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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济舱里的真爱
以前觉得有了钱,就什么都好了,现在有了钱了,还是什么都不好。
上海交错的小路里,华年最喜欢新乐路,既有俗世的喧闹,又有玛丽皇后的情调。华年经常会绕到这里来买花。小小弄堂里一拐进去,玫瑰百合郁金香紫罗兰满满摆了一地。华年小心翼翼,嫌恶自己脚上的尘土。然后,她还要去看东正教堂。黄昏时,半圆拱顶浓重的阴影散落下来,是俄罗斯舞娘的胸脯,沉甸甸的。她特别喜欢新乐路的冬天,一定要裹着及踝的黑色长大衣,在上海湿漉漉的寒风中,穿行过这里,再把这瑟瑟的冷带回去,投到宋星河温热的怀里。
再次见乐宝,是乐宝给华年打的电话。乐宝说,见见吧。华年说,好。
约在玫瑰园。华年在花园子青藤下摆了桌子,桌子上是华年挑的细银茶具,密密都是玫瑰花纹。第一眼看到这套茶具时,华年觉得特别像小时候她和乐宝看的漫画书里,她们最羡慕的公主的道具。只是买了后,就忘在了角落里。早上才想起来,翻箱倒柜找出来。华年早早给乐宝冰上了牛奶,又去买了曲奇饼干。乐宝爱喝牛奶,可只能喝冰的,否则就吐。曲奇饼干更是她的心头好,小时候总吵着要华年那份。华年又去找乐宝当年送她的那支万宝路钢笔。每个角落寻遍,却怎么也找不到。乐宝刚送她这支笔的时候,她视若珍宝,电脑三年不擦,这支笔每次用完她却要拿眼镜布细细擦一遍。可终究曾经宝贝过的东西最后还是不见了,岁月的黑洞无边无际。
“你怎么还在上海?”华年问。
“你怎么也还在?”乐宝问。
“在上海,可以老得慢一点。”华年答。“因为你还在。”乐宝答。
“以前觉得有了钱,就什么都好了,现在有了钱了,还是什么都不好。”乐宝说。
“太辛苦吗?”华年问。
乐宝笑:“或许只是因为钱不够多。”乐宝来了之后,难得说话,一直默默在听华年说这两年的事。华年说起了陈老板,乐宝眼睛红了上来。乐宝去看过陈老板好几次,华年从未碰上。
又说到丽姐。乐宝突然问了一句:“你说她十九岁就在香港?”
华年点点头。
“你真是傻!我见过几个这样的女孩。那个年代,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又只上到初中,在香港能干什么?那个时候香港还没对大陆开放劳工输出呢。”乐宝说。
世界上到处是真相。可真相是什么,真的有那么要紧?
乐宝一年多前又回到了颜顺昌的身边,也是个真相。
“对我来说,最悲哀的是我再也不懂怎么恋爱了。不再爱他们,也再爱不起他们。”乐宝说到这,声音微微一颤,极短暂的,要不是华年和她那么熟悉,绝对发现不了。两年不见,乐宝还是那个熟悉的乐宝。
“他想要让一个人幸福是很容易的。他的能力,你知道的。他很好,不抽烟不喝酒不去夜总会。他和我说过会好好爱我,只爱我一个。然而,就是离不了婚。这么久了,还是离不了。希望起来,灭掉,再起来,再灭掉。斗到最后,没了力气。”
乐宝又笑:“他一直带着我到处去旅行。老颜带你去看世界,他说。刚开始,我以为,这就是真爱了。可是我们一起坐飞机,他却只买经济舱,他也陪着我。为了我,他这是纡尊降贵了。我从头一天坐在那个位置上时就在想,他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华年看着乐宝。
“他在提醒我,我是一直坐经济舱的,我只能一直坐经济舱的。那个时候我就想,要是在他贫穷的时候遇到他该多好,我是可以陪他一起吃苦的,可惜那个时候遇到他的人不是我。华年,我很累了,可是,我离不开他。”
怀疑是爬满灵魂的最大伤疤。华年想起小时候外公常常教她背的苏东坡的一首词,里面有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外公说,华年,记得,风雨和晴天都是很好很好的。
华年送乐宝出去。九月的上海,满地的桂花。
乐宝问华年:“哪天还有时间?老颜说想请你来聊聊。”
乐宝欲言又止:“最近可能真的可以离婚了……”
“怎么?她放过他了?”华年问。
