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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前线还没有形成那种许多里长的、难攻难破的长蛇阵。国境线上时常发生骑兵冲突和战斗。宣战以后的头些天,德国司令部伸出许多触角——派出许多强悍的骑兵侦察队,这些侦察队从岗哨旁边溜进来,刺探部队的部署和人数,弄得我们的军队惶惶不安。布鲁西洛夫的第八军的阵地前面,是卡列金将军率领的第十二骑兵师在活动。右翼,第十一骑兵师越过奥地利边境以后,又向前推进。该师部分人马在攻占列士纽甫和勃罗迪以后,就停了下来,因为奥地利人又来了援军,新来的匈牙利骑兵不断地向我们的骑兵猛冲,使我们的骑兵惶惶不安,于是缩进了勃罗迪城。

  格里高力·麦列霍夫自从列士纽甫城下那次战役以后,觉得又厌恶,又痛心,心情十分沉重。他明显地消瘦下去,体重减轻了。在行军的时候,在休息的时候,不管是睡熟还是打盹的时候,他常常模模糊糊地看见他在铁栏杆旁边砍死的那个奥地利人。他经常梦见第一次拼杀的情景,甚至在梦中都不寒而栗,觉得曾经握过矛杆的右手在打哆嗦;等到清醒过来,就赶快驱赶梦境,用手捂住眯得紧紧的眼睛。

  战马践踏着成熟的庄稼,田野上到处是带尖刺的铁蹄印子,整个加里西亚地区就好像下过一场大冰雹。步兵那沉甸甸的靴子踩得土路结结实实,踩得公路坑坑洼洼,踩得秋天的烂泥到处飞溅。

  凡是进行过战斗的地方,大地那愁苦的脸被炮弹打得像麻子一样。那些钢铁碎片因为想念人血的美味,想得在地里生了锈。每天夜里,地平线后面,大片大片的红光伸向天空,村庄,城镇,到处火光闪闪,就像远方的闪电。八月里,正是果子成熟、庄稼登场的时候,天空却阴沉沉的,十分昏暗,在难得的晴朗日子里,却又闷又热,令人疲惫不堪。

  八月眼看就要过去。果园里的树叶黄油油的,还在从叶柄上吸取黄得发红的汁水,好在临死前红一阵子,远远看去,就好像树上到处是伤口,到处流着红黄色的血浆。

  格里高力很有兴趣地注视着同连伙伴们发生的变化。普罗霍尔·泽柯夫刚从后方医院回来,腮上留下了一个疤疤瘌瘌的马蹄印子,嘴角上还隐隐流露着痛苦和困惑的神情,那一双和善的牛眼睛眨巴得更厉害了;叶高尔·莎尔柯夫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要咒骂,骂的话十分难听,十分下流,比以前更加粗野,而且不管是什么他都骂;格里高力的同村人叶麦里扬·格洛舍夫,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不知为什么脸色变得像炭一样黑,有时候傻笑几声,那笑不是发自内心的,是忧伤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发生了变化,各人用各人的方式在心中孕育和培养着战争撒下的种子。

  他们这个团从火线上撤下来,休整三天,由从顿河区开来的增援部队进行补充。他们这个连正要到地主的池塘里去洗个澡,这时候从离庄园三俄里的车站上开出老大的一支骑兵。

  等到第四连的哥萨克们来到塘边,从车站开出来的那支人马已经来到山坡的脚下,这会儿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支骑兵是哥萨克了。普罗霍尔·泽柯夫正在塘边弯着身子脱衣服;他伸了伸头,仔细看了看。

  “咱们的人,顿河上来的。”

  格里高力眯着眼睛,望着朝庄园里开去的马队。

  “后备队来啦。”

  “看样子是来补充咱们的。”

  “一定是把第二批入伍的征集来啦。”

  “看见吗,伙计们?那不是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吗?看,就在第三排里!”格洛舍夫叫了起来,并且爽朗地、嘎嘎地笑了一阵。

  “他哥哥也来啦。”

  “瞧,那是安尼凯!”

