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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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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格里高力从家里逃出来以后,头三个星期住在叶兰乡下柯里夫村一个熟识的哥萨克同事家里。后来又到了郭尔巴托夫村,那儿有阿克西妮亚的一个远亲,在他家里住了一个多月。

  他整天整天地躺在上房里,只有夜里才到院子里去,很像是在坐牢。格里高力闷得难受,也闲得难受。他非常想回家看看孩子们,看看阿克西妮亚。他多次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穿起军大衣,下决心要回鞑靼村去,可是每一次仔细一想,又把大衣脱掉,叹着气趴到床上去。到最后,他觉得实在不能这样过下去了。主人是阿克西妮亚的表叔,很同情格里高力,但是他无法让这样一位客人在家里长期住下去。有一天,吃过晚饭以后,格里高力回到自己屋里,听到有说话声。女主人用恨得尖起来的声音问:

  “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呀?”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主人用低低的粗嗓门儿反问道。

  “你什么时候把这个吃白饭的打发走呀?”

  “住嘴!”

  “我就要说说!咱们的粮食只剩一点点儿了,可是你还要养着这个罗锅子鬼,天天给他吃给他喝。我问你,这要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呀?万一村苏维埃知道了呢?要杀咱们的头,孩子们就要成孤儿了!”

  “住嘴吧,阿芙多济娅!”

  “我就是要说说!咱们有孩子呀!咱们的粮食不到二十普特了,可是你还要把这个吃白饭的养在家里!他是你的什么人?是亲兄弟?是亲家公?还是干亲?他和你不沾亲,也不带故!一百竿子也打不着,可是你要养活他,给他吃,给他喝。哼,你这秃鬼!住嘴吧,别吓唬我了,要不然我明天就上苏维埃去,就说你在家里养着一朵好花儿!”

  第二天,主人走进格里高力的屋里,望着地面,说: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不管你怎样见怪,我再也不能留你住下去了……我很尊敬你,去世的令尊我也认识,也很尊敬他,但是我现在实在很难养活你这个吃闲饭的……再说我也怕政府知道你在这儿。你随便上哪儿去吧。我还有家小呢。我不愿意为了你掉脑袋。多多担待吧,行行好,请你离开我家吧……”

  “好吧,”格里高力很干脆地说,“谢谢你,谢谢你的招待。你的一切我都要感谢。我也看出来,你很为难,但是我又上哪儿去呀?我真没有路走了。”

  “随你到哪儿吧。”

  “好的,我今天就走。阿尔塔蒙·瓦西里耶维奇,多多拜谢了。”

  “不必了,不值得谢。”

  “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也许我以后有机会报答你。”

  主人很感动,拍了拍格里高力的肩膀,说:

  “别说这种话了!依着我,你再住两个月也行,可是我老婆这该死的娘们儿不肯,天天和我吵!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我是哥萨克,你也是哥萨克,咱们都反对苏维埃政府,所以我还要帮助你:你今天就上红莓村去吧,那儿有我的一位亲家,他会收留你的。你就说我说的:阿尔塔蒙叫他收留你,只要他还有饭吃,叫他当亲儿子养活你。以后我再酬谢他。不过你今天就要离开我家。我再也不能多留你了,老娘们儿吵得实在心烦,另外我也怕村苏维埃知道了……你住了一些日子,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也行了。我的脑袋也值钱呀……”

  深夜,格里高力从村子里走了出来,还没有走到冈头上的风车跟前,就有三个骑马的人,好像从地里钻出来似的,一下子把他拦住:

  “站住,狗崽子!你是什么人?”

  格里高力心里哆嗦了一下。他一声不响地站了下来。跑是没有用的。路旁连一道沟、一丛树棵子都没有,田野上空空荡荡,光秃秃的。他连两步都跑不出去。

  “是共产党吗?回去,你妈的别找死!喂,快点儿!”

  另一个人骑着马朝格里高力身上冲来,喝道:

  “手举起来!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抽出来,要不然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把手从军大衣口袋里抽出来,他还没有完全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以及这拦住他的是些什么人,就问道:

  “上哪儿去?”

  “上村子里去。向后转。”

  一个骑马人押着他往村子里走去,另外两个人在牧场上走了开去,上了大道。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走着。等到走上路,他放慢了脚步,问道:

  “请问,大哥,你们是什么人?”

  “走吧,走吧,别说话!把手放到背后来,听见吗?”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照着做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真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呀?”

