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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月儿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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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五月儿圆

  A城有条街,街名起得绝——裤腰街。

  裤腰街上,国营店铺一家挨一家,私人买卖摊床一处挨一处,热闹非常。每天傍晚,一家家国营店铺关张时,一处处私人买卖摊床便纷纷点起蜡烛或自制的瓦斯灯,与水银街灯相辉映,煞是好看。那些买卖摊床的主人,都把个体营业执照镶在镜框里,摆在一眼可见处。各处嗓音各种语调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吸引和招来无数买主。

  裤腰街晚上比白天更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卖吃食的居多:馄饨、烧饼、拌凉粉、过水面……东西南北中、酸甜苦辣咸,想吃的,差不多就能吃到。猪肉、牛肉、狗肉、兔肉、蒸鹅、烤鸭、熏鸡、炸麻雀……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是买卖人的刀下肉。A城的烤鸭马马虎虎,绝对不能与北京烤鸭相提并论。A城的潘家熏鸡,在西北铁路沿线的几个大中城市倒的确是享有盛名的。不过自从几十年前潘福禄死后,连A城人都再也吃不到潘家熏鸡了。

  说来话长。潘家本是外地人,上几辈逃荒流落到A城。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筹措,省吃俭用,积攒下一点小本钱,到潘福禄那一辈,终于在裤腰街上开起个熏鸡铺。潘福禄当年三十五岁,老实厚道,是个本本分分的买卖人,因为心思都扑在前辈人艰难创下的小买卖基业上了,仍是光棍一条,和妹妹秀娥操持着日渐兴旺的铺面。铺面虽然不大,却窗明几净,兼备烟酒。哥哥操内,妹子主外,兄妹俩热情爽快,对顾客不论身份高低,一概笑脸迎送。即使对那些避雨的、取暖的、找水喝的、问路的,也都如此。他们虽是小买卖人家,但毫不吝啬,常把些零钱和吃食,大方地送给讨饭的。再加上他们的熏鸡手艺是祖传的,色香味俱全,不久便在同行之中居于首屈一指的地位。

  那一年秀娥二十一岁,出落成了个标致的美人儿,身段窈窕,亭亭玉立,面如桃花,唇似涂脂。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总是含笑带嗔,无心地瞄人一眼,也撩得人心猿意马。一头黑发,在额前剪成整齐的刘海,在背后结成一条长辫,图利索,终日用围裙带儿扎在腰际。那蓝底白花布的围裙,虽已半旧,但一天一洗,干干净净。常到铺子里来吃鸡的正派人,都亲近地称她“秀姑娘”。A城的一些浮浪子弟,因她生得俊俏,又姓潘,暗地里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赛金莲”。他们有时也三五搭伴儿来到潘家熏鸡铺,买上一只鸡,几两酒,消磨掉个把钟头。其实不为花钱吃鸡,专为的是接近秀姑娘,找机会和她调笑几句。但他们往往占不了什么便宜去。秀姑娘可不是个轻佻风骚的女子。何况她天生机敏过人,伶牙俐齿,挖苦嘲讽起人来,尖酸刻薄。他们都非她的对手,每每来一次,便讨一回冷讥热骂,败兴而去。她不彻底得罪他们,但也绝不受他们的欺辱。

  某天,有一位六十开外的老人跨进了潘家熏鸡铺。这老人鹤发童颜,下巴飘着稀疏的几缕银须,身着布衣,脚穿布鞋,手拿一把纸扇,器宇轩昂,精神矍铄,大有道风仙骨的模样。他进得店来,环视了一番店容,选中靠窗的一个雅座,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款款落座。铺子里的十几个顾客,都不禁把目光注视到他身上。秀姑娘赶紧走到他跟前,笑问:“老人家,吃鸡么?”

  “半只鸡,二两酒。”这老人上下打量着秀姑娘,简短地回答了之后,便靠在椅背上,微合双目,缓缓地摇起扇子来。“就来,老人家先请喝茶。”那老先生也不答话,也不睁眼,光自摇扇子。“好大的谱!”有个顾客低声说了一句。一支烟的工夫,秀姑娘将鸡用托盘端了上来,轻轻放下。老先生仍是合着眼,摇着扇。“鸡来了。”秀姑娘告诉。“唔……”他这才睁开眼,也不理睬秀姑娘,只顾喝酒,吃鸡。

  半点钟后,他桌上的盘子空了,酒壶也空了。他捻起一根牙签,认认真真地剔了会儿牙,捋着银须叫了声:“姑娘!”

  秀姑娘应了一声,打柜台后转出来,飘飘盈盈地走到他跟前,恭敬地问:“老人家算账么?”

  “不,来杯茶。”他说罢,又闭上了眼睛。

  秀姑娘麻利地给他端上了一杯茶。

  他喝一口,摇几扇,摇几扇,喝一口,把一杯不浓不淡的清香绿茶喝光了,终于站起身来,迈着方步走到柜台前,对秀姑娘道:“姑娘,我没带钱,给我记笔账。”说罢,转身跨出门,扬长而去。

  几个在铺子里吃鸡的常客,见他鸡也吃光了,酒也喝光了,不但不付钱,而且连声谢谢也不说,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了,都不平起来。有的骂这老头倚老卖老,有的断定他是个惯吃白食的,还有的立时就要追出去,把他扯回来,论个明白。

  秀姑娘劝止了人们,淡然一笑,道:“我们做买卖的,全仰仗着顾主们抬举,漫说是半只鸡,便是三只五只、七只八只,果真没有钱时,白吃也是吃得的。何况他有言在先,声明记账呢?”

  第二天,那古怪老人又来到潘家熏鸡铺,仍要了半只鸡、二两酒,吃光了,喝光了,照例地品了一杯清茶之后,扬长而去。

  接连三四日,他天天都来,坐下就吃,吃罢便走,哪一次也不道个谢字。

  潘福禄看在眼里,私下对妹子说:“没他这么赊账的!莫非果真是个吃白食的么?要是他接连吃上这么两三个月,到头来无处寻他无处找他,咱们可就折大本钱了!”

  秀姑娘心中有数地道:“看他绝不像个下作的人,这般言行,想必内中自有缘故,哥要沉住点气!”