  “格里什卡!麦列霍夫!是你哥哥,就是他。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啦。”

  “你得请我客,鬼东西,是我头一个看出来的。”

  格里高力把颧骨上的皱纹皱得紧紧的,凝神望去,仔细认了认彼特罗骑的马。“买了一匹新的。”他想着,把视线移到哥哥的脸上。他很久没有见到哥哥了,哥哥的脸大大变了样子,晒黑了,麦黄色的胡子剪得短短的,眉毛被阳光晒成了银色。格里高力就像在演习时那样,摘下帽子,摇晃着手,迎着哥哥走去。衣服脱掉一半的哥萨克们,也都跟着他离开塘边,蹚着一丛丛脆弱的空秆白芷和结实的牛蒡草向前拥去。

  这个后备连正绕着果园,开往他们这个团驻扎的庄园。领队的是一名大尉,已经上了年纪,身子很结实,头发刚刚理过,嘴上刮得光光的,显得很威风,嘴角像木头一样硬邦邦的。

  “这家伙一定很厉害,很凶。”格里高力心里想着,朝哥哥笑着,匆匆地打量了一眼稳稳骑在马上的大尉和他骑的马,那马的鼻子高高的,显然是加尔梅克种。

  “全连注意!”大尉用清亮的、洪钟一般的声音喊道。“成排纵队,右转弯走!”

  “你好,大哥!”格里高力朝彼特罗笑着,兴高采烈地喊道。

  “托福托福。这一下子到你们这里来啦。喂,怎么样?”

  “挺好。”

  “还活着哩?”

  “眼下还活着。”

  “家里人都问候你。”

  “家里他们都怎样?”

  “都很好。”

  彼特罗一手撑在强壮的浅红色战马的屁股上,整个身子转向后面,用含笑的眼睛望着格里高力,越走越远,直到许多落满尘土的脊背——有熟人的脊背,也有陌生人的脊背——渐渐把他遮住。

  “你好,麦列霍夫!村里人都问候你。”

  “你也到我们这儿来啦?”格里高力看到那一头浓浓的金发,认出是米沙·柯晒沃依,就龇着牙笑了。

  “也来啦。咱们就像一群鸡,拥到一块儿啄米粒儿来了。”

  “你会啄够的!还不如说啄你的肉呢。”

  “啄就啄吧!”

  叶高尔·莎尔柯夫只穿着一件小褂,用一条腿从塘边蹦了过来。他侧歪着身子,叉着腿,撑着裤子,一条腿想往晃晃荡荡的裤腿里伸。

  “老乡们,你们好!”

  “哟,哟,哟,这不是叶高尔·莎尔柯夫吗?!”

  “哎呀,你这匹儿马,腿给绊起来啦?”

  “我妈在家里怎么样?”

  “你妈好好的。”

  “她问候你。她要给你带东西,我没有带,太累赘啦。”

  叶高尔脸上带着异常严肃的表情听过了回答,就光着屁股坐到草地上,遮着伤感的脸,打哆嗦的腿怎么都穿不进裤腿。

  衣服脱掉一半的哥萨克们,都站在漆成天蓝色的栅栏外面;栅栏那边,顿河上来的后备连顺着栗子树下的小路开进院子。

  “老乡,你好!”

  “哦,你好像是亚历山大老哥吧?”

  “就是的。”

  “安得列扬!安得列扬!你这个笨蛋,不认识我啦?”

  “喂,老总,你老婆问你好!”

  “托福托福。”

  “勃里司·别罗夫在哪儿?”

  “是哪一连的?”

  “好像是第四连。”

  “他是什么地方的?”

  “是维奥申乡河湾村的。”

  “你找他干什么?”另外一个插进这短促的谈话。

  “有事。我给他捎来一封信。”

  “他呀,老哥,前几天在拉伊布罗得城下阵亡啦。”

  “这话是真的?……”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子弹打进了他胸膛的左边。”

  “你们这儿有黑河上来的人吗?”

