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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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列列红色的火车,从顿河上往乌克兰方向开去,在往德国运送面粉、油、鸡蛋和牛。车厢门口都站着头戴无檐制帽、身穿蓝灰色制服、荷枪实弹的德国兵。
德国人的钉了铁掌的结实的黄皮靴踩实了顿河边的大路,德国骑兵在顿河上饮马……可是在同乌克兰接界的地方,被征集起来、刚刚在派尔西阿诺夫卡受完训的年轻哥萨克,却在同彼特留拉的队伍打仗。重新集合起来的顿河哥萨克第十二团,为了给顿河地区争夺一小块多余的乌克兰领土,几乎有一半人牺牲在斯塔罗别尔斯克城下。
在北方,大熊河河口镇在双方手中转来转去:有时候格拉祖诺夫乡、新亚历山大乡、库梅尔仁乡、斯库里申乡和另外几个乡的哥萨克红军队伍占领这个镇,可是一个钟头以后,阿列克塞耶夫的白卫军军官队又把他们打跑了,于是大街上闪来闪去的都是军官队主要成员——普通中学学生、实业学校学生和教会学校学生的大衣了。
上游的哥萨克成群成伙地往北逃,从这个乡到那个乡,像滚雪球一样。红军朝萨拉托夫省的边境退去。霍派尔州几乎全部放弃了。到夏末时候,由一切能拿起武器的各种年龄的哥萨克拼凑成的顿河军已经来到边境上。顿河军在路上进行了改编,又增加了从诺沃契尔卡斯克来的一些军官,就有点像真正的军队了:各乡派出的少数民兵合编到一起;又和俄德战争中生还的官兵编到一起,恢复了原来的正规团的建制;几个团又合编成师;司令部里的一些尉官也换上了几位久经沙场的上校;各级指挥官也都渐渐更换了。
夏末,由米古林乡、麦什柯夫乡、嘉桑乡和叔米林乡哥萨克连队组成的战斗部队,奉阿尔菲洛夫少将的命令,跨过顿河地区的边界,占领了沃罗涅日省边境的第一个村庄顿涅茨村,并且把包古查尔县城包围起来。
鞑靼村的哥萨克连,在彼特罗·麦列霍夫率领下,经过一个个的村庄和乡镇,往大熊河河口州的北部进军,已经有四昼夜了。红军在他们的右方,没有迎战,急急忙忙向铁路线退去。鞑靼村的哥萨克一直没有遇到敌军。他们每天都不走很远。彼特罗和所有的哥萨克都不谋而合,认为犯不着急急忙忙去送死,每天的行程都不超过三十俄里。
他们在第五天进入库梅尔仁乡。在东杜柯夫村渡过了霍派尔河。草甸子上的小虫儿一群一群的,就像轻纱织成的帷幔。细细的、颤颤悠悠的嗡嗡声一直不停地响着。到处有小虫儿乱飞,乱打圈圈儿,往哥萨克和马的耳朵和眼睛里乱钻。马难受得直打喷嚏,哥萨克们用手驱赶,一个劲儿地抽烟,用烟熏。
“真他妈的捣蛋,该死!”贺里散福用袖子擦着流出泪水的眼睛,哼哧着说。
“怎么,钻进眼睛里啦?”格里高力笑着问道。
“把眼睛叮得疼死啦。八成是一只毒虫儿,他妈的!”