  第五天,那老先生照例地在同一时刻来到潘家熏鸡铺,吃掉半只鸡,喝光二两酒,临走对秀姑娘说:“姑娘,拣肥大的给我包上两只,带回家去吃,一并记在账上。”

  秀姑娘犹豫了一下,随即含笑应诺,去到厨下,瞒着哥哥,包扎了两只肥大的熏鸡,拿出来交给了他。他接过去,掂了掂分量,似乎满意,转身就走。他一离去,在座的顾客就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看这光景,是个吃白食的无疑了,最后捞一次大便宜,一走了之,只怕没处寻他了。也有的说,世上什么人都有,光从外表和年纪判断人,必定要吃眼前亏。老而无信者是大有人在的。还有的人,好言宽慰秀姑娘道,吃一次亏,长一次见识,今后万不能再对陌生人那么实心眼了。秀姑娘呢,只能笑笑而已,她能说什么呢?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那老先生竟再也不来了。从不责怪妹妹什么的潘福禄,也当着妹妹的面儿一天里喋喋好几遍:“都因为依了你,才吃这次哑巴亏!这等做买卖,有一日不把本儿都赔进去才怪呢!”

  秀姑娘只有老老实实挨训斥的份儿。

  半个多月之后,那老先生有一天又突然出现在潘家熏鸡铺。秀姑娘亦奇亦喜,脸面上却不露声色,照应得更加礼貌热情,丝毫没有怠慢的意思。那老先生倒是显得有点与往不同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增添了些许开朗的颜色。待他吃光了鸡,喝尽了酒,摇起纸扇来时,秀姑娘已泡好了一杯清茶,轻轻放在他面前。

  老先生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模样,和颜悦色地瞅着秀姑娘,说:“姑娘,看你够忙的呀,坐下歇会儿吧!”秀姑娘莞尔一笑,道:“不坐,有几位客人等着照应呢,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吩咐吗?”老先生掏出黑皮革大钱包,放在桌角,慢条斯理地说:“姑娘,咱们该算算账了。”

  秀姑娘一听这话,心里头这些日子结下的疙瘩,总算被人解开了一扣,她反倒笑了,挺认真地问:“您老人家当真今天要算账吗?我可是没有向您讨账的意思呀!”

  老先生也哈哈笑了,说:“再拖欠下去,我心里就不安了。”结罢账,老先生问:“姑娘,你这铺子里可有笔墨砚台么?”秀姑娘答道:“有的,您老人家要用?”老先生说:“拿来一用。”秀姑娘将笔墨砚台拿过来,老先生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两元的整钞,不客气地吩咐:“烦姑娘到对街文具店买两张宣纸来,要上好的。”一会儿,秀姑娘将纸买了来,交给他。他将宣纸折好,又不客气地吩咐:“烦姑娘替我裁开。”

  秀姑娘将纸裁好,他已将墨研得浓浓的了。几位顾客都好奇地围过来。只见他卷起袖角,握笔在手,把那笔在墨汁里一滚,一沾,恰似个吃饱了的黑蜘蛛,提起笔,悬着腕子,不假思索,胸有成竹,唰唰唰写好一副对子。那字迹龙飞凤舞,笔锋刚劲有力。上联是:果然果然果果然然好吃;下联是:实在实在实实在在待客。写罢对子,又写下了“潘家熏鸡”四个字作为横批。众人不禁拍掌赞赏,啧啧称妙。

  老先生放下笔,拉住秀姑娘的手道:“姑娘,你内灵外秀,很会做买卖呀!我早就听说潘家熏鸡的好手艺、秀姑娘的好名声,以为不过是街谈巷议、讹传之词,亲自叨扰,才知名不虚传呀!就送你这副对子,聊表谢意吧!”

  秀姑娘羞红了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哥哥潘福禄也从厨内走了出来,一口气接一口气把那对子上的墨迹吹干,双手擎起,反复观赏念诵。当他欲转身道谢时,众人才发觉,那老先生早已不知何时离去了。潘家兄妹花钱裱糊了这副对子,用玻璃镶在框子里,挂到铺子门外。一传十,十传百,此事成为佳话,轰动了裤腰街。潘家熏鸡铺门前,接连数日围聚着来欣赏这副对子的人们。内中有见多识广的,告诉潘家兄妹,那老人,乃是画院的院长,鼎鼎大名的国画家和书法家,只这副对子,若卖给收藏字画的,少说也卖个三百两百的。以后竟果真有人出这个大价来买过,都被潘家兄妹拒绝了。这副对子成了不寻常的广告招牌,潘家熏鸡铺的买卖自此更加兴旺起来。兄妹两人对那赠对联的老人感激不尽,曾备了厚礼去画院寻访过他。但老人已带着家眷迁居浙江故乡了……

