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冬天的胡琴

第29节

冬天的胡琴 冉冉 18774 2021-04-06 08:57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冬天的胡琴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29节

  两个月后,王乙从精神病院里出来了她还是那么痩,但气色比以往好了很多。家里的阳台和门窗都装了防盗网,她白天和于成海的娘在一起,天气晴朗时,就和她一起出去晒太阳。干成海不再提做亲子鉴定的事了,虽然他不再叫老人娘,但对王乙偶尔叫她妈也没意见。你在心里认为她是娘她就真是,当他这么说时,王乙也觉得很有道理。

  于成海的一条腿在那天晚上去着火的屋里找他娘时被梁柱砸残了。当时他以为老人像以往一洋躺在床上,可偏偏不是这样。他在烟火中摸索了好久,后来他拉着她往外跑,一根梁柱倒下来,砸在他的腿上。他几乎爬不起来了,老人蹲在他身边,像一个耐心等待孩子撒完气的母亲一样。动弹不得的于成海用手向外推老人,想让她离开屋子,结果这一下老人像受到了启发,揪住于成海使出一股子蛮劲不顾死活地往外拉。脱险后,于成海述说起这一幕仍然唏嘘不已。

  陪伴老人的事主要落在王乙身上。不知怎么回事,终曰忙碌齒劳的王乙的身体反而比以前健康了很多。

  又过了两个月,一对外省男女辗转来到于成海家。两人一见老人就脱叫了声妈。于成海和王乙都相信,不用做鉴定就知道这两人一定是老人的儿女,骨肉间的亲情和默契不用说自己,就是外人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老人离开的时候,于成海和王乙都有说不出的依恋,不仅是对老人,也不仅是对刚过去的不堪回首的经历。他们都有一点难受,都有一点不习惯。

  老人回到了自己的儿女身边。于成海的母亲却不知道究竟在哪里。

  一天傍晚,于成海坐在临江的窗抽烟。一支烟油到一半,江里的灯都亮了。从窗看出去,那条大江并不像鱼,而是像一棵银光闪闪的菩提树?他这么想时,电话响了,是莫医生的电话。是和他商敬老院的事。近几个月股市飙升,刘灵帮他赚的钱已经是一个可观的数额。他准备用这笔钱开办一家敬老院。莫医生、刘灵和他的表妹,甚至王乙都将成为合伙人。莫医生讲完话,问他和王乙明天去不去白岩寺。

  于成海也早想去看看道坚法师,也想顺便看看那个给他看相的高人。他点起一支烟,想对莫医生说,去,说出来的却是——妙菩提。妙菩提是什么意思?他自己摇摇头笑起来。那可能是他偶尔在给寺庙印刷的书上看到的一个词。

  花儿叶姿一回来,村里的人就打赌说,她不再是一个姑娘了,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打赌,说她肚里的孩子长出了眉眼。我想怎么见得呢?他们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再说,除了比以往胖点,她还是那么鲜美水灵,哪有一点孕妇的样子。取笑一个姑娘尤其是美丽的姑娘是要做噩梦的,这样的例子还少吗?当他们再次赌她怀的男孩还是女孩时,我生气地说,你们这样讲一个姑娘是不对的。他们呵呵呵地笑起来,一个姑娘!他们乐得咧歪了身子,一个姑娘,你以为她是一个姑娘!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显然是在笑我。我正色道,对,她就是一个姑娘,我拿全苍岭的花儿打赌。

  可以想象,我是惹火烧身了。他们转而取笑我,并在我的名字前加上好几个难听的称呼。比如二杆子、宝气、神坨儿等等。不过那都是在背后叫的。当面还跟往常一样客气,甚至更客气了。碰到我挑水,他们会微笑着点头——得贵,给叶姿挑水啊?我说,是给自己挑。他们挤眉弄眼——你一桶她一捅嘛。我说,真是给自己挑?他们抿着嘴乐。他们常常向我打听,她爱吃醋还是爱吃酸萝卜?她的吐子上有没有花纹?我说我没看见。他们笑起来。我说的是实话,我总共看见叶姿两三次,而且都是远远地打望,我不敢正眼看她。

  我不在乎他们笑我。可担心他们说的话被叶姿的老娘听见。她老娘的眼晴不好,耳朵却精灵得很。我路过她家院子,不出声或者轻轻走,貤都知道,每次都要招呼我。她是我见到过的最干净般体面的母亲,我不希望她听到那些风言风语。

  同样,我也不希望我的父亲听到他们那样称呼我。他的耳朵不太好,眼睛却像鹰眼一样。我不敢抬眼看他,多少次我还没有开腔,肚里的想法就被他瞅得一清二楚。他常常叹着气说,得贵啊。一听到这个我就心虚气短。他喜欢抽烟也喜欢叹气。伤心的时候他就在深长的叹息中默默地抽他的烟。他的每一声叹息几乎都与我有关。每当这时,除了低头看鞋尖,或者溜掉,我又能怎么办呢?

