个跳下了车。
大风险些将我刮倒在坝上,我努力面向水库站稳。身临其境,更有一种高崖观“海”之感。同时不无遗憾地想,今天要是风和日丽多棒,扑进水库畅游一通才美气!
“这个水库,在全省也数一数二,是你们知识青年修建的!每年捕鱼量有十多万斤啊!还有下游的水利灌溉网,也是你们……”司机怕他的话被风刮跑了我们听不见,几乎是喊着说。
我心中情不自禁地暗想:三师的兵团战友们,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在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功绩册上,记载下了这座大水库。如今,你们又在哪里呢?你们生活得怎样呢?你们梦中可曾梦见过你们用汗水修建的这座大水库?请相信我的话吧,北大荒在任何时候都会说出这样一句公道话:“以这座水库的名义,向知识青年致敬!”那一时刻,我心中产生了一种比不能扑进水库畅游更大的遗憾——我不是一位电影摄影师,不能将这宏伟坚固的大坝和我在北大荒土地上所亲眼见的一切知识青年的永存的功绩实证拍成一部影片。哪怕仅仅是一部几分钟的影片,带回城市去,让许许多多的人都了解这样一点,在一场史无前例的也许是不负责任的运动中,几十万知识青年,包括那些并非是自愿离开城市离开父母而来到北大荒的知识青年,一旦双脚踏上北大荒的土地,却在这场不负责任的运动中抱着怎样热忱而真挚的责任感,用自己的青春、力量、双手和汗水,做过多少具有真正意义的事情!
远处的水面上有一条小船出现在我的视野内,随着波浪的涌动,时起时伏。凭目测,我判断它距离大坝有四五里地远。是什么人在这样大的风浪中驾船离坝?太冒险了!我扭头疑问地望着司机。
司机也发现了那条船,很有些气恼地说:“准是附近农村生产队的农民偷偷捕鱼,这家伙,连命都不要了!”
果然,船上有人在向水中撒网。
司机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喊:“喂……你靠坝!我们不罚你款!我们担心你的命!……”
船离坝太远,撒网的人显然听不见他的喊声。
司机无可奈何地跺了下脚,责怪起水库管理站的人们来:“管理站的人干什么吃的!竟让这玩命的家伙偷偷下了水!”
我这时却发现,大坝的正中,高耸着一个建筑体,原来是一座碑。我的其他六个伙伴,都正围拢在碑前。
司机说:“咱们别管那家伙了!他要玩命,随他玩去好了!反正命是他自己的!世上总有些拿命不当回事的人!你也过去观看一下那座碑吧!为你们一个知识青年建的。”
听了司机的话,我立刻迈步朝那座碑走去。司机跟在我身后,差不多和我同时走到了碑前,低声对我说:“是你的知青老乡啊,挺好的一个北京小伙子,我认识他。水库大会战时期,我给会战指挥部的头头们开车,认识工地上的不少知青。他和我交情不错,托我帮忙,要等水库会战结束后调到我们师部汽车队来当司机。小伙子挺肯钻研的,经常捧着一本《汽车保养和维修理论》看得入迷……”
这是很普通的一座碑。碑体是整块的岩石砌成的。没有底座,仿佛这整个大坝就是它的底座。一块大理石板镶在碑的正面,其上用雄浑的隶书体刻着这样一行字:
北京知识青年王文君一九七五年七月二十三日为建水库大坝牺牲于此,他的名字将与大坝共存。北大荒永远怀念他!
字不是描金的,也不是鲜红色的,而是漆黑色的。因而也显得更加肃穆,更加庄严。
司机朝碑顶一指:“你看,那就是他。”
我缓缓抬起头,凝目仰视着碑顶。一个青年人的半身雕像面向水库,仿佛在俯瞰着整个水库。“他”留着“学生头”,那正是我所熟悉的我们北京男知青们当年普遍留的发式。“他”迎风大睁着一双永远也不会流露出倦意的眼睛。“他”有如这水库大坝的一尊“守护神”。
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哀思之情。十年“屯垦戍边”,我们有不少知识青年献身在北大荒。有的我认识,与他们有着兄弟姐妹般的情谊。有的我不认识,至今无法一一知道他们的姓名。还有的,我与他们之间,曾因某些事情,一度积下过怨恨。如今,过去了的十年已成为历史。我们离开了北大荒,他们的尸骨,却将永远地埋葬在北大荒的土地上了。有着兄弟姐妹般情谊的,和一度曾积下过怨恨的,我如今都对他们怀着深深的哀思。而我对他们的敬意是与我对他们的哀思一样真诚的。正是我对他们的敬意和哀思促使我常常想:还会有整整一代人,像我们当年那么充满创业者的热忱,那么富有牺牲精神,那么不屈辱地承受了历史对我们的不公正的摆布,而又那么毫不自私地贡献自己的青春乃至宝贵生命吗?
我默默地垂下了头,默默地在心中对“他”说:“王文君,我的不曾相识的好兄弟,我的北京知青同乡,我们大家来看你了!我们代表几十万北大荒返城知识青年看你来了!愿你的灵魂安息!”
