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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米沙一天到晚骑在马上,就这样清闲了一个星期。草原使他着了迷,草原招引他过起原始的、与草木相伴的生活。马群在不远处荡来荡去。米沙不是在马上打盹,就是躺在草地上,无忧无虑地注视着微风吹动着一片片镶了白边儿的云彩在天空飘荡。起初,他很满意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他甚至都爱上了这种远离人群的牧场生活。但是过了一个星期,等他已经熟悉了新环境的时候,又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心情。“人家都在那儿为自己和别人的身家性命打仗,我却在这儿放起马来。怎么能这样啊?一定要离开这儿,不然就完啦。”他清醒地想道。但是又有一种苟且偷安的声音钻进脑子里:“就让他们在那儿打吧,那儿是鬼门关,这儿可是逍遥自在,除了草原,就是蓝天。那儿互相残杀,这儿太平无事。干吗要多管闲事呢?……”各种想法争先恐后地侵蚀着米沙的宁静心情。因此他又很想去接近接近人,已经不像初来的几天那样了,而是常常主动去找索尔达托夫,想和他接近接近。索尔达托夫现在正带着自己的马群在杜达廖夫塘一带转悠。

  看样子,索尔达托夫不觉得孤独有多么难受。他很少在帐篷里过夜,几乎夜夜都跟马群在一起,或者就睡在池塘边。他过着野兽一样的生活,经常自己打食儿吃,而且本事十分高超,好像这一辈子就是专门干这一行的。有一天,米沙看到他用马尾搓细绳儿,觉得很有趣,就问道:

  “你搓这玩意儿干什么?”

  “钓鱼。”

  “哪儿有鱼?”

  “塘里就有。有鲫鱼。”

  “用虫儿钓吗?”

  “也用面包,也用虫儿。”

  “鱼炖着吃吗?”

  “晒干就能吃。你尝尝!”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条干鲫鱼,很热心地请米沙吃。

  有一天,米沙在放马的时候看到一只落进夹子的野雁。旁边有一只做得很像的假雁,还有几只夹子拴在橛子上,用青草巧妙地掩盖着。这天晚上,索尔达托夫用烧红的木炭拌上碎土,把野雁埋在土里烤熟了,请米沙也来吃。他一面撕着香喷喷的雁肉,一面说:

  “下一次你别把野雁解下来,不然可要给我坏事。”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米沙问。

  “我要养家呀。”

  索尔达托夫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问道:

  “你告诉我,大家都说你干过红军,是真的吗?”

  米沙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有些尴尬。

  “没有……这怎么说呢……嗯,我往他们那边跑……被抓回来啦。”

  “为什么要往那边跑?你贪图什么?”索尔达托夫小声问道。他的目光越来越冷峻,嚼得也渐渐慢了。

  他们坐在一条干涸的山沟沿上,靠着一堆火。干马粪冒着浓烟,灰堆里往外冒着小小的火苗。夜晚的风从他们背后吹来,送来一阵阵干燥的热气和萎蔫的野蒿气味。黑漆漆的天空不时划过流星。有一颗流星划过,留下的一道毛茸茸的白印子亮了老半天,就像是马屁股上留下的鞭痕。

  米沙留神地望着索尔达托夫那被火光映黄了的脸,回答说:

  “想争得一些权利。”

  “为谁争权利?”索尔达托夫的身子猛地动了一下。

  “为老百姓。”

  “究竟争什么权利?你说说看。”

  索尔达托夫的声音低了下来,并且带点儿笼络的味道。米沙犹疑了一会儿——他觉得,索尔达托夫故意往火里添干马粪蛋儿,是为了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后来他下了决心,说:

  “争的权利就是:大家要平等!不应该有老爷、有奴仆。明白吗?这种事要打翻过来。”

  “你以为,士官生不行了吗?”

  “是的,不行啦。”

  “原来你想这样……”索尔达托夫喘了一口气,突然站了起来。“狗崽子,你想把哥萨克都卖给犹太佬当奴隶呀?!”他叫得又响又凶。“你……人家收买你,你们这一伙儿想把我们连根铲掉呀?!哼,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是想让犹太佬在我们草原上到处盖工厂吗?想把我们的土地都夺走吗?!”

  米沙惊愕得慢慢站了起来。他觉得索尔达托夫好像要打他。他往后退了退,索尔达托夫见他吓得往后退,便真的举手打来。米沙半路上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子,强硬地说:

  “大叔,别来这一套,要不然我可要对你不客气啦!你嚷嚷什么?”

  他们在黑暗中面对面站着。火堆已经被他们踩灭了;只有滚到一边去的马粪蛋儿还红红的,冒着烟。索尔达托夫用左手抓住米沙的衬衣领子,攥住领子往上扯,想趁机把右手抽出来。

  “别抓我的领子!”米沙扭动着强有力的脖子,沙哑地说:“别抓我!再抓我揍你,听见吗?……”

  “哼……哼……你……我揍你……你等着瞧!”索尔达托夫气喘吁吁地说。

  米沙掰开他的手,使劲把他推开。米沙哆哆嗦嗦地整理着衬衣,心里恨不得要揍他,把他打倒在地,狠狠揍一顿。

  索尔达托夫没有往前来。他咬牙切齿地连骂带叫:

  “我去报告!……这就去报告场长!叫你去坐牢!……坏蛋!坏家伙!……布尔什维克!……把你收拾掉,就像收拾波得捷尔柯夫那样!把你吊到树上!绞死!”