贺里散福揪起红红的眼皮,用粗糙的手指头在眼珠子上摩了摩;翘起嘴唇,用手背揉了老半天眼睛。
格里高力和他并马走着。他们从出发的那一天就一直在一起。最近胖了起来、因而越发像女人的安尼凯,也常常跟他们在一块儿。
这支队伍不足一个连。彼特罗的副手是司务长拉推舍夫,他是在鞑靼村入赘的。格里高力担任第一排排长。他这一排里差不多都是村子下头的哥萨克:贺里散福、安尼凯、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马尔丁·沙米尔、伊凡·托米林、细高个儿鲍尔晓夫和笨得像狗熊一样的查哈尔·柯洛列夫、普罗霍尔·泽柯夫、茨冈佬梅尔库洛夫、叶皮番·马克萨耶夫、叶戈尔·西尼林,另外还有十五个年纪差不多的青年小伙子。
第二排排长是尼古拉·柯晒沃依,第三排排长是亚可夫·柯洛维金,第四排排长是米佳·柯尔叔诺夫,在枪杀波得捷尔柯夫的工作队以后,他很快就被阿尔菲洛夫将军提升为上士。
全连放开马在草甸子上小跑起来。一条大路在草甸子上弯弯曲曲地向前伸去,一会儿绕过积满了水的池沼,一会儿钻进到处是嫩芦苇和河柳的洼地。
“马掌”亚可夫在后面粗声粗气地哈哈大笑,安得列·卡叔林那高亢的嗓门儿也在跟着他笑。安得列的中士头衔也是靠波得捷尔柯夫的战友们的鲜血挣来的。
彼特罗·麦列霍夫和拉推舍夫走在队伍的旁边。他们在小声说着话儿。拉推舍夫摆弄着马刀的新绦带。彼特罗用左手抚摩着马,在马的两耳中间挠着。拉推舍夫那饱鼓鼓的脸笑嘻嘻的,那熏黄的牙齿和蛀坏的牙根在稀稀拉拉的小胡子底下闪着黄澄澄、黑油油的亮光。
“牛皮大王”的儿子安季普·阿甫杰伊奇,也就是“小牛皮大王安季普”,骑着一匹瘸腿的花斑马走在最后面。
有的人在说着话儿,有一些人乱了队伍,五个人一列走起来,其余的人都仔细观看着陌生的地势、草甸子、微波荡漾的水泊、一行行的绿杨和翠柳。从行装上可以看出来,哥萨克们是准备远行的:鞍袋都装得鼓了起来,驮包都填得满满的,每个人都细心地把军大衣捆在鞍后皮带上。而且从马具上也可以判断出来:每一根皮带都用麻线缭过,所有的东西都重新缝过,重新配过、修理过。如果说在一个月以前大家都相信不会打仗的话,那么现在却是怀着无可奈何的悲戚感——感到流血是不可避免的了。“今天还披着这张人皮,说不定明天乌鸦就要在荒野上啄这张皮了。”每个人心里都这样想。
过了克列普茨村,右面闪过稀稀拉拉的芦苇顶的草房。安尼凯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干饼,咬下一半,很不文明地龇出小小的门牙,像兔子一样吧嗒着嘴巴,慌不及待地大嚼起来。
贺里散福侧眼看了看他。
“你饿啦?”
“不饿干吗要吃?……老婆烙的嘛。”
“你真能吃!你的肚子简直跟猪肚子差不多。”贺里散福转脸朝着格里高力,用一种生气和抱怨的语气继续说:“鬼东西,那副馋相太不好看啦!那么多的东西他怎么能塞得下呀?这些天我一直注意他,叫人看着简直觉得可怕:人并不大,可是吃起来,那肚子就像个无底洞。”
“吃自家的东西,就要拼命吃。晚上吃下一只羊,可是不等天亮又想吃啦。咱们什么玩意儿都可以吃,不管什么东西,进了嘴就有好处。”
安尼凯哈哈大笑,指着气得直啐唾沫的贺里散福,朝格里高力挤了挤眼睛。
“彼特罗·潘捷莱耶维奇,你打算在哪儿宿营呀?瞧,马都累坏啦!”托米林喊道。
梅尔库洛夫也支持他的意见,说:
“该宿营啦。太阳要落山啦。”
彼特罗用鞭子指了指。
“咱们到克柳契宿营。也许,咱们还能赶到库梅尔仁镇上呢。”
梅尔库洛夫在黑黑的卷胡子底下笑了笑,小声对托米林说:
“想在阿尔菲洛夫手里升官呢,狗东西!慌着往前跑……”
不知是谁,在给梅尔库洛夫理发的时候,想作弄他,把他的胡子剪去了不少,把一部漂亮的大胡子剪成了小胡子,剪得像一个歪歪的小楔子。梅尔库洛夫的样子完全变了,显得非常滑稽好笑,因此就常常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这时候托米林也忍不住说:
“你不想升官吗?”
“我怎么想升官?”
“你留了一部将军胡嘛。你大概以为,胡子留得像位将军,就能给你一师人带带啦,是吧?你不想冒尖吗?”