在大坝上,在大风中,我们七人,不,八人,包括司机在内,向“他”进行了长久的哀悼——这是我们回访的四天中,第三次在我们北大荒知青战友的碑前表达我们的敬意和缅怀。
我们坐进车内之后,司机将车开得比扶柩的脚步还要缓慢,车轮无声地从大坝上经过,从碑前经过……
水库管理站的人们,预先接到了师部的电话,已经在公路上迎候我们了。
我们首先被恭请进了食堂。食堂里摆放着几盆温热的洗脸水。大家各自擦过脸后,又被请到一张圆桌旁。刚坐定,一个小伙子双手端着一托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内走了出来。那小伙子结结实实的身材,个头不高,也不算矮。他腰扎雪白的围裙,臂套雪白的套袖,像是他自己家里来了什么贵客似的,纯朴的脸上呈现出喜盈盈的笑容。
老站长介绍说:“他是咱们水库管理站食堂的小张。他今天休息,听到你们要来水库的消息,也不回家了,一定要亲自为你们做几样拿手好菜。你们瞧,还换上了新围裙、新套袖!”
我们都感激地瞧着他亲切微笑。
他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腼腼腆腆地说:“怕你们一路渴了,先吃几块西瓜润润口吧!”
我们的确是渴极了,也就不客气,纷纷拿起西瓜,大口大口地吃。西瓜甜极了。红瓤的,黄瓤的,每一块都是沙瓤的,皮薄而籽少。
老站长可能是怕我们不好意思多吃,也陪着我们吃了一块,吃完后看着我们说:“吃吧!你们这是在吃自己的劳动果实,用不着半点客气嘛!”
“自己的劳动果实?”我放下一块西瓜皮,不解地瞧着老站长发问。
“是啊!”老站长肯定地点了一下头,“都说西北的瓜甜,咱北大荒人今天也能有口福吃上了!这瓜种,就是你们知青中当年一位有心的上海姑娘,写信给兰州的亲戚讨来的。别人都讥笑她冒傻气,说北大荒的土地上哪能长好兰州的瓜!还编了顺口溜逗她:武昌的大米兰州的瓜,北大荒的上海丫,兰州的西瓜好虽好,种在北大荒长成了大倭瓜,气坏了上海的倔小丫,发誓一辈子再不吃西瓜……这上海丫头还真有股倔劲,一个人业余时间侍弄了三年瓜,成了个瓜迷。第三年秋天,她自己开出的那块瓜地,到底结出了一千多斤又大又甜的北大荒生长的‘兰州瓜’。瓜种虽是兰州瓜的瓜种,可人们不叫这瓜‘兰州瓜’,而叫这瓜‘上海瓜’。如今,她已经离开北大荒三年了,一吃这瓜,就不由人不想起她……”老站长的语调,包含着无限的复杂的感慨。
我们听了他的话,都不禁停止了吃瓜,你望我,我望你,一时不知该如何表示为好,竟个个有点不自然起来。
小张始终站在一旁,听老站长与我们交谈。他见老站长和我们都陷入了沉默,便插言道:“站长,他们不就是也代表上海丫重返北大荒来看望你的么?农垦总局的领导不是说了,他们几位知青代表是第一批,以后还要邀请第二批、第三批代表来么?咱们向总局领导建个议,下次一定要邀请咱们的上海丫回北大荒!我想,咱们的上海丫也一定会高兴有个机会回北大荒来看看的!”
瞧不出,腼腆而憨厚的北大荒小伙子还挺机敏,挺会说话。他的话,使暂时沉闷了片刻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老站长呵呵地乐了,又说:“是呀是呀,我一定向总局领导建这个议,也拜托你们几位中的上海知青代表,走时记下她的名字,回上海后寻找到她,替我们捎个口信给她,就说我们‘蛤蟆通’水库的人,一吃着她培育的西瓜,就想起了她。至少可以说每年想到她一次吧?……”
我们也都笑了。我们中的那位上海代表,当时就掏出小本本,问清我们四十余万北大荒知青中的这位“上海丫”的姓名,工工整整地记在了小本上。
小张又捧来一个大西瓜,利落地操刀切了开来。
老站长却制止住了他,说:“不许他们再吃了,西瓜吃饱了肚子,一会还能吃得下饭去?饭后再吃吧!”又瞧着我们说,“咱们副站长小周,驾船为你们下水库捕鲜鱼去了!”