  “他会去报告……会乱说一通的……会叫我去坐牢……不会再送我上前线去啦,就是说,我不能跑到自己人那边去啦,完啦!”米沙想到这里,心凉了;他心里想着主意,一颗心拼命翻腾着,就像一条鱼随着退落的春水搁浅了,回不到河里去,就在一个小坑里拼命翻腾起来。“把他干掉!马上掐死他……非这样不可……”他在心里一面思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主意,一面寻找辩护的理由:“我就说,他扑上来打我……我就掐住了他的喉咙……不是故意的……是一时冲动……”

  米沙打着哆嗦朝索尔达托夫走去,如果这时候索尔达托夫撒腿一跑,他们两个人就非死即伤。可是索尔达托夫还是在叫骂,于是米沙鼓起来的一股劲儿也消了,只不过两条腿还轻轻哆嗦着,而且背上和胳肢窝里都冒出了汗。

  “喂,你等一等……听见吗?索尔达托夫,别这样。别嚷嚷啦。是你先动手的嘛……”

  于是米沙低声下气地央求起来。他的下巴打着哆嗦,眼睛张皇失措地转悠着。

  “好朋友都免不了要吵几句……我可没有打你……可是你抓住我的领子……噢,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得了的?有什么好告的?……如果惹你生气了,就多多担待吧……真的!好吗?”

  索尔达托夫叫嚷声越来越小,终于不叫了。过了一会儿,他扭过脸去,一面把自己的手从米沙那汗津津的冰凉的手里往外抽,一面说:

  “像毒蛇一样转悠起尾巴来啦!哼,那好吧,我不说就是啦。我可怜你这股糊涂劲儿……可是你今后离我远远的,我再也不愿意看见你!你是个下流货!你卖身投靠犹太佬,我不喜欢这种为钱卖身的人。”

  米沙在黑暗中低声下气、可怜巴巴地笑着,索尔达托夫却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而且因为充血鼓得老大。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就各自走开了。米沙狠狠地抽打着他骑的马,跑去寻找自己的马群。东方电光闪闪,雷声隆隆。

  这天夜里,牧场上雷雨交加。快到半夜时候,一阵狂风就像一个害气肿病的人一样,呼噜呼噜地喘着,带着啸声飞驰而过,后面拖着一股浓浓的凉气和呛人的尘土,就好像拖着一条肉眼看不见的长裾。

  天空黑沉沉的。一道电光斜斜地划破阴沉欲坠的黑云,静了好一阵子,远处的沉雷就带着报警的意味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大大的雨点打得青草抬不起头。米沙借着第二次划破天空的电光,看见了遮住半个天空的褐色的、边上像炭一样黑的可怕的阴云和阴云笼罩的大地上那挤成一堆的一匹匹小小的马儿。劈啪啪一个焦雷,一道电光飞向大地。又一声焦雷响过,大雨从云层里泼了下来,草原上风声、雨声、雷声响成了一片,一阵狂风吹来,吹掉了米沙头上的湿漉漉的制帽,猛地一下子吹得他趴在鞍头上。有一小会儿又黑又静,然后又是一道电光在天空划过,电光闪过,越发显得漆黑一团了。紧跟着来的雷声异常猛烈,劈啪啪,咔啦啦,米沙骑的马吓得蹲了下去,接着往上一跳,就用后腿直立起来,打起转转儿。马群里的马都乱腾腾地跺起蹄子。米沙使劲勒着马,大声吆喝起来,想给马群鼓鼓气:

  “站住!……得儿儿儿!……”

  在曲曲折折,一个劲儿地在云端里飞掣的雪亮的闪电照耀下,米沙看见,马群正迅猛地朝他冲来。一匹匹的马都甩平了前后腿疯狂地跑着,闪闪有光的嘴几乎贴在地上。都张大了鼻孔,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没有钉掌的马蹄发出一片咕冬声。巴哈尔使足了劲儿,跑在最前面。米沙拨马朝旁边一闪,勉勉强强躲开了。马群冲了过来,在不远处停了下来。米沙不知道被雷雨吓慌了、吓怕了的马群是应着他的吆喝声跑来的,又用更大的嗓门儿吆喝起来:

  “站住!别乱跑!”

  咕冬咕冬的马蹄声(这时候已经没有电光了)又飞快地朝他冲来。他在惊骇中用鞭子照坐下马的两眼当中抽了一下,可是已经躲不及了。一匹发了疯的马的胸膛撞在他的马的屁股上,于是米沙就像离了弦的弹丸一样,从马鞍上飞了下来。他好歹幸免于难:大群的马从他右边跑了过去,因此没有把他踩坏,只有一匹骒马一蹄子把他的右手踩进了烂泥里。米沙站了起来,不声也不响,小心翼翼地朝一边走去。他听见,马群就在不远处等着他吆喝,好重新向他疯狂地冲过来呢,他还听出了巴哈尔那特殊的、与众不同的呼哧声。

  天快亮的时候,米沙才回到帐篷里。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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