  “没有,进去吧。”

  后备连全部进了院子,排着队在院心里站了下来。哥萨克们又一齐回到塘边去洗澡。

  过了不大一会儿,刚刚开到的后备连的哥萨克们也来到塘边。格里高力跟哥哥挨着坐下来。塘边的黏土地湿漉漉的,气味十分难闻。靠近塘边的水很浑,到处是碧绿的水草。格里高力一面挤衬衣缝儿里和皱褶儿里的虱子,一面说起话来:

  “彼特罗,我心里难受得要命。我这会儿就像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好像在磨盘底下碾过一阵,磨盘把我碾够了,又吐了出来。”他的声音带着怨气,打着哆嗦,一道深深的皱纹(彼特罗刚刚发现,心里吓了一跳)斜穿过额头,这条陌生的皱纹令人十分惊愕,觉得他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一回事儿?”彼特罗一面问,一面脱小褂,他那白白的身子和脖子上晒的一道整整齐齐的黑印子全露了出来。

  “你看是怎么回事儿,”格里高力发起急来,因为愤恨,声音也高了起来,“叫人互相残杀,太残酷啦!人变得比狼还坏。穷凶极恶。我这会儿觉得,如果我咬了一个人,他也会变成疯子。”

  “你已经……杀过人了吗?”

  “杀过啦!……”格里高力几乎叫了起来,他把小褂揉成一团,摔到脚底下。随后用手指头在喉咙上揉搓了半天,好像是要把卡在喉咙里的话捋出来,一面朝旁边看着。

  “你说说吧。”彼特罗吩咐说,一面转过脸,躲开他的眼睛。

  “我的良心实在受不了。我在列士纽甫城外用长矛刺死了一个。那是火劲儿上来啦……不那样不行……可是,我砍死另一个,又是为什么呢?”

  “怎么回事儿?”

  “就是说,我无缘无故砍死了一个人,所以我一想到他,心里就十分难受。每天夜里都梦见他,甩都甩不脱。可是,这能怪我吗?”

  “干这种事你还不习惯。不用急,以后会成为家常便饭的。”

  “你们这个连是补充连吗?”格里高力问道。

  “为什么是补充连?不是补充连,我们是二十七团的。”

  “我还以为是来增援我们的呢。”

  “我们这个连编进了一个步兵师,我们现在就是去赶那个师,不过后备队也跟我们一块儿来啦,这些年轻的是补充你们的。”

  “是这样啊。好,咱们来洗洗澡吧。”

  格里高力匆匆脱掉裤子,走到塘边埂上。他的皮肤呈现出深棕色,挺拔的身子微微有些佝偻,在彼特罗看来,分别以后他老了。他扎煞开两条胳膊,头朝下扎进水里:迟钝的绿色水波在他上面合拢起来,又扩散开去。他用两手轻轻地划着水,懒洋洋地摆动着肩膀,朝着塘中心一群哈哈大笑的哥萨克游去。

  彼特罗老半天才摘下贴身的十字架和缝在母亲赠物上的符咒。他把十字架上的线带塞到小褂里面,带着担心和厌恶的神情朝水里走去,水淹到胸膛,淹到肩膀,他才哎呀一声,扎到水里,游着水去追格里高力;他们一前一后,一同朝对面长满树棵子的沙土塘沿游去。

  动作渐渐慢下来,渐渐轻了,格里高力一面划着水,一面心平气和地说起话来,没有刚才那股火气了:

  “虱子把我咬死啦。很想家。我这会儿能回家看看才好呢。要是有翅膀,我马上就飞回去。哪怕能看一眼也好。喂,家里怎么样?”

  “娜塔莉亚在咱们家呢!”

  “怎么样?”

  “她还好。”

  “爹和妈怎么样?”

  “很好。可是,娜塔莉亚一直在盼着你呢。她总以为,你会回到她身边。”

  格里高力的鼻子哼哧哼哧响着,嘴里往外吐着水,没有说话。彼特罗扭过头,想看看他的眼神。

  “你在信里哪怕问候问候她也好啊。这娘们儿可是一心想着你。”

  “她怎么……还想破镜重圆吗?”