老站长的话,使我立刻想到了站在水库大坝上看到的那条令我当时分外担心的小船。
“我们看见她的船了,我还以为是偷偷下水库捕船的农民呢!”司机看了我一眼,因为当时诅咒了好人而窘红了脸。
“老站长,这么大的风浪,您不该允许……”我愈加替驾船的人担心,口气中不无埋怨。我们吃上吃不上水库的鱼有什么大关系?让人家为我们冒险,这反而使我们感到不安了。
其他几个代表,也你一言我一语要求老站长,赶快派人去将捕鱼的召唤回来。
老站长挠挠头,说:“我当时拦不住嘛!小周讲的也有点道理,你们过去是北大荒的主人,如今就是北大荒的客人了!不管什么客人到咱们水库来,咱们都招待吃一顿鱼,这是咱们水库的规矩,对你们更不能例外!不过你们别担心,我嘱咐小周穿上了救生衣,不会发生危险的,再说风是朝大坝这边刮……”
老站长正说着,一个人从外面走进了食堂——是个姑娘。她剪着齐耳的短发,衣服裤子都完全湿了,显然是被浪花溅湿的。她还没有来得及脱下救生衣,一手提着网,一手拎着一条革绳。草绳上穿着四五条一尺多长的活鱼,鱼尾都在有力地摆动着。
“嘿,正说到你!你要是再不回来呀,他们肯定就会向我提出抗议了!”老站长说着起身,走到捕鱼的姑娘跟前,从她手中接过鱼和网,递给小张,随即将她轻轻推至我们跟前,介绍道:“这就是咱们水库的副站长小周同志!”
“周慧萍。”她低声说,微笑了一下,向我们伸出了一只手。
我第一个握住了她的手,同时作了自我介绍。她的手那么凉。她的身子冷得抖了一下。也许因为我是我们一行七人中唯一的女性吧,她的目光盯在我脸上,对我格外注意地端详了一会儿。那是一种探测性的目光。她仿佛要在与我握住手的这短短时间内,企图了解到我的过去和我的现在,并与她自己可能有过的什么经历作比较。我也趁机将她上下打量了片刻。她的身材适中,苗条而不显得柔弱,健壮而不失女性的优雅。她有一张娟丽的脸,眉清目秀,文静中透露出一股存在于内心的自信和刚强气质。不必别人从旁作证我也会知道,我们的脸色一定差别很大。返城两年,我的脸色变得白嫩了。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像目前城市中的女性们一样,每天用“珍珠霜”一类化妆品滋养自己的脸。而她的面部皮肤和我相比,自然要粗糙得多。由于穿着湿衣服,她的脸色冻得有些发青。我不禁低头看了一眼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一只白嫩的手和一只像北大荒男子的皮肤一样粗糙的手握在一起。我的手感觉到了她手掌上厚厚的茧子。那一瞬间我心中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羞愧。是因为我的脸白,手嫩,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连我自己也不得而知。
我下意识地放开了她的手。
“风浪太大,鱼都躲到水底去了,近水区捕不到,好不客易才在深水区捕到了几条,还实在不算大。你们一定很饿了吧?耽误你们吃饭了,真对不起!”她非常歉意地说。尽管她的歉意绝不是虚伪的,这种歉意也仿佛是北大荒人对待我们的客观上的疏远。这使我心中倏然产生了一种悲哀。是啊,我们已不再是北大荒的主人了。我们过去曾是主人,但现在毕竟不再是了。如今我们是客人,是代表着几十万返城知识青年的特殊身份的客人。
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话好,怔怔地望着她,默默地笑着,身为知青代表的那种难以彻底摆脱掉的拘谨心理,又将我整个人笼罩住了。我的神态,我那默默的笑,变得多少有点不自然起来。
她已将脸转向了我们中的别人,又向别人伸出手去。
“得啦得啦!别一一握手啦!别来这些客套的见面礼啦!你也是知识青年,你和他们更是自己人!自己人用不着那么多礼节!”老站长将她的手挡回去了,又说:“瞧你冷得脸都发青了!快回家去换下湿衣服再来,一会儿你得陪客人吃饭呢!”
老站长也称我们为“客人”,我心中不仅感到悲哀,还觉得似乎有点受委屈了。
她对我们亲近地微笑了一下,转身向外走去。在食堂门口,她站住了,扭回头望着老站长,犹犹豫豫地说:“站长,有你陪着客人吃饭,我就不必来陪着了吧?我还没给我妈做饭呢!等客人们吃过饭,我来陪着说话还不成么?”
老站长朝她挥了下手:“你妈用不着你操心,我早打发我老伴照料她去了!你如今是咱水库唯一的知识青年了,返城知识青年代表们来到,你不陪着吃顿饭还像话!”
她刚走出食堂,我便开口问老站长:“原来她也是个知识青年?我还以为她是北大荒姑娘呢?”
老站长却反问我:“怎么?你一点都没听出她的北京口音来?是啊,她来到北大荒整整十四年了,连口音都变了。听你说话的口音,你一定是个北京知识青年。她是你的北京老乡啊!”
我的北京老乡?真是意外相逢!当年的四十八万北大荒知识青年中,如今只剩下一万多扎根在北大荒广袤的土地上。像黄菠萝树一样成了北大荒的“稀有植物”。我这位北京知青老乡,居然是我们回访四天中接触到的第一个扎根知识青年。而且是位北京姑娘!她为什么没有离开北大荒?究竟为什么呢?四十多万都离开了。留下的,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她哪来的这种勇气?我相信,每一个留在北大荒的知识青年,除了勇气而外,一定还有着不同于其他知识青年们在北大荒的特殊经历。我甚至相信,后一种因素是主要的,可能起决定作用的。那么,我的这位北京知青老乡,会在北大荒有过怎样的特殊经历呢?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充塞满了我的头脑。
我们代表中的一个,对我开玩笑地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一会儿可别太动感情哟!”
