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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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二天,割草的就从田野上回来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决定吃过午饭就开始去拉干草。杜尼娅把牛牵到河边去饮,伊莉尼奇娜和娜塔莉亚就忙着摆饭。
妲丽亚最后一个上桌子,坐在尽边上。伊莉尼奇娜在她面前摆了一小钵子菜汤、一把调羹和一块面包;其余的人喝的菜汤,还像往常一样,盛在一个公用的大钵子里。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惊讶地看了老伴儿一眼,拿眼睛瞟着妲丽亚的钵子,问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为什么要单独给她盛一钵子?怎么,她不信咱们的教了吗?”
“你少管闲事!吃你的吧!”
老头子用讥笑的目光看了妲丽亚一眼,笑着说:
“啊哈,我明白了!她一得了奖章,就不愿意吃大锅饭啦。妲什卡,你怎么,觉得我们不配和你合用一个钵子喝汤了吗?”
“不是不配,是不行。”妲丽亚沙哑地回答说。
“那又为什么?”
“我喉咙疼。”
“喉咙疼又有什么?”
“我上镇上去,大夫对我说,吃饭的家伙要分开。”
“我的喉咙也疼过,我也没有分开,托老天爷的福,我的病也没有传染给别人。你这病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妲丽亚的脸一下子白了,她用手擦了擦嘴,就放下调羹。老头子问来问去,把伊莉尼奇娜惹火了,她朝他吆喝道:
“你干吗和老娘们儿缠个没完?连吃饭都叫人吃不安生!就像苍耳子儿,粘到身上扯都扯不掉!”
“我怎么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呼呼地嘟哝说。“你们胀破肚子,也没有我的事。”
他气得把满满一调羹热菜汤往嘴里一倒,烫得嘴生疼,他把汤一齐吐到大胡子上,恶狠狠地嚷道:
“你们这些该死的,连饭都不会摆啦!刚从火上拿下来的汤,怎么能端上桌子?!”
“吃饭的时候少说点儿话,就不会烫着嘴啦。”伊莉尼奇娜挖苦他说。
杜尼娅看到父亲红着脸从大胡子里往外剔白菜和土豆块儿,差一点儿扑哧笑出来,只是因为别人的脸色都很严肃,她也就憋住了,并且把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很怕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吃过午饭以后,老头子和两个儿媳妇赶着两辆大车去拉干草。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长长的叉子把一捆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往车上挑,娜塔莉亚就在车上接,往车上装。她和妲丽亚一块儿赶着车往回走。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已经赶着两头脚步矫健的老牛远远走到前面去了。
太阳眼看就要落到山冈后面去。在割过了草的草原上,苦蒿气味到黄昏时候益发浓了,但是比较柔和,比较清爽了,已经不像中午时候那样使人气闷。炎热消失了。两头牛高高兴兴地走着,牛蹄子在夏季道路上蹚起的一股股淡淡的灰尘升起又落下,落在道旁的驴蓟草丛里。开着深红色花儿的驴蓟像一团团的野火。丸花蜂在上面嗡嗡地飞着。几只凤头麦鸡咯咯叫着,朝远处一口草原水塘飞去。
妲丽亚两手托着腮,趴在摇摇晃晃的大车上,偶尔看看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正望着落日在沉思;她那安详而干净的脸上闪烁着红铜色的霞光。“娜塔莉亚好福气呀,又有丈夫又有孩子,什么也不缺,家里人又喜欢她,可是我呀,成了一个没人要的人啦。就是死了,也没有人叹一声。”妲丽亚心里想着,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要叫娜塔莉亚伤伤心,叫她也痛苦一下子。为什么就该她妲丽亚一个人灰心绝望,就该她一个人无休无尽地想她的已经完蛋的一生,而且这样痛苦难熬呢?她又匆匆看了娜塔莉亚一眼,便竭力以推心置腹的口吻说:
“娜塔莉亚,我想向你认个错儿……”
娜塔莉亚没有立即答腔。她望着落日,想起很久以前,她还是格里高力的未婚妻的时候,格里高力有一次来看她,她把他送到大门外,那时候也是太阳正要落山,西方天空一片红红的霞光,白嘴鸦在柳树上喳喳直叫……格里高力在马上侧转过身子,慢慢离开,她含着高兴得流出来的眼泪,望着他的背影,两手按在尖尖的姑娘乳房上,觉得心在猛烈地跳动……因为妲丽亚突然打破了沉默,她有些不高兴,于是不大痛快地问道:
“认什么错儿呀?”
