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狐鬼启示录:梁晓声说《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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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咪娜

  一

  咪娜是只猫。

  咪娜是一只两岁又两个月的漂亮的小母猫。

  对猫而言,咪娜的“身体”已不算小,看上去不太会继续长了,如同发育良好的少女,身材定型,不太会再长高了。它或许会长胖的,若它贪吃的话。但咪娜并不贪吃,简直也可以说,它似乎具有人一样的节食意识,以保持自己“身材”的美观。它每次吃得很少,就像人形容人每顿吃得太少时说的那样——“吃猫食”。现在,它已不像一岁多的时候那么贪玩了。那时,哪怕一个小纸团都会使它发生极大的兴趣,一玩起来就玩半天,直至呼哧带喘玩不动了为止。它喜欢从假花上咬下花骨朵叼到什么地方去自娱自乐,尤其喜欢将花骨朵拨到有腿儿的家具下边玩。倘那缝隙的高度是它可以钻入的,便钻到下边将花骨朵拨出,自己则猫在下边不出来,只伸出一只爪子继续玩弄花骨朵,像是要显示自己的“手臂”有多么长似的。倘那缝隙太窄,它根本钻不进去,就会趴在地上竭力将爪子伸进去。为了能将花骨朵拨出来,它往往会仰躺着,将身子尽量向上弯曲,用两只后爪反蹬着家具,像在表演杂技或练瑜伽。如果还不能将花骨朵拨出来,那它就会去向它的小主人芸求助了。芸是初二的女生,如果以人与猫的换算年龄来说,芸比她的爱猫还小两三岁呢。但它向芸求助时,如同是独生子的缠人的小孩儿向宠爱自己的妈妈耍赖般。如果芸一时顾不上帮它,它的耍赖便接近于厚脸皮。倘芸是站着的,它会仰躺在地上抱住芸的脚踝咬她的裤角,即使她走动了,它也不肯放开,任她拖着它走。那时,芸则无奈地低头对它说:“咪娜呀咪娜,没你这样的啊,太过分了吧?”——嘴上这么说,却只得去帮它。往往,她帮它将花骨朵从家具底下拨出来了,但它的玩兴反而过去了,只蹲着看一会儿那花骨朵,便不屑再摆弄一下了,于是大摇大摆地毫无谢意表示地离去。芸自然会很生气,瞪着它抗议道:“咪娜,你给我站住!为什么不玩了?成心耍我是不是?”

  咪娜的尾巴离开时又往往是旗杆般地竖着的,显然它明知芸的话是对它说的,也似乎听得懂她的话是抗议性质的——因为它的尾巴尖那时会勾起来。

  芸从网上查过,早已知道猫咪的尾巴如果竖着且将尾巴尖勾起来,证明它们那时的情绪是快乐的。

  “咪娜,你气死我了!你耽误了我的时间,分散了我的精力,而你心里还特高兴是不是?我要惩罚你!”

  然而,咪娜不理她那一套。它往往会若无其事走向芸的床,像穿山甲似的将褥子拱起,钻洞般钻入底下,结果平整的褥子被它拱得乱七八糟。——这表明它要睡觉了。

  那时,芸就不知训它什么好了,只有望着自己的床生气。

  被咪娜如此这般捉弄一通,却还不是芸对它最不满的时候。芸最不满的是,咪娜在她坐着的时候去纠缠她。那时,它的骚扰特过分——它会显示轻功般地跃上椅背,之后将腹部搭在她肩头,并喵喵叫个不停。如果她在看书,它便大献殷勤地替她翻书页。若它真能那么做得很好,当然也是芸没什么意见的,但它似乎认为芸应该一目十行几秒钟就可看完一页!它的爪子替她按那么快的阅读速度翻书,芸当然也就看不成书了。若她在写字呢,那它会一次次用爪子拨笔杆,同时也抗议般地喵喵叫,仿佛在说:“写什么呀写,看不出点儿事呀,不明白我是在向你求助呀?”

  于是,芸会叫起来:“讨厌,别烦我!”

