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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骤洪

　　此地三十里内无人家。

　　风也在这儿刮过。雨也在这儿下过。雪也在这儿飘过。草甸子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好看的野花春天开放，秋天凋零。没有谁曾为它们的开放而喜悦，也没有谁曾为它们的凋零而感伤。

　　这真是一处寂寞的地方！

　　幸而有条河从这里流过，为这寂寞的地方增添了某种自然界的生气。河寂寞地流着。在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寂寞地封上它冰的门窗。在来年的第三个月里，像小鸡出生，啄碎“冰壳”，开始寂寞地唱起歌儿。

　　每天清晨，朝霞寂寞地燃烧在河面上。每天黄昏，落日的余晖寂寞地融入河水中。

　　河里的鱼也是寂寞的。大鱼寂寞地繁殖小鱼。小鱼寂寞地长成大鱼。

　　有一天，十几个打鱼的来到了河边。于是这寂寞的地方热闹了。鱼儿竟也是耐不得寂寞而喜欢热闹的。为了排遣寂寞，它们明知那网是不祥之物却不避开，结果它们就成了网中之物，丢掉了性命。

　　渔夫们打到了许多许多鱼后，将它们一筐一筐地装上轻便摩托，赶到三十里外的集镇去卖。这儿只留下一个小伙子看“家”。这寂寞的地方热闹了些日子又变得异常寂寞了。

　　小伙子留下看“家”的第三天，有辆马车来到了河边，不是去集镇上卖鱼的人们回来，是从南方来了两个养蜂的人——一个老汉和一个姑娘。

　　小伙子对老汉和姑娘的到来感到真高兴啊！他不会再感到那般寂寞了。虽然他们告诉他，他们是要渡过河去，到彼岸的高山上去放蜂的，他也还是高兴，并不觉得怎么遗憾。这寂寞的地方毕竟是又来了两个人，尽管他和他们之间将被一条河隔开。他快快乐乐地帮他们从马车上卸下了蜂箱。他们向老板子付了钱后，老板子将车赶走了。小伙子快快乐乐地帮老汉和姑娘将蜂箱装到船上，亲自替他们将船摇到了对岸，小伙子快快乐乐地帮他们将蜂箱搬到岸上，一箱箱往高山上搬……

　　夜晚，黑暗笼罩了河这边，也笼罩了河那边。小伙子坐在河这岸的窝棚里，望着河那岸高山上的火光，觉得在这个地方，在这个夜晚，一点都不孤独，也不寂寞。他隔着一条河在心里与他们交谈。高山上，篝火旁，老汉和姑娘也在望着河这岸的窝棚在月光下的剪影。

　　姑娘想：小伙子真好，那么愿意帮助人！

　　老汉想：不认不识的，小伙子为什么帮忙呢？图点啥？荒郊野岭的，虽说隔条河，可他有船，夜半三更会悄悄划过来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得防备着点。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缠在腰带中的钱，又瞥了姑娘一眼。他女儿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十分俊美。

　　老汉站起身，离开火堆，折断了一株小树。

　　姑娘问：“阿爹，你做啥？”

　　老汉回答：“削根棍子。”

　　第二天，朝霞燃烧在河面上的时候，小伙子果然从对岸划过船来了。老汉和姑娘同时发现了他。姑娘瞄了老汉一眼，用目光问：“阿爹，他兴许是找咱们来的吧？咱们要不要下山去迎人家？”老汉领会了女儿的目光，但却用命令的口气说：“你进山洞去！他不离开，你不许出来！”

　　女儿猜测到了老父亲的心理。她很顺从地垂下了头，默默地转身躲进了他们暂时居住的山洞。然而她心中很不乐意。她挺想同小伙子聊几句什么话。她同老父亲从南到北聊了一路，再没什么话可聊的了。人和人交谈几句话有啥可怕啊？她这么想。

　　小伙子走上山来，寻找到了老汉和姑娘的住地。他手里拎了几条鲜肥的鱼，朝老汉扬了扬，乐呵呵地说：“我来送几条鱼给你们。”老汉不亲不近地问：“什么价？”以为他是跟他们做买卖来了。小伙子将鱼挂在山洞口的树枝上，说：“送给你们吃的嘛，讲什么价啊？我比你们早来此地，就算我尽一点地主之谊吧！”老汉朝那几条鱼瞅了一眼，心想，过几天得到镇里去一次，买两副好钓具，天天也钓几条鱼吃。小伙子四下里望了望，问：“跟您老来的那姑娘呢？”

　　老汉皱起了眉头：“你问她咋的？”

　　“随便问问，她是您女儿吧？看模样怪像您老。”“她是不是我女儿，与你有什么相干？你探问她是什么意思？”小伙子的脸倏地红了。他发窘地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讷讷地说：“我……走了……”转身就走。“慢走！”老汉叫住他，从树枝上摘下那几条鱼，走到小伙子跟前，板着脸用教训的口气说，“拿去！以后别来向我们献殷勤！”躲在山洞里的姑娘看见，小伙子受到自己老父亲的羞辱后，愤愤地接过鱼，头也不回地下山了。她走出山洞，不由得责备父亲：“阿爹，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呢？人家好心好意……”

