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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犬神

　　姓某男，当代人，中年。

　　余不敢以一人之狞恶，而使一姓之众受辱，故假其姓也。且狞恶之徒，有名毁名，无名也罢，以“ ”代之可耳。

　　天性残忍，自幼喜虐生命，有大快感；昆虫禽刍，抑或小畜，倘被逮，每任性折磨，乐而不疲，以为极娱之事。若遭呵止，则心恨恨也，再虐尤甚。其恶难教诲，如上天蓄意播撒之坏人种。

　　数年前，忽起经营念，购门面房，开饭店。几易招牌，绝无长性。人以为其利可久， 每言何足挂齿，朝思暮想速富之策。后定向于专厨狗肉，扩面积，再装修，雇名厨，聘美眉任侍应。举债颇多，然自信满满，意气风发，对妻誓言：“三年后，本市富户，多吾家也！”

　　喜亲自持刀宰杀，步骤熟练：先以锤击犬头，昏后吊店前树上，活剥皮，命员工以手机摄过程，发网上。亦亮相于网上，宣传曰：“活犬快烹，滋补高招，壮阳佳法。”又首创“子母羹”——选母犬及其幼犬之嫩肉部分，佐以冬虫夏草、西洋参、灵芝、海马、鹿鞭等温炖之。多数网民不忍视其杀生手段，谴责声浪汹汹。亦有铁心硬肠之吃货力挺之，遂食客盈门，迎送不暇，生意大隆。有关方面虽厌其恶，然禁止无法可依。

　　一日， 剥罢犬皮，吸烟歇手之际，吊绳断，无皮之犬落而醒，带绳沿街奔窜，哀号不止。行人大怖，有掩目欲昏倒者。有关方面怒，禁其在店前公开宰杀，逆以“破坏治安”罪论处。

　　迁怒于犬，虽将宰杀过程转移至店院内，但其怒耿耿于怀，残忍变本加厉，方法之冷血尤甚前。其妻视为正常“工作”，益于生意，向不阻止，且每相助。

　　又一日，宰杀母犬之际，有临死小犬于笼中悲鸣不止。 踢笼数次，使笼门忽开，小犬逃往街上。 持刀追之。

　　恰一老僧出现，小犬力竭，瘫伏于地，悲鸣似求救，状甚堪怜。僧驻足弯腰，悯抱于怀。

　　追至，詈言蛮悍，迫僧弃犬。僧睹其裙血迹淋漓，刃粘毛肉，劝其一发恻隐。

　　冷笑曰：“千元先入吾兜，不然纵天神于对面，亦妄想！”

　　僧解襟绊，纳小犬于怀，首尾皆蔽；后绾袖及时，指蘸别人家浣盆中水，俯身于砖地写两行字——“为救犬命，现场化缘”。遂当街盘膝而坐，微合二目，双手合十，口中喃喃诵经不止。

　　见其法相庄严，心有忌惮，未敢造次。

　　奇哉异也！时近盛夏正午，赤日炎炎，道砖上字迹竟不干褪。

　　驻足行人知遇高僧，纷纷放钱于地，相效慷慨。

　　僧忽开目曰：“足矣！”

　　围观者未见其身稍动，则已屹然而立也，四面致礼谢罢，飘履而去。

　　急拾钱，快速点数，忽无兆而风起，刮走两币，其手所持，恰千元也。

　　诅曰：“多事秃驴，不得好死！”悻悻返之。

　　僧救小犬归寺，慈爱复加。小犬依恋如母，纵讲佛事或闲步之时，须臾不离。或卧膝侧，或随足旁。僧每抱于怀，轻爱抚之。木鱼声中，众僧齐诵，经语绕梁，小犬竖耳聆听，其态全神贯注，似能悟。僧眠，亦伏腋下。僧不嫌之，喜搭手搂之。

　　一夜，有金甲神倏现榻前，披紫战袍，眉心多一目，所视射光，如电如炬，分明杨戬是也。僧急离榻，敬问圣君所来何由。神曰：“吾哮天爱犬，功勋卓著，由玉帝钦点，列神籍矣。汝所救小犬，与吾有缘，吾即刻携它去，着意训之，以补爱犬之缺。”

　　僧曰：“此大好事，老衲岂敢阻止，悉听尊便。”

　　神又曰：“ 者，狞种也。吾当惩之，为所害犬申正义。”

　　僧曰：“人啖犬肉，狃习久矣，不可以害论之。 虽可憎，尚应救赎，敢代乞恕，以彰神恩。”

　　神厉曰：“佛有佛戒，神有神威，不关汝事，无复多言。”——其袍骤拂，刹然顿杳。

　　僧猛醒，却是一梦。视腋下，小犬不见矣，所系铜铃遗榻上。

　　翌日，天将明时， 如常剥活犬皮，吊犬忽化其儿，目眈眈直视，惨言：“阿爸何残忍若此，疼杀儿也！”