  还好,他们没有当我父亲的面用那些称呼。有时他们甚至跟他说,你家得贵多肯帮忙啊,多有孝心啊,力气多大啊,吃亏是福啊,等等。可他们低估了我父亲的眼力,他们那点板眼,他可看得透彻。他只抽烟,并不当他们的面叹气,有时,也淡淡地说一声,老天看着呢,他可有数。

  他们说的其实都没有错,我不认为是在取笑我。我是个过时的铁匠,在人们稀罕农具的年头,还算不错。现在手艺派不上用场了,但力气还在。谁家有大的力气活,叫一声得贵帮个忙,不管是担粪打石头或者是抬猪到大白岩,二话不说我就去。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乡里乡亲,说不清小时候我就吃过哪个女人的奶,这些人家的男人下山找事去了,谁有难处能睁眼不管吗?至于工钱,在吃了人家的酒肉之后(顺便说一句我的好得很),哪好意思开。于是就有人对我的父亲说,得贵一到女人家心就软了、舌头也软了,憨得很。父亲每次见我吃饱喝足两手空空地回来,就取出他嘴里的烟杆感叹道,当初叫你学剃头就好了。我没有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站在发廊里给人剃头是怎么回事。拿着锋利的刀子在人的头颈边挥来晃去,我胆怯啊,况,哪个男人又肯让另一个男人捧着脑袋侍弄他的头发?

  说我有孝心也是实话。我有好几次成家的机会。开始是一个姑娘,跟媒人来看过我家以后,对我说,到我家去插门吧。我说,你是嫌苍岭山高路陡?她说不是。我说那就是嫌我家房屋太破。她说不是。我知道她说的是反话。我告泝她,我不愿意离开我爹。事后,大家都笑我打错了算盘——那可是个黄花闺女啊,虽说身材像水缸,脸却像娇嫩的水葫芦。我说,听下回分解吧。接下来,是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她说,她可以上苍岭来,但必须请人将她山下的家搬上来。我说你不是出难题吗,从山下到山上,要翻过大白岩,平时赶场背个背篼都胆战心惊,搬一个家,那是闹着玩的吗?她说,我来白手起家也可以,但必须和你爹分开过。我说我不愿意离开他。她拂袖而去。可想而知,大家都说,我的脑壳里进了水。

  但私下里女人们喜欢我,她们请我帮忙,用最好吃的东西招待我,在我父亲生病或者生日的时候去看望他,暗暗对我抱怨自家的男人不够踏实等等。我说不来好听的活,只会用更扎实的力气活回报她们,我有的是力气。

  可以说我为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出过力,除了叶姿家。叶姿从小跟她的老娘相依为命,很少见她们求过人。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她们悄无声息地过着曰子。直到有一天,人们突然发觉叶姿已经长大,她回来又出去,出去又回来。

  在我的印象中,天底下所有女子的模样都跟我母亲的模样差不多。母亲我实际上并没有见过她,在我出生的时候貤就死了,是难产死的。我常常在梦里看见她,每一次都是那个样子:肥美、温和、唠唠叨叨。我在老林子里打柴,有时候也看见她,在井里打水也看见她。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俊俏我却这么难看。我指的不是我的短身胚,是指我的脸,如果说我母亲的脸像井水,我的脸就像干枯的水田。这个问题我问过我的父亲,他叹着气说,你在娘肚子里憋了好久的气,落地时全身发紫,能活下来就算命大。

  我吃过村子里许多母亲的奶,她们的脸、她们的乳房和那热烘烘的怀抱使我将她们混为一谈。当我遭到嘲笑或者是受了打击,她们看见我,像我父亲那样叹息着喊一声得贵啊,我就会无端地流下泪来。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吃过叶姿她老娘的奶,也很少主动跟她说话,但一见到她,我的心里就发热。如果她多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就会高兴得一气喝下好几碗凉水。

  我从没给叶姿家干过活。有一天,我背着柴禾在她家院子后曲歇气,突然发现从来没有看见她和她老娘去水井边打过水。她们用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也许是一杆烟的工夫,也许是一顿饭的工夫,还没有琢磨出名堂来,就听见几个人在叫我。我朝着他们走去,在我家附近,他们缠住我又是闹又是笑——你都背着柴上门了!你在人家门外探头探脑打什么鬼主意!你想乘人之危啊!等等。说得我有难辩,我又不能抽出背上的柴棍去打他们,我烦躁地背着柴一边走,一边拫狼地说,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姑娘是不对的。

  一个姑娘!她还是一个姑娘!他们拦住我,盯着我的眼睛看——你脑壳里进了水眼睛也进了水吗?去看看她的肚子,再拿全苍岭的花儿来打赌吧,她自己就要开花了!我攥紧了拳头,直想揍他们,但我没有下手,我的手是打过铁的手,我怕他们受不了。

  没几天,我看到了叶姿,是路过她家的院子。令我吃惊的是,她也在看我。她的身体罩在宽大的衣裳里,脸却白得吓人。她的五官像水中的落英,一时间,我竟说不准她是比以往好看还是不好看。她真的不再是个姑娘了吗?可也并不像一个妇人。

  我对我的父亲说,叶姿真的出了事?他抽了一会儿烟说,别听人作弄,不实际的咱们不想。我说怎么啦,她真的不再是个姑娘?我可是跟人打了赌。父亲苦笑着说,不管她成了什么,都轮不上你,不实际的咱们不想。

  我不甘心,我是拿全苍岭的花儿和他们打过赌的。’苍岭的高山上究竟有多少花儿我不知道,但我看过各个季节各种色彩各种形态的花儿,我喜爱它们,我情愿拿它们来做赌注。我不相信叶姿不再是个姑娘。如果仅仅从衣服的大小和走路的快慢来判断一个女子是否怀孕,太简单了,就是从肚子的鼓凸来断定也不见得可靠。人长胖了,多余的肉可能堆积在脸上,也可能就是在腰和肚子上,我自己就是例子。叶姿还在发育啊,而从她老娘的小心谨慎和喜好而子来推断,叶姿也不可能提前地胡乱地将自己变成一个妇人?我们在怀疑人家出错的时候,怎么就不先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呢?我是怀着这个想法从她家院子路过的。我挑着空水楠,一走神,脚就忘了移动。我站在她家的李树下,那树枝嗞嗞地响,每一个苞芽都急着开花。我停在那里看了