　　姑娘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当父亲的粗言暴语打断了：“住嘴！你咋能知道他是好心好意还是歹心歹意？不认不识的，他图啥白送咱们鱼吃？你刚才没听到他一句接一句地探问你么？从南到北咱还少受骗受欺负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姑娘不再言语了。她想，也许老父亲的话自有一定道理。老父亲毕竟比她见多识广啊！可不么？不认不识的，谁知那小伙子到底是好人还是歹徒呢？隔日，那老汉决定到镇里去买钓具。他下山后，一会儿转回来了。姑娘问：“阿爹，你还有啥不放心的？我保证能管好蜂箱的！”老汉说：“我不放心的是你！还有他……”说着，操起那根树干削成的木棍递给姑娘，“他若过河来，你要防备着点！”

　　老汉在镇里买了钓具后，便逛街道。他走到一个小酒馆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迈进门去。老汉是个贪杯的人，一端起酒盅，便放不下，不喝得酩酊大醉，不肯罢休。他又喝得不辨东南西北了。天晚了，他不得不在镇里的一个小旅店里住下……

　　姑娘在山上左等右等，不见老父亲回来，心中很不安。天彻底黑了之后，她躲在山洞里不敢出来，手中握着那根木棍。她有点感到害怕。风吹草动，也会使她心惊肉跳。她多希望小伙子这时到山上来啊！有个人做伴，总归可以壮壮胆。但她又非常害怕那小伙子真的在这会儿到山上来，万一他真是父亲识透的那种歹人，她怎么能对付得了他呢？虽然她手中有根棍子，也肯定不会顶什么事儿的。

　　突然，天边出现了闪电。闪电拽响了一串炸雷。雷声过后，下起雨来。那雨下得好大！仿佛天漏了，银河倾淌下来了！电闪雷鸣，搅得世界非常可怕。

　　睡在窝棚里的小伙子，被雷声惊醒了。他猛然地想到，听说山谷间修了一座小水库，一下暴雨，水库就涨水。万一管理水库的人在今夜开闸放水，那姑娘……

　　他一骨碌爬了起来，赤着双脚冲出窝棚，跑到了河边。他一跳上小船，就拼命朝河对岸划！河水不像往日那么平缓了，变得湍急汹涌。小船斜着划了一里多，才靠岸。他顾不得拴船，一上岸就朝山上跑。

　　小船转眼被河水冲走了。

　　姑娘早已发现小伙子驾船朝她划来了。她心生恐惧。这大风大雨的深夜，他过河来干什么？当然不会还是送鱼来的！他肯定也是知道她的老父亲下午过了河还没回来！她此刻很相信老父亲对那小伙子的识别力了！

　　她握着棍子离开了山洞。别让他堵在山洞里！她这么想。小伙子来到山洞前，喊了姑娘两声，没人应，便钻进了山洞。他在山洞里没找见姑娘，心急了，钻出山洞，大声喊：“喂！你在哪儿？别躲着我呀！”姑娘隐身在一棵树后，盯着小伙子的一举一动。小伙子又喊：“别躲着我呀！山洪可能会下来呀！”他唬我呢！果然没安好心！姑娘暗想。一道闪电过后，小伙子发现了姑娘的身影。他向她跑过来。她向山上跑。他越喊她，她越不肯站住。他越追她，她越跑得快。他想，一定得追上她！她想，绝不能让他追上！……

　　骤然间，山洪冲下来了。他和她正置身在山谷间。山洪像一头猛兽，裹卷着巨石断树，顺着山谷奔流而下。他和她都来不及躲开了。

　　姑娘对骤洪的恐惧远超过了她对小伙子的恐惧。她在那一刹那才相信小伙子的话不是唬她。她呆愣了一会儿，反身朝小伙子跑来。洪峰像卷走两颗小石子一样，差不多是同时将他俩卷走了。

　　第二天上午，那老汉和那些打鱼的人们一块儿回到了这里。老汉寻找不见自己的女儿了。打鱼的人们寻找不见那小伙子了。

　　窝棚依旧在河这岸。蜂箱依旧在河那岸。蜜蜂们又开始采蜜了。

　　傍晚，他们才在下游寻找到姑娘和小伙子。他们显然是被洪水冲入河中，又冲到岸上的。姑娘和小伙子相互搂抱得那么紧，分都分不开。

　　那老汉扑在姑娘身上，号啕大哭：“可怜的女儿啊，你死得好惨啊！我早就瞧出他居心不良，不该把你一个人丢在山上啊！……”

　　那些打鱼的人们同情地瞧着老汉。他们都在想：“瞧这小伙子平日人品挺好的啊，怎么会做下这等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向他们解释昨夜发生的事。

　　蜜蜂在忙碌地辛勤地采集着美好的东西…… 梁晓声文集﹒短篇小说（套装共四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