  “是正教徒。”

  “我也不是旧教徒。”

  “噢,那你就高兴高兴吧。”

  “你把我送到哪儿去?”

  “去见首长。走吧,你这坏小子,要不然我把你……”押送的人用刀尖轻轻地戳了戳格里高力。磨得锋利的冰凉的钢刀尖恰好戳在格里高力那大衣领子和皮帽子之间的光脖子上,一阵恐怖的感觉在他心中一闪,接着就换成无可奈何的愤怒心情。他提起领子,侧眼看了看押送的人,咬着牙说:

  “别胡闹!听见吗?要不然我把你这玩意儿夺过来……”

  “走,坏小子,别说话!我叫你夺夺看!把手背到后头!”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走了几步,后来又说:

  “我不说就不说,你别骂人。别以为自己真了不起……”

  “别回头!”

  “我没有回头。”

  “住嘴,走快点儿!”

  “是不是可以快跑呢?”格里高力一面拂着落在眉毛上的雪花,一面问道。

  押送的人一声不响地把马一夹。因为出汗和夜间潮湿变得水漉漉的马胸膛一下子撞到格里高力的脊梁上,一只马蹄子噗唧一声踩进他脚边的水雪里。

  “你慢点儿!”格里高力一面用手抓住马鬃,站稳身子,一面喊道。

  押送的人把马刀举得和脑袋平了,低声说:

  “你给我走,狗东西……别说话,要不然我就不用把你送去了。我要杀你很方便。住嘴,一句话也不许说!”

  他们都一声不响地来到村边上。押送的人在村边一户人家门前勒住马,说:

  “就进这个门去。”

  格里高力走进敞着的大门。院心里是一座高大的铁皮顶房子。不少马在敞棚下打着响鼻,大声嚼着草料。台阶边站着五六个全副武装的人。押送的人把刀插进鞘里,一面翻身下马,一面说:

  “进屋里去,上了台阶一直往前走,左手第一个门。走吧,别东张西望,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日你奶奶!”

  格里高力慢慢踏着台阶往上走。站在栏杆边的一个头戴布琼尼式军帽、身穿骑兵长大衣的人问道:

  “怎么,是抓来的吗?”

  “是抓来的,”那个押送的人用格里高力已经熟悉的沙哑嗓门儿很不高兴地回答说,“在风车旁边抓来的。”

  “是党支部书记,还是别的什么人?”

  “谁他妈的知道,反正是个坏家伙,究竟是什么人,等会儿就知道了。”

  “要么这是土匪,要么这是维奥申的肃反人员用的计策,故意装的。完了!糊里糊涂地完了。”格里高力想着,故意在过道里磨蹭起来,要集中思想考虑一下。

  开了门以后,他头一个看到的是佛明。佛明坐在桌边,周围站着很多格里高力不认识的、身穿军服的人。床上堆着不少军大衣和皮袄,大板凳上并排靠着好几支卡宾枪;大板凳上还乱七八糟地堆着马刀、子弹袋、挂包和马鞍袋。人身上、军大衣上、武器装备上都散发着浓浓的马汗气味。

  格里高力摘下帽子,低声说:

  “你们好啊!”

  “麦列霍夫呀!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咱们又见面了!你这是打哪儿来?把衣服脱了,请坐吧。”佛明站了起来,伸着一只手,走到格里高力跟前。“你怎么逛荡到这儿来了?”

  “我来有事。”

  “什么事?你逛的可真远呀……”佛明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格里高力。“你照实说吧,是在这儿躲难,是不是?”

  “是这样。”格里高力很勉强地笑着回答说。

  “我的弟兄们在哪儿抓住你的?”

  “在村外。”

  “你上哪儿去?”

  “随便走走……”

  佛明又仔细看了看格里高力的眼神,笑了起来。

  “我看出来,你是以为我们抓住你,要把你送到维奥申去,是吗?不会的,老弟,那条路我们也不走了……你别怕!我们不给苏维埃政府当差了。跟它分家了……”

  “离婚啦。”一个在炉边抽烟的不算年轻的哥萨克低声说。

  坐在桌边的一个人大声笑了起来。

  “有关我的事儿,你一点儿也没有听说吗?”佛明问道。

  “没有。”

  “好吧,请坐,咱们来谈谈。给咱们的客人端菜汤和肉上来!”

