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鬼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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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鬼爱情
爱情故事,自是《聊斋》的主要内容。蒲松龄为笔下那些美且善的狐鬼佳人起的全是令人过目不忘的好名字,如“娇娜”“青凤”“婴宁”“聂小倩”“莲香”“红玉”“梅女”“巧娘”“小谢”“青娥”“细柳”“阿纤”“瑞云”“晚霞”“湘裙”等,大多皆妙龄女郎,大抵年少于故事中的男子;另有一些雌狐女鬼年龄要长几岁,或与故事中的男子同庚,或从年龄上讲可做他们的姐姐,如《胡四姐》《庚娘》《封三娘》《荷花三娘子》《花姑子》《葛巾》《黄英》等篇中之女子。
以人物性格写得活泼可爱、栩栩如生而论,《婴宁》第一敢当。其对话之诙谐、精妙,具有短篇小说之示范价值。初学写作者,赏读此篇,定会获益匪浅。篇名也起得好——“婴”字,意谓天真无邪,童语无欺;“宁”字,对应人物笑口常开,每至于前仰后合,即笑难止,反衬也。定篇名之良苦用心,尽在尔耳。
但此篇令人怦然心动之处,乃在于婴宁因过“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 “一夕,对生零涕”。
何故?
怀念养母也。
原来,她虽狐产,却是鬼母带大的。狐母殁前,将其托于鬼媪。相依十余年,因与王生喜结连理,于是与鬼母两相分离。
“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则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
文中,此狐女曾问生:“适此话不应说耶?”
生曰:“此背人语。”
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
好个“岂得背老母”!虽为狐鬼,养母庶女间情同骨肉的亲密关系非比寻常也。
婴宁的哭诉,着实起到了数语双关的文学效果。既写出了她对养育之恩没齿不忘的美善心灵,也写出了鬼母受人之托则身体力行、负责到底的人间女君子风范。须知,婴宁将嫁人间有才有貌有品有德家境亦殷实的王生,全靠老鬼母玉成之啊,且其恪守“功成身退”“德不图报,仁不索赍”的君子原则,甘愿从此隐于阴间独受凄苦,从未相扰。比起当今有些母亲视丽质女儿为奇货,待价而沽;亲生儿女却不孝,视贫寡孤鳏之老父母如粪土的现象,人不羞对鬼耶?人不惭于狐耶?
因为此篇并非仅讲了男欢女爱的故事,亦称颂了鬼狐之间的温馨真情,故蒲松龄本人亦尤自爱,借“异史氏”之语赞曰“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 “我婴宁”何常憨耶。
对于自己笔下那些美且还善、可爱可敬的狐鬼女性,蒲氏仅在此篇中用过“我婴宁”这样的写法。
《小谢》一篇,刻画人物之生动传神,庄谐并现,可与《婴宁》有一比,难分轩轾。此篇不但写活了倜傥而贫,实则剑胆琴心、有豪侠气的狂生陶望之,而且写妙了两个美丽的女鬼——一对姐妹花。
那陶生,因无稳定居所而常借宿于敬其文才的“当地干部”家中。“干部”家有婢夜勾之,“生坚拒不乱,部郎以是契重之”。一年,溽暑难当,“因请部郎,假废第。部郎以其凶故,却之。生因作‘续无鬼论’献部郎,且曰:‘鬼何能为!’部郎以其请之坚,诺之”。
结果,不信鬼的偏偏在废第傍晚活见鬼了。“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姝丽。”丽鬼先将他的书卷偷走,接着借还书之机,公然现身挑逗。
二丽鬼“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胆子也忒大了,怎么想得出来!),少者掩口匿笑。生觉心摇摇若不自持,即急肃然端念,卒不顾。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作小响。少者益笑(皆得寸而近尺也)。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俄见少女以纸条拈细股,鹤行鹭伏而至(形容传神,有舞蹈状)。生暴起呵之,飘窜而去。既寝,又穿其耳。终夜不堪其扰”。
二丽鬼之行为,决然顽皮捉弄亲爱自己之父兄的勾当也,故不可惧,反觉可爱。日一落,又来了,捣乱使生不能读。叫秋容的坐到桌上,一次次将书合上;叫小谢的则“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远立以哂。生指骂曰:‘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女子即又不惧。因戏之曰:‘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
二丽鬼这才不闹了,都笑盛盈地转身为生淘米做饭去了。
生也及时予以表扬:“二卿此为,不胜憨跳耶?”
人家将饭菜替他摆桌上了,他才又问:“感卿服役,何以报德?”
人家说饭里可放了毒了!
他说:“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
“啜已,复盛,争为奔走。”
自此习以为常,熟了,两方面都愿促膝相谈了,于是问人家姓甚名谁?
小谢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作嫁娶耶?”