  咪娜则不达目的不罢休。它一贯的做法是——后爪往椅背一蹬,于是四只爪子同时站在芸肩上,随之四腿绷直,将背高高耸起,然后在芸肩上伸一次只有猫咪们才能做到的高水平的懒腰。别以为那之后它就会一边头一边屁股地重新“搭”在芸肩上了,才不会呢!它又露了一手——隔着芸的脖子,它闲庭信步似的从芸的这一边肩头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到那一边肩头,随之再伸一次高水平的懒腰。接着,一跃而上,在芸的头顶趴将下去,并成心似的将屁股扭向芸的脸的方向,于是一条猫尾巴从芸的脸的正中垂将下来,使她的鼻尖痒痒的直想打喷嚏。

  现在,咪娜已不那么欺负芸了。自从一年前芸偷偷带它去宠物医院为它做了节育手术,之后它那种捣蛋鬼的行径就不再了,常态安静,变得像一只淑女猫了。更多的时候,不论芸在做什么,它只不过乖乖地卧于她旁边,一动不动地注视她。如果她看它一眼,它则往往将头一转望向别处,但那并不意味着它对芸有什么怨气。它似乎不久就忘了芸曾带它去过宠物医院使它大受过一次惊吓那件事了,或者虽还没忘,但根本不明白两个穿白褂子的陌生人究竟将它怎么样了。它不再乱伸爪子,当芸看它一眼时又将头一转望向别处,仿佛更是出于一种懂事——不愿因自己的存在而分散了主人的注意力,仿佛还进一步明白——主人正在做着的事对主人是重要的事,是比它刨沙子将自己的屎尿盖住重要得多的事。确乎,咪娜从一年前起不但变得“淑女”了,也可以说变得更通人性了。它注视着芸时,两只猫眼似乎流露着理解和体恤。它似乎明白,人作为人,是没福分像一只受宠爱的家猫那样吃饱了喝足了便玩耍一场的,玩累了便纠缠主人给予爱抚或四仰八叉地酣然大睡的。——人必须每天做某种同样的事,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绝大多数人都必须做,而且得认认真真地做,因为那是人的宿命。如果人做得不好,人的“人生”就会出现问题,有时会是大问题。

  芸是绝大多数人中的一个。尽管她还只不过是一个少女,但在咪娜看来,她已经是一个“人生”很容易出现问题的“人”了。

  因为她是宠爱自己的主人,于是咪娜看她的目光特温柔,含情脉脉的。

  猫既有眼,当然也是有目光的。

  养猫的人都知道,猫眼才不是不能传达感情的只不过好看的眼,实际上猫眼的感情内容是相当丰富的,但要结合它们的某些细微的肢体语言来领会。一只目光中充满体恤且含情脉脉地注视主人的猫,如果它那时卧在主人近旁,两只前爪大抵是相对着蜷起的。不是指两条前腿,仅指两只前爪,而人类的双手从来不会那样子,甚至犬科动物的前爪也很少那样子,只有猫科动物才有的现象。如果它们穿带袖的衣服,那时它们仿佛是冬季里穿棉袄的北方的农村老汉。那些老汉“袖”起双手时,是他们心肠极软之时,即使心肠很硬的他们,只要那样子了,也证明他们的心肠已开始由硬变软了。猫那样子时,如果它正注视着主人还不想引起主人的注意,它的头又大抵是向一边歪着的,它的尾巴则肯定是收向腹部而绝不会在屁股后边的,它的尾巴尖往往贴着腹部纹丝不动的。它的耳朵也向左右放平不再竖着,它的两眼也不再睁得那么圆且眼上方的弧稍微下垂,使它的眼形看去像是被磨平了边缘的硬币。是的,正是那时,一只猫注视着它主人的目光显得含情脉脉。——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主人对自己养的猫都有那种感觉,而芸自认为是能够看出咪娜目光中的感情内容的,正如她认为咪娜能听懂她说的每一句话,也能理解她的全部表情。

  芸对咪娜那种目光特敏感,像咪娜的眼睛对光线那么敏感。她只要一发现咪娜在以那种特异的目光注视自己,不管她是在看书还是在写字,都会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它,并亲昵地说:“咪娜真乖,咪娜真是一只好猫咪!你知道,这时候不应该捣乱是吧?等我完成了作业,一定陪你玩一会儿啊!”