  格里高力对佛明的话一句也不相信。他脸色煞白,态度镇静,脱掉大衣,在桌边坐了下来。他很想抽烟,但是想起已经有两天没有烟丝了。

  “有烟吗?”他问佛明。

  佛明很殷勤地递过一个皮烟盒来。佛明看到格里高力的手指头在拿纸烟的时候还轻轻哆嗦着,他的嘴唇又在波浪式的红胡子底下笑了笑。

  “我们起事反对苏维埃政府啦。我们支持老百姓,反对征集余粮,反对委员们。他们愚弄了我们很久,现在我们要叫他们尝尝滋味了。你明白吗,麦列霍夫?”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他抽起烟来,急急忙忙地一连抽了好几口。他的头有点儿晕了,并且觉得有些恶心。最近这一个月来,他吃的饭食很差,现在他才感觉出,近来他的身体太弱了。他掐灭了纸烟,狼吞虎咽地吃起东西来。佛明简单地谈了谈起事的经过,谈了谈头些天在州里到处跑来跑去的情形,把自己的流窜说成是“进军”。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听着,吞着面包和没有炖烂的肥羊肉,几乎连嚼都不嚼。

  “你出来过瘦了。”佛明亲热地笑着说。

  格里高力一面打着饱嗝,一面嘟哝说:

  “又不是在丈母娘家里嘛。”

  “这话不错。那你就下劲儿吃吧,多吃点儿,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们这些东家可不小气。”

  “谢谢。现在我要抽烟了……”格里高力接过递给他的纸烟,走到放在板凳上的铁锅跟前,掀开木盖子,舀了一碗水。水很凉,而且有点咸味儿。吃得饱饱的格里高力大口大口地喝了两大碗水,这才有滋有味地吸起烟来。

  “哥萨克们并不十分欢迎我们,”佛明往格里高力跟前坐了坐,继续说,“去年暴动的时候他们挨打挨怕了……不过,愿意干的人还是有的。已经有四十来个人参加了。但是我们要的不是这一点点儿。我们要把全州都发动起来,还要叫邻近的霍派尔州和大熊河口州都支持我们。到那时候我们再和苏维埃政府好好地谈谈!”

  桌子周围一些人在大声说话。格里高力一面听佛明谈话,一面偷偷地打量他的伙伴们。一个熟识的人也没有!他仍然不相信佛明的话,以为佛明是故弄玄虚,为了小心起见,没有做声。但老是不做声也不行。

  “佛明同志,如果你说的这些都是真话,那你们究竟想怎样呢?想发动新的战争吗?”格里高力竭力克制着涌上来的睡意,问道。

  “这话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嘛。”

  “要推翻政府吗?”

  “是的。”

  “要建立什么样的政府呢?”

  “建立哥萨克自己的政府!”

  “自选乡长、村长吗?”

  “噢,乡村长的事,多少等一等再说。反正老百姓选什么样的,就成立什么样的。不过这事还不用着急,再说,政治方面的事我也是外行。我是一个军人,我的任务是消灭那些委员和共产党员,有关政府的事,让我的参谋长卡帕林给你说说。这事儿他很内行。他这个人很聪明,很有学问。”佛明朝格里高力俯下身来,小声说:“他是以前沙皇军队里的一位上尉。这会儿在上房里睡着呢,有点儿病,恐怕是不大习惯,我们天天在行军呀。”

  过道里响起嚷嚷声、脚步杂沓声、呻吟声、不太高的闹声和压低了的吆喝声:“把他宰了!”桌子周围的说话声一下子就停了。佛明警觉地朝门口看了看。有人一下子把门推开。一团白色的水汽贴着地面涌进屋里来。一个身体魁梧、没戴帽子、身穿绗得密密的草绿棉袄、脚穿灰毡靴的人,因为背上被人猛地一捣,身子向前倾着,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冬的一声,肩膀撞在炉壁上。在关上门之前,有人在过道里高高兴兴地喊道:

  “又抓来一个!”

  佛明站了起来,勒了勒军便服上的皮带。

  “你是什么人?”他威风凛凛地问道。

  穿棉袄的人喘着粗气,用手摸了摸头发,想舒展舒展两个肩膀,但是疼得皱起眉头。他的脊梁骨被一样重东西,大概是枪托子,捣得很疼。

  “你怎么不说话?舌头掉了吗?我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红军。”

  “哪一部分的?”

  “第十二征粮团的。”

  “哈哈,这可太巧了!”坐在桌边的一个人笑着说。

  佛明继续盘问: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是拦阻部队……派我们来……”

  “明白了。你们有多少人在这个村子里?”

  “十四个人。”

  “其余的人在哪儿?”