生正容曰:“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耳(不喜欢住这儿了,要走便走,我才不留你们);乐与居者,安可耳。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
此一番话,诚可谓义正词严,且情理交融,情中有理,理中含情。
“二女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也。”
态度诚恳的说服教育,某些鬼也是听得进去的,如秋容、小谢。何况她们并非恶鬼,只不过是未有过恋爱经历,因而偶见异性春心荡漾的纯情倩鬼罢了。
情节陡然一转,忽而变化。因小谢见了陶生作的诗,忆起自己在人间时也曾受父亲影响对笔砚发生过浓厚兴趣,于是跟陶生练起字来。生喜出望外,自是认真指点。他俩影响秋容也跃跃欲试,而生亦手把手教之。于是故事到这里也易了风格,由初时的嘻哈戏闹转而庄重端肃了。又于是,二丽鬼敬视陶生为师,不但跟他练字,还乐于听他谈诗论文了。这么着,他如同收了两名女学生,三人成了师生关系。
“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招之即至的又多出了个三郎,且亦是鬼少年。小谢姐弟缘何都成早夭之人,并无交代,未免唐突),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钩为贽。生令与秋容执一经,满堂咿唔。生于此设鬼帐焉。部郎闻之喜,亦时给其薪水。积数月,秋容与三郎皆能诗,时相酬唱。”
古代的诗,大抵可以当歌来唱,此处又获一佐证也。
以金如意为学费,交者诚意,收者坦然,师生关系蛮正式的。二丽鬼还互生小妒,暗中较劲,不但各自好强上进,课罢还抢着为老师揉肩、捶腿、推腰,就差没进行足底按摩了。一言以蔽之,她俩都争着朝“三好学生”方面努力。这一情节发展看似陡然,细细一想,其实也极自然,符合规定情境中的生活。
三郎的出现虽然未免唐突,但蒲氏的构思在此篇也显示了周到的一面,即对“部郎”的提及。那两句十一个字,即表扬了部郎是一位“好干部”,不将发生在自己废第中人鬼结谊的现象视为邪事而粗暴干预,还实行赞助,端的开明厚道也。同时,也写了陶生工作和收入的可持续。否则,人鬼四口子的日常开销,“一钩金如意”卖了是不够用的,故事也就陷入瓶颈了。仅十一个字,使必然产生的疑问得到了顺理成章的预告。
情节接着又有了极富戏剧性的变化——陶生赴考,因“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获罪于邑贵介(与“界”同),日思中伤之。阴贿学使,诬以行简(涉嫌作弊),淹禁狱中。资斧绝,乞食于囚人,自分已无生理”。
于是,故事风格转向了苦情叙事。
老师有难,鬼弟子们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营救行动急迫开始——三郎与秋容代师四处鸣冤。秋容入狱使师知晓,再去打探音信,竟一去不返。
“忽小谢至,怆惋欲绝,言:‘秋容归,经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强摄去,逼充御媵。秋容不屈(见贞骨也),今亦幽囚。妾驰百里,奔波颇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彻骨髓,恐不能再至矣。’因示之足,血殷凌波焉。出金三两,跛踦而没。”
绝境逢生,峰回路转。三郎的状子引起了重视,我们的男主人公由而获释了。
归居处,“更阑,小谢至”。她说,三郎被神吏押赴冥司,冥王因三郎义,使托生富贵人家了,而“秋容久锢,妾以状投城隍,又被按阁,不得人”。
正是,冥王虽不乏仁心,下级鬼官鬼吏却多行不义。
陶生不禁又生愤慨,誓言天明即捣毁城隍塑像。
秋容却恰在此时出现了,泣曰:“今为郎万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怨放妾归(大概因为风闻了冥王的恻隐决定),曰:‘我无他意,原亦爱故;既不愿,固亦不曾污玷。烦告陶秋曹,勿见谴责。'”“生闻少欢,欲与同寝,曰:‘今日愿与卿死。’二女戚然曰:‘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执不可。然俯颈倾头,情均伉俪。”
直至彼时,人鬼尚无性的关系。情浓之际,唯肌肤相亲耳。女人爱男人至极,非奉献身体不足以明心;男人爱女人至极,则虽死可也。一人二鬼,阴阳相克,真若性爱一番,确关乎陶生性命也。
然好事虽多磨,多磨亦每促成好事,只不过条件尚未具备。
首先,“二女以遭难故,妒念全消”。
之后陶生偶遇一位道士,先言其“身有鬼气”,继言“二鬼大好,不宜相负”。
仿佛“偶遇”,分明是上仙前来玉成。
于是,秋容先获超脱,附富室亡女之体转生了。这么一来,生成了女婿。洞房花烛夜,仍是鬼女的小谢隐至,“哭于暗陬”。一对新人陪着落泪,哪还有心思颠鸾倒凤行枕席之欢呢?
陶生便依秋容之言,再往求道士,遂使小谢也转生了。又于是,二女同嫁,生并聚,得一对佳丽娇妻。出人意表的是,“生应试得通籍”,不但获得了高等文凭,还被同届好友认出小谢竟是自己夭亡的妹子。从此,陶生便有了两门都是富户的岳家,过上了幸福美满如神仙的日子,实现了一介布衣的“中国梦”。
若论内容的丰满,情节的一波三折,此篇实胜《婴宁》一筹。《婴宁》在刻画人物方面固然很精彩,然《小谢》此一点却也不逊。但《婴宁》内容单薄,若改编为电影,结论大分明矣。如此,前者难够半集,而后者则无须怎样补充,便可拍得时满事足也。
此等人鬼故事,创作它有什么意义呢?
对蒲氏而言,意义肯定是有的——人间永远需要对真爱的讲述,也永远需要对“仁”“义”二人性原则的顶礼。陶生对二丽鬼始终是仁爱有加的;二丽鬼对他也做到了衔恩必极,虽千辛万苦却无怨无悔。如此,双方都为对方表现得仁至义尽。 狐鬼启示录:梁晓声说《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