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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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的心
K先生病了,确切地说,是K先生觉得自己病了。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 K先生数次对夫人忧郁地说:“我肯定病了。”
他觉得他心脏出了问题。
“它好像根本不是我的了。”他第一次指着心口这么说时,引起了K夫人的高度重视。
K夫人问:“具体什么感觉呢?”
K先生嗫嚅地回答:“说不太清楚,反正我就是觉得它不是我原来的心脏,而是别的什么人的了。”
听了他的话,K夫人反倒不怎么认真对待了。
“它已经开始影响到我这里了。”K先生第二次说时,指的不再是心口,而指的是头颅了。
“你头疼过吗?”又引起了K夫人的重视。
“比头疼还糟糕。我想,也许不久以后,我整个人都会被改变的。我的,也是咱俩共同的生活方式,必将随之改变,可我不愿出现那样的情况。”
确实,K先生这个人有点儿变了,夫妇二人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也有点儿变了。自从他们结婚后,三十几年里家中不曾有过一本闲书,有的全是财会方面的、股市交易经验方面的书,因为他退休于证券交易所,而夫人退休于财会科长的岗位。夫妇二人都曾是很敬业的专业人士,从不看闲书的。他们认为看闲书的皆是精神空虚,是对自己的人生找不着北而完全丧失了方向的人。他们不屑于与那样一些人交往,朋友圈里也没有一个那样的人。
“老婆,你看我居然开始买闲书了!不但亲自到书店里去一本本挑选,买回来后还一本本读,读了后居然还要思考写书人的观点对不对,居然还与写书的人进行单方面的探讨、辩论。如果读到欣赏的段落,居然还会再读一遍,甚至反复读;而且还会做出更可笑的事,居然向朋友们推荐!……”
K先生居然在他并不算长的话语中多次用到“居然”二字,以强调事态的荒唐程度。他们两口子及他们的朋友们,一向将世上所有的书分为两大类——读了有用的和读了没用的。有用的,指能立竿见影地指导人解决实际问题,助人实现实际愿望,达到实际目的之书;其余的,一概是无用之书。对于写前一种书的人,他们尚会颇怀敬意地称其为“作者”;对于后一种写书的人,则往往以“靠写书挣钱的人”来谈论了,往往谈论时还难免流露出不屑的意味。即使在有用的书中,两口子大半辈子以来也基本上只读三类书——菜谱、养生保健、传授如何挣到更多的钱的书。此外,偶尔也读某些已然挣到很多很多钱的跻身富豪阶层的成功人士的传记。
确乎,近半年以来,他们家的书架上多了几十本无用之书,无非是些文学的、文化的、艺术的、历史的以及关于人生与社会的思想类书。一言以蔽之,用他们的话来说,纯粹是“精神极度空虚,无聊到不知究竟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的人所读的闲书”。
“老婆,难道你居然一点儿都没觉得我已经变得多么不正常了吗?我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一个人了呢!难道你居然一次也没问过为什么吗?咱们的朋友们约咱们聚餐、打麻将,我居然变得不怎么情愿了!我也不怎么爱陪你看电视剧了!当你告诉我网上的关于明星的八卦新闻时,我也几乎没有了与你分享的乐趣了!以前,咱俩经常一上午或一下午地自编几段夫妻笑话发给朋友们,可这半年以来咱俩压根儿就没再共同创作过那样的段子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吧?更要紧的是,有几次别人请我去讲座我都拒绝了,理由居然是因为正在按照自己给自己定的读书计划读某一本闲书!这他妈的算什么见鬼的理由?!如果一个人对挣钱的态度都开始漠然了,那么这个人岂不是就快变成白痴了吗?! ……”
K先生对自己种种不正常的表现忧心如焚,说着说着居然眼泪汪汪了,如同那种种不正常的表现是癌症前兆一样。
K夫人认为,虽然他的那些表现属于不太正常的表现无疑,但显然还没不正常到值得他惶惶不安的地步。
K夫人善于排忧解愁,安慰道:“老公,你与从前的你相比,尽管真的有些不正常的、古古怪怪的表现,但那种不正常和古怪不是也不算太出格吗?别忘了,咱俩大学本科学的都是中文,当年都有先见之明,预感到了学中文的没出息才一块儿奋发图强考上了经济系研究生的。我想,那四年的中文底子肯定会在咱们的头脑之中残留下某种影响,而现在那种影响找到你头上了,所以你才会有那种种古怪的表现。你当年是一名优秀的中文学子嘛,残留的影响当然会根深蒂固一些。不像我,我从来就没喜欢过闲书这种浪费人时间和精力的有害无益的东西。我当年考中文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所以呢,那种残留的影响虽然头脑中也有,但奈何不了我。这大概有几分基因遗传的原因,我家几代人中根本没有一个爱读闲书的。可你的家族中,有那种爱读闲书的坏毛病的人太多了吧!你父亲,所谓的文化知识分子,大学教授。你母亲,偏偏又在图书馆工作了一辈子,一年到头经常接触到的十之八九是从闲书中找学问来做的人。往上望,你的先人们中不乏秀才、举人什么的,还出过一位进士。你没退休之前,不是经常说退休以后一定要做一个以读书为乐的人吗?这都是基因所决定的,而一个人不能偏偏与自己的基因较劲儿,只能顺其自然地以平常心看待自己身上的不良基因反应。咱们这样的人家还缺钱吗?不缺钱了,是吧?咱们呢,银行里存的钱足够安度晚年的,单位给缴的医保也很高,退休金也很丰厚,不但在城市最好的地段住着宽敞的大房子,在市郊还有联排别墅,而且私家车也是开出去体面的那一种。儿子呢,在国外学的也是金融,并且已在国外银行稳定工作了,成了年薪颇高的人士。在以上这么一种前提之下,你忽然又爱看闲书了,那就看呗!就算不正常,就算是毛病,但不是也对身心并没多大的危害吗?”