  一阵匍匐在地上的母鸡,又看了一阵在枝头跳来跳去的鸟,叶姿还没有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呀的一声,叶姿的老娘扶着髻立在门——得贵啊?听到妯的声音我挑起空水桶就跑,像被狗撵着似的,往水井而去。挑水的哑巴看到狂奔的我,不解地比着手势问我怎么了。

  我怎么跟他解释?定下神来后,我想还是背着柴在吔屋后歇气比较好。一方面是因为我以前也在那里歇过,另一方面,那个位置也好在暗处将叶姿仔细打量。连续好些天,我背着柴停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但只看见过叶姿一次,她依在柴垛边打手机。她将拳头举在耳畔,轻轻地摇着后脑勺,美丽的头发就像枞树一样。这样的姑娘怎么会不明不白地变成妇人呢?不过话说回来,单凭头发这一点是不能够看出一个女子的动静的,就像单凭穿衣打扮不能断定女人的年龄一样。我决定增加观察的次数,除了背柴在她家屋后歇气,我还不时地到她家院子里去找我那只四处乱跑的公鸡,找停在我家树上又飞不见了的鸟,一只可能留在我家又临时溜走了的肥老鼠。

  不消说,我的这些举动,都被那些好事之徒看在眼里,并很快地传到了每家每户。在打谷场上、水井边或者谁家院坝,一些肮脏袒糙的手会突如其来地伸到我的眼前,手里是一顶烂得开花的婴儿帽、一个破的橡胶奶嘴、一只摇不响的拨浪鼓等。他们一边抖动着手里的东西,一边说,得贵,这个你用锝着。得贵,这是一个好东西。我别过头去,瞪着他们,他们将手里的东西抖得更欢了,井竭力地屏住脸上的坏笑。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互递着眼神——好意思!不好意思!他们得意地说完,抡圆嘴笑开。

  我没有被他们的嘲弄所屈服。我仍然在叶姿家周围盘桓,只不过距离比以前要远一点。一个正牛,我躲在叶姿家的竹林中打望。远远地我看见了李树枝头的鸟儿,不是两只,是十来只,它们将瓜子样乌黑的小嘴伸到花朵里,一边啄花里的香气,一边嚷嚷。这些鸟去年在山上我见过,前年也见过,它们还是以前的样子。我拔腿相迎,在树下,我还没有听清它们嚷的是什么,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几个人撞见了。

  不可避免地,我又被取笑了一番。反正是死猪不怕滚水烫,我干咳了一声对他们说,拿我开玩笑可以,但我们到远处去,她们在屋里听见了多不好。

  他们交换着眼神围向我。一个人说,得贵,你可不像个新郎官。他旁边的人说,得贵,她的奶子鼓还是肚子鼓?另一个人说,她踢你还是肚子里的小东西踢你?一个人索性扯下了我的衣服,蒙住我的头,要我跟不在场的叶姿拜天地。他们都祝贺我占了大便宜,要一个得了两个。我被按在地上跪着,头被捂着。我本不想说话,但还是忍不住低声央求道,别闹了,叶姿和她娘会听见的。但他们争先恐后地说着笑着,根本不听我的。不知是谁将手伸进了我的裤裆一啊,好东西,这是一个好东西。说完就势扯下了我的裤子,我的屁股和大半截腿就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老天作证,我在外面打铁,虽然受过各种各样的嘲弄,吃过大大小小的亏,却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我大吼一声蹦起来,挥起两个拳头一阵乱舞,不用揭开罩在头上的衣服我就知道,他们已经抱头鼠窜,跑远了。一个尖嘴猴腮的人冲我喊,得贵,她是姑娘还是妇人?我一边提裤子一边赌气地说,是姑娘!他又喊,你拿什么赌?我说,全苍岭的花儿。他说,花儿不是你的,拿自己的东西来赌。我没有什么东西可赌,但还是冲而出:输了拿我放跑!远处的几个人齐声回答,好!拿你放跑!拿你放跑!

  放跑在苍岭可是件大事。每到冬天,苍岭盖上的肥猪因为无法从大白岩上吆下山去,于是在悬崖边修了个索道将生猪装在木筐里放下去,索道简陋速度却飞快,有许多次,挣扎的猪在半途脱落就摔死在河谷。在苍岭,最恶毒的咒骂,不是让你挨刀,而是拿你放跑。

  正当他们高声喊叫的时候,哑巴慌慌张张向我跑来。我抬头看了看叶姿家的大门,幸好门是锁着的,叶姿和她的母亲都不在。

  哑巴是来叫我回去的。我的父亲跌伤了腿,坐在院乎里哎哎哎地呻唤,几个年老的妇女在旁边—看见我,她们便异同声地哀叹,得贵啊。她们告诉我,他是为我到邻村去相亲,回来的时候跌倒的。