  二

  咪娜本是野猫的后代。

  城市野猫或是被弃的家猫,或是它们的儿女,如咪娜。其实,它们一点儿也不比家猫野,而“野”只不过是将它们区别于家猫的人的概念。恰恰相反,大多数的它们比家猫胆小。它们的胆小,主要表现在怕人方面。生存的本能使它们靠拢人家和社区,因为在远离人家和社区的地方将因寻找不到食物而饿死;自我保护的本能却使它们提防着人,因为伤害它们的除了人不会是任何别的东西。如果一只所谓的野猫的爷爷奶奶是被弃的家猫,那么就可以说它们是名副其实的“野猫”了。名副其实的“野猫”实际上也并不“野”,只不过它们那种亲近人的基因严重退化了而已。所以,一只成年了的那样的野猫是较难再被养熟为家猫的。但一只那样的小野猫却不同,生存经历尚未将它们异化到视人类为天敌的程度。如果被善良的人抱回家去,它们在十几天后的全部行为又会表现为家猫了。在城市里,繁衍到第三代的野猫是不多的,能繁衍到第四代、第五代的野猫极少——生存的艰难和疾病,加上人的伤害,使野猫后代的存活率很低很低。小野猫活到五岁以上,简直便可以说是“资深”野猫了,但“资深”野猫也是不多的。城市食品垃圾的管理系统越来越严格,它们往往在五岁前便死于营养不良或由此引发的别种疾病了。一只被弃的家猫也容易在不久之后便死去,因为它若不及时融入某一野猫族群,就难以学会并积累独自生存的经验,而野猫族群本身已很难形成。如果有人怜悯于它,肯每天赐给它点儿吃的,那么它对那个善人的表现像极了乞儿对施舍者的表现——希冀、卑怯,试图讨好而又不敢贸然讨好。对于爱猫的人,那种样子的野猫特别是小野猫,往往使他们心软得不行。是的,爱猫的十有八九是女人。猫与女人相同的方面很多,所以她们爱它们,如爱别样的自己。假若果有人命之轮回,不少女人内心的想法是托生为猫,当然是被宠的家猫了,而有品位的猫身上也每每表现出有品位的女人的某些性格特征。

  然而,芸起先并不是一个爱猫的少女。在成为咪娜的小主人之前,可以说她长那么大还没怎么关注过猫。这并不意味着她对狗反而更感兴趣,因为她长那么大也没怎么关注过狗。她出生在山里一个穷苦的农家,而所在的小村尚未脱贫。她自幼耳濡目染的自家以及别人家的种种凄愁,几乎侵蚀掉了她和小伙伴们对猫狗的喜爱之心。那小村里为数不多的猫狗也都处于苟活之境,它们反应迟钝、无精打采,比城市里无家可归的猫狗的命运强不到哪儿去,基本丧失了主动与人亲近的本能。

  芸小学二年级时奶奶去世了,爷爷成了唯一与她相依为命的人。她小学五年级时,爷爷也去世了。于是,在城里打工的父亲不得不将她带到了城里,那是他十二分不情愿的事,因为他多次当面说她是累赘。

  然而,芸是聪明、刻苦的少女。在“借读生”的班级里,她的学习起先跟不上,但那种令她备感压力的日子并不长,六年级时她的成绩已在班里排于前几名了。成为中学生以后,她居然成了班里的学习尖子,老师、同学都对她刮目相看。老师多次在全班表扬她,认为她有种“奋发图强”的学习精神。那是事实,学习好是她唯一可“图强”的事,她为“唯一”而督促自己“奋发”再“奋发”。

  她的父亲在一幢老旧楼房的地下室租了一个十四五平方米的小房间,虽是地下室,却不潮湿,甚至也不能算阴暗。这间小房间有半截高出外边地面的朝东的小窗,被十来根手指粗的铁条防护着,窗子可在房间里打开——但不论是她还是她父亲,想打开窗子都得站在凳子上。每天早上,有些许阳光会从小窗洒入房间里——如果是晴朗的一天的话。

  那时,芸觉得世界毕竟还是美好的。

  她总是担心,某一天会由于某一种原因使她和父亲将不得不离开那个在城市里的家。城市里可供人租住的房屋固然很多,但以她父亲打工所挣的那点儿钱,只能租得起便宜的地下室的小房间。每年年初贴在地下室入口处的催促交租的通告,总使芸看着惴惴不安。地下室所有的房间一律半年一租,直至她从父亲口中套出话——“半年的房租交了”,她那颗悬着的心才会安定下来,却也只不过是又安定了半年。