我觉得这种玩笑是不合时宜的,而且毫无幽默感。我没有理睬他。他们中的个别人,返城后的境况不错,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当上了报社的记者或出版社的编辑。他们在人生的道路上都开始有点春风得意了,自以为前程似锦。所以一踏上北大荒的土地,大有点“衣锦还乡”的心理。我讨厌人在生活道路步步顺利如愿之后这种心理上的不良演化。
“我们的小周见了你们只有高兴,绝不会两眼泪汪汪的!更不会感到半点悲伤!她的心比男人还刚强!”老站长说这话时,表情和语气都格外郑重。他敬佩我的北京知青老乡。我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了这一点,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这一点。我心中很为她——我的北京知青老乡感到欣慰。
“她不但刚强,还最最善良。我们副站长是一个最好最好的女人!”说这话的是小张。他真可谓是一个神厨。才一会儿工夫,就端上来一盘浇汁鱼了。“最好最好”,这样的话,出自一个朴实憨厚的北大荒小伙子之口,应被理解为是对一个人的“最高最高”的评价了。他已不是在用“最好最好”这四个字表示对她的敬佩,而分明是在表示对她的赞美和崇拜了。
她究竟为北大荒作出过怎样了不起的贡献,才获得老站长如此的敬佩和小张如此的赞美呢?这加在许多问号之后的问号,成了我最想首先从她身上寻找到答案的谜。
小张又接连端上来了几盘菜,老站长便打开了一瓶“北大荒”酒。但他却并没有开始给我们斟酒。
他说:“咱们再等小周一会儿。”
他的话刚说完,她就走进食堂来了。她换了一件粉红色长袖的确良小褂,一条灰的卡裤子,一双半旧的扣绊式皮鞋。短发分明梳理过了,也许还洗了脸。大概因为脱下了湿衣服,身上不再感到寒冷了,她的脸色变得那么红润。眼睛变得那么明亮。整个人变得那么神采奕奕。我惊异地发现,她比我刚才第一眼见到时,要美丽得多。
“我就和我们当年的女战友坐一块儿吧!”她走到我身旁,将椅子挪得更靠近我一些,款款地坐了下去。
吃这顿晚饭的过程中,她的话始终不多。菜很丰盛,小张的厨师手艺挺有水平。因为她是我们回访见到的第一个扎根知青,除我而外的六位代表,频频举杯向她敬酒。她颇有酒量,对每一令敬酒者都以礼相待,应酬从容,毫无勉强之色。和有意不失代表身份的他们比起来,她身上仍保持着北大荒知青当年那种豪爽,倒更具有男子汉气概。
他们对她举杯时所说的那些敬酒词,全是美好而不着边际的语言。如“祝你青春常在”啦、“祝你身体健康”啦、“祝你一切称心如意”啦……我能体谅他们为什么除了这一类话就寻找不到别的更可亲点的话。作为一个知青中的返城者,对于知青中的扎根者,总是多少怀有一点同情的。如果不是万般无奈,谁会不随风潮返城而甘愿留在北大荒呢?这不但是他们的思想逻辑,也是我自己的思想逻辑。
我对她,内心深处也是怀有这种不能当面表示的同情的。当她以主人的身份举杯向我们敬酒时,句句话都打动了我们的心。“祝你母亲的病早日痊愈!”“祝你的工作调动问题顺利解决!”“祝你和新婚妻子的生活幸福美满!”“祝你考研究生的理想实现!”……仅仅从饭桌上很随便的相互间只言片语的交谈中,她竟能捕捉到每个人生活中目前最主要的忧愁、愿望、快乐和抱负。这简直是一种特殊的本领。不,仅仅被认为是一种本领太不完全。没有一颗善于理解别人和由衷地关心别人的心灵,即使有这种本领,也怕是只会以令人反感的形式显露出来——虚伪和讨好。
而她说那些祝酒词时,语气和表情是非常诚挚的。
我还始终没有向她敬酒。我一直在心中暗暗寻找着一句我认为能够表达我对她——一个离开了北大荒的姑娘对一个扎根在北大荒的姑娘充满敬意和深切关心的话。寻找到这样一句话那时那刻对我来讲竟很不容易。
她却主动向我举起了酒杯:“祝你获得美好的爱情!”语调特别庄重,目光注视着我。酒的作用,使她的脸色绯红,显得容光焕发。眼中流露出只有女性之间才会感受到的彼此慰藉。
我慌忙起身,举杯,不待多加思索,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也同样祝你获得美好的爱情!”同时我对她更加暗暗佩服,由于我在饭桌上说了一句“爱情虽然美好,但爱神不对我笑”的话,她居然就判断出了我还没有获得爱情!