  谁知就是这副对联,竟成了潘家熏鸡铺倒闭的祸端。细说起来,话题就得扯开去了。

  裤腰街上,有一家国营饭庄——翠芸楼,盖在街头,坐北朝南,是幢二层楼。当时,裤腰街上还没有像如今这样群楼林立,一座饭庄独占一幢楼,已是很宏观的了。翠芸楼的经理姓葛,叫葛洪奎。葛洪奎当年五十多岁,矮而胖,对翠芸楼这个国营饭庄的事业,很是尽职。他早就有一桩心事,便是要把潘家熏鸡铺合并到翠芸楼的国营招牌下。他认为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促使私人买卖走上了国营商业的正路,又为国营商业增强了对顾客的吸引力。他曾三顾茅庐,亲自出马,用高薪聘请潘福禄当翠芸楼的厨师。可潘福禄不为所动,认定祖宗之业不可弃的死理,葛洪奎说破双唇,他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多谢抬举。”葛洪奎退让一步,说潘家熏鸡铺若肯挂出翠芸楼分店的招牌,不但可以自成一统,还可以享受翠芸楼职工的种种福利待遇。潘福禄却回答道:“那岂不是叫别人骂我占国营的便宜么?我潘家熏鸡铺买卖虽小,但还图个声誉清白哩!这种事我万万不干!”葛洪奎碰了个软钉子,又退一步,要求潘福禄给翠芸楼带几个徒弟,潘福禄一口拒绝:“潘家熏鸡手艺是我们潘家人吃饭的饭碗,不外传!”葛洪奎好生恼火,憋了一肚子气,又不便发作,心里头暗暗骂道:“好一个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小生产!我们要搞社会主义,迟早必得消灭你们,容你们长远得了么!”从此,葛洪奎要合并潘家熏鸡铺的心思,不但没有死,反而越来越强烈。老书法家给潘家熏鸡铺赠对联的事传到他耳朵里,他内心大不痛快。他也曾坐着小汽车登门拜访过画院院长,请对方为翠芸楼题字,但遭到了婉言拒绝。老先生说书法是艺术,他从不为什么商店饭庄的牌号题字云云。既然如此,何以又不吝笔墨,主动对一个私人买卖铺子献殷勤呢!这岂不是把潘家熏鸡铺子看在国营的翠芸楼之上吗?此乃何所用心也!他恨不得再次登门大兴问罪之师!但想到自己是个堂堂经理,与一个私人买卖铺子比长论短,反为不美,便打消了念头。更使他不痛快的是,前不久省长到A城视察,没到翠芸楼吃过一顿饭,却在市长的陪同下,也去潘家熏鸡铺吃了一顿熏鸡,这无形中又等于为潘家熏鸡铺作了一次免费广告,使潘家熏鸡铺的牌号在A城大噪!葛洪奎有一天装作无心,实是有心,从裤腰街头走至裤腰街尾,隔着马路,朝潘家熏鸡铺望了许久。只见那里有人进进出出,好不兴隆!他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和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文具店掌柜,认得葛洪奎,见他站在自家店门外,隔街瞅着潘家熏鸡铺发呆,便走出店来,搭讪道:“葛经理,这一向忙呀?”葛洪奎转过身,掩饰着内心的秘密,随声应道:“忙,忙,忙得很哩!”

  文具店掌柜说:“瞧人家潘姓兄妹,买卖做得多得意!要不了许久,准得发财。”

  葛洪奎答道:“只怕是要发展成资本主义哩!”

  文具店掌柜附和道:“就是,就是!听说,还要扩大铺面,招个伙计呢!”

  葛洪奎闻听此言,心中一动,不禁“哦”了一声。他伫立良久,竟想出一个对付潘福禄的主意,也不跟文具店掌柜告别,转身就走。

  葛洪奎没有回翠芸楼,直接回到了家里。一进家门,见他的侄子葛桐,正躺在床上看闲书,葛洪奎膝下无儿无女,前三年又死了老伴,无意续弦,就把侄子葛桐从外地调到A城收养。葛桐,二十二岁,生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高中毕业后,接连两年没考上大学,一颗求学上进的心便灰了下来。他不愿依赖叔叔供养,曾向叔叔表示过想找个工作干,以求自食其力。当叔叔的已经答应在翠芸楼给他安排个会计或者办公室秘书的角色,眼下还没正式通知他走马上任。

  葛桐一见叔叔回到家中,赶紧合上书,坐起身子。当侄子的在叔叔面前从来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恭恭敬敬。

  “不忙?全市数得着的一个大饭庄,当经理的哪一天能不忙?天天都忙得团团转呢?”叔父的口气少不了教训的成分。“那,您怎么家来了?”“我是为你工作的事,要跟你谈谈。”“我的工作定了么?是会计还是秘书?”“不是会计,也不是秘书,你眼下还不能进翠芸楼。”“那,我到哪儿工作?”“潘家熏鸡铺。”“啊?”“潘家熏鸡铺要招个跑堂的伙计,得你自己去碰碰运气,兴许人家还不要你呢!”

  葛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嘟哝道:“我不去!我是高中毕业生,就算没考上大学,也不至于不值钱到去给私人买卖铺子跑堂呀!”

  这话倒把葛洪奎惹笑了:“谁说你不值钱了?你终归还是翠芸楼的人,会计和秘书的位置都给你留着,到时候随你的心愿挑!让你到潘家熏鸡铺去当伙计,是交给你的一项特殊任务,交给别人我还信不过哩!这项任务你完成得好,就算你为翠芸楼立了一大功!”

  葛桐一时被说得如坠五里雾中。

  葛洪奎接着说:“这任务并不难完成。如果潘家熏鸡铺当真收下了你,你要在那里勤勤快快地干活,偷偷摸摸地学手艺。什么时候手艺学成了,就离开那里,到翠芸楼来。”

  “学便是了,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呢?”

  “傻瓜!潘家的熏鸡手艺是祖传的饭碗,能让你一个跑堂的伙计轻而易举地学去了么?他必是处处提防着你,像提防贼似的。学到手学不到手,可就看你小子的本事了!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一旦你当上了潘家熏鸡铺的伙计,学不到潘家的熏鸡手艺就不许你离开,离开了那里,翠芸楼也不让你进来!”

  葛桐见叔叔把话说得如此这般严峻,默不作声地想了半天,问:“这样去学人家的手艺,不是有点不光明正大么?”

  “什么话!”葛洪奎轻轻拍了下桌子,“他走的是资本主义发家的路,咱们走的是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这叫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斗争策略!”

  葛桐终于点了下头:“我明天,去碰碰运气。”

  葛桐的运气还真不坏,在几十个竞争者中独占鳌头。那些竞争者,大抵都是些年轻人,而且多数不是为了生计,不是为了学手艺,是为了秀姑娘而竞争的。有几个居然放弃了国营单位的职业不干,为了接近秀姑娘甘愿到潘家熏鸡铺当跑堂伙计。潘福禄把招伙计的决定权交给了妹子。那些心怀叵测的人,一瞄见秀姑娘,目光就粘在她身上舍不得移开了。秀姑娘问起他们话来,也尽驴唇不对马嘴,所答非所问。结果自然是一个个昂着头进来,垂头丧气出去。唯有葛桐,第一眼就给秀姑娘留下了好印象。他往秀姑娘这么个漂亮人儿面前一站,未曾开口,先自脸红了,低下头,不敢正眼瞧她。秀姑娘问一句,他答一句,问两句,他答两句,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秀姑娘见他生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一副心地善良、老成持重的样子,心中已暗暗满意。又见他衣着朴素整洁,看出他绝非浮浪子弟。待听说他是一个高中生后,却又连连摇头道:“罢了罢了,你不是来开我们玩笑的吧?我们一个小买卖铺子,怎么敢收你一个高中生当跑堂的伙计!这不是屈了大才么!”

