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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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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说也奇怪,麦列霍夫家的情形变得好厉害呀!不久以前,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还觉得自己在家里是无上权威的当家人,家里所有的人都毫无二话地服从他,一切都有条有理,共同分担欢乐与痛苦,在各方面都表现出多年来的和睦和融洽。本来是一个十分团结的家庭,可是从春天起,一切都改变了。杜尼娅头一个发生离心力。她并没有对父亲公开表示不服从,但是她干起分配给她的任何活儿,都显得十分勉强,就好像不是给自己家干的,而是受人家雇的;样子也显得孤僻、落落寡合了;现在难得听到无忧无虑的杜尼娅的笑声了。

  格里高力上前线去以后,娜塔莉亚也和两位老人家疏远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和孩子们在一起,只有和孩子们在一起,才高高兴兴地说说话儿,做做事情;好像娜塔莉亚暗暗为什么事感到十分伤心,但是她没有对家里任何人吐露过自己的痛苦,对谁都没有诉说过,而且想方设法掩盖自己的痛苦心情。

  妲丽亚就更不用说了:这一次拉差回来,妲丽亚简直完全变了。她经常顶撞公公,根本不把婆婆放在眼里,常常无缘无故对家里人发脾气,借口身体不舒服,不去割草,看她的态度,就好像她在麦列霍夫家里住不了几天了。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眼看着这一家完了。就剩下他和老婆子两个人在一起了。家庭关系突然很快地破裂了,相互之间的亲热没有了,说话中越来越带着火气和疏远的口气……大家同坐在一张饭桌前,不再像过去那样,是一个和睦一致的家庭,倒像是一些偶然凑在一起的人了。

  这一切的根源就是打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清楚这一点。杜尼娅恨父母,是因为父母永远不准她嫁给米沙·柯晒沃依,而米沙·柯晒沃依是她这颗忠贞不渝的姑娘的心热爱着的唯一的人;娜塔莉亚用她素有的隐忍精神默默地忍受着很深的痛苦,她怕的是,格里高力又要去找阿克西妮亚了。这一切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全都看到,但是要恢复家庭的老样子,他却无能为力了。说实在的,在发生过种种事情之后,他是不能答应自己的女儿和一个狂热的布尔什维克结婚的,再说,即使他答应了,如果这个该杀的新郎官天天在战场上跑来跑去,况且又是在红军部队里,怎么能结婚呢?对于格里高力的事,他也没办法:如果格里高力不是军官阶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快就能制伏他。能治得格里高力今后连斜眼看一看阿司塔霍夫家的院子都不敢。但是打仗把什么都打乱了,老头子再也不能照他想的那样过日子和管自己的家了。打仗打得他破了产,他再也没有原来那种干活儿的劲头儿,大儿子也死了,家里不和睦了,乱套了。他的生活经历了一场战争,就像一片麦地经受一场暴风雨一样,但是暴风雨过后麦子还能站起来,太阳一晒,又生机勃勃的,可是老头子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决定什么也不管了:听天由命吧!

  妲丽亚得到西道林将军的奖赏以后,高兴起来。那一天她从操场上回来,得意洋洋,喜不自胜。她眼睛里放着光,去让娜塔莉亚看了看奖章。

  “为什么给你这玩意儿?”娜塔莉亚惊愕地问道。

  “这是因为我枪毙了干亲家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愿这个狗崽子在天堂安息吧!还有这个——是因为彼特罗……”她为了谝一谝,打开一沓沙沙响的顿河政府流通券。

  妲丽亚仍然没有下地去。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本来叫她去送饭的,但是妲丽亚坚决不干。

  “饶了我吧,爹,我赶路赶得都累死啦!”

  老头子皱起眉头。于是,妲丽亚为了缓和一下生硬拒绝的气氛,就半真半假地说:

  “在这样的日子里逼着我下地去,您可是罪过。今天我是过节呀!”

  “我就自个儿送去吧。”老头子答应了。“噢,那钱怎么样?”

  “钱又怎么样?”妲丽亚吃惊地挑了挑眉毛。

  “我是问,你把钱放到哪儿?”