不料她听了我的话后,神色明显一变,一缕哀伤笼罩了她那张脸,闪亮的目光也顿时黯然了。她没有饮那杯酒,缓缓地坐了下去。我的同伙们面面相觑,其中有人向我投过谴责的一瞥。我立刻明白,一定是因为我的话无意中挫伤了她在爱情方面的什么隐衷。小张没有入席,一直站在她身后,一边听我们交谈,一边随时准备为我们服务。在这种谈话局面冷落了的情况下,他端起她那杯酒,说:“我们副站长的酒量喝到了,我替她饮这一杯!”说罢,一饮而尽。他的脸顿时红起来,比她的脸更红。看来,这北大荒小伙子,还不如我这北京知青老乡有酒量。然而他还有点硬充好汉,亮了亮杯底儿,又说:“大家喝好,大家喝好,我替我们副站长奉陪!”我想,他分明是在“掩护”她。我忽然觉得,这朴实憨厚的北大荒小伙子有些可爱起来。
老站长突然拿起了筷子,用筷子逐个指点着我们,接小张的话说:“大家别光喝酒呀,吃鱼!吃鱼!你们吃得客气,就辜负我们小周冒大风大浪为你们下水库捕鱼的一片心了!”
我们代表中的一个,出于寻找新话题的目的,有意将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不无奉承地说:“小魏,你如今是一位青年女作家了,你为什么今天变得这么少言寡语了?给大家讲讲你现在正构思什么新作嘛!”
我的北京知青老乡的目光,极迅速地从我脸上掠过。我觉得她那一瞬间的目光是复杂的,包含着多少内容,我无法分析。
我微笑了一下,摇摇头,什么都没说。面对我这位扎根在北大荒的北京知青老乡,我真不知究竟该说些什么好。北大荒——北京,广袤的边土——首都城市,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与后者斩断了命运的纽带,与前者结下了永久的契约?是万般无奈?还是心甘情愿?……
大家见我不说什么,便都挺自觉地又将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到鱼上,一边吃,一边纷纷赞不绝口地夸起小张做鱼的水平来。这顿招待饭,终于在对“蛤蟆通”水库鱼的肥美和小张高超的做鱼技艺的欣赏气氛中吃完了。
饭后,天黑了。老站长为如何安排我这位唯一的女代表的住处沉吟良久。我主动说:“有个住处就行。当年在北大荒建新点,我还睡过干草堆呢!”他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现在你是咱们北大荒高贵的客人!我们这有招待所,空房间倒不少,只是让你一个人住一间,又大又空荡,怕你感到冷清。”我是绝不会因一个人住又大又空荡的房间感到冷清的。倒是老站长无意间随口说出的那两个字——高贵,使我心里觉得有点难过。
“让她住到我家吧!我晚上可以告诉她许多她想要了解的事。”我的北京知青老乡提出了这样的建议。老站长征询地瞧着我。“这样最好!”我表示非常愿意。
她的家,住在离水库管理站不远的一幢砖房。我跟随着她走到她家门口,她转过身,压低声音对我说:“脚步轻点,也许我妈妈睡了。”她的家有两间住房,被厨房一左一右分隔开。我们刚迈进门槛,就听右边的房间传出一位老女人的问话:“是慧萍回来了么?”她赶紧回答:“妈,是我回来了。”随后对我说:“你要见见我妈妈么?”我回答:“那当然。”于是她拉着我的手,和我一块儿走进了那个房间。房间不大,收拾得很整洁,火炕上铺着一领新席,炕墙用墙纸裱糊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的老母亲躺在炕上,身上盖着被里雪白的被子。我礼貌地问候道:“大妈您好?”年老的母亲欠了欠身子,想坐起来。她立刻上前一步,轻轻将母亲按住,说:“妈,您老别动,就躺着吧!这位姑娘不是外人,是北京来的知青代表。”“代表?……”她的老母亲,侧身躺着,有点迷惑地望着我。她解释道:“妈,这姑娘当年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到北大荒来的知识青年啊!如今她返城两年多了,返城知识青年们想念北大荒,北大荒也想念他们,农垦总局的领导就邀请了几位返城知青代表回北大荒看看,也算探家吧!”
“回北大荒……看看?探家?……”那当母亲的喃喃自语,异样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到女儿脸上。
她将一只手探在母亲的褥子底下,摸摸炕面的热度,又弯下腰,看了看炕洞里的火势,然后,将暖瓶里的水倒在脸盆内,绞了一条热毛巾,开始替母亲擦脸。擦过脸,又擦手。擦完手,又从暖瓶里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母亲的枕旁。做完这些,她恭恭敬敬地说:“妈,今晚我不能陪您睡这屋了。我得陪客人在那屋睡。”“去吧,孩子,去吧!”我发现,那老母亲在对女儿说话时,眼中流露出一种非常令人感动的柔情,语调中充满慈爱。
我们悄悄退出这房间,走到另一房间。我关心地问:“你母亲有病?”“半身不遂。”她郁郁地点了一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房间里也是火炕。她替我铺好被褥,又马上转身出去,端进一盆热水,放在我脚旁,说:“你洗洗脚吧!”她如此周到地接待我,令我心中十分不安。我说:“你先洗吧!”“你先洗。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嘛。”“你也把我看成客人?”她微笑了,瞧着我,挺认真地回答:“也把你看成客人,也把你看成我当年的兵团战友。”我们都洗过脚后,她问:“你乏不乏?我想你一定很乏了,我陪你躺下说话?”我说:“客随主便。”于是我们并头躺下了。我低声问:“你北京还有什么亲人吗?”她两眼注视着屋顶,过了一会儿,才用思念的语调回答:“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可以说自己有一个又热闹又幸福的家庭。我在亲人方面,应有尽有。”“妈妈?你在北京有妈妈?”“是的。”“那,你这一位妈妈……”“不是我的亲妈妈。”我诧异了,追问:“你和这一位妈妈,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母女关系呢?能告诉我么?”她淡淡地反问:“你好奇?想从我口中收集到一点写小说的素材?”我翻起身,挨近她一些,说:“不,绝对不是好奇,真的,相信我!我只是……想了解你。因为你有勇气扎根在北大荒,我很钦佩你。”
“扎根在北大荒的有一万多知识青年呢,你为什么单单要钦佩我呢?”