  葛桐道:“姑娘,我是实心实意来的呀!”

  秀姑娘道:“我说的也是实心实意的话呀,我是当真为你好。现在有文化的人各行各业都争抢着要,你何苦到我们这样一个小买卖铺子来跑堂呢?”

  葛桐只好现编了一通谎话骗她,说自己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一个老母,身患重病,图私人买卖铺子没有国营单位那么多规章制度,可以随时请假照料老母,以尽孝心,所以才甘愿来当跑堂伙计。

  这一番谎话,倒把个秀姑娘骗得伤了心,对他非常同情,低声说:“不是我不收你,是真正地替你惋惜呀,既然如此,我们这个小买卖铺子,就只好暂时委屈了你了!什么时候你若不想干了,打声招呼就可以走。”说罢,从厨内唤出哥哥跟葛桐相见。潘福禄也一见就对葛桐产生了好感,连声夸妹妹有眼力,羞得秀妹子脸红得什么似的。

  葛洪奎在家中坐卧不安,专等葛桐回来报信。直到晚上,葛桐才回来。

  葛洪奎劈头就问:“成了么?”

  葛桐乐悠悠地回答:“马到成功。”

  葛洪奎发起火来:“那你不先回来送个信儿,叫我在家里好等!”

  葛桐一笑:“一当上人家的伙计,就成了人家的人了,人家买卖忙,当时就留下我跑堂哩!”说罢,得意地哼起了黄梅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儿,绿水青山带笑颜……”

  葛洪奎忽然想到了什么,声色俱厉地说:“潘福禄那个妹妹,专会媚人,可绝不许你和她有什么纠缠!”

  葛桐瞧了他一眼,似乎想反驳句什么,但张张嘴,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葛桐在潘家熏鸡铺确实做到了葛洪奎所期望的那四个字——勤勤快快。他处处细心谨慎,没出过一差二错。有空闲,还教秀姑娘读书认字,抄账记账,不久便很得潘家兄妹的信任了。顾客们见他待人随和,又有文化,都挺喜欢他。提起他,没有不说“潘家熏鸡铺找了个好伙计”的。潘福禄和秀姑娘,渐渐不把他当伙计看待了,而完全当成自家人一样。兄妹俩遇到铺子里有什么委决不下的事,常常找他商议,指望他替他们拿主意。葛桐虽然对买卖二字一窍不通,但毕竟是个有文化的人,见多识广,在处理人情世故方面,很有长远眼光,不但获得了潘家兄妹的信任,而且受到了他们的敬佩。尤其在秀姑娘眼中,葛桐非但不是一个跑堂伙计,简直就像是她的良师益友了。秀姑娘原本是上过几年小学的,后来因为贫困所迫,不得不弃学跟着哥哥经营熏鸡铺子。如今在葛桐的帮助之下,文化大有提高,不但能背唐诗诵宋词,而且练出了一手清丽的毛笔字。为了报答葛桐,秀姑娘暗暗将潘家熏鸡的熏制手艺传给了他。潘福禄虽然有所知,因宠爱妹子,器重葛桐,不好意思阻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装糊涂。光阴荏苒,半年过去。葛桐将潘家的熏鸡手艺学会了,和秀妹子之间也结下了真挚的爱情。两人心心相印,相敬如宾。只是两颗心之间还隔着一层窗纸,谁都不好意思先捅破它。潘福禄不是傻蛋,从妹子和葛桐平时的眉目神态之中,看出了文章,心中暗暗欢喜,祈祷二人早成佳偶。他有他的想法,这几年他的精力全扑在潘家熏鸡铺的兴衰上了,如今先人的夙愿总算实现了,自己也对得起祖宗了。妹妹一出嫁,自己再没什么值得牵肠挂肚的心事了,也该讨个老婆,生儿育女,感受夫妻之爱,享享天伦之乐了。在他眼中,葛桐当然是妹子百里挑一的如意郎君了。再说葛桐呢,经常受到葛洪奎的盘问:“熏鸡手艺学得如何了?”他总是用同样的一句话回答:“偷偷摸摸学人家的手艺,哪有那么便当的!我还没沾上人家手艺的边呢!”

  八月十五月儿圆,千里共婵娟。中秋佳节晚上,潘福禄早早关了铺子,搬个小方桌摆在后院,将早一天就准备下的葡萄鲜果、月饼点心,统统儿端了出来,三人边吃边聊边赏月。自家酿的陈年老酒喝着,自家的熏鸡佐酒。无拘无束,共度良宵。潘福禄心中高兴,贪杯多喝了一些,自觉有些醉意,便独自安息去了。

  秀姑娘和葛桐一对儿有情人留在桌边,一时倒没了话题,四目相对,眉目传情,那满腹的情话尽在眉眼之中了。秀姑娘用小盅斟满一盅酒,双手敬到葛桐面前,黑眸灼灼,闪闪地盯着葛桐,婉声道:“你喝了这盅酒,我有话对你讲!”葛桐接过去,一饮而尽,轻轻放下酒盅,温柔地问:“你要对我讲什么话?”秀姑娘嫣然一笑,垂下头去,摆弄着长辫梢,却不说话。葛桐催促一句:“讲嘛!”秀姑娘缓缓抬起头,瞅定葛桐,庄重地问道:“古人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知这人和人之间,怎样才算得长久?”葛桐反问:“秀姑娘莫非指的是你我二人?”秀姑娘无语地点了下头。葛桐道:“你我二人,当然是结为夫妻,白头到老,才算得长久了!”秀姑娘问:“你此话当真?”葛桐说:“我要说的不是真心话,天打五雷轰,出门横死!”秀姑娘赶紧伸过条胳膊,用手捂上了他的嘴,嗔怪道:“谁叫你起这么重的誓来着!”葛桐趁势凑过去,两人紧紧并肩坐下……

  葛桐深更半夜回到家里时,葛洪奎还没有睡下,坐在桌前,独自把盏,对影成双,喝着闷酒。葛洪奎不悦地问:“你怎么才回来?”葛桐脱口答道:“在铺子里赏月来着。”葛洪奎将酒盅朝桌上一顿,非常不高兴地大声说:“老大个月亮,在哪儿看不见?怎么就非得在潘家的熏鸡铺子里赏月?究竟这里是你的家?还是那里是你的家?!”酒壮人胆,葛桐也有了些醉意,顶撞道:“现在这里是我的家,过不许久那里便是我的家了!”葛洪奎闻听此言,大喝一声:“什么?”葛桐也提高了嗓门:“我将来不到你那翠芸楼去了!”“你……你要到哪儿?”“我要永远留在潘家熏鸡铺里!”“你敢!”“婚姻自由,我要和秀姑娘做恩爱夫妻!”