  “这就是我的事了。想往哪儿放,就往哪儿放!”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这钱不是因为彼特罗发给你的吗?”

  “他们是发给我的,这钱用不着您管。”

  “你是家里的人不是?”

  “是家里的人,您又想怎样呢,爹?您想把钱要过去吗?”

  “不是想全要,不过,依你看,彼特罗是我们的儿子不是?我和老婆子该不该有一份儿呢?”

  公公的口气显然是缺乏信心的,妲丽亚也就一点也不让步了。她用挖苦的口气很镇定地说:

  “我一点儿也不给您,连一个卢布也不给!这里面没有您的份儿,要是有的话,就该发给您了。您这是从哪儿想起,这里面有您的份儿呢?这事儿没什么好说的,我的钱您贪不到,您捞不到!”

  于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拿出最后的一招儿:

  “你在家里过日子,吃我们的粮食,就是说,咱们的什么东西都是公有的。如果每一个人都来攒私房钱,那又像什么话呀?我不许这样!”他说。

  但是妲丽亚也打退了这次企图夺取她的私房钱的进攻。她毫不害羞地笑着说:

  “爹,我和您可不是结发夫妻,今天我住在您这儿,明天我就会改嫁,叫您见都见不到影子!我吃的饭,也用不着向您付钱。我给你们家干了十年,腰都累弯啦。”

  “你是给自个儿干的,骚母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呼呼地叫道。他又嚷嚷了几句,但是妲丽亚连听都不听了,就在他的鼻子前面一转身,裙子一忽闪,朝自己房里走去。“我可不是怕吓唬的!”她冷笑着,小声说。

  谈话到此就结束了。真的,妲丽亚不是那种怕老头子发脾气就让步的女人。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准备下地去,临走时他和老婆子简单地谈了谈。

  “你要看着妲丽亚……”他说。

  “干吗要看着她?”伊莉尼奇娜吃惊地说。

  “因为她可能要走,离开咱们家,会把咱们的东西卷走。我看,她抖搂翅膀,不是无缘无故的……看样子,她是找到了主儿,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就要改嫁。”

  “大概是这样,”伊莉尼奇娜叹着气说,“她就像一个当长工的外人,没有一样称她的心,什么都不合她的意……她如今就像一块切下来的面包,切下来的面包,怎么粘都粘不到一块儿。”

  “用不着把她往一块儿粘!你注意,老糊涂,如果谈起这事儿,你可别拦她。让她滚吧。我和她缠够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爬上大车;一面赶牛,一面又说:“她一见干活儿就躲,就像狗见了苍蝇,可是她总想吃香的喝辣的,还要出去玩个快活。彼特罗一死,愿他在天堂安息,咱们家里再也不能留这种娘们儿啦。这不是女人,是祸害!”

  两位老人家猜测错了。妲丽亚想都没想过改嫁的事。她不是想改嫁,而是有另外的操心事……

  这一天妲丽亚有说有笑,十分高兴。因为钱而引起的口角甚至都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她对着镜子转悠了半天,从各个角度端详那枚奖章,换了五六次衣服,试试什么样的衣服和花绦子绶带最配称,开玩笑说:“现在我最好再搞几颗十字章!”后来她把婆婆叫到上房里,把两张二十卢布的票子塞到她袖子里,用两只滚烫的手把婆婆的两只疙疙瘩瘩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小声说:“这是祭奠彼特罗的……妈妈,您去做一次大道场,多煮些蜜粥……”便哭了起来……但是过了一会儿,眼睛里还带着亮闪闪的泪珠儿,就和米沙特卡玩起来,用自己的漂亮丝围巾蒙他的头,笑得非常开心,就好像从来没有哭过,根本不知道眼泪是咸的似的。

  杜尼娅从草原上回来以后,妲丽亚就快活得疯起来。她把自己怎样领奖章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对杜尼娅说了一遍,又笑哈哈地表演表演了将军怎样庄严地讲话,英国人怎样像木偶一样站着和看着她,然后,调皮而诡秘地对娜塔莉亚挤了挤眼睛,板紧了脸对杜尼娅说,她这个军官遗孀,又得了奖章,也要升成军官了,并且还要指挥一连哥萨克老头子呢。