“到底是谁放过谁,谁知道呢?说不定恩爱着。”乐宝笑,“老颜最近出事了。他不会让老婆孩子跟着他出事,已经送了加拿大,离婚手续也在办了。”
乐宝撩了撩额间发丝,小时候华年最喜欢看乐宝这样撩头发,这是仙女特有的一种姿势。那时,只要她再微微露出一点缎子般的脖颈儿,所有的男孩便会拜倒脚下。
“本来不多想了,想着等过几年,他倦了,给我笔钱,再去找个人嫁了。但是上个月,他和我说,他快要破产了。”乐宝说。
华年以前听到一定很气的,可是那样生气是多么年轻的事。
“你太辛苦了。”华年说。
“我和老颜说,我们的爱情就缺一份磨难,现在磨难来了,我只有感激。”乐宝说。
华年摇摇头。乐宝也摇摇头:“哄他的,最后一搏而已,成了一起荣华,败了各奔东西。”
华年伸手拨了拨乐宝的刘海。
“老颜说一定要找你聊聊。”乐宝说,“法院给他最后的期限,一个星期后他的资产就要被清盘。”
“你还会帮我吗?”乐宝问。
“会。”华年回答。
华年哪天都有空,乐宝安排时间。颜顺昌没过两天就有了时间。
这次约在颜顺昌的家里。华年没想到他家和玫瑰园就隔了一个弄堂,相距不过两百米。真是奇妙,华年搬进玫瑰园半年多,她和乐宝却从未碰过面。
那天,乐宝亲自下了厨。她穿着睡衣,带着围裙,时不时端了刚做好的菜出来,催促着华年和颜顺昌快吃。颜顺昌并没有很多话,乐宝不在的时候,华年和他便默默坐着。终于等乐宝忙完了,坐下来,这饭桌上才有了声音。
“这房子是一年多前买的。我不喜欢原来的装修,推了重新做,足足花了七个月,这才刚搬进来。”乐宝说。
乐宝向来好品位,和华年的喜好从来都是一样的。华年想起乐宝以前说过的,颜顺昌不肯给她买房子的话。也不知道这套房子是个什么情况。
“这房子前几天已经有人看中。”乐宝神色黯淡下来,又对着颜顺昌说,“我和华年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说的。”
颜顺昌点了点头,看着华年说:“我投了SPV。”
华年吃了一惊,“我在的时候,你投圆融的文件都做好了。”
虽然这近三年身处圈外,华年也知道,圆融已经从500亿人民币市值翻到300亿美金,而SPV却成了众所周知的庞氏骗局,债台高筑,到处欠钱,听说即将被国家清盘。
“一个选择错误,这一辈子的心血就这样没了。”颜顺昌说。
“还欠了很多钱。”乐宝补了一句。
“怎么不做分散投资?”华年问。
“做了一辈子企业,总想着在一家公司里有发言权,分开投,不过是个连董事会都进不了的小股东。”颜顺昌说。
华年懂颜顺昌说的,可感情是投资的最大忌。颜顺昌是天真了。做投资第一要忍住的就是金钱带来的权力快感,当初Miss周教华年的最重要一课就是这个。
“现在有什么计划?”华年问。他既然找了她,就要直接谈些实质性的东西。
“我听乐宝说,你和宋星河有些交情……”颜顺昌话说了一半。
他大约是想华年接话,可华年只是冷冷看着他。这个时候和善又有什么用。唯一有用的是真的帮到他。可是他刚才那话出口,就说明在他眼里,她还是个小姑娘,或许和宋星河有着什么特殊关系,可以帮他牵个线搭个桥。别说她和宋星河的交情真的不过只是吃了几顿夜宵,就算她和宋星河现在真此生不渝了,投资这行难道会和你讲情谊?颜顺昌此刻的天真,也真是因为他走投无路了。他不会不知道,身处在投资这样一个时刻流转巨额资金的行业里,稍不慎就是巨额亏损万劫不复。每个投资人的双人枕下,都藏着一把枪。谁和你谈情谊?一切得靠自己。
“我在SPV投的蓝洞租车里还有20%的股份,虽然大家都放弃了SPV,但蓝洞租车却还是有人想要的。”颜顺昌说。
“所以你想卖掉蓝洞的股份,又怕卖不高,想找宋星河出面,帮你抬个价?”华年问。
颜顺昌好一会儿才说话,“既然是自己人,我就敞开说了。我一直听说你短短两年时间就开始负责圆融这样的大项目,是因为和宋星河的关系。”
华年一笑。男人的逻辑果然都是天下唯男人独尊。
“首先,我和宋星河没有任何的关系。但是就算有,你觉得宋星河会为了一个女人,做这样的事?我又不是特朗普的女儿。”华年决定一点也不要对他客气。
“我是昏头了。”颜顺昌毕竟经营企业多年,华年知道他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颜顺昌的神色瞬间颓败下来。这颓败让他立刻显了年纪。皱巴巴的一只过了季的苦瓜。