“可在咱们的朋友圈中,有人觉得我变得不正常了。”
K先生没能控制住沮丧,到底还是淌下泪来了。
K夫人看他那可怜的样子很是心疼,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有接着相劝:“是啊,是啊,我也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所以呢,朋友们再聚餐,你还是不要拒绝;再约咱们打麻将,你还是要表现得一如既往的高兴。总之,要使朋友们觉得,你还是和大家一样的人。其实,朋友们也是为你好,怕你在不太正常的道路上滑得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不正常,越来越古怪,所以你大可不必将他们的话当成是嘲讽……”
然而,那一次相劝并没起到什么实际上的良好效果。
某日夫妇上床后,K夫人已关了顶灯开了床头灯,K先生却经久地靠着床头沉思默想。
K夫人白天心情特好,上床之前便对上床之后心怀期待,温语柔言地问:“老公,想什么呢?”
K先生一脸严肃地反问:“伯阳的话便句句是真理吗?”
K夫人困惑了,又问:“伯阳是谁呀?”
K先生似乎也困惑了,看了她一眼,一副不屑于再回答的样子,然后又陷入了沉思默想。
K夫人将他放在枕旁的书拿过去一看,原来是《道德经》注释本,于是大学本科所学过的知识残留遂沉渣泛起。
“你指的是老子?”
“你应该知道的。古往今来,有不少学人对《道德经》的自相矛盾之处,宣扬愚民思想,几乎完全否定其前文化的‘世人皆醉我独醒’的个人文化沙文主义,不乏质疑与批判。正因为有那些先哲们的异议存在,我反倒认为老聃是伟大的。好比一件古物,不论是金的银的铜的铁的或玉的石的木的,如果能使现代人觉得早已达到了那等造就水平,就已很不错了,挺了不起了。但若考据它们的精美之点,非说远远高于现代的工艺水平,甚至说成是现代无法企及的,则我就认为是夸大其词了。”
K夫人不认识他似的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了。
K先生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起来:“老聃关于‘小国寡民’的思想,明明有闭关锁国、使民愚安的意思嘛。某些当今学者,非要为古哲讳,硬说其伟大,文过饰非嘛。老子言: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明民’‘愚民’‘智’,都是带了引号的原文。原文,原文,哪一种原文才是真正的原文呢?不带引号的原文,自古以来坊间那也是层出不穷的。如果老子确实是反话正说,那么也同样应该用引号里的字词,怎么就不用引号了呢?比如,‘绝圣弃智,利民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人家李耳也没用引号嘛。当今的某些学者,又凭什么非说老子此处所言的‘圣、智、仁、义’是指伪圣伪智假仁假义呢?这难道不是有阿谀古哲之嫌吗?但‘阿谀’不是老子所鄙唾的吗?老子早已指出,‘凡阿谀者,必有所图’。他们图什么呢?”
K先生的目光凝视着夫人,像导师向学生提问似的问:“你说说看,他们图什么呢?”
K夫人不仅瞠目结舌,而且大惊失色了。
K先生沉思默想,接着说:“我觉得,咱们中国人有一种很古久的毛病,往往一个时期里将自己的文化成就、文明成果自我否定得一无是处,一概地说成是‘瞒’和‘骗’的文化;一个时期里却又将自己的文化、文明百般美化,仿佛美轮美奂、白玉无瑕。在这世界上,哪一个国家总体的文化会是那样的呢?哪一个国家的文明史又没有往事不堪回首的一面呢?”
K夫人骇然地问:“你怎么了?”
K先生神情庄肃地反问:“你认为我怎么了?”
K夫人口吃了:“你……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呀?老公……你……你……你可从来不这样的啊!没什么正经事可想了吗?值得为……为那些根本不值得一想的破问题费脑子吗?……”
“我是不是又不正常了?是啊,是啊,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多次说过我变得不对劲儿了嘛,可你总是不当回事,掉以轻心!可怕,太可怕了!”
于是K先生紧张兮兮的了,如同癌症患者又在自己身上摸到了致命的肿块。
“你捧本闲书看了一天,看一会儿出一会儿神发一会儿呆的,那时候肯定头脑乱成一锅粥了!乖乖睡吧,大宝贝儿,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啊!”