“浑蛋,妈的!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倒胡扯起来啦。”
大家说着笑着进了克柳契村。派出去打前站的安得列·卡叔林在村边一户人家门前迎住了连队。
“我们排——跟我来!第一排——就住这三家,第二排——住街左边,第三排——住有水井的那一家,还有紧挨着那四户人家。”
彼特罗走到他跟前,问:
“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吧?打听过吗?”
“什么也打听不到。伙计,这儿蜂蜜倒是不少。一个老奶奶就有三百箱。到夜里咱们一定要偷一点儿吃吃!”
“哼,哼,别胡闹!谁偷了,我抽谁!”彼特罗皱起眉头,照马身上抽了一鞭。
大家都分散开住下来。把马料理好。天黑了下来。各家房东弄来晚饭让哥萨克们吃了。连里的哥萨克和本村的哥萨克一堆一堆地坐到各家院子外面去年砍倒的赤杨树堆上。东扯西拉地聊了一阵子,就各自散去睡了。
第二天早晨,从村子里出发。快要到库梅尔仁镇了,一个通讯兵追上了连队,彼特罗打开公文封,在马上摇晃着,看了老半天,伸出来的一只手里很吃力地拿着公文,好像拿着的是一样很沉重的东西。格里高力来到他跟前。
“是命令吗?”
“可不是!”
“命令怎么说?”
“麻烦……命令把连队交出去呢。要把我这么大年纪的都调去,在嘉桑镇建立第二十八团。炮手和机枪手也要去。”
“其余的人上哪儿去呢?”
“这上面写着:‘到阿尔仁诺夫镇,听十二团团长调度。火速前往。’瞧吧!要‘火速前往’呢!”
拉推舍夫走过来,从彼特罗手里接过命令。他拧弯了两道眉毛,咕哝着紧绷绷的厚嘴唇,把命令看了一遍。
“走吧!”彼特罗喊道。
连队慢慢向前走去。哥萨克们一再地扭回头,仔细看着彼特罗,等着他说话。彼特罗在库梅尔仁镇上宣读了命令。年纪大些的哥萨克们都忙活起来,准备往回走。大家决定在镇上休息一天,第二天清早就各奔各的方向。彼特罗这一天一直想找机会跟弟弟谈谈,他来到格里高力的住处。
“咱们上操场上去走走。”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走出大门。米佳·柯尔叔诺夫追上了他们,但是彼特罗冷冷地请求他说:
“你去吧,米佳。我要和弟弟谈谈。”
“那好吧。”米佳带着谅解的神情笑了笑,站了下来。
格里高力侧眼看了看彼特罗,看出彼特罗是有要紧的话要跟他谈。他故意不理会他已经猜出的哥哥的意图,装做很带劲儿地说:
“说起来真奇怪:离开咱们家才一百俄里,可是这儿的人就完全不同啦。说话和咱们不一样,房子的样式也不同,就像是旧教徒的房子。你瞧,大门都用木板盖顶,就像是小教堂。咱们那儿可没有这样的。你再看这儿,”他指了指旁边一座很讲究的房子,“墙脚还镶了板子呢,恐怕是为了不叫墙上的木头烂掉,是不是这样呢?”
“算了吧。”彼特罗皱起了眉头。“别说这些啦……等一等,咱们到篱笆跟前去。很多人在看咱们呢。”
很多从操场上走过的哥萨克和妇女都很好奇地望着他们。有一个老头子,穿着蓝褂子,没有束腰带,哥萨克制帽上的红帽箍旧得变成了粉红色,他站下来,问道:
“你们想住下来吗?”
“想住一天。”
“有麦子喂马吧?”
“有一点儿。”彼特罗回答说。
“要是不够,到我家来,我给你两斗。”
“谢谢啦,老大爷!”