  他僵着腰坐着,光脚杆上的一大块皮涂上了深褐色的药酒。

  我蹲下身去,看他的腿,我想问他疼不疼,说出来的却是,谁你去相的亲。——谁让我去相的亲,他大声地对她们重复着我说的话。一个娘娘笑起来,他不要你相亲,要自己去。另一个娘娘望着我说,得贵啊,那可是个实在人呢,丑是丑了点,可跟你一样健壮呢。我说她有几个孩子?她说不多,就两三个,孩子有什么不好呢?三代同堂,多热闹。我说,我就跟我爹爹过。我父亲已经呻唤了好久,累了,这会儿,只暗暗地叹气。

  父亲的腿还没有好起来,他去相过亲的女子就在娘家人的陪同下到了我家。他们还没走拢,一些人就聚在了我家院子里看热闹。一个娘娘指着我的衣服说,去换一件,看你寒碜的样子。我说,没有了,就这件。其实我有一件新衣服,在箱子里,我不高兴去换。过了一会儿,她对自家的男人说,把你那件借给他,赶场天穿的那件。我跟着他去拿衣服,途中便开溜了。

  你说怪不怪,就在我相亲的这一天,也有人来相叶姿的亲。我是在竹林里看见那个人走进她家的。只不过我家里闹哄哄,她家里却悄无声息。当然也有人像我一样看着她家的动静。事后听人说,那是个开锰矿的小老板,刚刚死了老婆,钱是有,但不知道为什么,叶姿没有答应。他来的时候,叶姿睡在床上发哑,到他走都没有起来。我亲眼见到他是独自走掉的,叶姿和她的老娘都没有送他。

  过了几天,又有一个男人走进她家院子,这人穿着制服,像是收费的又像是捉人的。他板着脸威严地走着,腿脚却不怎么带劲,为了保持两脚的整齐,只好一左一有地耸着他的屁股,原来他是跛子。他跟叶姿说了什么不知道,但他出来的时候,不再是缓慢地试探地走路,而是偏着身,颠着两腿,匆匆地走开了。

  还有一个光鲜的小子是跟她的妈一起来的。他腼腆地尾随他妈走进叶姿家的院子,又沮丧地尾随她出来。这一下大家都懵了,不知道叶姿和她老娘是怎么回事。

  于是就有人对我说,叶姿不嫁,是舍不得她的老娘,就像我舍不得我的父亲一样。而旦,而叶姿她看上我啦,要我去做上门女婿。

  这话不只当我的面说,也当我父亲的面说。我父亲说,拜托,别拿他开心,他是一个老实人。我说,她娘也夸我是老实人。父亲问,谁?我说,叶姿的娘。他啼笑皆非地说,就是老实过头了嘛。

  我的父亲常常对我说,一个人背运,背到了家,就会转运。他这一生没有转运,是他的霉运还没有到顶,因此他总是对即将出现的霉运又怕又喜,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为了帮他转运,我也做过好多努力,结果总是事与愿违。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有一件事让他笑得合不拢嘴。

  这一天,天晴。我扛着锄头往地里走。到我家的玉米地是不用经过叶姿家院子的。可我经过了。是一个空院子,门闭着。我眯着眼正要打量锁眼里挂没挂锁,却听到叶姿她老娘的声音——她在喊叶姿,那声音里有恳求也有隐隐的埋怨。喊了几声都没有应答。叶姿又睡在床上发哑吗?是不是又有谁来提亲?我轻轻地走近,想听个究竟。只听她老娘说,这样下去哪是办法。叶姿说,要犟我就要犟到底。她老娘说,你的肚子不等人啊。叶姿说,怪只怪我,不该回来。不知她老娘嘀咕了句什么。只听叶姿说,得贵。她老娘问,谁?叶姿说,要我嫁我就嫁得贵!

  我站在门,惊得锄头都差一点掉到了地上。我转身就走,到了地里,心还咚咚地跳。我锄完了玉米地里的草,又到周围的林子里挖了几棟开花的树栽在地边,直到太阳下山才回家。我不想把这喜讯告泝任何人,我要让它在我心里扎下根。

  吃过晚饭,我在水缸里舀了好几瓢凉水喝。父亲说,看你乐颠颠的,有什么好事?我说没什么好事。停了一会儿,我说,有人看上我啦。他问,谁?我说,还有谁!他说,你那天不是跑掉了嘛,人家也被你气走了。我说,不是她。他问,谁?我说,还有谁!他愣了一会儿说,人家涮你,拿你开心,你还当真?我懒得多说,背着手出了门。

  那天晚上的月亮是大月亮。星子像叫喳喳的鸟儿停在树梢。我躲在叶姿家的竹林里,几次想走进院子里,又怕惊动她们。我闭着眼睛,满眼都是跳动的星子,我噔大眼睛,每一根竹子都是叶姿。我又闭上眼睛,我把双腿跪在地上,一边和不在场的叶姿拜堂,一边对老天发誓,我一定要像供菩萨一样供着她,一定要像对仙女一样对待她。谁说老天不公平,他让我积攒了那么多的苦,原来是为了兑现这么大的福。