  父女二人临时的家里有两张单人床,一张是铁架子的,原本便有;一张是木架子的,是父亲从旧家具市场买的。两张床之间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在父亲与母亲住时,桌上摆着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一台微波炉和暖水瓶等盆盆碗碗之类的东西。芸从出现在这个家里那一天起就没见到母亲,之后也一直没见到过。算上以前没见到过的日子,她快四年没见到母亲了。为了使芸有写作业的地方,父亲将同样是从旧物市场买的微波炉从桌上搬了下去,放在一摞人行道方砖上。那些方砖是新的,红色,有花纹,挺美观。在施工队重铺人行道时,有一天夜里,父亲强迫芸跟着他一次几块往返多次偷回来的。微波炉对芸很重要,一直保障她夏天不吃凉饭,冬天不吃冷饭,而她的父亲自己不经常在家里吃饭。房间的门边有一台旧冰箱,那是楼里某户人家搬走时不要的,父亲白捡回来的——他将门旁的墙上钻了一个洞,将插头线接长引入到了房间里,于是父女俩的这个家也是一个有冰箱的家了。物业的人起初是严厉禁止的,不知怎么一来,又睁只眼闭只眼不再管了。父亲经常买回些熟食放进冰箱里,这使芸不至于挨饿。

  芸曾问过父亲:“爸,我妈呢?”

  父亲没好气地回答:“不知道!”

  后来,她又间接地这么问过:“我妈怎么总也不回家呢?”

  父亲光火地说:“她回来睡了,那你睡哪儿?! ”

  芸便再也不敢问了。

  有妈而不知妈在哪儿,更不许问妈在哪儿。——她渐渐地认自己这种命了。

  两年前那个冬季里的寒冷的夜晚,刚成为搬运公司搬运工的父亲在外边喝醉了酒,一进家门就吐了个满地,接着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床上鼾声大作。

  芸拖干净了地,将一袋脏物扔入外边的垃圾筒里时,见一个小小的单薄的影子从两只大垃圾筒之间闪了出来。

  她看出那是一只小猫,肯定它想从垃圾筒里找到什么吃的,但垃圾筒太高了,它没法达到目的。

  如果芸当时并没叫它一声,那么她以后便不会成为它的小主人。

  可是,对猫并不关注的芸竟鬼使神差地叫道:“咪咪……”

  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开了的小猫站住了,回头看着她。

  她不由自主地又叫:“咪咪……”

  那小猫犹犹豫豫地走到她脚旁,微躬其背蹭她的裤角,同时乞怜地“喵喵”回应了两声。它的叫声像青衣在舞台上的唱腔,那一方面是天生的,另一方面是因为有气无力而叫声极小。

  芸的第一个反应是夜异常寒冷,它又这么小,看上去也就她的文具盒那么长,如果找不到暖和的地方躲避寒流,很可能会被冻死的。

  芸弯下腰怜悯地将它抱了起来,它那瑟瑟发抖的身子立刻偎向她胸口,顿时软得没了骨头似的,且又“喵喵”叫了两声,仿佛在哀求她不要将它放下。它很轻,轻得像她的中学课本。

  芸将它抱紧了,以使它尽快获得温暖。她抱着它发了一会儿呆,叹口气又将它轻轻放下了。它似乎明白了它的希望完全落空了,头也不回地无声无息地向矮树墙走去。

  芸又情不自禁地叫了它一声。是的,确实是情不自禁,当时没有任何想法的一种情不自禁。

  它就又站住了,却并未回头,也未再以自己的叫声回应她的叫声。

  那时突然刮来一阵寒风,芸浑身哆嗦了一下,穿得少的她觉得快被冻透了。小猫竟被寒风刮倒了。那么轻的小身子,当然会弱不禁风了。它并没随即便站起来,被刮倒时是四腿伸直的,也就那样子卧在地上了,不知是已经没有力气站起了,还是想等那阵寒风刮过再站起来。

  芸连犹豫都没犹豫就第二次抱起它跑向了地下室入口,就像抱着的是自己被刮掉在地上的什么东西似的。

  父亲还在鼾声大作,这对芸是件幸事,对那小猫也是。否则,芸会受到怒斥,而小猫的命运也不能改变。

  芸不知该将小猫置于何处,因为不论让它待在哪儿,父亲一醒来都会发现的呀。她猜测得到,父亲会拎起它连话都不说就将它摔到门外的。她想了想,腾空自己装衣服的旅行袋,将小猫放入里边后并将拉链拉上了一半。

  她悄悄对它说:“待在这里,千万别动啊!要不,你我都会没好下场的。”

