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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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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一旦决定不走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又觉得样样东西都有用处,都很重要了。

  傍晚他去喂牲口,已经毫不犹豫地抽那一垛差一些的干草了。他在黑糊糊的院子里转来转去地对着老牛端详了半天,心里很满意地想道:“快生啦,肚子还不小呢。也许还是双胞胎呢!”他又觉得什么都可爱、可亲了;他在心里已经抛弃掉的东西,现在又显得重要起来,又有了分量。在黄昏前短短的一小会儿工夫,他已经把杜尼娅狠狠地骂了一顿,因为她在猪食槽旁边撒了不少谷糠,又没有敲开牲口槽里的冰。他还堵好了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骟猪在篱笆上钻出的窟窿。看到阿克西妮亚出来关护窗,他又向她问起司捷潘:他想不想走?阿克西妮亚一面裹头巾,一面曼声回答说:

  “不走,不走,他哪儿能走啊?他在炕上躺着呢,好像是在打摆子……头很热,还说肚子疼。司乔巴病啦。不能走……”

  “我家的两个也不走。就是说,我家的人都不走啦。谁他妈的能知道,不走是好还是不好……”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顿河对岸,灰蒙蒙的树林那边,淡青色的天空里出现了亮晶晶的北极星。东方的天边也红了起来。红光渐渐升起,一弯新月出现在乱蓬蓬的黑杨树梢头。雪地上的许多影子渐渐模糊成一片。一个个的雪堆渐渐看不见了。静极了,所以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听见顿河上有人在冰窟窿旁边用铁棍凿冰,大概那是安尼凯。碎冰四面乱迸,发出碎玻璃一样的琤琤声。还有就是老牛在院子里吃干草,发出均匀的咯吱声。

  厨房里已经上了灯。窗口闪过娜塔莉亚的影子。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很想到房里暖和暖和。他走进厨房,看见一家人都在这里。杜尼娅刚刚从贺里散福的老婆那里回来。她一面倒碗里的发面头,一面慌不及待地报告新闻,就好像怕别人抢先似的。

  格里高力在上房里擦好了步枪、手枪和马刀,上好了油,又用手巾把望远镜包起来,就喊了一声彼特罗,说:

  “你的家伙收拾好了吗?去拿来。要藏起来。”

  “万一需要自卫,那怎么办?”

  “算了吧!”格里高力冷笑说。“小心点儿吧,他们要是发现了,会把你绞死!”

  他们走到院子里。不知为什么把武器一件一件地分别藏了起来。但是格里高力却把一支黑黑的、崭新的手枪掖到上房里的枕头底下。

  一家人刚刚吃过晚饭,一面无精打采地说着话儿,一面准备去睡觉,这时候,用链子拴着的公狗在院子里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并且带着链子直往前扑,被颈圈勒得直打呜噜。老头子走出去看,回来的时候带进一个围巾一直围到眉毛的人来。那人全副武装,勒着一条白皮带,走进门来,画了一个十字;他的嘴上挂了一层白霜,就像是一个白圈圈儿,嘴里冒出一股一股的热气。

  “看样子,你们不认识我啦?”

  “这是大老表马加尔嘛!”妲丽亚叫了起来。

  彼特罗以及其余的人这才认出这位远亲。他叫马加尔·诺加依采夫,是新根村的哥萨克,是远近闻名的一个少见的歌手和酒鬼。

  “哪一阵恶风把你刮来啦?”彼特罗笑了笑,但是没有起身。

  诺加依采夫捋下胡子上的冰凌,朝门口甩了甩,跺了跺脚上的老大的、缝了皮底的毡靴,不慌不忙地开始脱衣服。

  “我一个人走,觉得没味道,我心想,找两个老表一块走好啦。听说你们俩都在家嘛。我对老婆说,我去找麦列霍夫家两个老表一块儿走,总要热闹些。”

  他把步枪提过去,和炉叉并排靠在灶上,惹得妇女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他把弹药盒放到灶门口,却把马刀和鞭子恭恭敬敬地放到床上。这一次马加尔也是满身酒气,瞪得大大的眼睛里露出醉意,湿漉漉、乱蓬蓬的大胡子里露着整整齐齐、白中泛青的牙齿,就像顿河边的贝壳。

  “新根的哥萨克都不走吗?”格里高力一面把绣花烟荷包递过去,一面问道。

  客人用手推开烟荷包。

  “我不抽……你问哥萨克吗?有的已经走啦,有的正在找老鼠洞躲藏。你们走吧?”

  “我家男子汉不走啦。你别招引他们啦!”伊莉尼奇娜都害怕了。

  “当真你们不走?我才不信哩!格里高力兄弟,是真的吗?伙计,你们不要命啦?”

  “随它去吧……”彼特罗叹了一口气,忽然脸色像火一样红了起来,问道:“格里高力!你怎么样?是不是重新想想?也许,咱们还是走吧?”