  那天晩上,我是在竹林里度过的。第二天,人们看见我的时候,我正枕着树根酣睡。但我的父亲却是彻夜未眠。吃过早饭,他就请了几个娘娘来探我的底。我将那天听到的一五一地说了。她们倾听着,神色严峻地点头或者摇头。有个娘娘一咬定我听错了,一个下巴长着黑痣的娘娘表示认可。她分析说,得贵虽然年纪大点,但还是童身,心又好,又诚实,又勤快。一个娘娘反驳说,她自己都不是童身,还在乎什么童身。黑痣娘娘说,她没有了什么就金贵什么。反驳的娘娘说,即使怀着野种也有人抢着要,她怎么会看得上得贵?黑痣娘娘说,得贵不就是矮点,我家侄儿比他还矮,颈上吊个肉葫芦,照样娶媳妇,生两个儿子,一个在城里学开车,一个杀猪,照样过曰子。她们争执了半天,又重新开始讨论。结论是,叶姿的娘好体面也讲实际,叶姿嫁给我既可在近处照顾她,又保全了孩子,还不会受气。

  她们这一分析,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说实话,这之前,我一直是时喜时忧,将信将疑。当她们将结论告诉我父亲时,他眨着失眠了多天的眼睛说,人有脸树有皮,娶这样的女人不如娶一个寡妇,谁知道她怀的是个什么种。我说,你不要,我要!父亲大声说,你没听说,那是一个坏女子。黑痣娘娘说,话不能这么说,她再坏,可有坏她的人坏?

  几个娘娘又费了半天舌说服我的父亲。天快黑,他才勉强答应。吃过我给她们做的晚饭,她们自告奋勇地到叶姿家去商量婚事。夜长梦多,她们对我的父亲说,早点办事两家都省心。

  没过多久,她们叽叽呱呱地回到院子。见了我和父亲突然又不说话。看着我父亲烟锅里的烟头明明灭灭,尴尬了好一会儿,一个娘娘叹着气说,我们得贵是太老实了。我说,怎么啦?她反悔了?黑痣娘娘说,人家说的是气话,气他娘的话!我们都当真了。

  这事传出去,不用说,我又被嘲笑了一回。我倒没什么。我是替叶姿伤心,她确实不再是一个姑娘了。我亲眼看见,她翘着肚子站在她家的院子里。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举着手机对一个看不见的人发脾气。末了,眼泪汪汪地站在那里出神。我从她的旁边走过去,她没有看我,过了一会儿我又走回来,并旦咳着嗽,她仍然没有看我。我想连我得贵都相信她不是一个姑娘,还有谁再认为她是一个姑娘呢?这么个孤单的人还受着远处什么鬼人的气,真是可怜啊。

  我决定今后不再轻易地和别人打赌。因为我总是输。明明是十拿九稳的事,到了我这里就翻盘,好多简单明了的事到了我这里就变得糊涂含混,好像什么事情都跟我作对,都跟我闹着玩。好了,权当我是一个宝气、神坨儿、二杆子吧。我也不要占谁的便宜。反正我也不是独身一人,我陪着我的父亲,我要对他尽孝心。

  种庄稼,给人帮忙,侍候父亲,等他的腰腿恢复正常,这样的生活曰复一曰。一天,我挑水回来,看见黑痣娘娘跟我的父亲坐得很近,他们见了我神色都有些紧张。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便低头倒水。父亲清了清嗓子说,你娘娘有个堂妹,在打单身,你娘娘想让她跟我们一块过。我说,娘娘的堂妹,多大岁数?父亲说,比你娘娘小两岁。我说,给我找后妈啊?娘娘说,既不是你后妈,也不是你媳妇她服侍你们两个,给你们煮饭、喂猪、洗衣服。我将空水桶猛地往地上一暾:不行。娘娘说,怎么不行?我说,人家笑话我还没有笑话够吗?说完,我挑着空水桶又出了门。

  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叶姿的老娘点着竹竿急忙忙地穿过朱家的院子。她在前面走,狗在后面叫。院子里的人交头接耳。倒空水桶,我到门外,看到有人背着药箱大步地往叶姿家赶。随后,听人说,叶姿麻烦了,要早产,孩子胎位不正。背药箱的人只能对付小病小痛,对难产根本没有办法。

  白家村有个兽医,近年改行医人,家里有几张病床,苍岭盖上方圆几里的人得了大病,都到他那里去。有人出主意说,叶姿去那里肯定行。可去白家村有一天的路程,叶姿自己哪里走得到。

  她的老娘求了好些人送她,没有一个人愿意。我几次想毛遂自荐,又怕遭人笑话。当我背着手在她家竹林附近徘徊,被她老娘撞见时,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她老娘说,得贵!我说,我没做什么。她说,你听到叶姿的喊声没有?我说,她在喊你。她说,哪是喊我,是喊老天,她痛死了。我说,你赶快送白医生。她说,你看我怎么送得动她?我正要说什么,她突然扔掉手里的竹竿矮下身:得贵,求你了。我说,别,别这样,你起来,我背她去好了。我把竹竿捡起来给她,自己笑起来,我怎么背她,背抵背呀。叶姿的老娘说,叶姿年轻不晓事,别记恨她。我说,我去喊哑巴,我们抬她去。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上了路。本来准备赶夜路,叶姿的老娘不同意。经过一天多的疼痛,叶姿的白脸在乱发下变了形。出门不一会儿就开始走下坡,哑巴比我高,走在担架前面,我的头就在叶姿的头上方。我新衣服的领硬硬的,硌得头颈很不舒服。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除了叶姿偶尔的哼哼,便是鸟儿咕咕的叫声。

  我挎着水壶,壶身时轻时地拍打着我的屁股。我左边的裤袋放的是钱,右边是手机。这些东西都是叶姿的老娘交给我的。叶姿的老娘将手机从枕头下摸出来,叶姿二话不说又将它扔到了床上。临走的时候,她老娘又悄悄地塞给了我。那玩意儿不出声地呆在右腿边,搞得我整条腿都很紧张。