  她关了灯,怀着忐忑的心情渐渐入睡。

  不论对于芸还是那只小猫,很幸运的是第二天父亲得上班去,而芸则不必上学——她在寒假中。

  当她醒来时,从小窗已投入了几束阳光。她立刻想起昨晚的事,欠身将旅行袋拖到床边,拉开拉链,但小猫已不在里边了。她心中一惊,以为父亲醒来时发现了它,而它已遭到了不测。她心中正替它难过,忽觉脚下湿答答的,坐起来掀开被子一看,原来小猫不知何时钻入了她的被窝正睡在她脚下呢。她的床上铺着电热毯,特暖和。它留下了行为不良的铁证,将褥子尿湿了一大片。她想打它,见它睡得极香的样子,举起的手没舍得打下去。她看着它呆呆地寻思,肯定的,它自从来到这世上,就没在冬季睡过那么暖和的一次觉,而且睡得还那么安全。它一定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才尿在她被窝里的,“小孩子”尿床也是常事呀。

  她无可奈何地原谅了它。

  那天上午,她跑到女同学家去借到了吹风机。她用电热水壶烧开了几壶热水,倒在她的洗脚盆里,将它浑身揉遍洗发液为它洗了一次澡。它刚接触到水时当然是惊恐的,于是她一边洗它一边柔声细语地说:“乖,别怕。你身上太脏,不洗洗我是不会收养你的。兴许还有跳蚤什么的,多打几次肥皂就能将寄生虫杀死。”

  听着她说的那些话,大概也由于热水使它感到舒服了,她发廊洗发妹一般的指尖动作也使它解痒了,它渐渐顺从了。既然它顺从了,那么她洗得更认真了,洗了两遍,用清水“淋浴”了一遍。

  当她用吹风机吹干它的毛时,她才有心思欣赏到它的漂亮。除了加菲猫,世上大多数的猫皆是好看的,甚至可以说猫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动物。猫的好看,体现于“萌、妩、媚”三方面。

  狐是绝对做不出任何萌样的。除了画上的它们,现实中的狐是并不妩的。对于狐态,其实只有一个“媚”字可言。它们的脸形过于尖俏,行为也过于狡黠,这便使它们连“妩”也谈不上了。“妩”是指女性美得无邪,所以“妩”与“媚”二字组成“妩媚”一词,才是一个正面的形容词。不论以单独的一个“媚”字来谈女人或任何一种女性化的动物,都等于同时在强调其“邪”性的不容忽视。这是不言而喻的,即使以最大量的态度来理解“邪”字,那也起码包含着“诡计多端”的意思。

  考拉和熊猫之类的动物无疑是常态很萌的动物,但是它们不能以“妩媚”来形容。不论“男”“女”,它们的样子一概是无性的。

  鹿一类动物尤其小时候的它们,却完全可以说是好看得“妩媚”的,但它们也是不能给人以“萌”的印象的。与狐相反,小鹿不“萌”是由于它们的样子太过单纯,而萌态却是这么一种样子——“看我单纯得很可爱是吧?那就要多给我一些爱哟”,透着博宠的意味。

  鹿的基因里没有与人亲密的遗传,它们是不善博宠的。

  大型狗的样子几乎都是雄性的,喜欢它们的男人大抵是在喜欢自己类似的一面或想要具有而并不具有的一面——狗有男人之人性的某一面;喜欢它们的女人潜意识里大抵埋藏着被压抑的雄性崇拜激情——她们总想要任性地随时随地释放,但作为女人的她们当然也知道那是特不明智的。对于小型狗,尤其那些被打扮得“小女人味”十足的小型狗,它们的样子看上去是完全不自然的,那表明它们的女主人总想将自己捯饬成类似的样子,也表明的是她们从小到大未曾改变的对女性美的一厢情愿的一种品位。

  世上只有好看的猫们的好看才是“萌、妩、媚”三方面综合的一种好看,或也可以一言以蔽之地说它们是世上唯一一种“萌、妩、媚”动物。爱猫的女性,不论漂亮或不漂亮,身上必有某一点是令别人喜欢她的。芸不是漂亮女生,男同学和女同学却都挺喜欢她——因为她性格温良,而这也是大多数猫招人喜欢的方面。

  一只猫如果算得上是漂亮的,那么也就差不多是在说它好看得像是一件美观的工艺品了。

  芸“捡”回去的那只小猫便是一只漂亮的猫。

  它是黑白两色的短毛猫,黑多白少。它白的部位雪白,白得美妙——下颏是白的,白至前颈,在那儿以领结般的形状结束;腹部也是白的,但如果它不侧卧着那是看不到的。它又是一只长腿猫,这使它看上去体态婀娜。它的四爪同样是白的,却不是人所形容的“四蹄踏雪”那么一种白法,而是一直白到腿弯为止。这使看着它的人会联想到黑披风裹身,穿白高筒靴的小美女。它从头到背到尾又全是漆黑的,尽管营养不良,然而还是由基因所决定的黑得发亮。

  芸一边将它的毛吹干,一边赞叹:“猫咪,你是这么漂亮,真叫我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啊!”