  “不走啦。”

  一阵烟气把格里高力罩住,在他那拳曲的松脂色头发上面飘荡了老半天。

  “爹把你的马牵进去了吧?”彼特罗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

  老半天没有人说话。只有纺车在杜尼娅脚下像黄蜂一样嗡嗡响着,催人入睡。

  诺加依采夫一直坐到东方发白,一直在劝麦列霍夫家两弟兄一同到顿涅茨那边去。这一夜,彼特罗有两次光着头跑出去把马备上,又在妲丽亚威严的目光逼视下两次出去把马鞍卸下来。

  天光大亮了,客人要走了。他已经穿好衣服,抓住门环,大声咳嗽着,暗带威胁意味地说:

  “局面也许会好转的,不过到那时候,你们不会好过。我们会从那边回来的,我们会记起来,是什么人给红军打开进顿河的大门,是什么人留下来给他们干事情……”

  从清晨起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格里高力走到院子里,看见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正从顿河那边朝渡口拥来。有八匹马拉着一件什么东西,传来说话声、赶马声和骂娘声。透过像雾一样的大雪,看得见灰灰的人影和马影。格里高力凭着四对马拉车这一点猜出:“是一支炮兵连……难道是红军?”他想到这里,心怦怦跳起来,但是仔细一想,又定下心来。

  人群散了开来,远远地避开一个黑黑的、张着大嘴的冰窟窿,朝村子走来。但是来到岸边上,最前面的一门炮压碎了岸边的薄冰,一个轮子陷了下去。一阵阵的风送来驭手的吆喝声、冰面碎裂声和慌乱的、直打滑的马蹄声。格里高力走到牲口院子里,很小心地向外张望着。他看清了骑马人军大衣上那落了雪花的肩章,他从外貌上看出那是哥萨克。

  过了五六分钟,一位年老的司务长骑着肥壮的高头大马进了大门。他在台阶前下了马,把缰绳拴在栏杆上,大步走进房里。

  “谁是当家的?”他打过招呼,问道。

  “我是……”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回答过,就心惊胆战地等待着他问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家的哥萨克没有走?

  但是司务长用手捋了捋被雪落白了的、像肩章绦一样长的卷胡子,央求说:

  “乡亲们!行行好,帮我们把炮拖出来吧!在河边上一直陷到车轴……你们有没有纤绳?这是什么村?我们迷路啦。我们是上叶兰镇去的,可是雪这样大,简直什么都看不清。我们迷了路,红军又紧跟在屁股后面。”

  “我不知道,真的……”老头子踌躇起来。

  “这有什么知道不知道啊!你家有这样的男子汉嘛……我们需要人帮忙。”

  “我有病呀。”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撒起谎来。

  “你们怎么搞的,伙计们!”司务长像狼那样不扭脖子,只转悠着眼睛把父子三人打量了一遍。他的嗓门儿好像变年轻了,也舒展开了。“你们不是哥萨克吗?就是说,要让我们的大炮完蛋吗?我是留下来代替连长的,当官的都跑光啦,我有一个星期没下马,都冻死啦,脚趾都冻坏啦,但是我宁可不要命,也不扔掉炮!可是你们呀……真没办法!你们不愿意好说好道,我这就把弟兄们喊来,我们就……”司务长含着眼泪、带着怒气叫道,“就强迫你们去干,狗杂种!布尔什维克!把你们他妈的都收拾掉!把你这个老家伙拴到炮车上,看你老实不老实!你给我去把老百姓都叫来,如果他们不来,我把话说在头里,等我回到这边,就把你们的村子一下子扫平……”

  他说这话的神气,就好像自己也没有多大把握似的。格里高力可怜起他来。格里高力抓起帽子,也不去看还在发火的司务长,冷冷地说:

  “你别嚷嚷啦。这儿用不着这一套!我们帮你们拖出来,你们就滚蛋吧。”

  大家是铺上篱笆片子,把大炮拖上来的。来了不少人。安尼凯、贺里散福、伊凡·托米林、麦列霍夫家父子和十来个妇女,同炮兵们一起推着大炮和炮弹箱子,又帮着马匹往上拉,把大炮一一弄上岸来。炮车轮子已经冻住,不能转动,只能在雪上滑。马匹疲惫不堪,爬小坡都很吃力了。炮手们已经跑掉了一半,剩下这一半也都是步行。司务长摘下帽子,鞠了一个躬,谢过大家的帮助,就在马上转过身去,小声命令道:

  “连队,跟我走!”

  格里高力怀着又尊敬又惊异不解的心情望着他的背影。彼特罗走过来,咬着胡子,似乎是回答格里高力心里的话,说:

  “大家都这样就好啦!就应该这样来保静静的顿河!”

  “你说的是那个大胡子吗?是说那个司务长吗?”泥巴一直溅到耳朵的贺里散福走过来,问道。“瞧吧,看样子,大炮还非拖到地点不可呢。妈的,他还朝我抡鞭子呢!一个人在急了眼的时候,是会打人的。我本来不想来,可是后来,说实话,我怕啦。连毡靴也没穿,就来啦。你说,这傻瓜要大炮有什么用?就像癞猪拖木头:又费劲,又没有用,可是偏要拖……”

  哥萨克们各自散去,微微笑着,都没有说话。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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