“是这样一件错事……你还记得,春天里格里高力从前方回过一趟家吗?记得就在那一天晚上,我挤完牛奶,正要朝房里走,就听见阿克西妮亚叫我。哦,她把我叫了去,送我一枚戒指,硬要给我,就是这一枚,”妲丽亚转悠了一下戴在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她求我把格里高力叫到她家去……我就什么也不管……告诉他了。他就去了一夜……他说是库金诺夫来了,他陪库金诺夫来着,这话你记得吧?全是扯谎!他在阿克西妮亚那儿呢!”
脸色煞白、发了呆的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在手里擗着干木樨枝儿。
“娜塔莎,你别生我的气。我自己也不高兴这样做,所以才向你认错儿……”妲丽亚讨好地说,一面想看看娜塔莉亚的眼睛。
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吞着眼泪。这又一次的打击是如此突然,如此沉重,她简直没有力气来回答妲丽亚了,只是转过身去,藏起自己的痛苦得变了样子的脸。
已经快到村口了,妲丽亚恼起自己,心里想:“我他妈的真不该刺她。这一下子她要哭上整整一个月了!真该让她什么也不知道,就那样过下去。叫她像牛一样糊里糊涂过下去,倒好些。”她想多少消除一下自己的话发生的影响,就说:
“你别太难过嘛。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的苦比你厉害多啦,可是我还不在乎呢。再说,鬼又知道,也许他真的没有去找她,当真去看库金诺夫了呢。我又没有跟着他。没有抓住,就不能算是贼。”
“我早就猜到啦……”娜塔莉亚用头巾的角儿擦着眼泪,小声说。
“既然猜到,你怎么不追问他呢?你真无用!要是我,他就不敢耍花枪!我就要狠狠治他一下子,叫什么样的鬼都受不了!”
“我怕知道这事儿是真的……你以为,这是快活事儿吗?”娜塔莉亚忽闪了几下眼睛,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这是因为你……和彼特罗过得不错……可是我,一想起……一想起许多事情……受的折腾……马上就觉得可怕!”
“哦,那你就忘掉这些事吧。”妲丽亚很天真地劝她说。
“这种事能忘得掉吗?”娜塔莉亚用变了腔的沙哑嗓门儿叫道。
“要是我,早就忘掉啦。有什么不得了的?”
“那你就忘掉自己的病吧!”
妲丽亚哈哈大笑起来。
“我倒是想忘掉,可是这种该死的病总是叫人想起它来!你听我说,娜塔什卡,你要不要我去找阿克西妮亚把事情问清楚?她一定会对我说!肯定会说!没有一个女人能憋得住不说有人爱她和怎么爱她。我自个儿就是这样!”
“我不想劳你的驾了。你对我已经够操心的啦。”娜塔莉亚冷冷地回答说。“我不是瞎子,我看得出你是为什么把这事儿告诉我的。你不是因为心疼我,才说出你怎样拉皮条,是为了叫我难受难受……”
“是呀!”妲丽亚叹了一口气,承认说。“你自个儿想想嘛,不是该我一个人难受吧?”
妲丽亚跳下大车,抓住缰绳,牵着疲惫无力地迈着四条腿的老牛朝坡下走去。到了胡同口,她走到大车跟前,说:
“喂,娜塔什卡!我想问问你……你很爱你男人吗?”
“尽我的心。”娜塔莉亚含含糊糊回答说。
“那就是很爱嘛,”妲丽亚叹着气说,“可是我没有很爱过一个。我像狗那样去爱,马马虎虎,随随便便……如果我现在能重新从头过起,也许我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吧?”
黑夜接替了短暂的夏天的黄昏。大家摸黑把干草堆在院子里,妯娌们一声不响地干着活儿,妲丽亚甚至对公公的吆喝都没有回嘴。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