K夫人吻了他的额头一下,将床头灯也关了,并将《道德经》压在了自己枕下。
黑暗中,K先生居然慢条斯理地又说:“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也有两种不同的解释。我觉得,主张‘愚民’的说法上反而更靠谱一点儿。”
K夫人小声地请求般地说:“睡吧。”
她眼角流泪了。
第二天是周日,每月的那一个周日,几户人家的夫妇朋友或曰朋友夫妇都要聚餐一次。他们都是生活较优渥且独生儿女工作了、成亲了的人家,都有共同的简单的且感到特别充实的生活乐趣——对吃喝的永不餍足的享受、对股市行情的深入热烈的讨论和对“时事”的本能般的关注,但“时事”在他们之间不是明星或名人们的绯闻就是这个“门”那个“门”的。他们从不谈政治的话题,与政治有间接关系的话题也不谈,认为那些话题太玄幻,容易引发人的不良情绪。他们都愿做中国特色的优秀的中产阶层人士,而优秀当然就要优秀在“从心所欲,不逾矩”方面。他们虽然都离七十岁还有些年头,但都觉得有条件“从心所欲”了。那就何必太教条呢,况且他们的“从心所欲”挺自制,不乱来。为了“不逾矩”,所以不谈政治——这是他们的共识。他们早已将本市上档次的饭店吃了个遍,这次是第三轮从头开始了。
这次,K先生又不愿去了,请求夫人允许他留在家看书。
K夫人不悦地说:“前两次你就没去,我再编不出谎言替你解释了。就算还编得出来,朋友们也不会信的。”
那意思就是,凡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何去何从自己看着办。
K先生怕夫人大为扫兴,又表示愿意去了。临出门,他居然带了本书。K夫人不拿好眼色瞪他,他又赶紧将书放下了。
聚餐时,K先生的表现还算正常。朋友们大快朵颐,他也吃得津津有味。朋友们交流保健经验,他也发表看法或洗耳恭听。他们一向自诩“食者”,以区别于“吃货”,以表明对“美食家”应有的谦虚。不得不承认,他们男男女女皆是“食诣”特高的食者,什么好吃的都不错过、都吃不够,却又不至于吃出健康方面的问题来。他们经常互相传授如何吃却吃不胖或吃不出脂肪肝、“三高”之类的丰富经验,其经验中最宝贵的一条居然不是锻炼之法,而是常服一种据说原属宫廷秘方且如今也只有少数幸运的人才知晓的中草药汤。其中,某几味中草药还不太容易买到,但那对他们不是什么难事,他们都是有门路也不乏神通之人。在互相传授经验这一点上,他们都特无私,谁对谁都不瞒着掖着的。
吃罢,照例是要搓麻将的。
搓麻将时分为三桌,数局之后K先生表现出他的不正常了。
在K先生那桌有位原是区委副书记的D先生,他说:“中国玩麻将,外国玩扑克、桥牌,但是若论文化含量,外国的扑克、桥牌是没法与咱们的麻将相提并论的。咱们的麻将可以是良竹的、珍木的、玉石的、玛瑙的,其上的点可以是镀金的、镀银的,那是怎样的一种手感啊,而外国的扑克、桥牌却永远只能是纸的。这就是文化差异,而文化差异决定一个国家的历史、当下和未来。”
同桌另外二人点头称是。
K先生既没点头也不称是,却说:“中国、外国,还有更发人深省的文化差距呢。”
他的话及语调听来莫测高深,于是他们的目光一齐望向了他。
D先生说:“请道高见,愿听其详。”
K先生索性放下了麻将,双手叠于桌上,垂着目光说:“我是没有什么思想可言的。”
他们便也都放下了麻将。
K先生又说:“当然,现在也是有一点儿的啰。”
他居然读了《梁启超传》,记住了梁任公给新生上课时的口头禅,并将其中的“学问”改为“思想”,权当成自己的话来表明他知晓自己的斤两。
但他们是绝不读《梁启超传》一类闲书的,当然不明白他只不过是借名人言以炫辞令——掉书袋了。
一人催促:“你就别卖关子了,说吧说吧。”
K先生说:“如果承认孔子是中华文化的蒙师,那么他的国家思想大体上是一种回头看的思想。在他那个时代以前,有过一个周朝,也许那是一个相对而言较好的时代。一个较好的时代确实存在过,于是使孔子那样的思想家不可能不含情脉脉地回望它,而那样一种太有感情色彩的回望,使较好的在他心目中逐渐变成为很好的、特好的、完美的,这就妨碍了他以向前看的眼光拓展他的思想维度。在思想维度方面,他显然不如老子的思想维度广阔,尽管老子也有老子的思想局限性。与外国对比,就以希腊为例吧,苏格拉底们所处的时代是古城邦文明的鼎盛时代,回头看也没发现有什么更进步的时代可言,所以苏格拉底们也就不会以含情脉脉的目光回望了。又所以言,他们的思想是朝前看的,具有对未来的想象与设计的性质……”
同桌的三个男人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他,最后又都一齐将目光注视在K先生脸上,仿佛三头猩猩忽然看出原以为是同类的某猩猩其实不是猩猩而只不过是猢狲。甚至,连另外两桌的男人、女人也皆转身或扭头看着K先生了,包括K夫人。
K夫人说:“老公,别谈政治,别谈政治行不行?”
K先生说:“我没谈政治,我谈的是文化。”
D先生说:“孔子、老子,何许人也?你这么谈文化,也太大言不惭了吧?我们维护自己的传统文化还来不及呢,你倒好,一番言论全盘否定了!”
K先生辩道:“我何以是全盘否定呢,只不过是在学习的过程中有了一点儿感想。这要感谢书籍,不读书我连现在这点儿感想还没有呢。”
D先生怫然色变,严厉地训斥:“我看你是中了某些闲书的毒害了!”
K先生反唇相讥:“我读的闲书你又没读过,你怎么知道有没有毒?”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唇枪舌战起来。
D先生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K夫人尴尬地哭出了声,一帮子朋友不欢而散。
回到家里,K夫人对K先生泣训:“你怎么可以对人家那么失礼,人家曾经的地位比你我都高。你又不是不知道?”