“没什么……来吧。那就是我家的房子,绿铁皮顶的。”
“你想谈点儿什么?”格里高力憋不住,皱着眉头问道。
“什么都要谈一谈。”彼特罗有点儿歉疚和不自然地笑了笑,用嘴角咬住小麦色的胡子。“格里沙特卡,这年头要乱啦,也许咱们再也见不到面啦……”
格里高力本来对哥哥怀着一种不自觉的敌意,可是一看到哥哥那种可怜巴巴的笑,听到哥哥又像小时候那样喊他的小名“格里沙特卡”,敌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彼特罗很亲切地望着弟弟,依然是那样呆呆地、很不自然地笑着。他的嘴唇一动,敛去了笑容,板起脸来说:
“你看,人和人都分群啦,妈的!就好像用犁头犁了一下子:有的翻到这一边,有的翻到那一边。日子不像日子,年头不像年头!谁也猜不透谁的心思……就拿你来说吧,”他突然把话头一转,“你是我的亲弟弟,可是我不了解你的心思,实在不了解!我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我说得对吗?”他又自己回答说:“说的是实话。你正摇摆不定……我怕你会去投红军……你呀,格里沙特卡,到现在还糊涂着呢。”
“你明白了吗?”格里高力回答说,一面望着红日向轮廓模糊的霍派尔河对岸、向山后落去,望着那火红的晚霞,望着一片片的云彩像着了火的黑棉花球一样从西方飘过来。
“我明白啦,我走的是正道,这条道我走定啦!格里什卡,我决不会像你那样摇摆。”
“噢?”格里高力露出愤恨的笑容。
“我决不摇摆!……”彼特罗气冲冲地卷了卷小胡子,一个劲儿地眨巴起眼睛,好像被阳光照得眼花了。“就是用绳子拴着我,也别想把我拉到红军那边去。哥萨克都反对他们,我也反对他们。我不愿意跟大家不一样,以后也决不会!再说也没有必要……我犯不着去投靠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
“别谈这些啦。”格里高力无精打采地要求说。
他头一个朝自己的住处走去,竭力把步子放稳,微微弯起的肩膀轻轻摇晃着。
彼特罗在大门口放慢脚步,问道:
“你说说,我想知道……格里什卡,你说说,你不会去投他们吧?”
“不一定……我也不知道。”
格里高力回答得很不干脆,很勉强。彼特罗叹了一口气,但是没有再问下去。他心情激动地走了,面部都消瘦下去了。不管是他,不管是格里高力,心里都十分清楚:过去连结着他们的心的通路,已经因为想法不同而荒芜了,彼此的心不相通了。就好像山沟旁边有一条平坦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从斜坡上下来,忽然一转弯伸进了沟底,就像切断了一样,不见了,走不通了,一丛一丛的荒草挡住去路,羊肠小道变成了可恨的绝路。
……第二天,彼特罗带着一半人向后转,回维奥申乡。
其余的年轻哥萨克,由格里高力率领着,向阿尔仁诺夫镇开去。
早晨的太阳就火辣辣的。原野上到处冒着褐色的热气。霍派尔河两岸的青山蓝幽幽的,沙丘就像橙黄色的波浪。大汗淋漓的马在哥萨克们身子底下一步一晃地走着。哥萨克们的脸被晒得失去了红润,变成了褐色。鞍架、马镫和笼头上的铁都被晒得发烫,手都不敢去碰。就连树林里也不凉快,又闷又热,散发着浓烈的大雨前的气息。
格里高力苦闷异常。他一整天在马上晃来晃去,断断续续地想着以后的事情;彼特罗的话就像玻璃项圈里的玻璃珠儿一样,在他脑子里滚来滚去,使他很难受。野蒿浓烈的苦涩气味熏得嘴唇痒酥酥的,大路上冒着腾腾的热气。金褐色的原野平平地躺在太阳底下。干热风一阵一阵地在原野上吹过,吹得茂密的青草一起一伏的,卷起一团一团的黄沙和尘土。