  “你、你、你……你好大胆!我当初是叫你去学手艺的,并非叫你去风花雪月!有我在,我就叫你和那个媚狐子做不成夫妻!”葛洪奎气得浑身乱颤,把酒盅酒壶都掼碎在地。

  葛桐从没见过叔叔发这么大的火,经这般惊吓,酒全醒了,自知刚才酒后失言,后悔莫及,不禁扑通一声双膝跪在葛洪奎面前,苦苦哀求道:“叔叔,我跟秀妹子情投意合,两心相印,只要能和她结成夫妻,我今生今世无遗憾,叔叔您就玉成……”

  葛桐的话还没说完,葛洪奎已气得晕了过去,朝后一仰,连人带椅倒在地上……

  第二天,翠芸楼经理便扮起了牢卒的角色,将自己的侄子倒锁在家里,软囚了起来。他自己搬把椅子,坐在门前。无论侄子如何在屋里苦苦哀求,他铁下心,就是不开门,只将饭水按时从窗格子塞进屋去。那当侄子的也倔犟起来,不吃不喝,面壁躺在床上,不住声地长吁短叹。

  再说秀姑娘,接连三天不见葛桐到铺子里来,心中颇觉不安。是情郎哥哥自己病了呢?还是他那老母亲病了呢?潘福禄看出了妹子的心事,买了几个点心盒子,包扎了两只熏鸡,打发妹子带上去葛桐家探望。秀姑娘怀着一片痴情,拎着点心熏鸡,按平日从葛桐口中探听出的住址,一路打听,找到了葛洪奎家里。

  葛洪奎正肝火旺盛地坐在家门前的椅子上,高一声低一声斥骂葛桐被潘家那个“媚狐子”迷住了心窍,一抬头看见一个俏姐儿走进小院,立刻猜中她准是潘秀娥,便将矛头转移,不骂侄子,指桑骂槐地羞辱起秀姑娘来。秀姑娘不认得他,更不知他是在骂自己,上前询问道:“大伯,葛桐可是住在这个院里?”葛桐在房里听出是秀姑娘的声音,一骨碌从床上滚下地,光着两片脚丫子跑到窗前,扒着窗格子朝外喊:“我在这儿!”秀姑娘一见他那头不梳脸不洗衣衫不整的样子,吃一大惊,问:“你,你出了什么事?”葛桐说不出话,光自望着秀姑娘唰唰落泪。葛洪奎从椅子上站起,一步跨到窗前,对着葛桐的脸就“呸”了一大口。

  秀姑娘上下打量着葛洪奎,愕然地问道:“这位大伯,不知您是葛桐的什么人?为何对他发这么大的火气?”

  葛洪奎冷言冷语地反问:“这位姑娘,不知你是葛桐的什么人?为何提着点心熏鸡来找他?”

  秀姑娘略一怔愣,随即低声答道:“我是他的雇主,他是我铺子里的伙计。”

  葛洪奎冷冷一笑,明知故问:“这么说你就是潘家熏鸡铺的潘秀娥啦?”

  秀姑娘低下头答道:“潘秀娥正是我。”

  葛洪奎大声说:“你既然问我是他的什么人,便告诉你知道,我是他的叔,堂堂国营饭庄翠芸楼的经理,绝不能允许自己的亲侄娶一个私人买卖铺子的女人做老婆!国营和个体买卖,誓不两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纵然你是那多情多义的白娘子,我葛洪奎为了国营的利益,要做那铁石心肠的法海!”

  秀姑娘做梦都不曾想到葛桐会是葛洪奎的侄子!哥哥和翠芸楼经理葛洪奎之间的芥蒂,她也多少知道一些。她隔着窗格子瞅瞅葛桐,又瞅瞅面如冰霜的葛洪奎,问:“大伯的话使我糊涂了,我们俩相好,会给国营带来什么不利?”

  葛洪奎没好气地说:“我看你是装糊涂哩!国家培养的一个高中生,难道能随便推给你们一个私人买卖铺子长久当伙计么?再说,他早已是我们翠芸楼的人,姓名已经上了册子了!难道我们国营饭庄能够让你们私人买卖铺子挖走一个人么?”

  秀姑娘咬着嘴唇,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又问:“他到我们潘家熏鸡铺去当伙计,是他自愿的,不是我们八抬大轿抬去的。他既然早已是你们翠芸楼的人了,为什么还要瞒三隐四到我们潘家熏鸡铺去当伙计?这些内情你未必不知道吧?”

  “这……”葛洪奎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葛桐在房里大声说:“我去当伙计,是他怂恿的!他叫我去偷学你们潘家的熏鸡手艺,还说是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斗争策略……”

  “原来如此……”秀姑娘自言自语地说出这四个字,点心熏鸡同时从她手中掉在地上,她也不去捡,咄咄地盯了葛洪奎一阵,又转脸狠狠瞪了葛桐一眼,跺了下脚,一甩辫子跑出了葛家的小院……

  秀姑娘一口气跑回铺子里,扑进哥哥怀中,抱住哥哥放声大哭。潘福禄心里咯噔一下,当他从妹子口中半句半句地问明白了怎么回事之后,一时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他也万没有想到葛桐会是葛洪奎的侄子,而且是被葛洪奎派到他铺子里来的“奸细”,专只为了偷学他潘家赖以为生的手艺!他推开妹子,摘下围裙,穿上外衣,大步朝门外就走!他要找翠芸楼经理算账,当面争是非、论短长。可是,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又犹豫起来。他想,潘家的熏鸡手艺已被葛家的人偷学了去,这不像被偷去一件什么东西,可以上法院打官司,可以讨要回来。何况,妹子与葛桐彼此海誓山盟的事情闹僵,对妹子的名声不利。于是他把迈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