K先生懊悔地说:“我那是不由自主,我也不想那样啊。我有不正常的表现,能全怪我吗?我的心,我原来的心丢失了啊!……”
他双手抱头坐于沙发,一副深受病魔所害而无辜可怜的样子。
多少年的友情毕竟在那儿,绝不是一阵风就能刮没的。傍晚,几位朋友先后与K夫人通了电话或发了短信。朋友们的一致看法是——K先生确实病了,他说的那些话证明他真的太不正常了,一个正常的人的头脑里怎么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呢。以前,K先生多正常啊,除了养生、股市行情和理财经验,几乎就不往头脑里再装什么了,而那才叫活得简单,做人做得纯粹。现在,他已经那么不正常了,得及时看病,千万别拖着。甚至,连D先生也高姿态地做了自我批评,并对K先生的不正常情况表示极大关心,还发给K夫人一首诗请她让K先生看。
诗云:
啊朋友朋友,
哭泣吧哭泣吧哭泣吧!
你丢了你的心,
变成一朵毒之花,
读闲书,这多么可怕!
啊朋友朋友,
看病吧看病吧看病吧!
你要乖乖地听话,
友谊之树长青,
找回心,得靠我们大家!…………
K先生大受感动。
K夫人问:“那咱们去不去看病呢?”
他乖孩子般地回答:“去。”
但他坚持首先进行心脏方面的检查,问题毕竟出在他自己身上,他自己更能对医生说得明白。像他们那么重视保健、珍惜生命的人士,有病是必定要启动关系网找专家看的,十几分钟后夫人就用手机联络妥了。
在面对一位心脏病主治医生时,K先生才吞吞吐吐道出了实情。原来,半年多前,有一个什么专门组织各类授课活动的公司,看重了他的人脉资源以及股票方面的权威性投资经验,赠予他到某国旅游的往返机票。他患有恐高症,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害怕出国,但那次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竟登上了出国的飞机。他所加入的旅行团多半是第一次出国的中老年人,好奇心都特强。旅游领队一问想不想欣赏“重金属”特色的乐队的演出,他们异口同声地都说:“想!”结果大多数人就都去了,那是一支主要由黑人乐手组成的乐队。他们的座位好,在第一排,离舞台只有两米多远,在舞台灯光下连那乐手手指上的戒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以为第一排是头等座位,其实对于“重金属”特色的乐队来说,那是最廉价的座位。演出开始不久,有位老先生便在震耳欲聋的击打声中心脏病发作而一头栽倒了,随之有几个男女被震得呕吐了……
K先生讲到此处看了夫人一眼,收住了话。
K夫人鼓励道:“说呀,医生在注意听呢。”
医生也耐心可嘉地说:“是的,我在认真听。请讲下去!”
K先生接着说:“我看见他们将心都呕吐出来了,而那位老先生也是呕吐了之后才晕倒的。演出停止了,他们就在地上爬着四处找心。我也那么找,因为我的心也呕吐出来掉在地上了。我是最后才找到一颗心的,便赶紧吞下去了。当时,我就觉得那并不是我的心,我一米八几的身材有的应该是一颗大个儿的心。我也明明看到了我呕出的心是大个儿的,像大红萝卜那么大,掉在地上的响声听起来很瓷实,证明我的心质密度很高。可我找到的是一颗苹果那么大的心,拿在手里也软乎乎的,但我还是将它给吞下去了。”
K夫人听得瞠目结舌了。
医生不动声色地问:“明明看出不是自己的心,为什么还要吞下去呢?”
K先生羞愧地说:“我怕。万一有人找不到心呢?如果我不赶紧吞下去,连那样一颗我瞧不上眼的心也被别人抢夺去了呢?”
医生又问:“苹果那么大的心也不是人想吞下去就能吞得下去的呀,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K先生回答:“这我也觉得奇怪,反正当时就是吞下去了,而别人也都将他们找到的心整个儿吞下去了。回国一个月后,我发现我变得不太正常了。以前我是根本不看闲书的,现在我开始变得爱看闲书了。以前我头脑里从不想乱七八糟的问题,现在我头脑里尽想些古古怪怪的问题。我敢肯定,这是因为我胸膛里的心不是我自己的心了。就是这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说,有一个别的什么人将你的心找到吞下去了?”
“对。一看那么大个儿的心,心质密度结结实实的上好的一颗心,那还不人见人爱啊,成心将错就错呗!”
“会不会有另一种情况,就是你的心当时滚到了什么犄角旮旯没被谁找到呢?”
“不可能!不可能!每一个呕出了心的人最后都找到了一颗心吞了下去!”
“那么,什么人最有可能将错就错将你的心给吞下去了呢?”
“那个晕倒了的老家伙!肯定是他!他是小个子,我吞下去的那颗心的体积正适合他的身材。再说,他就爱看闲书,在飞机上、在大巴上都手不释卷的。都什么时代了,还看书,那不是作秀嘛!”
医生再也什么都没问,指示一名护士带领K先生先去做心电图。
当只有K夫人与医生时,K夫人眼泪汪汪地说:“医生,你听他那一通神乎其神的乱说乱讲,都不正常到了什么地步了呀!您千万要将他治好,帮他恢复到原先正常的状态啊。拜托了!”
医生说:“您先生刚才的话您也亲耳听到了,确实神乎其神。我看这样,只做心电图还不够,得再拍一次心脏的片子,进行一番心血管透视检查。容我想一想,等看了诸项结果后再出结论。好不好?”