  红军不做声了,很费劲儿地张开嘴。他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咕咕响了几下,一股细细的鲜血从左嘴角流到下巴上。他用手擦了擦嘴唇,看了看手掌,在裤子上把手擦了擦。

  “你们那个坏家伙……”他吞着血,用咕噜咕噜的声音说,“把我的肺打坏了……”

  “没事儿!我们来给你治治!”一个矮墩墩的哥萨克从桌旁站起来,朝其余的人挤着眼睛,用嘲弄的口气说。

  “其余的人在哪儿?”佛明又问了一遍。

  “跟着车队上叶兰镇去了。”

  “你是哪儿的?什么地方人?”

  红军用眨动得非常快的蓝眼睛看了佛明一眼,把一团血块子吐在脚底下,已经是用清脆、响亮的粗嗓门儿回答说:

  “普斯科夫省的。”

  “普斯科夫人、莫斯科人……我们都听说过……”佛明用嘲笑的口气说。“伙计,你跑这么远来抢别人的粮食呀……好,就谈到这儿吧!我们怎么处置你呢,嗯?”

  “应该把我放了。”

  “你真是个天真的小伙子……弟兄们,咱们是不是真的把他放了呢?你们觉得怎样?”佛明暗暗笑着,转脸向坐在桌边的人问道。

  一直在仔细观察着这一切的格里高力,看到一张张风尘仆仆的褐色的脸上隐隐露出会意的笑容。

  “叫他在咱们这儿干上两个月,然后再放他回家去看老婆。”佛明手下的一个人说。

  “你是不是真的在我们这儿干干呢?”佛明问道;他想忍住笑,可是怎么都忍不住。“我们给你马,给你鞍,还给你一双新的高筒靴子,把你的毡靴换下来……你们的首长给你们的穿戴太差了,这能算是靴子吗?外面已经化冻了,可是你还穿毡靴呢。给我们干干,好吗?”

  “他是庄稼佬,出娘胎以来还没有骑过马呢。”一个哥萨克故意用尖细的声音怪腔怪调地说。

  红军战士没有做声。他背靠在炉壁上,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打量着大家。他时不时地疼得皱一皱眉头,有时候呼吸困难,就微微张一张嘴。

  “你留在我们这儿,还是怎样?”佛明又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吗?”佛明把眉毛扬得高高的,用手捋了捋胡子。“我们是维护劳动人民的战士。我们反对委员和共产党的压迫,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这时候格里高力忽然看见红军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原来你们是这样的人……可是我还在想:这是一些什么人呢?”俘虏笑了笑,露出血糊糊的牙齿,他说话的神气,好像听到了新鲜事儿又惊又喜,但是他的口气中却另有一种意味,使大家都警觉起来。“依你们说,你们是维护人民的战士,是吗?噢,噢。可是依我们说,你们不过是土匪。想叫我给你们干吗?哼,你们真会开玩笑!”

  “我看你呀,你也是个挺有趣的小伙子嘛……”佛明眯缝起眼睛,简短地问道:“是共产党员吗?”

  “不是,我哪儿够呀?我是非党的战士。”

  “不像。”

  “实在话,我是非党的战士!”

  佛明咳嗽了两声,转身朝着桌子。

  “丘玛柯夫!把他干掉。”

  “你们杀我算不了英雄,一点也没有用。”红军小声说。

  没有人答腔。丘玛柯夫是一个矮墩墩的漂亮哥萨克,穿一件英国式的皮坎肩。他很不高兴地站了起来,抿了抿往后梳得已经够平的淡黄色头发。

  “我都讨厌干这种事儿了,”他从放在板凳上的一堆马刀中抽出自己的马刀,一面用大拇指试着刀刃,一面提起精神说。

  “不一定亲自动手,告诉外面的弟兄们就行了。”佛明说。

  丘玛柯夫冷冷地把红军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说:

  “在前头走吧,伙计。”

  红军离开炉子,弯下腰,慢慢朝门口走去,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潮湿的毡靴印子。

  “上这儿来,也不把脚擦一擦!来一趟,给我们留下这么多脚印子,弄得这么脏……老弟,你真是太邋遢了!”丘玛柯夫装出很不满意的样子说着,跟着俘虏朝外走去。

  “告诉他们,叫他们把他带到胡同里或者场院上。别在院子里干,要不然房东会生气的!”佛明在后面对着他们喊道。

  佛明走到格里高力身边,挨着坐了下来,问道:

  “我们审判干脆吗?”