  脚底的路向下穿过一道山脊通向对面的山坡。天光放明,路边的林子已经醒来,脚下的云海荡着黑色的山顶。要在山下,这样的时曰已热得不行,而这里的早晨还是有点冷。

  出门时我忘了解手,走了一段就开始憋急。忍着憋着,快到坡底,我喊了几声哑巴,他都没有听见,我伸脚去蹬,蹬了几次没蹬着他,倒差一点儿摔了跤。过了一会儿,我再次喊他,叶姿抬起身用手拍他的后颈,他才回过头。我钻进路边的树林,出来的时候,看到叶姿两手撑着担架要起来,她也要解手。我和哑巴往前走了一段,背对她站着?不一会儿,就听到叶姿的叫声,不似担架上那样轻轻呻唤,而是一声一声叫喊。我想过去看看,又担心挨骂。我闭着眼睛,大声问身后的叶姿,问她蹲着还是起来了,问她喝不喝水,她不回答。我放开声音又问一遍,回答我的还是她的叫喊。我正要转身,哑巴指着前方,呀呀呀比划起来。前面的树林里隐隐出现了几个背草帽的人,领头的妇女我见过,她每年都要到苍岭来两次。

  我疾步向叶姿走去。叶姿已经解完手,但仍然垂着头蹲在那里。我说,快起来,有人来了。她说,别管我,烦死了。我说,你真得起来,那个人来了,快到山腰了。我指了指对面那匹山。叶姿仍旧垂着头。我说,你知道谁来了?她问谁,我说是罗主任3见她无动于衷,我又说,她专门捉大吐子,罚款!

  叶姿一下清醒过来,她一手扶腰,一手撑腿,自己站起来。她说,得贵,手机拿给我。我拉起她就往林子深处走,我说,还不藏起来,会像见狗他媳妇那样。见狗的媳妇超生,被罗主任带来的人强行引产,那哭叫声让全村的人都发憷,引产下来的孩子像在药酒里泡过一样黄,说是一个死孩子,但指头还在动。叶姿跟我走了几步,说担架还在外面。我拉着她在荆棘丛生的密林里东绕西走,在一棵水缸粗的大树背后,我说,你躲好,别出声。

  等我走出林子,背草帽的几个人,已到了哑巴身边,哑巴比划着不知在说什么,打头的罗主任一边笑一边往前走。我把担架移到路边,坐了下来。

  我埋头喝水,等他们靠近。眼看他们就要过去了,罗主任突然扭过头颈——得贵,你是叫得贵对吧。我点点头。她疑惑地打量着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的担架,你和他下山?我点点头。她说,怎么抬副空担架?我看了看哑他跟在他们后面,张皇地比着手势,想替我回答。我说,去白家村抬我爹,他腿摔坏了。她颔了颔首,表示听说过这件事。我说,你去捉大吐子啊?她神秘地笑起来,怎么,你有线索?见我摇头,她又问,听说你们村有个未婚的姑娘要生了你知道不?我说,没听说。

  他们转身往回走。等他们没了影,我才去将叶姿找出来。叶姿因为憋着叫喊,脑门上全是汗,头发也湿了。到了担架边她并不上去,前面山脊上的一段路是平路,吔想自己走。我说,叶姿,你睡上去,手机我给你,太阳出来了,时间不早了。

  叶姿躺在担架上,是不是在拨弄手机,我不知道。我已经和哑巴交换了位置,走在了前面。哑巴比我高出很多,在平地上,担架是斜的。叶姿的两手抓着担架,脚悬在我的肩膀附近,似乎随时都会滑下来。滑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山的阳面是陡坡,阴面是悬崖,从哪一面滑下去,都可能滚到谷底。我睁大眼睛,像蹚水似的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没多久,新衣服就贴湿了背心。

  开始爬坡了。叶姿在上面动她的身体借担架时,我就担心作托底的棕绳不够密不牢实。担架的主人却说,放心,抬一头肥猪都没有问题。我对叶姿说,你不要动来动去,你痛就叫出来。

  叶姿开始打她的手机,她喂喂喂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听到答应,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喊,这个过程重复了好几次。我感到纳闷,她喊的是以前那个人吗?怎么在家里能喊答应,到这里就不行了呢?呼呼呼地爬了一阵坡,叶姿也和我们一样地喘着气,当她再次喂喂地呼喊时,我忍不住回头说,我来帮你喊。叶姿苦着脸说,没有信号。

  我经常帮人抬猪抬到大白岩,可以说,我抬过的猪都比叶姿重,却没有抬她这么吃力。也许是猪没有心事吧。猪上下担架的时候嚎叫不止,但在路上却安安静静。很奇怪,叶姿在家里的时候叫得死去活来,在路上却又斯斯文文,是一路上的颠簸减轻了疼痛,还是她不好意思开?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叶姿啊的一声叫起来。我正要回头,她又惊叫了一声,蛇!几步之外,一条青蛇昂着头,曲身挡在路中央,它长长的信子像划燃的火柴。