“我也说不清。也许每一个扎根在北大荒的知识青年都值得我钦佩。但你是我们在这次回访中碰到的第一个扎根知识青年,了解你,我觉得这是我作为一个返城知青代表的责任。”
听了我的话,她沉默了许久,才问:“你们到水库上去过了?”
“去过了。”
“见到那座碑了?”
“见到了。我们还在碑前凭吊和哀思。”
“我现在所侍奉的这一位妈妈,就是名字刻在碑上那个人的妈妈。”
她的话,使我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在她没说出这些之前,我心中就隐隐地觉得她一定和那座碑有着什么特殊的关系。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爱过他。”她不再待我追问,开始讲了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奔赴北大荒的列车上。我是我们学校那一批知识青年的带队。火车开动之前,我对姑娘们说:‘现在我以带队者的身份要求你们,离开车窗口,不许朝外看,不许和送站的亲人们做出生离死别的样子!我们要感情刚强,用笑声和歌声告别我们的亲人和北京!请大家跟我唱一首歌!’我首先放声唱了起来:‘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赤胆忠心为人民……’每一个人都服从了我的话,离开了车窗口,不朝外看,跟我唱歌。虽然每一个人的眼中都泪汪汪的。我一边唱,一边挥动手臂打着有力的拍节。我自己的眼睛也湿了。因为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的全家,都在站台上的送别人群中。我清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们的呼喊声:‘慧萍!探出身来呀!让我们再看你一眼!’我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妈妈和小弟小妹的哭声。我狠着心,硬是不探出身去让他们再看一眼。列车缓缓地开动了。突然,坐在我身旁的一个男同学,不顾一切地扑向车窗口,探出身去,大喊:‘妈妈,妈妈!您自己今后要多保重啊!’他第一个哭了起来。这一下,车厢内,站台上,一片哭声。我急了,双手扯着他的衣后襟,使劲将他的上身拽进了车厢,训斥道:‘没出息的!哭什么!还算是个男同学呢!你们全体男同学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他挣脱了身子,又将头探到车窗外去了。我发现,站台上,人群中,有一位年老而身材瘦小的母亲,满头白发,跟随着我们那节车厢走了几步,向他探身的那个窗口伸出一只手臂,像是要将自己的儿子从车厢里拖出去似的。转眼,列车就将她抛在了后面。这位老母亲那张苍老的脸上依依不舍的表情,那满头白发,那伸出的手臂,将我要更加严厉地训斥她儿子的那些话,全部堵塞在我喉咙中,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泪水从我眼中情不自禁地淌了出来。列车开出站台很远,他才将身子从车窗外缩进车厢内,双臂重叠地放在车窗前的小茶几上,额头伏在手臂上,埋下脸,许久许久没有抬起头……”
她讲到这里,不再讲下去了。她始终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一动不动。两眼,也始终注视着屋顶。她脸上呈现着一种仿佛独自追忆往事的不无忏悔的思索般的沉静。北大荒的夜晚依然那么安宁,没有半点喧闹之声。我并没有催促她继续讲给我听,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期待着她。我不愿为满足自己的迫切心情而扰乱她追忆往事的淡淡的悱绪。或许这种追忆,对她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上的补偿吧?
她缓缓朝我翻过身来,问:“你非常想听我讲下去吗?”