  “很干脆。”格里高力避开他的目光,回答说。

  佛明叹了一口气。

  “什么记录也用不着。现在就应该这样。”他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是台阶上响起冬冬的脚步声,有人喊叫,又砰的响了一枪。

  “外面他妈的怎么回事儿?”佛明烦躁地叫道。

  一个坐在桌边的人跳了起来,一脚把门踢开。

  “外面怎么一回事儿?”他朝黑暗中叫道。

  丘玛柯夫走了进来,很带劲儿地说:

  “这家伙真够机灵的!日他奶奶!他从顶上头一级台阶上往下一跳,就跑起来。只好浪费一颗子弹。弟兄们正在结果他呢……”

  “叫他们把他从院子里拖到胡同里。”

  “我已经说过了,亚可夫·叶菲莫维奇。”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后来有人压制着哈欠,问道:

  “丘玛柯夫,天气怎么样?外面放晴了吗?”

  “有云彩。”

  “要是下一阵雨,就能把残雪冲干净了。”

  “你要雨干什么?”

  “我倒不是要雨,是不喜欢在烂泥里走。”

  格里高力走到床前,拿起自己的帽子。

  “你上哪儿去?”佛明问。

  “去解解手。”

  格里高力来到台阶上。从云彩里钻出来的月亮放射着朦胧的月光。宽敞的院子、一座座棚子的顶、一棵棵直指天空的光秃秃的金字塔形的白杨树、一匹匹披着马衣站在拴马桩边的马——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幻影般的淡蓝的夜色中。在离台阶几丈远的地方,躺着被杀死的红军,脑袋泡在熠熠闪光的融雪水洼里。有三个哥萨克在死人身边弯着腰,小声说着话儿。不知他们在死人身边干什么。

  “他还喘气哩,真的!”一个哥萨克懊恼地说。“你这不中用的家伙,怎么搞的?我对你说,要往脑袋上砍嘛!唉,真是饭桶!”

  一个声音沙哑的哥萨克,也就是押送格里高力的那一个,回答说:

  “快死了!打几个响嗝就完了……你把他的头提起来嘛!怎么也脱不下来。抓住头发往上提,这就对了。好,现在提好别动。”

  水洼里的水哗啦响了一声。站在死人旁边的一个人直起身子。那个哑嗓门儿的家伙蹲在地上,哼哧着,在剥死人的棉袄。过了一会儿,他说:

  “是我手气不好,所以他一下子死不了。以前我在家里杀猪……你提好嘛,别松手!噢,妈的!……嗯,以前我杀猪,把喉咙管全割断,一直割到颈窝里,可是该死的猪还要站起来,满院子乱跑。一跑就跑上老半天!浑身都是血,可还是又跑又哼哼。气都不能喘了,可还是死不了。这都是因为我手气不好。好了,放下吧……还在喘气吗?真是怪事。我差不多都砍到脖子根了嘛……”

  另外一个哥萨克伸开两条胳膊,把从红军身上剥下来的棉袄抻开,说:

  “左边沾上血了……黏糊糊的,呸,真糟糕!”

  “能洗掉。这又不是猪油。”那个哑嗓门儿的哥萨克心安理得地说过这话,又蹲了下去。“洗洗或擦擦都行。不碍事。”

  “你怎么,还想剥他的裤子吗?”原来那个提头发的哥萨克很不满意地问道。

  那个哑嗓门儿的哥萨克不客气地说:

  “你要是着急的话,就去看看马吧,我们这儿不要你也行!总不能让东西白白丢掉吧?”

  格里高力猛地转过身来,朝屋里走去。

  佛明用迅速的、探询的目光迎住他,站起身来。

  “咱们到上房里谈谈吧,这儿太嘈杂了。”

  宽敞的上房里烧得很暖和,有老鼠屎气味,还有大麻籽气味。一个不算高大、身穿草绿制服的人,摊开四肢睡在床上。他那稀稀的头发乱蓬蓬的,粘了一层细毛和小小的羽毛。他一边腮紧紧贴在肮脏的、只剩下芯子的枕头上。一盏挂灯照着他那很久没有刮过的苍白的脸。

  佛明推醒了他,说:

  “起来吧,卡帕林,咱们有客人来了。这是咱们的人——格里高力·麦列霍夫,以前的中尉,你来认识认识。”

  卡帕林从床上耷拉下腿来,用手搓了搓脸,爬了起来。他微微弯着腰握了握格里高力的手,说:

  “欢迎欢迎。我是卡帕林上尉。”