乐宝微微一笑,轻轻握了握颜顺昌的手,又盛了一碗汤端到华年面前,说:“华年一定有办法的。”
“是,这个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华年点点头。
颜顺昌摇摇头,“按现在的价格被清盘,我就要跳楼了。”
华年重重敲了敲桌子,这是她工作多年留下的习惯,还是改不掉。
“现在他们给你出什么价格?有哪些机构在看?”华年问。
“只有拓石资本一家,整个盘子出价一亿美金。我欠银行就三亿多了……”颜顺昌回答。
拓石资本?那两年工作的时候华年可没有少打过交道。她还记得最早见拓石资本的中国区老大汪雷波是在乔飞明家里,他把华年准备的厚厚一叠材料放进了包里。在以后的接触里,华年对汪雷波更是有了一定的了解。汪雷波处处仔细,事事亲为,每次合同律师看过后,他自己还要再过一次。在圆融这个案子上,汪雷波最早一开口就要了30%的股份。从华年离开到圆融最后落定只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那么所有的变化必定在这一个多星期里。这一个星期,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没记错的话,SPV当初估值是10亿美金?”华年问。
“11亿,我自己的钱加上借的总共投了1.1亿美金进去,拿了10%的股份。”颜顺昌沮丧。
“拓石资本最后拿了圆融多少股份?”华年问。
“百分之四十多。”颜顺昌回答。
“果然。”华年又重重敲桌子,“所以当初并不是你‘不投’圆融了,而是你投不进。”
颜顺昌吃惊地看着华年。
“看来你真是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华年说,“我在的时候,只答应给拓石30%的股份,拓石在圆融的占股最后从30%增加到了40%,你以为这多出来的10%份额哪里来的?就是从你们这些个人投资者身上生生挖走的。”在战略上和拓石资本这样的国际投资机构比起来,颜顺昌这样无权无势白手起家的个人投资人的价值当然要小得多。这句话华年没说出口,因为颜顺昌肯定是懂得这个道理的。道理这个东西,人人本来都是懂得的。
“你是说周嫣红当初是特意来游说我的?”颜顺昌问。
周嫣红是Miss周的中文名。华年很少听人提起这个名字。这样娇艳的名字会有损她的气势吧,所以必须回避。
“她来游说的你?她劝你放弃圆融后,又劝你投SPV?”华年问。
颜顺昌点头。
“也是,除了她谁还有这个本事!这就是她!买了母鸡,连它刚下的蛋也要要过来。你有那么一大笔现金在手上,又是从她手上出去的,怎么能放过?”华年说。她吞下了后半句话。以华年了解的周嫣红的处世之道,故意是故意,却并不一定存心害人,当时她也必定是觉得SPV这个项目是可以做的,毕竟她也投了SPV。华年记得当年虽然他们内部投委会公认SPV前景不如圆融这样的大黑马,可大多数人还是认为SPV是个优质项目。
“亏她做出那副样子!原来是为了设一个机缘巧合的局。”乐宝看着华年,表情很凝重,“老颜一下子被说服了,满心觉得她是为他好,圆融是绝对不如SPV的,最后心甘情愿改投了。老颜那半辈子的辛苦钱,连他账户都没转进去过,一眼也没看到,就成飞灰了。”
颜顺昌把手里的杯子砸在了地上。乐宝站起来把碎渣掸了。华年笑。这股子怒意和锐气,是接下来这场战的制胜关键。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我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颜顺昌颓然。
华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圈,说,“现在还有一个最后的办法。”
颜顺昌看着华年,等着她说话。他开始听她说话,这很好。华年想。 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