  其实,她已经决心收养它了。

  那一天,它有了名字——咪娜。

  芸的生活里开始多了一件事,每隔几天就要从某处建筑工地拎回一塑料袋细沙。城市里建筑工地比比皆是,这并没使她犯愁过。她捡回一个水果箱作为猫砂盆放在她的床下,每天两次按时清理。咪娜经常蹲在一旁看着她清理,很惭愧的样子。也许是出于体量,它从不将沙子弄得满地都是。

  芸的父亲终于发现了咪娜的存在,他大发雷霆怒吼着命令芸将咪娜扔出去。她怕咪娜遭到父亲的毒手,便将它紧抱于胸前。

  父亲的手高举起来了。

  芸双膝跪下了。

  咪娜吓得屏息敛气。

  芸脸上淌下泪来,并异常坚定地说:“不。”

  父亲的巴掌僵在半空了。

  咪娜就这样获得了存在权。

  春季里,咪娜的“黑披风”黑得更亮了。晚上,每听到外边有别的猫们求偶的叫声,那叫声便使咪娜躁动不安。

  芸知道,她必须带咪娜去宠物医院了,否则它的叫声会招致一片抗议的。

  然而,她哪里有钱能为咪娜付手术费呢!

  但她还是带着咪娜去了一家门面颇大的宠物医院。出于责任心,她不愿意在附近一家门面很小的地方让咪娜上手术台。

  “你认为这个很值钱吗?”

  一位中年男医生细看着她给他的一枚戒指,疑虑重重地问。

  她诚实地说:“不知道。”

  “你这种年龄的女孩,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奶奶留给我的。”

  “你奶奶,已经不在了?”

  芸点头。

  “你以它来代替手术费,爸爸妈妈同意吗?”

  “我目前只和爸爸一个人生活在一起,他知道了会打我一顿的。”

  “你刚才说这只猫是你捡的?”

  “是的。”

  “它好漂亮。”

  “是的。”

  “但我无法判断这只戒指是不是金的……”

  “求求您了!”

  “如果是金的,那么价值超过手术费好几百呢……”

  “我不会反悔的。”

  “可如果是镀金的,收下它对我也没什么意义……”

  “求求您了!”

  自从上了中学,芸只流过两次泪。她是个内心刚强的女孩,常要求自己“女孩有泪不轻弹”。

  “别哭,别哭。其实,我的意思是……我为什么不可以免费为你这只漂亮的小猫做手术呢?……”

  芸与医生对话时,咪娜就在她的书包里,而她的书包反背在胸前。它从书包里探出头来,好奇心特强地东张西望。见芸流泪了,它才不安地将头缩入书包里。

  动完手术的咪娜,脖子上被戴上了一个限制罩,形状如同喇叭,硬塑料做的。戴上了那个东西,它就舔不着伤口了。但对于咪娜,那只“喇叭”太大了,像小伞,使它想趴下去都不能够了。

  一回到家里,芸立即操作起剪刀来,要将那东西改造得小一点儿。但她失败了,将那东西改造废了。

  医生嘱咐,最要紧的是防止咪娜当夜将缝合的刀口舔开,那对它是有生命危险的事。束手无策的芸,只得抱着下身“瘫痪”的咪娜在床上坐了一夜。后半夜时,它在她膝上睡过去了,她却唯恐自己也睡过去,一直看书看到大天亮。

  后来,芸经常对咪娜说:“好咪娜,对不起啊!我知道那种事对你太不公平,可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呀。理解万岁啊!……”

  变成了“淑女”的咪娜,每每从窗口望着外边发呆。芸明白,它是向往自由了。虽然小小的房间形同咪娜的牢房,但她不敢放它出去玩,怕它一乱跑就失踪了——那它的命运又将凶多吉少了。她只有经常踏着凳子将它放到窗台上,那里是它很喜欢待的地方,从那里可以望出去很远,可以望到树、花与玩耍的孩子和遛狗的大人……

  芸的父亲曾严厉地对她说:“你要是因为一只捡回来的猫而影响了学习,那我还是会将它扔出去的!”