我没有用话语回答她,我相信我的表情已明确地回答了她。
她又恢复了那种仰躺着的姿势,两眼仍注视着屋顶,接着讲:“来到北大荒之后,我们分配在一个连队。我当了一名知青排长,他是我那一排中的战士。我和他虽不同校,但两家却住得很近,隔一条街。每次我的探亲假被批准,总要主动找到他,问他是否需要往家中捎什么,或从他家中往北大荒捎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连自己都说不清。也许仅仅是以此向他表示歉意。我常扪心自问,觉得自己在奔赴北大荒的列车上对待他的粗暴态度,是那么不近人情。可他每次总用一句话回答我:‘谢谢,不必麻烦你。’他似乎因列车上那一幕耿耿于怀,不肯原谅我。虽然他不肯原谅我,我每次回北京探家,总还是要到他家去看看。他家中只有一位年近六十岁的老母亲,体弱多病。上山下乡运动办公室竟不照顾他这种家庭情况,真使我替他暗自不平。如果他在社会上稍有后门,可能是会被留在北京安排工作的。在连队我没有向他当面表示忏悔的机会,也没有当面向他述说我对他的同情的机会。他也一次没有因我到他家中去看望过他的老母亲、照料过他的老母亲,而对我有所表示。我想,这可能是由于他的老母亲是文盲,不能够写信告诉他,记忆也不好,不能够将我和到他家去过的连队的其他北京姑娘们区分开。尽管他对我从无表示,我也毫不在意。”
“他每次探家,都很热心地替同连队的北京男女知青捎带东西。从不问我需要他在探家期间办什么事不。第三年,他的探亲假又批下来了。而我在那几天刚收到家信,得知母亲因胃出血住院,病势险恶。我却不能回北京去守护我的母亲。因为我刚从北京探家回来不到两个月。团里对知青的探亲假卡得很严。我是知青排长,排以上干部的假由团干部股批准。我知道干部股根本不会再批我一次假,焦急万分而又无可奈何。接连几个晚上,躺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一天上午,我刚要带着全排战士去抢割大豆,连长把我留住了。”
“在连部,连长对我说:‘你今天就回北京吧!’”
“我说:‘这能行吗?团里没批我的假,连里放我走了,以后要是向连队追究起来呢?’”
“连长说:‘追究起来的话,连里替你兜着。’”
“我感动极了,哭了,保证说:‘连长,只要我妈妈的病一脱离危险,我就返回连队!’”
“连长说:‘我们完全相信你。不过你离开连队前,应该去对王文君表示一下感谢。是他主动将自己刚批下来的探亲假让给你了,否则连里也无权做主放你走。’”
“我当时怔住了。我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如果他当时在我面前,我真有可能给他跪下。当我找到他时,我又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了。因为我剥夺了一个知识青年一年中最重要的权利,也是最殷切的盼望。我想到了他那体弱多病的老母亲。我当时忽然觉得,我若允许了自己这样一种剥夺,是很自私很可鄙的,我竟对他说:‘不,我不能够……’他说:‘你别想那么多。我们哪一个知识青年不爱自己的母亲!你的母亲就像我的母亲一样。你不是每次探家,都看望了我的母亲么?’”
“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的老母亲对我是有印象的!”
“我含泪微笑了。”
“他交给我一封信,说:‘这封信不但要请你捎回去,还要请你念给我母亲听。因为她不识字。’”
“在火车上,我看了那封信。他在信中写道:亲爱的妈妈,您一定很想我!可我今年却因为极特殊的情况失去了探家的机会,不能回到您身边了。捎此信的姑娘,是我们的排长。她的母亲生重病住院,我将自己的探亲假让给了她。我相信您一定会理解我这样做的。她是个好姑娘,她不是每次探家都看望过您么?您不是经常对我说,可惜这一辈子没福气有个女儿么?您就将她当一个女儿看待吧!见了她的面,就像您见到了您的儿子一样高兴吧……这封信,我至今几乎能全部复述下来。它使我了解到一个人的心灵。使我懂得了,儿女们对母亲的爱,也不应是自私的。”
“我们的关系,从此变得非常友好。我当上副连长以后,他当上了知青排长。我们的接触多了,了解得也更深了。他正直而善良,获得了许多知青的拥护和信任。我们的关系也由友好而一天比一天发展得更加亲密起来。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爱情悄悄进入到了我心里。我暗暗地爱着他,却从未向他明显流露过。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否也爱着我。因为第二年,我们连队就参加了全师兴修水库大会战,他就在会战中……牺牲了……”
我用极低微的声音问:“他是怎么牺牲的?”
“具体情况,谁也无法知道。土坝刚筑起来,连日大雨,湖水猛涨。那一天夜里,他在坝上值班巡察。我在梦中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锣声,匆忙穿上衣服,奔出帐篷,跟随着许多人跑上了大坝。大坝已经决了一道口子,局面非常危险。紧接着便是一场抢险,一袋袋水泥投入到决口中。抢险过后,我们才在决口旁的坝堤上,发现了他拎着的那盏破碎了的马灯和一面锣。我们在雨中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却听不到回答。据推测,他发现了决口,敲锣报警后,跳下去用身体挡在决口中,被水泥筑在坝中了……亲手往大坝决口中投放水泥袋最多的人,悲痛得泣不成声。我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我当时昏倒在大坝上……”
她的最后几句话,低微得勉强使我听到。
水库的方向,波涛拍击大坝的声响轰动着我的耳膜,在我心中造成了一种情感的澎湃和激荡。
眼泪从我的眼角淌下来了。我没有去擦它,任它湿了我的鬓发,湿了枕头。四十余万知识青年中,究竟有多少人献身在北大荒了?没有谁统计过。但永远留在“蛤蟆通”水库大坝上的“他”,绝不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献身在北大荒的知识青年。愿他和他们的灵魂安息!