大约两小时后,K先生夫妇回到了医生面前。
医生看过诸项检查报告,恭喜地说:“我很负责任地告诉您,以我二十多年的经验判断,不管是不是将错就错,目前你胸膛里的心很健康,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不可能!不可能!难道我是装的不成吗?难道我是编故事吗?”K先生急了,仿佛自己被当成小孩子哄骗。
医生说:“你要相信医疗科学。我们医院的设备是更新了的,是国际水平的。我已经为你开了药,你回去先服着,好好休息。我不是一般医生,是主任医生,又是朋友介绍你找我看病的,所以我会对你负责任的。鉴于你的情况,我将征求其他医生的意见,再为你进行一次会诊,过几天再告诉你结果。”
回家路上,K先生一边开车一边嘟囔:“在我胸膛里跳的心,怎么可能是一颗正常的心呢?明明是那老家伙的衰老心嘛!他可占了大便宜了,又有一颗上等的心了!我就算找到了他也无济于事啊,这年头谁占了大便宜还肯拱手相让呢!”
K夫人却已收到了医生发给她的短信:“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结果,您先生肯定精神方面出了问题,而这是我当着他的面不便直言的。趁现在还不严重,建议及早送他去精神病院。我听您说还是他亲自开车来医院的,这太危险了。千万别让他继续开车了,你们打的回家吧。”
K夫人看着短信,心中一时如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了。她是定力较强的女人,并没乱了方寸,只让K先生将车开往一家商场,然后命K先生去买几样东西。K先生不知是计,买回东西时见夫人已坐于驾驶座了。
一路平安地进了家门,夫人立即命他服药,而医生开的全是稳定情绪及安眠之类的药。K先生倒还听话,也不问是什么药,就乖乖地服了。片刻,他便觉困意上来,说了句“我想睡会儿”就进入卧室仰面睡去了。
此时,K夫人才觉心中慌乱,流下泪来。她不敢一个人和K先生待在家里了,边流泪边按手机号码将住在本市的弟弟唤来壮胆。朋友们不久也都得知了K先生大为不妙的情况,也都互相用手机通话或发短信为K夫人出主意、想办法、献计献策。正所谓,人间自有真情在,忧患之际见友谊。朋友们最终统一了意见,认为像K先生那么要面子、自尊心特强的人,如果一下子就被直接送往精神病院,恐怕反而大大刺激了他的神经,使他尚不严重的精神病由轻转为重。有位朋友的朋友是心理医生,大家建议还是先让K先生接受一个时期的心理治疗,看效果如何再说。
过了几天,K先生在夫人、小舅子及朋友们的轮番说服之下,总算答应接受心理治疗了。
然而,一星期后,K先生的不正常表现一点儿都不见少,心理医生也显得束手无策了。
K夫人失望地问:“那你们一谈一上午一下午的,都谈了些什么呢?”
心理医生苦笑道:“到我这儿来过的人,就没见过你家先生求知欲望那么强的。他似乎一心想要‘饿’补,我说的是饥饿的‘饿’,不是凶恶的恶。你家先生多文质彬彬的一个人啊,一点儿都不凶,在我这儿也从没有过恶的目光或表情。不像有些到这里来过的人,动不动就显出与全中国人、全世界人结下了深仇大恨似的。你家先生都是退休的人了,却像要考文凭的青年,一看起书来就那么全神贯注……”
K夫人忍不住打断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在一起都谈些什么呢?”
心理医生说:“他向我请教心理学方面的知识,我听他谈他的种种读书心得。有时,我看我的专业书,他安安静静地看闲书……”
K夫人不满道:“可我们送他到您这里,不是让他一上午一下午的来看闲书的。”
心理医生眨眨眼,自有一番道理地解释道:“那是,那是。但我如果不多侧面地研究他,就无法搞明白他为什么从一个正常的人变得不正常了。他关于他的心的说法,依我想来,也不全是疯话。他出国旅游了一次,这是事实。他们去听了什么‘地动山摇’乐队的演出,这也是可能的。有一位老者当场晕倒,也未必就是他瞎编的。只有一点肯定是疯话,那就是他们中有人包括他自己将心呕吐了出来的胡言乱语。还说他自己将错就错地吞下了那老者的心,更是典型的疯话。这明显是意识幻觉。他头脑中之所以产生那么一种幻觉,分明是因为强烈的现场印象对他的精神造成了刺激……”
“可那种刺激与他变成了一个喜欢看闲书的人,由此又变成了一个爱胡思乱想的人,这之间又有什么因果关系呢?”
“有的,有的。人类的基因返祖现象分两大类:一类是肢体的,一类是大脑的。前一类多,后一类极少。在你家先生的先人中,不是几乎个个都是爱读书的人吗?这种基因,在你家先生身上忽然被唤醒了。我前边说了,可能正是始料不及的强烈的现场印象,对他的脑神经系统造成了巨大的冲击、震撼,于是沉睡的家族基因被激活了,使他不但爱看书了,还爱思想了。一个从不爱看书不爱思想的人一反常态了,当然使亲友们觉得不正常了。虽然对于当下国人而言,爱读书确实太古怪,爱思想肯定证明大脑出了问题,但也就是于己不利、于家庭不利,对社会倒是没什么大危害的,所以您也大可不必过分担忧……”
K夫人第三次打断心理医生的话,她极不爱听地说:“您这是什么话?于我先生自己不利就等同于于我不利,于我们夫妇二人都不利就等同于对我们儿子不利。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已经于我们一家三口都不利了,岂不等同于社会细胞发生病变了吗?我希望,你作为心理医生要本着对全社会负责任的态度来帮助我先生,也就是帮助我们这个家庭,而不是夸夸其谈、无所作为!”