  娜塔莉亚在给孩子们补衣服,忍着笑在听妲丽亚胡吹,听糊涂了的杜尼娅像做祷告一样合起双手,央求说:

  “好一个妲丽亚!好嫂子!你行行好,别胡扯吧!要不然我简直弄不清哪些是胡扯,哪些是真话啦。你正经八百地说说吧。”

  “你不信吗?哼,你真是个傻丫头!我和你说的全是真话。军官都上前线去啦,谁又来教老头子们下操和当兵的要干的许多别的事儿呢?所以就叫我来指挥他们,我就来治治这些老鬼们吧!我要好好训练训练他们!”妲丽亚为了不让婆婆看见,把通厨房的门掩上,很麻利地把裙子下摆往两腿中间一塞,用一只手从后面把裙子下摆抓住,就摇晃着光溜溜的腿肚子,在上房里开步走了几步,在杜尼娅跟前站下来,用粗嗓门儿喊起口令:“老家伙们,立正!把胡子撅起来!向后转,开步走!”

  杜尼娅实在憋不住,用双手捂着脸,扑哧大笑起来,娜塔莉亚笑着说:

  “哎呀,你算了吧!你这样疯闹,恐怕没有好事儿!”

  “没有好事儿就没有好事儿!再说,你们看见好事儿了吗?如果不逗你们笑笑,你们在这儿还要闷死呢!”

  但是妲丽亚的这一股快活劲儿,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过了半个钟头,她回到自己的屋里,懊恼地从胸前扯下倒霉的奖章,扔进柜子里;两手托着腮,在窗前坐了老半天,到夜里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直到鸡叫头遍以后才回来。

  在这以后有三四天,她在地里干活儿都很卖力。

  割草的事很不顺利。人手不够。一天顶多割两亩。草堆常常叫雨淋湿,又增加了麻烦。因为又要把草堆摊开来晒。不等把晒干的草堆成垛,又下起倾盆大雨,而且像秋雨一样连绵不断,一直从天黑下到第二天天亮。然后雨过天晴,刮起东风,草原上的割草机又轧轧响起来,一个个发了黑的草堆发出一股股又甜又苦的霉味,草原上笼罩着腾腾的蒸汽,透过蓝蓝的蒸汽,隐隐可以看到古守望台的模糊轮廓、青青的山沟和远处水塘边的翠柳。

  第四天,妲丽亚准备从草地上直接到镇上去。她在坐下来吃午饭的时候,说出这话来。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带着不满意和讥笑的口气问道:

  “干吗这样着急?不能等到星期日吗?”

  “就是说,有事,不能等。”

  “就是多等一天也不行吗?”

  妲丽亚咬着牙回答说:

  “不行!”

  “好,既然这样着急,一点都不能等,你就走吧。不过,你到底有什么事这样着急呢?能说说吗?”

  “您要是什么事都知道了,会死得快些。”

  妲丽亚和往常一样,厉害话随口就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气得啐了一口,也就不再寻根问底了。

  第二天,妲丽亚从镇上回来,顺路先回到村子里。只有伊莉尼奇娜和两个孩子在家里。米沙特卡跑到伯母跟前,但是她冷冷地用手把他推开,向婆婆问道:

  “妈妈,娜塔莉亚在哪儿?”

  “她在菜园子里锄土豆呢。你找她干啥?是不是老头子要你来叫她?叫他别发疯吧!你就这样对他说!”

  “谁也不叫她,是我想和她说几句话。”

  “你走着回来的吗?”

  “走着回来的。”

  “咱们家快割完了吗?”

  “大概明天能完。”

  “等等嘛,你急着上哪儿去?草不是叫雨淋坏了吗?”婆婆跟着妲丽亚下台阶,一个劲儿地追着问。

  “没有,没淋坏。好啦,我去啦,不然就来不及啦……”

  “你从菜园子里回来,给老头子带一件褂子去。听见没有?”