  秀姑娘离开后,葛洪奎的火气略消,冷静一想,也觉得自己理亏。虽然刚才自己是在失去理智的暴怒之中,但秀姑娘的温良知礼却给他留下了不坏的印象。他不禁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对秀姑娘太过分,简直有点失长者的身份。转而再想,如果此事酿成风波,张扬出去,将受到公众舆论谴责的,肯定是他翠芸楼经理!自己的个人名誉受损事小,国营商业蒙耻事大!想到这一层,他开了门,对痛不欲生的侄子说:“你若和秀姑娘真好,我也不反对。但有一件事,必须得依我!我是堂堂国营饭庄的经理,不能和一个私人买卖铺子的掌柜攀亲家!更不能让自己的侄子娶一个‘小生产’当老婆!秀姑娘得离开潘家熏鸡铺,和你一块儿到翠芸楼来当国营的正式职工!”

  葛桐高声反对:“秀姑娘离不离开潘家熏鸡铺,肯不肯到翠芸楼来,得凭她自己愿意!”

  葛洪奎又火了:“胡说,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我们国营是为人民服务,他们私人买卖是为了赚钱自发!公私合营可以,公私结婚,不准!”

  正说着,有三五个人走进小院,都是裤腰街上有头有面的人物。他们是受潘福禄之托,来为潘葛两家和解的。他们说明来意后,便采取车轮战术,轮番地劝说葛洪奎,说葛桐和秀姑娘,是天生的一对、地产的一双,恰似天上的比翼鸟、地上的连理枝,当长辈的,理应成全他们,不该活活将他们拆散……葛洪奎任众人说来说去,咬定刚才对葛桐说过的那个条件不松口。众人见他这般固执,一个个失去了耐性,便怏怏告辞了。

  在铺子里焦躁地等待回话的潘福禄,好容易盼着众人归来后,向他转达了葛洪奎那个苛刻的条件,不由得火冒三丈,大怒道:“葛洪奎呀葛洪奎,你依仗着国营的势力,欺人太甚!你要我妹离开我潘家的铺子,剩下我单枪匹马一个人,怎能撑得起我潘家熏鸡铺的门面?这是存心要搞垮我们潘家刚刚兴旺起来的买卖事业呀!”

  秀姑娘也在一旁伤心地哭道:“哥,我一辈子不嫁人,也永远不离开熏鸡铺!”

  潘福禄不听这话犹可,一听妹子说出这种话,又气又恨,又是心疼妹子,火气攻心,竟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慌得秀姑娘和众人不得了……

  潘福禄虽然外表看起来像个壮壮实实的汉子,但多年为买卖事业呕心沥血,早已操劳成疾,经这件事一气,便病倒在床,一卧不起了。秀妹子又是请医生又是抓药,没日没夜地在哥哥床前侍候了半个月。一天早上,他自觉好些,要秀妹子给做鸡蛋汤喝。秀妹子把汤端到哥哥身边时,发现哥哥又吐了一地鲜血,大口大口地喘气,眼见得是不行了的样子。秀妹子扔掉了汤碗,扑在哥哥身上,忍不住号啕大哭。

  潘福禄抓住妹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记住,葛家和咱潘家势不两立!你这辈子不嫁人,也不许嫁葛桐……”潘福禄死了!秀妹子心中好恨,既恨葛洪奎铁石心肠,又恨葛桐当初不该欺骗她。她咽不下这口气,到法院将葛家叔侄一块儿告了。人命关天,法院派下人来了解,定论潘福禄的死虽然和生气不无关系,但主要还是常年的内疾突发,并非葛洪奎所害,自然牵扯不到犯法问题。

  秀姑娘经这一场变故,料理了哥哥的后事,再也无意做买卖,一横心典当了铺子,不知搬到哪里去住了。等葛桐数月之后打听到她的下落,方知秀姑娘早已成他人妇了。葛桐从此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久,他也草率了却了婚事,搬出了叔叔葛洪奎家……

  从那以后,近三十年来,A城人再也没有一个吃到过潘家熏鸡。

  公元一九八一年,裤腰街上出现了一个姑娘,蹬着一辆三轮车摊床,一边缓缓地蹬,一边用脆亮的嗓音满街吆喝:“潘家熏鸡!谁买潘家熏鸡!色香味俱全的潘家熏鸡!祖传的熏制方法……”这姑娘不是别人,乃是潘秀娥的独生女儿潘小娥,下乡插队整整十年,最近才返城,尚在待业。小娥今年二十六岁,生得像母亲当年一样俊美。潘秀娥命运多劫,嫁后,生下这一女儿不久,丈夫便因病死去,故将女儿用了她的姓。她自己如今在一个街道小手工厂干活,收入微薄。为了维持母女俩眼前的生活,也为了给女儿积攒下一笔出嫁的费用,她将潘家熏鸡的手艺传给了女儿,叫女儿办了个体营业执照,重操起三十年前潘家的旧业来。她对女儿说:“如今时代不同了,一个姑娘家摆个体买卖摊子,难免被人耻笑没出息,绝非长远之计,有机会你还是要争取到一个什么国营单位工作为好。”

  在农村磨炼了十年的小娥,对生活已形成自己的看法,不以为然地反驳母亲:“有出息没出息,不在于谋什么职业。如今报上都宣传,国营和集体,是社会主义经济的两条腿,缺了哪条腿社会主义都走不快!”

  母亲说:“集体可终究不是个体呀!”

  女儿说:“妈,这你就不懂了!所谓集体,就是个体的大联合。不过是走向国营的过渡形式。有了这等好手艺,就瞧您女儿如何干出一番有气魄的事业来吧!”