向晚时候,一片透明的雾气遮住太阳。天空渐渐晦暗,变成了灰色。西方出现了大片的云彩。云彩一动不动,耷拉下来的云彩边儿贴到了隐隐约约、像一根细纱似的地平线上。过了一阵子,那云彩被风一吹,就气势汹汹地、低低地拖着褐色的尾巴,圆圆的顶端闪着白砂糖似的亮光,威风凛凛地涌了过来。
这支队伍再一次渡过库梅尔加河,进入绿荫如盖的杨树林。杨树叶子被风一吹,忽闪着白中带青的背面,很和谐地低声沙沙响着。在霍派尔河那边,从雪白的云彩边上往大地上洒下夹杂着冰雹的斜雨,那一片斜雨半腰里有一道彩虹,好像是一条花腰带。
他们在一个荒凉的小村子里住了下来。格里高力把马料理好,就朝养蜂的院子里走去。房东是一个鬈发的老头子,他一面拂着落在胡子上的蜜蜂,一面焦急地对格里高力说:
“这一箱是前几天才买的。弄回来以后,不知为什么幼蜂全死啦。瞧,正在往外拖死蜂呢。”他在一只蜂箱旁边站下来,指了指蜂房的出入口:蜜蜂不停地把死掉的幼蜂往外拖,拖到外面,又叼着死蜂嗡嗡地飞了开去。
房东很惋惜地眯缝着红红的眼睛,痛心地吧嗒着嘴唇。他走起路来一冲一冲的,猛烈而生硬地甩动着两条胳膊。他格外好动,格外粗鲁,动作又迅猛又急促,给人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在养蜂场里他这一切似乎是多余的,因为巨大的蜂群在这里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缓慢而有益的工作。格里高力仔细看着他,很有些反感。他所以不由自主地产生反感,是因为这个慌手慌脚的肩宽背阔的老头子说起话来吱吱喳喳的,而且说得非常快:
“今年的蜜收了不少。薄荷花开得很旺,采了不少薄荷花蜜。用养蜂架子,比用蜂箱好。这就是我弄的……”
格里高力喝的茶也掺了蜂蜜,那蜜又浓又黏,就像糨糊一样。蜂蜜散发着薄荷、三叶草和野花的甜甜的气味。给他斟茶的是房东的女儿——一个高高的、很漂亮的风流女子。她的丈夫跟着红军走了,所以房东拼命献殷勤,赔小心。女儿抿着薄薄的、淡红色的嘴唇,从眼睫毛底下一再地向格里高力送秋波,他也不去理会。她伸手来端茶壶,于是格里高力看到了她那黑油油的、弯弯的腋毛。他不止一次碰到她那试探的、脉脉含情的目光,他甚至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一碰到了,她的脸上就浮起两片红云,嘴角就隐隐露出微笑。
“我给您把铺打在上房里。”喝过茶以后,她抱着枕头和垫子从旁边走过,用毫不掩饰的火辣辣的眼睛瞟着格里高力,对他说。她一面抖搂着枕头,一面又含糊又快速、好像随随便便地说:“我睡在棚子里……屋子里太闷啦,又有跳蚤咬……”
格里高力一听到老房东的打鼾声,就脱掉靴子,到棚子里去找她。她在卸掉了前辕的大车上给他让了块地方,把大皮袄往身上拉了拉,两条腿一挨到格里高力的腿,就不做声了。她的嘴唇又干又硬,有一股大葱气和说不出的清爽味儿。格里高力躺在她的黑黑的、细细的胳膊上,一直睡到黎明时候。她一整夜都紧紧把他搂在怀里,如饥似渴地跟他亲热,带笑带玩儿地咬得他的嘴唇出血,他的脖子上、胸膛和肩膀上留下不少她亲他时咬出的红点子和她那又细又尖的牙齿的小小印子。鸡叫三遍以后,格里高力本来想回到上房去睡,可是她不叫他走。
“让我走吧,心肝儿,让我走吧,我的小乖乖!”格里高力的嘴巴在耷拉着的黑胡子底下不出声地笑着,央告说,一面轻轻地往外挣着。
“再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嘛!”
“别人会看见呀!瞧,天快亮啦!”
“看见就看见好啦!”
“要是叫你爹看见呢?”
“我爹知道。”
“他怎么知道?”格里高力吃惊地抖了抖眉毛。
“他是知道……”
“这就怪啦!他怎么能知道呢?”