　　极骇，失手落刃，直插足背。拔出，血流如注，哀叫连连。妻闻声至，未见异常，钩上所悬之犬，皮剥一半，喘息尚剧。

　　从此，每将“工作”，悬犬或化其儿，或变父母。但他人看来，一切如常。

　　妻欲送其入精神病院求医， 暴怒不肯。

　　有戚信因果，言中邪，进策往寺中拜佛求僧，或可解。

　　嘿然依之。

　　其所见僧，恰老和尚也。

　　僧劝其关店、戒杀、捐慈善款，供二郎神像，以超孽海。

　　又怒，怼曰：“吾所为，店家常务而已，何孽之有？民皆非僧，以食为天。肉市厨间，日日杀生，剖剁由人，烹炸任己，大快朵 ，享受津津。凡此种事，佛允神许，岂不谓天经地义乎？”

　　僧曰：“差矣！人虽万灵之长，然不应堕为遍食万灵而心安理得之恶魔兽。上苍恩宠，教人种五谷杂粮、百类蔬果，且教人驯化三禽六畜，或代人劳役，或供人食肉蛋，尚难足口福矣！况凡水族，无不尽入人之胃肠，故当自明，有可食，亦有戒食也。犬，自古为人之忠友，戒食甚合人性。即若非食不可之人，亦应宰杀有度。缓慢至死，实为残杀。生剥活割，概属此例。宰杀，残杀，一字之别，人性或在或泯也。汝未闻古戏中有台词云：‘要杀便杀，给我一个痛快’也乎？似汝行径，罪孽深矣。老僧观汝貌相，定有天生恶根，残杀成习，狞忍显然于面矣！头顶三尺有神明，佛眼睽注尔矣。拒进劝言，惩罚在即也！”

　　骂曰：“秃驴！吾来烧香拜佛，捐款求签，乃为听宽心话，解幻象忧，非愿被尔当面羞辱恫吓也！若复多言，大耳光扇尔！就在今日，吾便将所囚之犬悉数吊起，依次活剥其皮。看那头顶三尺之神，端的能奈吾何！”

　　言讫，唾僧面，扬长而去。

　　归店，寻绳觅刀，却不见了犬们。原来，其妻甚觉不安，疑迁于犬，折价全卖之矣。 因亏钱怒吼如雷，迫妻相随，驾车追上高速路。巧也，买犬者所驾笼车爆胎，停于匝道，正换轮耳。

　　亦停车，声言取消买卖。买犬者不依，与之呕呕理论。 妻亦混账妇，为取悦 ，不秉公论事，反狐假虎威，与夫沆瀣一气，大耍泼妇之悍，共欺对方孤身无援。

　　忽而异事发生，一犬自天降。夫妇二人认出，乃店中逃生小犬也。落地即变，须臾巨大如恐龙，利爪铮铮，排牙森森。

　　夫妇二人及买犬者皆惊慄如偶，不能稍动。

　　巨犬向笼低吠，笼门自开。众犬自笼中出，包围 与妻，龇牙咧嘴，目露凶光。然未便扑，纷纷睃视巨犬，似待其许。

　　巨犬扬颈长啸，如狼，声有悲恨。哮罢，以爪按 于地，咬撕一股下，甩头掷之，众犬争相食；又下一股，顷刻亦被食光，唯剩白骨。惨号甚怖，而巨犬随声变小，渐缩如当初，跃卧于 家车头，观众犬分食 之其余。

　　斯时 妻及买犬者，已避于各自车内，隔窗颤望而已。虽频发动，轮不能转。

　　异之又异乃是——过往车辆，畅行无碍，仿佛匝道发生惨况无隔车见之者也。

　　被食光。地上血迹，亦被舔净。众犬或叼骷髅，或衔衣鞋及骨，与小犬聚为群。瞬间，化烟升空，成白云一朵，俄而消散。

　　是日 失踪耳。公安介入，经年案不可破。买犬人失当时忆，一问三不知。 妻疯矣，收在精神病院，终日惊骇万状，言所见似历历在目。医生护士皆以病话听之，每缚于床，使其无法躁动。

　　线索全无，遂成悬案。

　　老僧领养 子，怜爱甚对小犬。着意授之以学业，且导悟经文。少年颇慧，其智日高于同龄郎。三载后，携云游，消息遂绝。

　　今之“异史氏”曰：“人即为人，娱当有品，食亦讲德。盖国人之吃，泛而残忍之例，举世无双也。睹全球生灵，有国人不欲啖肉吸髓者乎？龙凤幸为传说，倘果存在，所谓‘龙席凤宴’，早成国人所好也。吁哉愚也，人而贪口福若此，其灵智必受累，于是堕也！” 狐鬼启示录：梁晓声说《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