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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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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天亮前,有点儿霜冻。水洼里结了灰白色的薄冰。雪变硬了,咯吱咯吱响起来。在没有践踏过的亮闪闪的雪地上,马蹄留下一个个模模糊糊、慢慢在下陷的圆印子;在昨天的暖气把雪舔掉了的地方,那露出来的铺着去年的枯草的土地,只是在马蹄下微微向下凹一凹,并且在向下凹的时候,轻轻地冬冬响着。

  佛明的队伍在村外排成行军纵队。在远远的大路上,晃悠着派到前面去的先头侦察队的六名骑兵。

  “你瞧瞧我的队伍吧!”佛明骑马走到格里高力跟前,笑着说。“领着这样的弟兄们,什么人他妈的都不在话下!”

  格里高力打量了队伍一眼,心里很感慨地想:“你要是带着这些人马遇上我带的那个布琼尼的骑兵连,有半个钟头我们就能把你们砍成肉酱!”

  佛明用鞭子指了指,问道:

  “他们的样子怎么样?”

  “他们砍杀俘虏很有本事,剥死人衣服也有两下子,可是他们打仗怎么样,我还不知道呢。”格里高力冷冷地回答说。

  佛明在马上转过身去背着风,把纸烟点着了,又说:

  “到打仗的时候你就看看他们吧。我的人都是当过多年兵的,打仗也不含糊。”

  六辆双套马车载着子弹和粮食排在纵队当中。佛明跑到前面,下令开动。到了冈头上,他又来到格里高力跟前,问道:

  “喂,我的马怎么样?听使唤吗?”

  “是一匹好马。”

  他们马镫挨着马镫,并排走了很久,后来格里高力问道:

  “你不打算上鞑靼村去吧?”

  “想家了吗?”

  “很想回去看看。”

  “可能也要去。现在我想到旗尔河上去转一转,鼓动鼓动哥萨克们,叫他们行动起来。”

  但是各地的哥萨克们都不怎么愿意“行动”……几天的工夫,格里高力就看清了这一点。每当占领一个村庄或市镇,佛明都要下令召开群众大会。多数是他在大会上发言,有时候卡帕林代替他发言。他们号召哥萨克们拿起武器,大谈“苏维埃政府强加在庄稼人身上的沉重负担”,又说什么:“如果不把苏维埃政府推翻,一定会彻底倾家荡产。”佛明说得不像卡帕林那样漂亮,那样有条理,但是他说得很通俗,哥萨克们容易懂。他结束讲话照例都是用同样几句背熟了的句子:“我们从今天起,就取消强加给你们的余粮征集制了。你们再也不用把粮食运到收粮站去了。不必再去养活那些吃白饭的共产党了。他们吃你们的粮食都吃肥了,但是这些外来佬完蛋了。你们都是自由的人啦!拿起枪来,拥护我们的政府吧!哥萨克,乌拉!”

  哥萨克们都看着地面,愁眉苦脸,一声不响;可是妇女们却拼命地嚷嚷。一句句尖刻的问话、一声声恼怒的喊叫乱纷纷地从密密层层的妇女群里飞出来:

  “你的政府很好,你给我们弄肥皂来了吗?”

  “你把你的政府挂在哪儿呀,捆在鞍后皮带上吗?”

  “你们又吃谁的粮食呢?”

  “大概你们要挨门挨户去讨饭吧?”

  “他们有刀。他们连问也不用问就把鸡脑袋剁掉啦!”

  “不送粮食那怎么行呢?你们今天在这儿,到明天就是带上狗也找不到你们了,要我们倒霉吗?”

  “不叫我们的男人跟着你们走!你们要打仗,就自个儿打吧!”

  妇女们往往还要恶狠狠地喊许多别的话;打了几年仗,她们对什么都信不过了,就害怕再打仗,死死地抓住自己的丈夫,再也不肯放手。

  佛明满不在乎地听着她们乱嚷嚷,知道她们嚷嚷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等到安静下来,就又对哥萨克们说话。这时候哥萨克们便干脆而又慎重地回答说:

  “佛明同志,不要强迫我们吧,我们打仗打够了。”

  “我们在一九一九年暴动过,已经尝过滋味啦!”

  “没有本钱暴动,暴动也没有意思了!眼下不必要了。”

  “快到种地的时候了,不能打仗了。”

  有一次,后排里有人喊道:

  “你现在说得真甜呀!一九一九年我们起事的时候,你在哪儿来着?”

  格里高力看到,佛明的脸变了颜色,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有说。

  头一个星期,佛明在大会上听到哥萨克们反驳他,听到他们干脆利落地拒绝响应他的号召,总的来说他还能沉住气;就是听到妇女们叫喊和咒骂,他也不动火。他常常暗暗笑着,很自信地说:“没什么,我们总会把他们说服的!”可是等到看清楚哥萨克群众绝大多数都是反对他的以后,他对参加大会的人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他说话的时候,连马也不下,而且与其说是劝说,不如说是恐吓了。不过结果仍然和以前一样:他想依靠的哥萨克们,一声不响地听过他的讲话,又一声不响地散了开去。

  在一个村子里,他讲过话以后,有一个哥萨克妇女出来答话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肥胖、骨架子十分宽大的寡妇,说起话来声音几乎像男子一样粗大,而且像男子那样又急促又猛烈地挥舞着两条胳膊。她那一张老大的麻子脸上满是恶狠狠的怒气,那向外翻的大嘴唇一直在撇着,轻蔑地笑着。她用红肿的手指头指着像石头一样呆坐在马上的佛明,她那一句句尖刻的话几乎就像喷出来的一样:

  “你在这儿捣什么乱?你想把我们的哥萨克推到哪儿,推到哪儿的火坑里去?打这种该死的仗,我们妇女变成寡妇的还少吗?孩子们变成孤儿的还少吗?你想再叫我们遭殃吗?鲁别仁村怎么出了你这样一个救世皇帝呀?你顶好还是把家里料理料理,别再让家里破落下去,然后再来教训我们怎样过日子,要什么样的政府、不要什么样的政府吧!要不然你老婆在家里当牛当马就没有头啦,这我们很清楚!你还到处抖威风,骑着马跑来跑去,鼓动老百姓造反呢。看看你自己家里,房子要是没有风撑着的话,早就倒掉啦。倒是教训起我们来啦!你怎么不说话呀,红胡子丑鬼,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人群里咝咝地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像微风一样咝咝地响了一阵子,就没有声音了。佛明左手放在鞍头上,慢慢拨弄着马缰,因为憋着火气,脸憋得发了青,但是他没有说话,在脑子里寻思着摆脱这种尴尬局面的适当办法。

  “你这个政府算什么东西,你叫人支持它什么?”说得上了劲儿的寡妇又气冲冲地说。

  她双手叉腰,扭着大屁股慢慢朝佛明走来。哥萨克们都掩藏着笑容,垂下笑眯眯的眼睛,纷纷给她让路。他们就像要让出个圈子跳舞一样,你推我挤,朝四面退了退……

  “你的政府除了你,什么也剩不下。”寡妇用低低的粗嗓门儿说。“你的政府就拖在你屁股后头,在一个地方连一个钟头都呆不住!‘今天骑在马上神气,明天就成一摊烂泥!’你就是这样,你的政府也是这样!”

  佛明使劲用腿夹了夹马的两肋,马朝人群里冲去。人群朝四面退去。在老大的圈子当中只剩了寡妇一个人。她是见过各种各样世面的,因此她十分镇定地望着佛明那龇牙咧嘴的马,望着佛明那气得煞白的脸。

  佛明一面驱马往她身上撞,一面高高地举起了鞭子。

  “住嘴,麻脸畜生!……你干吗在这儿造谣惑众?!”

  龇牙咧嘴、仰得高高的马头就在这个毫不畏惧的寡妇的头顶上。一团淡绿色的唾沫从马嚼子上飞下来,落在寡妇的黑头巾上,又从头巾上流到腮上。寡妇用手擦了擦,向后退了一步。

  “你能说话,我们就不能说话吗?”她用放射着怒火的滚圆的眼睛盯着佛明,大声叫道。

  佛明没有打她。他摇晃着鞭子,吼道:

  “你这个赤化的坏娘们儿!我要治治你的糊涂劲儿!我马上叫人撩起你的裙子,用通条抽你一顿,你一下子就老实了!”

  寡妇又向后退了两步,突然转身背朝着佛明,弯下腰去,把裙子撩了起来。

  “你没见过这玩意儿吧,吹大牛的好汉?”她喊叫了两句,又十分麻利地站直了身子,转过脸朝着佛明。“打我呀?!要打人呢?!你还不够格!……”

  佛明狠狠地啐了一口,勒了勒缰绳,想勒住直往后倒退的马。

  “住嘴,不生驹的骒马,你嫌你身上的肉太多了吧?”他大声说着,拨转马头,竭力要保持住脸上的威严表情,却怎么也保持不住。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佛明手下一个人,想给首长挽回面子,跑到寡妇跟前,抡起卡宾枪托子,但是有一个比他高两个头的彪形大汉用宽宽的胸膛护住了寡妇,轻轻地、然而语气很重地说:

  “别动!”

  又有三个村里的人走过来,把寡妇推到后面。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头发蓬乱的,小声对佛明手下那个人说:

  “干吗打起人来啦,嗯!打老娘们儿不算本事,你有本事到冈头上施展施展去,跟老娘们儿斗,不算英雄好汉……”

  佛明一步一步地退到篱笆跟前,在马镫上站起身子。

  “哥萨克们!你们好好地想想吧!”他对着慢慢散去的人群叫道。“现在我们好言好语劝你们,可是过一个星期我们再回来,话就是另一样说法了!”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快活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勒着在原地直蹦的马,喊道:

  “我们不是胆小鬼!你们别拿这些老娘们儿的那个……(接着做了几个猥亵的表情)来吓唬我们吧!麻脸的和各种各样的娘们儿我们都见过!等我们回来,要是你们没有人自愿参加我们的队伍,那我们就强制所有的年轻哥萨克都参加。你们就记住吧!我们没有工夫跟你们客气、赔你们的小心了!”

  停了一会儿,人群里响起笑声和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佛明依然在笑着,发出口令:

  “上马!……”

  格里高力因为憋着笑,憋得脸红红的,夹了夹马,朝自己的一排人跑去。

  佛明的队伍在泥泞的道路上拉成一条线,爬上山冈,已经看不见这个很不好客的村庄了,可是格里高力还不时地笑上一阵子,心里想:“好就好在我们哥萨克都是快活人。开玩笑的时候比愁眉苦脸的时候多得多,要是什么事都那么当真,过这种日子早就该上吊了!”他这种愉快心情保持了很久,直到休息的时候,他才又担心又痛苦地想,看样子哥萨克是发动不起来了,佛明的一切打算注定非失败不可了。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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