心理医生说:“您别激动嘛!我的想法是,分两个步骤来拯救您丈夫行不行?第一步,先请精神病医生医治他的精神病,也就是通过药物治疗消除他的幻觉。第二步,由我对他进行心理疏导,使他逐步认识到闲书对他的危害性,从而使他不但讨厌闲书,还讨厌一切的书……”
K夫人强调道:“只使他讨厌闲书就行,菜谱、保健之类的书除外。”想了想,又补充道:“男女笑话之类的书,也可以不讨厌。”
她似有收获似无收获地回到了家里,见K先生在上网。
“你在看什么?”
“不是看什么,是舌战群儒。”
“那是种怎样的游戏?”
“也不是玩游戏,是在进行思想辩论。我只不过发了篇博文,指出中国即将进入老龄化社会是种必然,而多读书乃是将来减少老年痴呆症、孤独症、忧郁症的一剂良方。如果老年人习惯于与书为伴,是比乞怜于儿女的孝心更明智更愉悦的晚年生活方式。结果,引起了不少人的反对,还有抗议。他们乱扣帽子,还辱骂我,说我企图将严重的社会问题转移为个人生活方式问题,替政府充当可耻的辩士!可我博文的意思只不过是——一个人如果年轻时养成了爱读书的良好习惯,晚年就更能体会到书籍是自己多么贴心的老友……”
夫人凑前一看叫苦不迭,已有人在网上诅咒K先生断子绝孙、惨遭横死了!
她一言不发,立刻将电脑关了。
她对自己的丈夫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的弟弟对大姐夫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朋友们更是奉献不出什么良策了。
结果,K先生在服了安眠药酣睡时被亲人、好友送入了精神病院。
两个月后,院方态度坚决地催促K夫人尽快将K先生接出院。理由有二:一是根据两个月的观察,医生、护士皆不认为K先生的精神有任何问题,而且他对人生和社会现象每有独到的、智慧的、幽默的甚至可以深刻言之的看法,很少人云亦云,这使医生、护士们心怀敬意。即使对自己被当成了精神病患者这件事,他也都能幽默看待,并笑言:“外边的世界很精彩,精彩太多了于是无奈。精神病院的生活很无奈,但是看开点儿,除了不怎么精彩也并非多么无奈。”二是医生、护士若背地里向K先生请教炒股经验,而K先生总是认真地予以指导,这使那些医生、护士在股市上尝到了几分甜头,于是更多的医生、护士背地里向他请教,大有将精神病院演变为炒股讲习所之趋势,虽然院领导三令五申,但仍有阳奉阴违者。因此,院方更加意识到将K先生这样一位精神正常的人士当成精神病人收治,不但是不人道的,而且是不利于院方整肃纪律的……
K夫人没辙,只得接丈夫出院。那时,他们的儿子小K已回国了。儿子没见到父亲时,伤心欲绝,及见到了父亲,转忧为喜了。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反过来说也是那样。儿子并不觉得父亲的精神问题有多么严重,他对于使父亲恢复正常状态把握挺大。
儿子说:“我爸不就是想找回属于自己的那颗心吗?”
当舅舅的替当妈的说:“谈何容易?”
儿子说:“只要舍得花一笔钱,不是太难。”
K夫人的反应敏感了,问:“得多少钱?”
儿子胸有成竹地回答:“十万足矣。”
K夫人松了口气,痛快地说:“妈出得起。”
儿子说:“那你们就放心,别管了,允许我按我的高招行事即可。”
K夫人嘱咐:“你千万别乱来,绝不许做违法的勾当。”
儿子保证地说:“怎么会呢!我的高招很有创意的。”
儿子有位高中同学,后来考上了电影学院制片专业,现今在影视界已有一帮子弟兄了。
儿子找到了自己的高中同学,将自己要求的事一说,同学当即表态:“眼下正闲着,这活儿我接了。不就情景再现嘛,小菜一碟。”
过了几天,一个晚上,儿子说要带父亲去看一场只限内部人看的独幕剧彩排,K先生眉开眼笑地答应了。
彩排在一间不大不小的摄影棚进行,私人的,小K那高中同学的哥们儿之一承包了。租金是交税价,六折。小K所谓“独幕剧彩排”,其实便是K先生“丢心历险”之印象再“创作”。
父子俩进入时,台上已或坐或立着几名“黑人”乐手了,都是些年轻人化了装冒充的。大个的打击乐器之类,中西混杂,业已摆妥位置,只待“指挥”一给手势,便铿锵之声大作。同样化了装冒充的“旅游者”们也已各就各位,“导演”已对他们的表演风格做出了要求——动作要尽量夸张,不夸张不刺激,但同时要表现得特别真实,不真实就往荒诞去了,就没现实感了。用“导演”的话说,那就是——“大家都要带着深厚的、饱满的感情来参与。既然我是你们哥们儿,小K是我哥们儿,那么你们也要将他视为哥们儿,哥们儿的老爸便是咱们大家的老爸。咱们老爸的心丢了,咱们当儿子的不急谁急?咱们有责任帮他找回来!干活和干活不一样,这不仅是对得起工钱对不起工钱的问题。咱们中国人是最讲孝道的,不管外国佬们承认不承认这一点,但咱们中国人得想象咱们确实是那样的,所以咱们的合作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伦理亲情问题。哥们儿们呀,血浓于水,父子情深比海深,每个人都不能对自己的角色有半点儿含糊!”