  妲丽亚打了一个好像没有听清的手势,就急急忙忙朝牲口院子里走去。走到河边站下来,眯缝起眼睛,打量了一下散发着淡淡的潮湿气味的碧绿而辽阔的顿河,慢慢朝菜园子走去。

  风在顿河上轻轻吹着,海鸥扇动着亮闪闪的白翅膀。波浪懒洋洋地拍打着缓斜的岸。笼罩在透明的淡紫色蜃气里的石灰岩山冈,在太阳底下闪着淡淡的白光;顿河对岸的树林经雨水一洗,就像初春时候那样,又青翠,又鲜嫩。

  妲丽亚脱下靴子,洗了洗累得酸疼的脚,在岸边晒得滚烫的小石子上坐了半天,用手遮着眼睛,挡住阳光,倾听着海鸥那凄厉的叫声和波浪那均匀的拍溅声。面对着这样的寂静,又听到海鸥那揪心裂肺的叫声,她伤心得流下泪来,那突然降临到她身上的灾难,似乎更沉重,更难忍受了。

  娜塔莉亚很吃力地直起腰来,把锄头靠在篱笆上,一看见妲丽亚,就迎着她走来。

  “你是来叫我吗,妲莎?”

  “我来找你说说自己的苦……”

  她俩并肩坐了下来。娜塔莉亚摘下头巾,撩了撩头发,带着等待的神情看了看妲丽亚。这几天妲丽亚脸上的变化使她大吃一惊,两腮瘪了下去,而且发了乌,额头上出现了一道老深的斜皱纹,眼睛里流露出焦急、惶恐的神情。

  “你这是怎么啦?你的脸都发乌啦。”娜塔莉亚很关心地问道。

  “恐怕是要发乌的……”妲丽亚勉强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你还要锄很久吗?”

  “到天黑能锄完。你到底是怎么啦?”

  妲丽亚哆哆嗦嗦地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又低又快地说道:

  “是这么回事儿:我有病啦……我生了脏病……就是我这一回出门染上的……是一个该死的军官传给我的!”

  “闹出事情来啦!……”娜塔莉亚又惊骇又伤心地把两手一扎煞。

  “是闹出事情来啦……没什么好说的,也怨不得别人……只怪我自己……那个该死的东西害过人,就滚了。牙齿白白的,却原来是个有病的蛆……这一下子我完啦。”

  “好命苦啊!这可怎么办呀?你现在怎么打算呀?”娜塔莉亚睁大了眼睛看着妲丽亚,妲丽亚控制住自己,望着自己脚底下,已经比较平静地说:

  “就是说,我在路上就有感觉了……起初我想:也许这不算什么……你要知道,咱们女人家什么样的毛病都有……今年春天我扛一口袋麦子,月经就来了三个星期。可是,现在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头……有些征候露出来了……昨天我就到镇上去找大夫。真羞死人啦……这一下子全完啦,快活到头啦!”

  “应该治一治,这太寒碜啦!听说,这种病能治嘛。”

  “不行,傻东西,我的病治不好。”妲丽亚似笑非笑地笑了笑,谈到这里,这才第一次抬起火燥的眼睛。“我这是梅毒。这种病治不好。害这种病,要塌鼻子……就像安得洛妮哈老婆子那样,你看见来着?”

  “那你现在怎么办呀?”娜塔莉亚带着哭腔问,并且眼睛里饱含着眼泪。

  妲丽亚老半天没有说话。她扯下一朵缠在玉米秆子上的牵牛花,拿到自己的眼跟前。这朵娇弱的、边上粉红色的、几乎轻如无物的小小的喇叭花,竟散发着十分浓重、强烈的晒烫了的土地气味。妲丽亚贪婪而惊异地看着牵牛花,就好像是头一次看见这种平常而又难看的花儿似的;她张大了两个哆哆嗦嗦的鼻孔,闻了闻,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松软的、被风吹干的土地上,说:

  “你问我打算怎么办吗?我从镇上往回走的时候,就想过,掂量过啦……我要自杀,这就是我的办法!自杀是有点儿可惜,不过,看起来,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即使我去治,反正也是一样,村子里的人都要知道,他们会指指点点,躲着我,笑话我……谁还看得起我这样一个女人呢?我不漂亮啦,浑身要瘦干啦,我就要活活地烂掉……我不愿意这样,决不!”她说话的样子,就像自己和自己讨论,根本不理会娜塔莉亚那表示反对的动作。“我还没有上镇上去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害了脏病,我要治一治。所以我没有把钱给公公,我想,治病就要花钱嘛……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什么都讨厌啦!不愿意活啦!”