“你睡着了?”她在轻声问我。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朝她转过身。我只是向她伸出一只手,摸到了她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着。
她继续讲:“我们的连队,将通知他老母亲这不幸事件的任务交给了我。我深知这不幸对他的老母亲意味着什么。我深知连队是交给了我一项最不寻常、最困难的任务。我深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以轻松的方式完成这项任务。但我还是鼓起勇气接受了。我认为这是自己无权拒绝接受的任务。”
“他当年托我捎回北京的那封家信,一直被我珍藏着。水库大会战结束,我带着这封信回北京的第二天就去他家了。我对老人家说:‘大妈,您的儿子今年又不能回北京探望您,和您过一个团圆年了。他给您写了一封信,我念给您老听。’于是,我就念起来。只念了开头几句,我的眼泪就禁不住夺眶而出,一滴滴落在信纸上,将信纸滴湿了。老人家聚精会神地听着,并没有注意到我在落泪。老人家疑惑地问:‘这封信,你去年给我念过的呀!’这不认识字的老母亲对儿子爱到何种程度!连儿子一年前在信中写的话都记得清!我怎忍欺骗这样一位老母亲?而且欺骗总是不能长久的。我一下子双膝跪在老人家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大妈,文君他……他……他再也不能回来了!……’我的话,当时给我自己的感觉,仿佛一个无声的巨雷在屋内炸响。那老人家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倒下。我赶紧起身双手扶住了老人家,说:‘大妈,从今往后,我就是您的女儿!我要像您的一个亲生女儿一样服侍你,服侍您一辈子!……’许久,老人家才抱住我痛哭起来……”
“我返回北大荒时,老人家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请求我将她带到北大荒,带到儿子死的地方,看看儿子的碑。这样的请求,是没有任何理由被拒绝的。我就将她带到了北大荒,带到了‘蛤蟆通’水库。以后,老人家就在‘蛤蟆通’水库住下了,再也没回北京。我为了照顾老人家,也要求从连队调到了‘蛤蟆通’水库。老人家住在我们‘蛤蟆通’水库的女知青宿舍里,成了我们所有知识青年的一位母亲,把我们所有女知识青年当作女儿,把我们所有男知识青年当作儿子。替我们洗衣服,拆洗被褥,做病号饭。我们每一个知识青年,敬爱她也像敬爱自己的母亲。大家都称她‘妈妈’……”
她不再讲下去了。
波涛拍击。“蛤蟆通”水库大坝的声响更凶猛了。
她不再讲下去,我也不再问什么。我什么都无需再问,什么全都理解,什么全都明白了。“蛤蟆通”水库的知识青年们撤离北大荒时,老人家仍留在了北大荒,为了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她也仍留在了北大荒,为了和老人家在一起……
第二天,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了。我的北京知青老乡,不知何时起来的,已不在屋里了。
我的枕旁有一张纸,她在纸上写着这样几行字:
亲爱的北京知青老乡,当年的兵团战友,农垦总局的干部会议明天将在水库召集,今天上午我要去迎接开会的人们,也许不能赶回来送你们了。很觉歉意。请你回北京后,转告我的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就说我在北大荒生活得挺好。早饭热在锅里,麻烦你端给我妈妈……
我不但替那老人家端了饭,喂她吃了,还像她那么细心地为老人家洗了脸,洗了手,梳了头……
我向老人告别时,这位知识青年的老母亲拉住我的双手说:“姑娘,我求你,劝一劝慧萍这孩子,离开北大荒吧!我已经拖累了她这么多年,我不能再拖累她了!她家中也有妈妈呀!……”
我不知应如何答复老人这种恳求。我想,老人一定不只一次当面用这样的话恳求过我的北京知青老乡,也一定不只一次恳求别人劝说过她的。我的话绝不会比老人家自己的话,比别人对她劝说的话更起作用。
但我还是对老人家点了点头。
我们准备离开“蛤蟆通”水库了。临上车前,小张将我扯到一旁,说:“你如今不是一位青年女作家了么?你能不能……为我们副站长写一篇什么作品,告诉人们知道,扎根在北大荒的知青中,还有这么一位好姑娘?……”
我回答道:“我一定写!”是的,我一定写。但这写的强烈愿望,是同发表欲根本无关的。
小张犹豫了一阵,又说:“还请你,要写到这一点……有一个人,深深地、暗暗地爱着她,但又没勇气当面向她表示,也没勇气托人向她转达……希望你的作品发表后,寄给她看看,使她从你的作品中了解这一个爱着她的人的心……”
我保证说:“我一定写到这一点。”望着面前这个朴实憨厚的北大荒青年,我为我的北京知青老乡感到了极大的欣慰。我们的汽车又从水库大坝上驶过。司机说:“碑顶的塑像,是有一年一批艺术家来水库观光时,其中一位老雕塑家听到了他的事后,很受感动,为他雕塑的,像他本人一样。”
司机有意将车速减慢,汽车缓缓从碑前驶过的那瞬间,我的目光注视着碑顶那雕像,希望永远永远将我这一位不能返城的北京知青老乡、我当年的兵团战友的形象印在我的记忆中,永远……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