  女儿的话虽然似乎有点不知买卖行业的高低深浅,但信心百倍,当妈的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小娥每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买卖做得亏了时不泄气,顺利时也不得意,出山问世,便是一个小小实业家的胸怀,大有当年潘家兄妹创业的势头。当母亲的暗暗赞赏,也暗暗高兴。

  那一天,潘小娥将熏鸡床子蹬到老地方,却见那里已有一个摊床,占了她的地盘,而且对方的摊床上居然也摆着一只只肥嫩诱人的熏鸡。“你这人,好不懂规矩!怎么占了我做买卖的地盘?你没见这地上写的字么?”小娥对占据了她“领地”的小伙子大声质问。小伙子低头一瞧,见地上果然用粉笔大大地写了一个“潘”字,便刷地红了脸,连声道歉,赶紧推起摊床就欲离开。小娥笑了,说:“没事没事,我跟你开玩笑呢!你就在这儿吧,我到别处去另寻地方!”小伙子说:“那怎么行!我岂不成了占领者了么?”两个人谦谦让让,最后达成协议,并排摆下了摊床。小伙子说:“同行是冤家,没你这么做买卖的,把冤家挽留在身边!”小娥说:“留在身边,咱俩竞争起来才有劲儿呢!”小伙子被逗乐了。两人通名报姓,知道彼此都是返城的知识青年后,话题便多了起来,关系也亲近起来。这小伙子不是别人,是葛桐的儿子葛少义。潘小娥和葛少义,由于共同的命运的安排,都摆起卖熏鸡的摊床来,而且在今天互相认识了,正应一句俗话:两座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碰到一块儿了……

  葛洪奎如今已去世,葛桐顶替了叔叔当年的角色,现时成了翠芸楼的经理。翠芸楼今非昔比,在全市又增设了七八处饮食店,山珍海味,家常便饭,顾客几乎什么都能吃到,可就是有一样吃不到——熏鸡。他暗自立誓,到死也不将当年偷学的熏鸡手艺向一个人传授。葛少义返城之后,葛桐便想离职退休,叫儿子到翠芸楼接班,当个服务员或者学厨师。儿子却不肯,说:“我在农村,生产大队长都当过呢!三四百人也管理得轻易着呢!叫我当翠芸楼经理还可以考虑,去当服务员,学厨师,不干!”

  葛桐听儿子口出狂语,大言不惭,生气地说:“那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只要不偷不抢不犯法就行,你的事从此我不过问了!当翠芸楼经理,耐心等下辈子轮着你吧!”

  儿子笑道:“早知你们翠芸楼没破格用贤请我去当经理的气魄。不过,我也不必等到下辈子,过不了许久当个经理给你看看!”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旧笔记本,拍了两下:“我熟读此经书,还愁成不了真人吗?”葛桐一看,是当年自己跟潘秀娥学熏鸡手艺时记的详细方法,始终当成个念物保存着,却不知被儿子何时翻了出来。他一把夺过去,狠狠心,投进炉火中,转眼化为灰烬。

  葛少义说:“爸,那上边记的,我都倒背如流,只待实践了!”

  葛桐问:“少义,你为啥放着国营职工不当,偏偏要去摆摊呢?莫非你为了赚钱?”

  葛少义回答:“爸,我一不为钱,二不为利,只想为我们返城知青闯出一条自谋职业的路来!我们返城知青成百上千,多数都在家待业,你那翠芸楼安排得了我一个,安排得了他们大家伙吗?”

  葛桐明知儿子想到哪儿便会做到哪儿,主意一旦拿定,九头牛也拉不动,叹了口气,只好随他去干了……

  葛少义的熏鸡摊床和潘小娥的熏鸡摊床摆在一块儿,对他可是大大的不利。小娥那张面带笑靥、俊俏活泼的脸,非常能博得人的好感。只要她微笑着用悦耳的嗓音问一句:“同志,不买只熏鸡吗?”被问的人便肯定会在她的摊床前站下。相比之下,葛少义的摊床便显得被买主们冷落了。这种冷落,刺激了少义堂堂男子汉的自尊心。他开动脑筋,想出了一个和小娥竞争的对策。他用一块小黑板,把熏鸡的制作方法抄上去,公布给买主。而且采取说书的且听下回分解的手段,一天只抄一条。这下,将买主都吸引到他的摊床来了。想要如法炮制熏鸡的人,当然都要先买一只吃。

  潘小娥那天虽然一只熏鸡也没有卖出去,但并没有因此而对同行的竞争生气,更没有嫉妒。当少义摊床上的熏鸡卖光,撤了架子打算回家时,她拦住他,笑着说:“你可真会做买卖呀!”少义又自得又有点抱歉地回答:“我这是被你的买卖挤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才不得已而为之呀!”小娥说:“不过,在一件事上,你还缺少点对买主的责任感。”少义一怔,忙问:“哪件事?”“我见你包鸡用的是报纸。报纸的铅墨是有毒的,人吃下去会严重影响健康,这一点你可能不知道吧?”“这……我可真的不知道!”少义非常尴尬起来。小娥从自己的摊床底下取出一卷报纸递给他:“喏,是你的,还你!”少义大惑不解,问:“这,这是怎么回事?”小娥扑哧一笑,揶揄道:“我看你是做买卖做昏了头!在你刚开卖的时候,我暗暗用自己的食品包装纸将你的报纸换下来了。”少义恍然大悟,感谢地望着姑娘,脱口说出一句令姑娘不开心的话:“我明天一定还你!”小娥横了他一眼,说:“谁要你还!几张包装纸值多少钱?你把我当成了个没见过钱的姑娘么?”少义慌忙赔礼:“你别当真,我说着玩呢!”从此,两人关系更加亲近。

  又有一天,几个小流氓围住了小娥的摊床,挑来拣去,装作买鸡。对小娥动手动脚,出语下流。小娥终于忍耐不住,将摊床一拍,板起脸,大声问:“你们到底是想买还是不想买?”为首的一个,嬉皮笑脸地说:“当然买,当然买,就买这一只了!还要请你这位漂亮姐儿动手,给我们细细地切一切呢!”

  小娥压住气,将那只鸡剁下头爪,分胸、翅、腿三处薄薄地切下肉片,包了起来,递给他们。为首的那个,接过去,打开纸,接连吃了几片肉。其他几个也动了手,顷刻便将一只鸡抢吃光了。为首的那个抹了抹嘴,突然瞪大眼睛,盯着手里那张包装纸,咋咋呼呼地大声嚷道:“咦,你这鸡肉里怎么有蟑螂?我们不给钱!不给钱了?”