“是这么回事儿……他昨天对我说:要是这个当官的来找你,你就跟他睡一觉,对他说说,要不然会因为盖拉西姆的事,把咱们的马或者别的什么弄走……盖拉西姆是我的男人,跟着红军走啦……”
“哦,是这——这样啊!”格里高力讪讪地笑了笑,但是心里很不舒服。
她一下子就把不愉快的感觉驱散了。她恋恋不舍地贴在格里高力的胳膊上,哆嗦着说:
“我男人可不像你这样……”
“他又怎样呢?”格里高力用两只清醒的眼睛望着灰白色的苍穹,问道。
“他一点也不中用……没有劲儿……”她很信赖地朝格里高力身上贴了贴,声音中露出了哭腔。“我跟他过得一点都不甜……干床上的事儿他不行……”
一颗陌生的、像孩子那样单纯的心在格里高力面前赤裸裸地打了开来,就像一朵花儿吸饱了露水,一下子绽开了。这使他陶醉,唤起轻微的怜悯心。格里高力一面跟她亲热,温柔地抚摩着临时伴侣的乱蓬蓬的头发,合上了疲倦的眼睛。
已经暗淡的月光从芦苇棚顶的缝隙中透了进来。一颗流星离开天空,飞速地朝地平线滑去,在灰白色的天上留下一道荧光闪闪、一动不动的白印子。池塘里有一只母鸭子呱呱叫了起来,一只公鸭子也用沙哑的喉咙亲亲热热地回答着。
格里高力轻飘飘地拖着筋疲力尽、充满了疲倦的快感的身子回到上房里。他在嘴上咂摸着她的嘴唇那咸咸的味道,脑子里恋恋不舍地回味着她那欲火如焚的身体和身体的气味——那种薄荷蜜、汗和体温的混合气味,不觉睡着了。
过了两个钟头,哥萨克们把他叫醒了。普罗霍尔·泽柯夫给他备好马,牵到大门外。格里高力硬顶住房东那隐隐露出敌意的目光,跟他告过别,对着正往房里走的房东女儿点了点头。她低下头,那薄薄的、抹了淡淡的胭脂的嘴角泛着微笑和隐隐约约的留恋、伤感神情。
格里高力顺着胡同走去,不住地回头看着。胡同像一张弓似的绕过他住宿的人家,于是他看到,他温存过的女子转悠着头,用晒得黑黑的小手在眼睛上搭个凉棚,正隔着篱笆看他呢。格里高力突然涌起一股惆怅心情,也不住地回头望着,希望能回想起她的脸部表情和她的身体,但是回想不起来了。他只看见,那女子的戴着白头巾的头慢慢转悠着,用眼睛注视着他。葵花头儿就是这样转悠着,注视缓缓绕圈儿走的太阳的。
米沙·柯晒沃依像个犯人一样被押出了维奥申镇,被送往前方。他来到菲多谢耶夫镇,这儿的乡长把他扣留了一天,又把他押回维奥申镇。
“为什么又把我送回去?”米沙问乡公所的书记。
“维奥申乡有公事来啦。”书记很勉强地回答说。
原来,米沙的母亲在村民大会上向老头子们下跪求情,老头子们就共同写了一份申请书,说米沙·柯晒沃依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要求让他回来当马倌。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亲自带着申请书去找乡长。乡长批准了。
在乡公所里,乡长对立正站在他面前的米沙训斥了一顿,后来放低了嗓门儿,气呼呼地结束了训话:
“保卫顿河的事我们不能交给布尔什维克去干!你到牧场上,去当马倌,以观后效。你给我小心点儿,狗崽子!我是可怜你老娘,要不然啊……滚吧!”
米沙在晒得热烘烘的街道上走着,已经没有人押解了。背包勒得肩膀很疼。走了一百五十俄里的路,两条腿已经累坏了,很不听使唤。天黑前他勉勉强强赶回村子,第二天,母亲大哭了一场,难分难舍地跟他亲热了一阵子,他就到种马牧场上去了,脑子里还一直记挂着母亲那苍老了的脸和他第一次在她头上发现的银丝。
卡耳根镇以南,有一片长二十八俄里、宽六俄里、从未开垦过的公共草原。这片好几万亩的土地是专门划出来放牧维奥申乡的种马的,所以就叫种马牧场。每年到叶戈尔节的时候,马倌们就把熬过了冬天的种马从过冬马棚里赶出来,从维奥申镇上赶到种马牧场上来。用乡里的公款在牧场当中修造了马棚,旁边还有可以容纳十八匹马的夏季露天马槽,还有木板房,是给马倌、场长和兽医住的。维奥申乡的哥萨克纷纷把骒马送来配种,兽医和场长在接收骒马的时候都非常严格,每匹骡马的个头儿都不能低于两俄尺,年龄都不能小于四岁。把每四十匹健壮的骡马分成一群。每一匹种马都带上自己的一群骒马到草原上去,不准别的公马侵犯自己的骒马群。
米沙骑着家里仅有的一匹骒马出了门。母亲一面送他,一面用围裙擦着眼泪说:
“也许,这骒马还能配上种呢……你要照应好,别累坏了。要是能生一匹马,那就太好啦!”