  佛明很殷勤地推给格里高力一把椅子,自己坐在大柜子上。他大概从格里高力的脸上看出来,杀害红军使格里高力心里很不痛快,所以就说道:

  “你不要以为,我们对待所有的人都这样狠。这是个怪物嘛,是征粮队的嘛。对于这些人和各种各样的委员我们是不能放过的,对其余的人我们是很宽大的。比如说,我们昨天抓住三个民警,把他们的马、马鞍和武器留下来,把人都放走了。杀死他们有他妈的什么意思?”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他把两手放在膝盖上,想着心事,就像在梦里一样听着佛明说话:

  “……我们眼下就这样打着,”佛明继续说,“我们想无论如何把哥萨克们发动起来。我们听说,到处都在打仗。在西伯利亚,在乌克兰,甚至在彼得格勒,到处都有起事的。有一个要塞里的整个舰队都起事了,那个要塞叫什么名字来着?……”

  “是在喀琅施塔得。”卡帕林提醒说。

  格里高力抬起头来,用没有表情、好像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了佛明一下,就把目光移到卡帕林身上。

  “来,抽烟吧,”佛明递过烟盒来,“就是说,已经把彼得格勒拿下来了,正在向莫斯科进军呢。到处都打得很热闹!咱们也不能一点不动啊。咱们要把哥萨克发动起来,推翻苏维埃政府,将来如果有士官生帮助咱们,那咱们就百事如意了。让他们那些有学问的人来建立政府吧,咱们辅佐他们。”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麦列霍夫,你以为怎样:如果士官生从黑海那边打过来,咱们就和他们会师,能不能因为咱们首先在后方起事,将功折罪呢?卡帕林说,一定可以折罪。比如说,还要因为我在一九一八年带领二十八团离开前线,又给苏维埃政府干了两年,再来找我的麻烦吗?”

  格里高力不由地笑了笑,心里想:“原来你真正操心的是这个!虽然人很蠢,可是真狡猾……”佛明等着回答。看样子,他还实在担心这个问题呢。格里高力很勉强地说:

  “这事儿一两句话是说不清的。”

  “当然,当然,”佛明高高兴兴地附和说,“我这是随便说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咱们是要行动起来,消灭后方的共产党。咱们不管怎样都不能叫他们过安稳日子!他们叫步兵坐上大车,想追赶咱们呢……叫他们试试看吧。等到他们把马队调来,咱们已经把全州闹翻过来啦!”

  格里高力又看着自己的脚底下,想着。卡帕林道过歉,躺到床上去了。

  “我太累了。咱们行起军来像疯子一样,觉睡得太少了。”他无精打采地笑着说。

  “咱们也该睡了。”佛明站起来,把一只沉甸甸的手搭在格里高力的肩膀上。“好样儿的,麦列霍夫,幸亏你听了当时我在维奥申说的话!你那时候如果不躲起来,就倒霉了。这会儿恐怕要躺在维奥申的雪堆里,连指甲都烂掉了……这种事儿我看得比什么都清楚。嗯,你拿的是什么主意呢?你说说吧,咱们也要睡觉了。”

  “说什么呢?”

  “是不是跟我们一块儿干呀?总不能在别人家里躲一辈子嘛。”

  格里高力知道他要提这个问题。他必须选择选择:要么继续在各个村子里流浪,过着吃不饱、无家可归的日子,愁闷得要死,还要时时担心主人向政府报告;要么到政治局去自首;要么就跟着佛明干。于是他选择好了。他这天晚上第一次正对着佛明的眼睛看了看,似笑非笑地笑着说:

  “我现在挑选,就像童话里的英雄一样:往左边走,就会失掉马;往右边走,就会被杀死……就是这样:三条路,没有一条好路……”

  “你还是正正经经挑选一下吧。童话咱们以后再讲。”

  “无路可走呀,就这样选定了吧。”

  “怎么样?”

  “加入你的匪帮吧。”

  佛明很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咬了咬胡子。

  “你别提这种外号吧,这怎么是匪帮?这是共产党给咱们的外号,你可不应该这样说。咱们就叫起义军,又简单,又明白。”

  他的不高兴很快就过去了。他见格里高力下定了决心,显然是非常高兴的,而且他简直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心情;他兴奋得搓着两手说:

  “咱们兴旺起来啦!你听见吗,上尉?麦列霍夫,我给你一个排,如果你不愿意带一个排,就和卡帕林一起掌管司令部里的事。我把我的马送给你,我还有一匹备用的马呢。”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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