  小蛾明知是他们暗中捣鬼,气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窝里打转。葛少义这时走过来,拍拍对方的肩,问:“让我看是不是只蟑螂?”

  对方打量他一番,说:“你是干什么的?这关你什么事?”少义平静地说:“她是我妹子,怎么不关我的事?”“你这摊床上写着葛家,她那摊床上写着潘家,她怎么会是你妹子?”对方朝他挤眉弄眼。少义冷冷地说:“她是我表妹子!你们说鸡肉里吃出了蟑螂,果然有,算你们白吃,若没有,你们得痛快交钱!”对方把那张纸放在摊床上,说:“有没有,你自己看!”纸上当真有个挺大的死蟑螂!少义轻轻用两个指头尖拿起,装模作样辨认了一番,居然放入口中,叭嗒了几下嘴,咽进了肚里,而后说:“你们看花眼了,是一块佐料的老姜!”几个小流氓,想不到他会有这一着,一个个面面相觑。少义从摊床下抽出一根架车用的手指粗细的铁条,不动声色地用双手攥着,微弯了,抻直了,抻直了,微弯了,嘴上挂着笑,眼却咄咄地逼视着他们,说道:“几位,痛快付钱吧!”几个小流氓,见他有那么大的手劲儿,目瞪口呆。又见他膀壮腰圆,不像是个好欺负的,而且手中拿着根铁家伙,胆怯起来。为首的那个,只好交了钱。

  他们狼狈离去之后,小娥瞥了少义一眼,低声说:“多亏了你!难为你吃下了一只蟑螂!”少义吐了一口,说:“我哪里肯吃一只蟑螂,舌头底下藏着呢!”小娥又说:“可叫我拿什么话谢你呢?要不是因为他们怕你,不知会怎么欺负我呢!”少义保证地说:“往后我天天跟你在一块儿,看谁敢欺负你!”在他们摊床对面修鞋的一位老爷子,接言道:“唉,一个俊俏姑娘摆摊做买卖,就是不易啊!”说罢,站起身,拎着小板凳走到他们跟前,复坐下,指着小娥问:“你母亲叫潘秀娥,对吧?”小娥点点头,奇怪地反问:“您怎么知道?”那老爷子不答,又指指葛少义,问:“你父亲叫葛桐,对吧?”“对呀!”少义也奇怪了。老爷子掏出一个烟荷包,卷支烟吸了两口,又接着问:“你们的父母,都没有跟你们讲过三十年前的什么事?”

  少义和小娥,狐疑地对视一眼,一块儿摇头,先后坐在老爷子对面洗耳恭听。

  那老爷子慢条斯理地说:“你们葛家熏鸡,是从潘家学来的。你们的父母,本来是该结为一对好夫妻的……”于是,便把三十年前的那段往事,从头道来。老爷子讲完,少义和小娥,已听得发呆了。

  老爷子自己也很感慨,说:“不是我多嘴多舌,爱管闲事。是因为看见你们两个,就不由得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事。《三国演义》开篇的头句话道:凡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千行百业的事,也无非这么个理。合是前景,不合就不叫社会主义了。你们二人的买卖,为什么不合起来呢?合起来,才能唱成一台戏呀!”一番话,正投少义与小娥的心意,二人互相信赖地看了一眼,都严肃地思考起来……

  转眼又到了这一年中秋。潘秀娥坐在家中窗前,呆呆地望着一轮明月出神。女儿小娥今天也不休息,到现在还没回来。潘秀娥不禁又独自想起三十年前的憾事,对月情伤,垂下两滴泪来。她忽听门外传来女儿的脚步声,急忙拭去眼泪,离开窗口。

  “妈,来客了!”女儿挑帘而入,身后随着一个英俊青年。她一眼便从小伙子脸上看出了葛桐当年的容貌特征,心里便猜出了他是谁。女儿将客人轻轻推到母亲跟前,对母亲说:“他叫葛少义。”少义恭恭敬敬地对小娥妈行了一个深礼直起腰后又亲亲近近地叫了一声:“婶……”潘秀娥顿时百感交集,半晌说不出话。

  女儿又说:“妈,门外还有位客人呢!”潘秀娥恢复了常态,忙道:“还不快请进!”女儿高挑门帘,葛桐从外一步跨了进来。“你!”潘秀娥呆住了。“秀姑娘!”葛桐无比激动,三十年前的称呼脱口而出。这一声“秀姑娘”,引出了潘秀娥两行泪!小娥见母亲动了感情,忙说:“妈,咱们今天谁也不许提三十年前的事,一块儿赏月亮!”葛桐上前一步,说:“三十年了,要不是今天孩子们认识了,我是绝没有脸面登你的门呀!”潘秀娥含泪苦笑道:“都是做父母的人了,三十年前的事,就全当没发生过吧!少义他妈,怎么没一块儿来?”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朗声说道:“来了,你不请,不敢进呢!”

  门帘又一挑,少义妈出现在门口。潘秀娥不禁乐了,走过去拽着少义妈的手,将她拉了进来。

  小娥已摆下了桌子,拿出一瓶酒,乐悠悠地说:“妈,今天是我和少义的大喜日子,都得多少喝一点,表示对我们的庆贺!”“大喜日子?你们……”潘秀娥颇感意外地瞧着女儿。少义笑笑,解释道:“我和秀娥,组织起十几个待业青年,成立了‘熏鸡店’,我当经理,小娥管账,明天正式开张!”葛桐说:“我是他们的后台老板,买卖盈利了他们交利润,买卖做亏了翠芸楼包着!”少义妈说:“放心,我这儿子当经理,比你这大经理有魄力,亏损不了!”

  潘秀娥沉吟良久,自言自语道:“时代不同了,政策不同了,年轻人们,说干什么就干起来了!”说罢,转身走进里屋,一会,拿着一个布包走出来,塞在女儿手中:“这是妈平日积攒的防老钱,你们拿去当本钱吧!”……

  中秋的月亮,那么大,那么圆,那么亮,已经入夜了,潘家的窗口里,还不时传出言谈笑语……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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