  芸的学习成绩非但没下降,反而更优秀了。

  一天,班主任老师单独对芸说:“你自己也知道,老师因为这个班级里有你是很高兴的。但是,你一定要将我对你说的话如实告诉你爸爸:上级下达了文件,‘借读生’都只能‘借读’到初三为止了。你现在已是初二学生了,要早做打算……”

  老师的话说得很纠结。

  芸说:“我明白。”

  她的话说得很酸楚。

  她没将老师的话告诉父亲,怕父亲又借酒浇愁,并在酩酊大醉之后耍酒疯……

  三

  此刻,芸背靠床头半躺半坐,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她在等待着一件事的发生或是终结,但也有另一件事使她放心不下。

  她背后垫着枕头,腿上盖着被。

  咪娜趴在她腿旁的被子上,忧郁地望着它的小主人。她面色苍白,脸庞瘦削了许多。

  这一天是五月中旬的一天,此刻是上午十点左右,外边的阳光很明媚,赐给地下室这一个房间里的阳光也比往日多了一些,还有一小片斜照在被子上。

  芸因为患了肾癌快死了。

  学校的老师、同学们为使她的父亲能付得起住院费发起过募捐了,社会上的慈善人士们也以种种方式向她表达过爱心,但为时晚矣。芸太能忍了,她的病一被查出便是晚期,癌细胞已大面积扩散,不论再花多少钱再用多么高级的药都救不了她的命了。

  芸是多么敏感的女孩呀!她从医生、护士和她父亲的话语中归纳出了她的真实病情,也就是她的厄运,于是她坚决而强烈地要求回到家里来。既然死是命中注定的事了,那她就不愿自己再成为本市新闻的一个内容再牵动许多人对她的爱心了。

  她希望平静地死,希望被忘却地死。

  然而医院的医生们却没忘却她,昨天下午派了一位医生和一名护士来探视她。医生转身离去时落泪了,而护士一出门就哭出了声。

  于是芸意识到死神迫近着她了。

  她所等待的事便是死。

  她对死自然是极恐惧的,但现在已不恐惧了。世上只有一件事的发生和结束是同时的,那便是死。她对于死甚至有几分好奇了,就像人对世界末日之说既恐惧又好奇那样。她已没有什么痛苦的感觉,只不过极度困倦而已。初三毕业后不能再以“借读”的方式在城市里上学,这件令她暗自发愁得每每整夜睡不着的事也将不再纠缠她了,她对死反而颇觉欣然了。

  她放心不下的是咪娜。

  在她住院的日子里,父亲告诉她——咪娜跑了,她偷偷哭了一场。

  她回到家里的第一天,发现咪娜出现在小窗外边,将一只爪子伸过铁条的缝隙不停地挠玻璃。她喜出望外地让父亲开了小窗,咪娜便挤过铁条的缝隙跳进来。它与她亲热了好一阵子,她看出它大喜过望。…………

  咪娜轻轻叫了一声。

  芸睁开了眼睛。

  她父亲到列车站接她母亲去了——她这个女儿就快死了,那作为母亲的女人终于现身了。

  然而,芸对于母亲在自己临死前出现还是不出现,已经既不计较也不在意了。

  她拍了拍腹部。

  咪娜迅速起身趴到她那儿去了。

  芸说:“咪娜呀,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呢?”

  咪娜说:“我的小主人啊,我不忍看着你死去。”

  芸惊讶极了:“怎么,你居然会说话?! ”

  咪娜仰起头看着她,说:“是的,我的小主人,我不是一只寻常的猫。两年前,你收养了我,按照人类的说法那是我们之间的一种缘分。人类这么说也没错,其实缘分是天地间的一种秘密现象。你小的时候,在你家乡的那个小村里,有一天几个男孩下套子逮住了一只野猫想将它折磨致死,仅仅为了取乐。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芸想了想说:“记得。”

  咪娜继续说:“是你,趁他们不注意将那只野猫放跑了。我的小主人啊,被你放跑的可是我的母亲呀。我的母亲一直记着你对她的大恩大德,于是我出现在你的生活中,其实是奉了母命前来报答你的。”

  咪娜说人话的声音极好听,好听得无法形容。如果有谁听过天使说话的声音,那么便是那一种声音了。

  “咪娜呀,可你怎么救呢?即使你们猫真的有九条命,你也没法给我一条命呀!不过,你不是一条寻常的猫这一点真使我高兴,那我就不必担心我死后你的命运了……”

  芸忍不住将咪娜抱起来搂在怀里。

  于是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当芸的手爱抚着咪娜时,享受着那种爱抚的已不是咪娜,而是芸自己了。