那位被严重怀疑见利忘义并成心错吞了K先生的心的“老先生”也到场了——当然不是本人,而是一哥们儿化装的。“老先生”本人是位社会学兼文化学学者,领政府津贴的专家级人物,已不幸于一个月前去世了。“他”旁边的空座是留给K先生的,但实际上当时“他”与K先生的座位并不挨着。不过,为了加强K先生的印象,有意那么安排的。年轻人们一旦特有责任感地做事,做起来是很认真的。他们事先征求了那位心理学家的意见,问那么安排是否会引起大家的老爸“出戏”?心理学家也特感动于年轻人的认真,同样很有责任感地翻阅了大量心理学书籍,给出了支持性的结论——只管那么安排就是,只要大情节是真实的,细节的不真实绝不至于影响大情节的可信程度。因为没有任何人的记忆是百分之百全面的,即使具有一等记忆力的人,其记忆也是有空白的。何况,K先生并不是具有一等记忆力的人,他的记忆力的深刻点明显只在于心的丢失,其他部分也明显忽略了。又何况,“老先生”的样子、衣着都是依据K先生最后一次回忆所化装、所搭配的。
小K说:“爸,你看就等咱们到场了,快入座吧。”
于是父子二人匆匆走过去坐下了。
“老先生”问:“您是这个位置吗?”
K先生不由得看了“老先生”一眼,表情顿时无比惊讶,不仅惊讶而且目光里还有谴责与怨恼。
“老先生”那句“台词”是小K亲笔加到台本中的。因为没那么一句台词,K先生可能就不会看对方,不看就不会立刻认出对方来,而没立刻认出对方来,就不会立刻“穿越”到再现的情景之中。
小K之目的达到了。
“对,这是我父亲的座位。”
小K替父亲回答了。霎时,灯光齐暗,不是暗到像电影院那样,是像烛光舞会——三步内见表情,五步外见身影。几乎同时,“乐手们”大动大作,各显其能,于是震耳欲聋之乐声响起,又恐其声欠响,并辅助以录音。除K先生父子,别人都是预先堵了耳的。小K坚持不堵耳,非要与乃父体验同等感受。片刻,小K觉胸腹翻江倒海,两眼金星乱冒,受不了啦。K先生却定力超强没怎么样似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旁边的“老先生”身上了,不错眼珠地瞪着对方,专等对方将原本属于他的那颗心呕出。又片刻,“老先生”开始干呕了,于是一片混乱。众人纷纷站起,捧腹弯腰的,扒胸顿足的,捂耳撞墙的,仿佛一个个都被孙悟空钻进了肚子里似的干呕不止,状态难以形容。
就在那时,灯全灭了,黑暗中但听这里那里有人高叫:
“哎呀,我的心呕出来了,别踩了我的心!”
“放手,是我刚呕出来的心,别抢我的!”
“是我的,才不是你的。我咬你手了啊!”
已经掉在地上的心引起了人们的争夺,斥骂声、殴打声不绝于耳;还有些心刚掉落,听来像气足的皮球拍在水泥地上,几乎都蹦了几蹦才滚向四面八方。
“停止!停止!赶快停止!”
“心!我找不到我的心啦,要出人命啦!”
“他妈的聋了,立刻让乐队停止!”
在又一阵喊叫声中,乐声戛然而止,随之全部的灯同时亮了。
这时,除了小K,已无人再坐着了。有人保持着爬的姿势,分明还没找到一颗心。有人在捋脖子,有人在抚胸膛,看上去是已吞下了一颗心,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是健康的还是有病的,惊魂甫定,满脸茫然。有人则在双脚离地尽量高跳着,看上去吞心吞得极不顺溜,心堵在食道或胃门了,想要吞将下去。
“乐手们”皆以击打之姿僵在舞台上,犹如被人使了定身法。“指挥”出现,朝他们做了个手势,他们才一个个“活”转来。“指挥”又做了个手势,他们恓恓惶惶地退到台后去了,有的在台口居然还不忘反身谢幕。
当下之中国,几乎人人都是一流演员,年轻人尤善此道,更是无师自通,于角色表演与本色表演结合得水乳交融。
“老先生”仰面朝天昏在地上。
小K在用目光寻找K先生。K先生不知从哪儿爬过来了,一见“老先生”,速爬过去,双手使劲按压“老先生”的胸膛。
小K一边往上扶父亲,一边关切地问:“怎么样,老爸?您是外行,别帮倒忙了,已经有人传呼过120了。”
K先生将儿子推开,急赤白脸地说:“我不是要抢救他!我胸膛里的心又呕出来了,可我还没再吞下去一颗心!黑暗之中,我根本没抢到心!现在,我的胸膛里空空如也,没有心不是比有一颗次等的心更糟糕吗?! ”
小K装模作样地说:“是啊,是啊。老爸,您是想……把他的心从他胸膛中按出来?”
K先生又急又气,怒斥道:“那颗心原本就是我的!今天是物归原主的日子到了,你倒是左挡右挡地拦着我干什么?! ”
小K也不敢不拦着呀——怕父亲使一通蛮劲儿真闹出人命来,那麻烦不就大了嘛!