  妲丽亚像男人一样骂了几句十分粗野的话,啐了一口,用手背擦了擦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的泪珠儿。

  “你说的是什么话呀……你不怕上帝吗?”娜塔莉亚小声说。

  “对于我来说,现在上帝一点用处也没有啦。就这样,这一辈子上帝已经碍了我不少事啦。”妲丽亚笑了笑,从她的毫不在乎和顽皮的笑容上,娜塔莉亚一时间又看到了原来的妲丽亚。“这又不能干,那又不能干,总是说罪过,总是拿最后审判来吓唬人……却想不到,我自己要对自己作的审判,比那种审判还厉害呢。娜塔莉亚,我什么都厌啦!所有的人我都讨厌啦……我很容易离开人世。我无牵无挂。没有人需要我操心……就这样啦!”

  娜塔莉亚很热心地劝起她来,劝她回心转意,不要再去想自杀的事,但是妲丽亚起初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后来一下子想了起来,就气冲冲地打断她的话头。

  “你别说这些啦,娜塔什卡!我到这儿来,不是要你劝我,说服我!我是来对你说说我的苦,并且提醒你,今后你别叫孩子们接近我。大夫说,我这种病很容易传染,我也听别人这样说过,所以千万别叫孩子们传染上,傻东西,明白了吗?还要你去对婆婆说说,我自己还不好意思。不过我……我还不是马上就上吊,不会的,这种事儿不用着急……我还要再活些日子,要好好地看看人世,最后看几眼。要不然,你可知道,咱们真是白活啦!活着的时候,天天跑来跑去,周围的什么都看不见……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过的,就好像是个瞎子,可是这一回我从镇上回来,从河边上走,一想到我很快就要见不到这一切了,我的眼睛好像一下子就睁开啦!我望着顿河,望着河面上的水波,太阳一照,河水简直成了银的,明晃晃的,都不敢拿眼睛去看。我又转了转身,朝四下里一看,天啊,真是太美啦!可是以前我还没有注意到呢……”妲丽亚羞涩地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攥紧两手,克制住已经冲到喉咙眼儿里的哭声,又说下去,她的嗓门儿更高也更紧张了。“我一路上已经哭了好几次……来到村边上,我看见一些小家伙在河里洗澡……我看了看孩子们,心里就难受起来,像个傻子一样大哭起来。在沙滩上躺了有两个钟头。要是想想的话,死也不好受……”她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裙子上的灰土,用习惯的动作理了理头上的头巾。“不过,一想到死,我也觉得高兴:到阴间里就能和彼特罗见面了……我就说:‘喂,彼特罗·潘捷莱维奇,我的当家的,收留你这个不走正道的老婆吧!’”她又用她常有的那种毫不在乎的玩笑口吻说:“在阴间里他又不能打人,打人就进不了天堂,不是吗?好啦,娜塔什卡,再会吧!别忘了把我的倒霉事儿告诉婆婆。”

  娜塔莉亚用窄窄的两只脏手捂住脸,坐在地上。从她的指头缝儿里往外流着晶莹的泪珠儿,就好像松树裂缝里流出的松胶。妲丽亚走到用树枝子编的菜园子篱笆小门跟前,又走了回来,郑重地说:

  “从今天起,我就要单独使用一套碗碟。你要把这事告诉婆婆。还有:叫她先别把这事儿告诉公公,不然老头子就会大发脾气,把我从家里赶出去。那我就更受不了啦。我打这儿一直到草地上去了。再会吧!”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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