  我打算从路边绕过去。青蛇并不咬人,你不惹它,它是不会伤害你的。我闪到路边,轻脚轻手地走着,我们刚刚经过,蛇却伸长身体,倏地钻进了树林。

  这样的事平时在田间地头我见得多,没什么奇怪。叶姿却吓坏了。她失神地坐起来,怎么办啊,老天?我说,蛇不是走了吗?她说,这是坏兆头,凶兆。

  叶姿要我停下。她从担架上下来,立在地上,我看见了她裤子上的血。我指着她的裤子叫了她一声。她说,得贵,我要解大手。

  我取下水壶递给她。她伸出手,向后退了几步,抉住一棵树,另

  一只手按着她的肚腹。她的右眼和嘴角都往上吊,露出尖尖的虎牙。

  我说叶姿赶快走吧。翻过这山,山后就是罗家村。叶姿松开扶着树的手,双手搂着肚子,你过去,我想解大手,肚子坠胀得很。说完,和衣蹲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我把担架移到她的脚边,抬着她,我们又开始走。叶姿嗯嗯嗯地哼着,过一会儿,又开始喊手机里的人,自然是没有答应。她又开始呻吟,又继续喊那无影无踪的人。如此反复,间隔越来越短,声音越来越局。

  与此同时,我撒开两腿,没命地往上爬,哑巴默不作声地紧随我。太阳晒湿了我们的上半身,也将我们的腰臀腿胯晒得湿淋淋。到了山后的人家,叶姿下了担架像一阵风冲进了猪圈。不多会儿,就传来猪的惊叫和她的号叫。

  她的叫声引来了围观的人。主人将头凑拢我小心地问,你们跑这么快,不是躲超生吧?另一个人说,罗主任昨晚就住在这里,一早才离开。我愣在那里听叶姿的叫喊,生怕她不小心栽进粪池。

  不知是哪一个好事者喊来了妇女主任。她一到,就要我拿准生证明。见我茫然,她就要去找叶姿。我拦住她说,她没超生。妇女主任说,你保证?我说我保证。她问,她是你什么人?我说,是,是我媳妇。她似信非信地看着我,转而又抬起眼睛向哑巴询问,哑巴呀呀呀地打着帮腔。一个老婆婆说,还是进去看看,担心把孩子生进粪池里。几个妇女随即去推猪圈的门。过了好一阵,她们架着叶姿出来。妇女主任对周围的人说,是新媳妇。又转向我说,孩子立生,看得见脚丫了,赶快走,怕大出血。

  我们上路的时候,妇女主任又找了几叠草纸放上担架:走快点,走快点。我说,你能不能派人去叫白医生,让他赶到路上来。她说,路上怎么弄,万一要开刀?

  走出罗家村,我才觉得渴难耐。刚才忘了讨水喝,哑巴也一定渴得嗓子冒烟。我问叶姿喝不喝水,叶姿说,得贵,我要叫了。我说,别憋着。她说,我真要叫了。我能说什么呢?她其实一直都在叫,只不过她自己听不见罢了。我张着嘴,大大地换气,这一段下坡路本来是该哑巴走前面的,我领头噔噔噔往下冲,腿都闪得收不住了。

  叶姿又叫起来,是高低错落的叫娘。每一声都像是抱怨,又像是讨饶。我不知道她的老娘这一会儿在家里是怎样的坐立不安。我想回头说点什么,还没说,她的叫喊就断了。随即是啊、啊、啊的呼喊,那声音又短又急,像挨打。

  伴着叶姿的叫声,哑巴也在后面哇哇哇地叫。我回过头去,不知他讲的什么名堂。叶姿已痛得坐了起来,她喊一声哎哟,就叫一声停下,反复不停。我倒巴不得停下来,可是能停吗?我将两手垫在肩头,哼哧哼哧地小跑,只恨自己的腿太短。

  闷着头,迎着滚烫的阳光,我和哑巴像刺猪一样向前蹿着,这样的速度我只有在梦中被人追赶时才有过,那是死里逃生。过一道山又一道山,我的肩和手都已酸软,而两只脚掌却翻得飞快,气息也比起先均匀,它们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奔跑,而且,我的耳朵也适应了叶姿的叫喊——当她扯长声狼嚎时,我只是回头说,快了快了,我们抄近路。

  听说抄近道,叶姿一下又坐了起来,她问,得贵你往哪里走?我说下虎头山。她说你要走铁索桥?我说,我又不是没走过。她说,走不得。我当然知道,那桥失修多年,走在上面像打秋千,平时几乎没有人走。我说你别怕,我小心就是了。叶姿说,走不得,停下。见我不听,叶姿喝道,得贵!我说,没事!她说,你当真是一个二杆子!

  我正为自己的大胆果断得意,她的呵斥却给了我当头一棒。我刹住脚,定在了路上。叶姿也意识到了什么,她低声说,也是为你好,掉下深涧就是我们四个,对不对?我想了想,明白过来,我们三个,加上她那已现出了脚丫的小宝宝。

  调头,继续向白家村走。没走几步,我身子一歪,踢破了脚趾头——右边的几个脚趾一直在快垮塌的鞋子里跃跃欲试,这下好了,首当其冲受罪的就是拇指。叶姿听我噢的一声,担心地问我怎么啦,我说没事。疼是疼,□了我尽量端着身体走,我可不愿意像来找他的那个跛子一样,我情愿歪着嘴也不愿歪着身体。

  有一会儿,叶姿不再喊叫,但在大声地吐气。我知道她疼得难忍,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过了一阵,我说,叶姿,你的手机兴许能打通。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我又说了一遍。她说,又是血,你脚出血了,坏兆头。我说,你试试,兴许能打通。她说,你怎么知道能打通?我说,在家里都能打通。她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听见你在说话。我在说话?她说,你听见什么啦?我说,就听见你跟人说不该出去,不该回来什么的。她说,那是在跟自个儿说,手机从来就打不通。听她这样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感到难受。