小K说:“老爸,你省省劲儿,我替你来按!今儿,咱父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于是小K替父亲按压起“老先生”的胸膛来。
“公民们,请安静!”——又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出现了,单手举一颗大红萝卜似的心,像莎士比亚戏剧演出中的串场人。
继续趴在地上找着的和胸膛仍不适的人们,无一例外地将目光望向了那人。
那人朗声道:“本人是这里的负责人!出现了如此意外的情况,非谁所能预料。本人虔诚道歉,保证承担诸位的精神损失。”说完话锋一转,他另一只手指着高举过头的手,又大声说:“我们的工作人员捡到了一颗心,但我们的工作人员都是道德品质很高的人,不是自己的东西,哪怕再好也不会据为己有。不像有的人,明明不属于自己的心,一看好,便成心将错就错。这一颗大个的心,分量重,弹性好,外表光滑漂亮,肯定是一颗质地优良的心,富有旺盛生命力的心!……”
他高举着一颗大个儿的心的艺术范儿,令人联想到高尔基笔下的丹柯。
“我的!”
“我的!! ”
“我的!! ! ”
所有双手着地的人全都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向举心之人冲过去。
此时,及时出现了十几名身强力壮的保安,一个个手挽手围成一圈,将举心之人围在中央。他们虽然也是花钱雇的,却真的是保安。
K先生没挤过别人,被挤到一边去了。他在边缘处喊道:“可耻!他们全都撒谎!那是我的心!我丢失了它已经很久很久了!我儿子可以做证!儿子!儿子!”
小K也站起来喊:“我做证!那是我老爸的!谁他妈敢抢,我跟谁玩命!”
仰躺在地的“老先生”见没人理自己的死活了,一个鲤鱼打挺跃将起来,人不知鬼不觉地找地方吸烟去了。
举心之人大声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从骨子里相信你们父子!”
他将心有把握地一抛,便被小K的双手准准地接到了。为了那一抛一接之绝不会失误,二人互练了无数次。那是成败在此一举的抛与接,否则极可能局面失控,前功尽弃。
“老爸,给!”
K先生从儿子手中捧接过那颗心,顿时激动得泪如泉涌。
小K催促:“别呆看着了,老爸。快把它吞下去!”
那么大个儿的一颗心,人嘴怎么可能吞得下去呢?
但紧急之下,人是不会多想的。
K先生竭力将嘴张大,吞劲加上双手往嘴里的塞劲儿并使,用老北方的民间话说——就是“秃溜”一下居然将那颗心吞了下去。——果冻类的东西做的,吞下去也不难。
所有欲抢夺那颗心的人皆转过了身,一个个如狼似虎地瞪着K先生。
此时,响起了轻柔的歌声: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K先生被众人瞪得发毛,小声对儿子说:“咱快回家,我恐怕……”小K不待K先生说完,拽着他的一只手逃也似的离开了。
正是中午时分,旭日当头,阳光普照,蓝天白云。真是老天配合呀!那么好的天气,在中国绝大多数季节的绝大多数城市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越来越被珍惜的了。
K先生仰望天空,不禁流下泪来,喃喃道:“拥有自己的心,感觉真好。”
他一回到家里就困了。——在他吞下去的心里,有安眠药成分。
K先生一觉睡到快中午了才醒,起床后发现书架上那几排自己买的书,奇怪地问:“谁买回家这么多闲书?”
K夫人撒谎道:“你儿子呗。”
他问小K:“你从什么时候有看闲书的坏毛病了?”
小K也撒谎道:“其实还没养成毛病,也就偶尔翻翻。”
K先生谆谆教诲起来:“儿子,你要小心了,坏毛病都是偶尔为之才养成的。你小时候,我不是一再告诉过你吗,一个人一生所要读的书无非那么几类——应试的、保健的、教人如何头脑聪明地挣钱的,加上菜谱。在‘吃喝玩乐’四字中,‘吃喝’二字在前是有道理的,因为有讲究,凡有讲究之事皆有学问。‘玩乐’是无须教与学的,本能加信息就行。你忘了吗?”
小K只有诺诺连声说:“不敢忘。”
K先生边亲自清理书架边自言自语:“下去,下去,下去吧!一会儿,通知收废品的全收走,有闲书的家庭会出精神空虚、不务正业的人。”
于是一本本书掉在地上。
吃午饭时,K先生意犹未尽,继续教诲儿子:“人生的真谛,乃是生活目标明确、生活欲望单纯、始终保持旺盛的挣钱能力。生活目标明确,那就是指吃喝玩乐。生活欲望单纯,那就是指头脑里想的事要少。头脑单纯了,欲望必然单纯。以上两点,都要由钱来辅助。如果头脑里想太多不相干的事,挣钱能力就没有不下降的。”
K夫人由衷地说:“对,对。”
小K半由衷半不由衷地说:“老爸,我一定铭记在心。”
那时,小K的高中同学正跟哥们儿们在分钱。
一哥们儿说:“每人才分几千元钱,多乎哉?不多也。”
另一哥们儿说:“中国人口太多,咱们这样的,既非官二代,也非富二代,又不具备天才般的商业头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满意吧,你。”
小K的同学忽然笑了。
大家问他:“笑什么?”
他忍住笑说:“想想小K他老爸老K也真够二的,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啊!难道他居然就不明白,如果谁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其实和心脏没甚关系。可话又说回来,他要是非换脑子而不是心脏,咱每人这区区几千元钱还挣不成了。”
哥们儿们便都苦笑。
小K又回外国去了。
K先生又回到朋友圈中了,用他的话说就是“以一个更加纯粹的人的崭新面貌回到了纯粹的中国人中间”。
他与D先生也和好如初了。 狐鬼启示录:梁晓声说《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