  芸的父亲将她的母亲和她的小舅接到了家里。

  他们在门外听到了芸的说话声。

  “芸”说:“我的小主人啊,现在我们的命相互置换了。我是一只年轻的猫,命中注定还能活上七年多呢。那么,就是说你也还能活上七年多。我最大的本领,只能完成这样的一件事了。别了,我感恩的人……”芸的父母和小舅都以为她在说胡话,都流下了泪来。毕竟是亲人,不可能不难过。

  当房间里安静得没有任何声息了,他们才推开门一个接一个地进入。

  芸已经死了。

  她怀中抱着不再是一只猫的咪娜……

  四

  芸的后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正是期末考试的日子,老师和同学都没去送她。她的父母是重男轻女的父母,当时难过了一阵子倒也是真的,但三天后接到殡仪馆的火化通知时,感情已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只有她的父母和小舅。她小舅主要是为了保护她母亲才去的,怕她母亲单独和她父亲在一起时被她父亲欺负。

  芸的父亲和母亲在返回途中便达成了和平离婚的协议。

  当他们进入那个地下室的小房间时,见那只猫伏在芸捡来的曾装过水果的篮子里,里边铺了一条旧毛巾,那是咪娜白天常打盹的地方。那三个人不知道咪娜叫什么,而对于他们,它不过就是一只猫而已。

  她父亲说:“女儿死了,我可不再养它。如果你当妈的愿意替你女儿养,那就抱走。”

  她母亲说:“我的女儿?芸可姓你的姓,不姓我的姓。我才不替你女儿继续养它!”

  她小舅说:“行了行了,别又戗戗起来。既然都和平离婚了,分手前将和平进行到底吧!”

  那只猫倏地将头扭向了芸的小舅。

  她小舅说:“你个让人心烦的东西,瞪着我干什么?”又想了想,对她母亲说:“我倒有一个好主意,既然芸生前宝贝它,干脆让它为芸陪葬了怎么样?你们双方都不愿浪费钱为芸买骨灰盒,那她的骨灰还不得找个地方埋了吗?让它为芸陪葬,也算你们都对得起芸了不是?”

  她父亲说:“它终究是只活猫,那么做太伤天害理了吧?我可下不了手弄死它!”

  她母亲急赤白脸地说:“你不下手谁下手?难道应该我下手吗?”

  她小舅便往外推他俩,说:“我下手我下手,伤天害理的事由我来做就是!你们先都出去,我一分钟搞定。这还不容易!”

  门一关上,她小舅立刻对那只猫下手了。

  猫愤怒了,不但挠伤了他的双手,还将他的脸也挠出了深深的血道子。门外那对男女听到他的惨叫声出现在屋里时,猫已从小窗口逃之夭夭了。

  一年后,冬季的一天傍晚,几名放学了的初三学生结伴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发现一只野猫从垃圾筒里跃了出来。那时,大雪纷飞。

  一名女生指着说:“看呀,那只猫多像芸养过的猫啊!”

  一名男生望着说:“没错,肯定是!我以前见过它,芸给它起的名字是咪娜!”

  猫犹豫了一下,缓缓地以尽量显出尊严的样子走向他们。它身上的黑毛已不再发亮,它的一条腿受过伤,走得一瘸一瘸的。

  他们都蹲下了,一齐向它伸出戴棉手套的手,而它用头一一蹭他们的手套。

  一名女生摘下手套想用手爱抚它,却失声叫起来:“哎呀,它生癣啦!”

  于是那女生将手伸入手套赶紧站起来,不禁后退一步。

  其他同学也看出那猫的身上因生癣有几处脱毛了。

  他们七言八语起来:

  “它好可怜,你们谁将它抱回家收养了吧?”

  “你为什么不呢?”

  “马上要考高中了,我哪儿有那种心思啊?”

  “我们就例外了?”

  “是啊,是啊。再说,我们谁又能像芸那么爱它呢?”

  在他们默默无言地互相望着且都大动恻隐之心却又都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那只猫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一年来,“她”活得特别坚强,也可以说特别顽强。但“她”抱定了一种信念,不论多难也要活下去,因为这一次的命是咪娜给的,以它的死作为代价。

  “她”与“她”的咪娜有一个约定——七年后,不,再过六年,“她们”还会在一起的。“她”也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一种关系,但她的咪娜保证那时“她们”都将是幸福的。

  “她”确信咪娜的保证,因为它不是一只寻常的猫啊!

  等那几名学生再低头看时,雪地上只见足迹,而猫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天黑了,雪下得更大了…… 狐鬼启示录:梁晓声说《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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