晌午时候,米沙透过洼地上腾腾上升的蒸气,望见了板房的铁顶和被雨淋成了灰色的马棚木板顶。他照骒马身上抽了两鞭;等他来到冈头上,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马棚、板房和后面那一大片泛着白浪的牧草。在东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晃动着一个枣红色的小点儿,那是一群马正朝池塘跑去;旁边跑着的是一个骑在马上的马倌,就像粘在玩具马上的玩具小人儿。
米沙进了院子,下了马,把马拴在台阶边上,便朝板房里走去。他在宽敞的过道里碰到一个马倌,是一个满脸雀斑、个头儿不高的哥萨克。
“你找谁?”他从头到脚打量着米沙,很不客气地问道。
“我找场长。”
“是找斯特鲁柯夫吗?他不在,出去啦。副场长萨索诺夫在家。左手第二个门……你有什么事?你打哪儿来?”
“我来你们这儿当马倌。”
“不管什么人都往这儿乱塞……”
他嘟囔着,朝门口走去。搭在他肩上的套马索在地上拖着。他打开门,背朝米沙站着,甩了一下鞭子,已经是很亲热地说:
“老弟,我们的活儿可是很重啊。有时候两天两夜都不能下马呢。”
米沙看着他那伸不直的脊背和弯得很厉害的两条腿。这个走了形的哥萨克身上的每一根线条,在门洞里都显得格外明显,格外清楚。这个马倌那弯得像车轮子一样的两条腿,使米沙开心死了。“就好像骑木桶骑了四十年。”他暗暗笑着,心里这样说,一面用眼睛在找左面第二个门的把手。
萨索诺夫见了新来的马倌,又摆架子,态度又冷淡。
不久,场长阿法纳西·斯特鲁柯夫也从外面回来了。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哥萨克,在阿塔曼团当过司务长。他吩咐把柯晒沃依列入编制,就同他一起来到被白热的阳光晒得烫人的台阶上。
“你会驯生马吧?驯过没有?”
“没有驯过。”米沙坦率地说。他马上就看出,场长那热得疲惫无神的脸动了一下,一丝不满意的神情在脸上掠过。
场长弯着厚实的肩膀,搔着汗漉漉的脊背,呆呆地朝米沙的两只眼睛当中看着。
“用套马索套马,你会吗?”
“我会。”
“你爱惜马吧?”
“爱惜。”
“马也和人一样,只不过不会说话罢了。你要爱惜,”他吩咐说,又无缘无故地发着狠,喊叫道:“要爱惜,要不然我拿鞭子抽你!”
场长的脸有一小会儿显得又聪明,又有精神,但是这种精神马上就不见了,每一根线条都表现出呆滞和冷漠,就好像结了一层硬壳子。
“娶老婆没有?”
“还没有。”
“真是傻瓜!娶了老婆就好啦。”场长高高兴兴地随口说。
他带着若有所待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朝着敞开怀抱的草原望了望,然后就打着哈欠朝房子里走去。米沙做了马倌以后,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话。
种马牧场上一共有五十五匹种马。每一名马倌要看管两群到三群马。交给米沙的是一大群,带领这一群的是一匹叫“巴哈尔”的强壮的老种马,另外还有一小群,有二十来匹骒马,带领这一群的种马叫“巴纳里内”。场长把一个叫索尔达托夫·伊里亚的最大胆、最机灵的马倌叫来,交代说:
“这是新来的马倌,叫柯晒沃依·米海伊尔,鞑靼村的。你把巴哈尔和巴纳里内那两群马交给他,给他一条套马索。他就住在你们的帐篷里好啦。你领他去看看。你们去吧。”
索尔达托夫一声不响地把烟卷点着,对米沙点了点头,说:
“咱们走吧。”
来到台阶上,他用眼睛瞟了瞟米沙那匹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骒马,问道:
“这马是你的吗?”