  “这怎么说才好呢……人是靠希望活着的嘛。她可是个好娘们儿呀。规规矩矩、守身如玉。要说乱搞或者别的什么,她可没有这种事。”

  “她顶好改嫁。”

  “你这话可真怪!”

  “一点不怪。就应该这样。”

  “这是你们的事。这事儿我管不了。”

  “杜尼娅怎么样?”

  “嘿,出挑成大姑娘啦!这一年工夫她长得叫你认不出啦。”

  “当真?”格里高力高兴起来,惊异地问道。

  “一点不假。能嫁人啦,可是到时候咱们连胡子尖都沾不到一滴酒啦。也许咱们还会死呢!”

  “这事儿可难说!”

  他们爬到沙土地上,挨着躺了下来,用胳膊肘撑着身子,在热烘烘的太阳底下晒着。米沙·柯晒沃依从水里探出半截身子,从一旁游过。

  “格里什卡,到水里来!”

  “等一下子,我躺一会儿。”

  格里高力一面把一只小甲虫往沙里埋,一面问道:

  “你可听说阿克西妮亚怎么样?”

  “宣战以前,我在村子里见过她。”

  “她回村里干什么?”

  “到她男人那儿取东西来。”

  格里高力咳嗽了一声,用手掌的边儿搂了一堆沙,把甲虫埋了起来。

  “没有跟她说话吗?”

  “光是打了打招呼。她胖乎乎的,挺高兴。看样子,吃东家的饭过得挺自在。”

  “司捷潘怎么样?”

  “把她的东西都给她啦。对她挺不错。不过你可要提防他,小心点儿。有几个人告诉我,说司捷潘有一回喝醉了,发话说:一到战场上,就给你一枪。”

  “噢。”

  “他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

  “我新买了一匹马。”彼特罗改变了话头。

  “把牛卖掉啦?”

  “把掉毛的两头卖啦。卖了一百八十卢布。买马用了一百五十卢布。马好极啦,是在楚茨坎买的。”

  “庄稼怎么样?”

  “挺好。这不是,还没有来得及收割,就把我们弄来啦。”

  话题转到家务方面,情绪不那么紧张了。格里高力如饥似渴地吞食着家里来的消息。这会儿他一心想着家里的事,又像当年那个任性而单纯的小伙子了。

  “好啦,咱们再凉快凉快,就穿衣裳吧。”彼特罗说着,把潮湿的肚子上的沙往下拂,身子哆嗦着。他的背上和胳膊上的皮肤都起了不少水疱。

  哥萨克们成群结队地离开池塘。走到面向果园的庄院栅栏跟前,司捷潘、阿司塔霍夫追上了他们。司捷潘一面走,一面用骨头小梳子梳着耷拉下来的头发,把头发往帽子底下塞;他跟格里高力走齐了。

  “伙计,你好啊!”

  “你好。”格里高力站了一下,用多少有点发窘的、带有歉疚神情的目光望着他。

  “没有忘记我吧?”

  “差不多忘啦。”

  “我可是记着你。”司捷潘冷笑着说。他没有停,走了过去,抱住了在前面走的一个戴中士肩章的哥萨克的肩膀。

  天一黑下来,师部就来了电话,命令开上阵地。全团在一刻钟之内收拾停当;刚刚补充齐的一团人马唱着军歌出发,去堵匈牙利骑兵冲开的一个缺口。

  在分手的时候,彼特罗把一张折成四折的纸塞到弟弟的手里。

  “这是什么?”格里高力问道。

  “给你抄了一张符。你带着……”

  “管用吗?”

  “你别笑话,格里高力!”

  “我不是笑话。”

  “好啦,兄弟,再见吧。祝你平安。你不要冲到别人前头,不然的话,死神可是专门找急性子人!以后多多保重吧!”彼特罗喊道。

  “不是有护身符吗?”

  彼特罗摆了摆手。

  一直走到十一点钟,一点都没有注意警戒。后来司务长们才向各连传下命令:脚步要尽可能轻些,不准抽烟。

  远方树林上空升起一颗颗信号弹,带着淡紫色的烟团。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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