  沉默地走了好一段路,在一个垭,我取下水壶递给叶姿。我说,别哭了,你痛就叫吧,看得见白家村了,快到了。她说,不是痛,是胀得要死。我恐怕要倒血霉了。

  我要感谢我的脚,在陡峭狭仄的山道上,任劳任怨地欢天喜地跑了这么多路程。当我们到了白家村,太阳还没有下山,而叶姿仍然还能高声大嗓地叫喊。我一直担心她流着血,耗尽了力气。

  刚进白医生的院门,还没有放下担架就被告知,白医生到县城打官司去了,他买回来的假药医坏了人。

  叶姿躺在担架上,一个挂听诊器的小姑娘查看了她的情况,对我说,你是怎么搞的,拖成这样?我问,白医生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明天或者后天。我说,他怎么偏偏这时候不在?她说,他在,也没法,要开刀。我说怎么办啊?她说,赶快下山,去镇医院。我说,下山?抬着担架怎么下山,支瞎子跳岩啊?小姑娘剜了我一眼说,你毕不忙夜慌张?

  叶姿躺在那里,张着腿,疲惫地叫喊着,血水透过担架流向地面,小姑娘说,快走快走,这里再出不得事。

  我掏出裤袋里的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对姑娘说,你好歹是医生,一定要救救她。

  姑娘被我的举动吓着了。她红着脸说,你脑子有病啊,还不快走,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不敢再耽搁,示意哑巴,抬起担架就走。出了门,直奔大白山石丢。

  大白岩就在白家村前面。村的小树林蜿蜒着伸向崖边。在林中,叶姿的叫声变得稀松疲软。我怕她泄气,就说,叶姿你看天,云彩都变红了。

  晚霞中,群山和它的沟壑红得发紫,林中的花木也光芒闪烁。我想起曾经和人打过的赌,便对叶姿说,你知道苍岭盖上究竟有多少花儿?叶子说,什么?我说,你知道哪一种花儿最好看在苍岭?叶姿说,得贵,你看天地都在流血,我真的要倒大霉了。

  我认谀一种花,貌似葵花,比指头大一点,花期从初春一直延续到深秋,花朵有红白黄三种色。我母亲的坟头就开满了这种花,看见这花总使我想到母亲。我想问叶姿喜不喜欢这种花,却听她说,得贵,你把我扔下大白岩去算了。

  我说叶姿,莫怕,天无绝人之路。她说,那是好人,老天只保佑好人。喘着气叫了几声她又说,孩子的脚趾出来了,如果我死了,你就把他从我吐子里扯出来送人,千万别带回去让我娘看见。我说,叶姿,莫乱想,你娘肯定在为你求菩萨。她哭起来,我本来想让我娘的曰子好起来,哪想到会是这样。我说,叶姿你莫哭,不单是你,我还不是这样。叶姿说,孩子也算了,让他呆在肚子里,免得到世上受罪,到时候,你跟人说,我们都掉到大白崖下摔死了。我说,莫急,到了镇医院就好了。

  说话间,我们已到了大白岩。晚霞转眼就没有了。黢黑的崖壁像一溜铁门深不见底,弯下腰,已看不清平时过往的羊肠小道——那其实也不是什么路,不过是崖面上一些连贯的小坑,平时走都要手脚并用。叶姿看我站着发神,就抬起身说,得贵,把我推下去一了百了,我撑不住了。

  哑巴见叶姿起身,就走过来拉她,他以为她又要解手。这一天也够难为哑巴的了。我过去,将叶姿重新按回担架上说,走,往前走。

  再走一小段,就到了大白岩的索道边。不敢往下看,漆黑的绞盘向下倾斜着,更黑的两条缆绳像笔直的小路栽进深渊。大鸟不叫,但它振翅的声音还是吓人一跳。每次将生猪抬到这里,我都不愿意亲手将它们放进索道上的木筐,虽说下山的猪都是一个死,但它们应该直接死在屠夫手下,而不是半道里从索道摔出跌至河谷化为肉浆。

  短暂的黑暗过去,月亮出来了,星星由疏而密。绞盘、木筐、索道和铁青色的悬崖都变得清晰。我扶叶姿起来。叶姿说,得贵,不用这么麻烦,你直接把我推下去得了。我摸出担架上的手机给她:拿着,会打通的。她接过手机,放声大哭。她一手按手机,另一只手怨艾地击打,一边打一边哭。突然她举起手像扔一颗炸弹似的,将手机扔下了谷底,过了好久,我们都没有听到回声,在她哭打的这个过程中我已将担架上的棕绳撤了下来。那棕绳将把几个人的命运绑在一块。我向哑巴比划,聪明的哑巴立即领会了我的意思。

  几分钟后,我们上了索道——叶姿背靠我,坐在五花大绑的木筐里。我们将乘着这简陋的飞车来一次疯跑,那速度比闪电还要快。就在哑巴打开绞盘放下木筐的同时,我双手捧住叶姿的腰,我说你看天空多么矮。她转过头说,什么?我说你看那些星星啊就像苍岭的花儿一样。

  哑巴的呀呀声立刻就听不到,流水的声音隐约可闻。从崖顶到崖底,我,叶姿,还有那急于伸脚出来的小宝宝,刹那间跑过了世上最好的路程。 冬天的胡琴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