“是我的。”
“怀驹了吗?”
“没有。”
“叫巴哈尔跟它配一配。巴哈尔是御马场出生的,有一半是英国种。跑起来才快呢!……好,上马吧。”
他们并马而行。两匹马在没膝深的草丛里走着。板房和马棚已经远远落在了后面。前面,缭绕着轻柔的淡蓝色热气的草原肃穆无声。头顶上,太阳闷闷不乐地躲在一片乳白色的云彩后面。晒热了的青草散发着一阵阵浓烈的香气。右面,轮廓模模糊糊的一片洼地过去,便是像珍珠一样笑盈盈闪着白光的希洛夫塘的水。四周,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颤动的热气、笼罩着中午的暑气的天然草原,天边有一座鼓凸凸的灰白色陵墓,显得异常遥远,异常神秘。
青草靠近根部地方的绿颜色又深又浓,上部被太阳照得闪闪放光,泛着铜绿色。嫩绿的羽茅草像乱蓬蓬的头发,上面还缠着一圈一圈的野藤,冰草伸着结了籽的头儿,如饥似渴地在争夺阳光。有些地方可以看到那乱糟糟地紧紧贴在地上的矮矮的马鞭草,偶尔还可以看到细细的鼠尾草,再过去又是像春水一样弥漫开去的横行霸道的羽茅草,羽茅草中间夹杂着各种各样的花草:野燕麦、黄黄的山芥菜、大蓟、陈葛——陈葛是一种很厉害的、不合群的草,一定要把别的草从自己的地盘上挤走。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走着。米沙心里感到很久都没有这样宁静过。他连气都不敢喘,生怕惊破了草原的安静和雄伟。他的同伴就像在领圣餐时那样,把两只斑斑点点的手交叉着放在鞍头上,身子俯在马鬃上,就在马上睡着了。
脚底下飞起一只野雁,飞到山谷上空,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中亮闪闪的。从南方吹来微风,吹得青草一起一伏,也许,这风是今天早晨离开亚速海面的。
半个钟头以后,他们来到白杨塘边的一群马跟前。索尔达托夫醒来,在马上伸着懒腰,懒洋洋地说:
“这是罗马金·潘捷柳什卡看的一群。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他这个人。”
“这匹公马叫什么名字?”米沙欣赏着一匹长长的浅红色顿河马,问道。
“叫‘福拉捷尔’。这鬼东西凶极啦!瞧那眼睛瞪得多大!眼睛动啦!”
那公马朝旁边走去,骒马就一齐集合起来,跟着它往前走。
米沙接下交给他的两群马,把自己的行李放在帐篷里。在他来以前,帐篷里住着三个人:索尔达托夫、罗马金和杜罗维洛夫。杜罗维洛夫是雇来的一个马倌,是一个不算年轻的、沉默寡言的哥萨克。索尔达托夫是他们的头儿。他很热心地教米沙看管马群,第二天又给米沙讲了讲两匹公马的脾气和习性,并且微微笑着,劝米沙说:
“照规矩,干活儿的时候要骑自己的马,可是如果天天骑着跑来跑去,就会把马累坏。你可以把自己的马放到马群里,骑别人的马,并且经常换着骑骑。”
米沙眼看着他从马群里赶出一匹骒马,放马追去,熟练而又巧妙地用套马索将骒马套住。他将米沙的马鞍移到这匹骒马身上,就把这匹打着哆嗦、后腿直往下蹲的骒马牵到米沙面前。
“骑吧。看样子,这还是一匹生马呢,鬼东西!骑上去吧!”他用右手使劲拉住缰绳,左手捏住骒马那一鼓一鼓的鼻子,气冲冲地喊道。“你对马要和气点儿。在马棚里你对公马吆喝:‘到一边去!’公马就贴到马架子的一边去,可是不能闹着玩儿!要特别小心巴哈尔,不要靠得太近,它会踢人的。”他拉住马镫,很亲热地拍着捯动着四蹄的骒马那紧绷绷、黑油油的乳房说。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