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十六章
时间已经过了晌午,在顿河那边很远的地方,有一挺机枪哒哒地打了两梭子,又不响了。
过了半个钟头,一直站在上房窗前的格里高力往后退了两步,一张脸变成了青灰色。
“他们来啦!”
伊莉尼奇娜啊呀一声,就朝窗前奔去。有八个骑马的人拉开距离在街上跑着。他们跑到麦列霍夫家的门口,停了下来,打量了一下顿河对岸的渡口和顿河与山冈之间的一条黑黑的通路,就拨转马头往回走。他们的肥壮的战马摇晃着剪得短短的尾巴,踩得地上的雪一团一团地四处乱飞。这支骑兵侦察队来村子里侦察了一遍,就不见了。过了一个钟头,鞑靼村里就到处是杂沓的脚步声、外路人的说话声和汪汪的狗叫声了。一个步兵团,用爬犁拉着机枪,还带着辎重队和灶车,渡过顿河,来到村子里分散开来。
不管敌军进村的那一刹那有多么可怕,爱笑的杜尼娅这时候还是忍不住要笑:侦察队一拨转马头往回走,她就用围裙捂着嘴噗哧哧笑了一阵,又朝厨房里跑去。娜塔莉亚用惊骇的目光迎住她,问:
“你怎么啦?”
“哎哟哟,娜塔申卡呀!好嫂子呀!……瞧瞧他们骑马的样子呀!往前倒倒,往后歪歪,往前倒倒,往后歪歪……胳膊肘子悠来悠去。一个个就像布条子做的小人儿,身子一个劲儿地直晃荡!”
她学红军在马上晃来晃去的样子,学得十分好笑,逗得娜塔莉亚憋住笑,跑到床边,一头扎到枕头上,免得惹公公发火。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轻轻地哆嗦着,毫无目的地在耳房的大板凳上拨弄着麻线、锥子和盛靴钉的小罐子,眯缝着眼睛,用惊骇的目光一个劲儿地朝窗外望着。
可是在厨房里,就好像抓紧了最后机会似的,姑嫂们笑得正欢呢。杜尼娅的脸红扑扑的,她笑出了眼泪,亮晶晶的泪珠儿挂在脸上,就好像西红柿上落了露水,她对妲丽亚学着红军骑马的姿势,并且,虽然无意丑化,但是使这种有节奏的动作带上了淫秽意味。妲丽亚笑得两道画得弯弯的眉毛直打哆嗦,她一面大笑,一面沙哑地、下气不接上气地说:
“恐怕裤子都要捣通啦!……这样骑马……连鞍头都要压弯呢!……”
脸色像死人一样的彼特罗从上房里出来,见她们笑得开心,一时间也乐了。
“看到他们骑马觉得稀罕吗?”他问道。“可是他们却不心疼。骑坏了,再换一匹。庄稼佬嘛!”他带着非常瞧不起的神情把手一甩。“也许,连马都是头一回看见呢。‘瞧,俺骑马啦,瞧,俺骑着马来啦。’他们的祖宗听见车轮子声音都害怕,可是他们却骑起马来啦!……嘿呀!”他咯吧咯吧地摁了几下手指头,就到上房里去了。
一大群红军顺着大街走来,后来分成一伙一伙的,走进人家的院子。有三个人进了安尼凯家的大门;有五个人,其中有一个骑马的,在阿司塔霍夫家门口站了下来;另外还有五个人顺着篱笆朝麦列霍夫家走来。在前面走的是一个上了年纪、个头儿不高的红军,鼻子扁扁的,鼻孔大大的,脸刮得光光的,身子细细的,十分灵活,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一个老兵。他第一个走进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在台阶前站下来,低下头,看着拴在链子上的黄狗呼哧呼哧地狂叫,看了一会儿,就从肩上摘下枪来。枪声震得屋檐上落下一团霜粉。格里高力抻了抻勒勃子的领子,就在窗口看见,那狗在雪地上直打滚,染得雪地上鲜血斑斑,那狗正经受着死前的剧疼,乱咬打穿的腰部和铁链子。格里高力回头看了看,看见妇女们那煞白煞白的脸和母亲那发呆的眼睛。他帽子也没戴,就朝过道里走去。
“站住!”父亲用变了腔的声音在背后喊道。
格里高力把门打开。一个子弹壳当啷一声落在门口。落在后面的几个红军也进了大门。
“为什么把狗打死?碍你的事啦?”格里高力在门口站下来,问道。
那个红军用大鼻孔吸了一口气,刮得发了青的薄嘴唇的角儿耷拉下来。他回头看了看,端起了步枪。
“你怎么?心疼吗?可是我送你一颗子弹也不会心疼。你要吗?站住!”
“喂,算啦,亚历山大!”一个大个子、红眉毛的红军一面往前走,一面笑着说。“您好,掌柜的!见过红军吗?让我们住一宿吧。是他把您家的狗打死了吗?真不应该!……同志们,进来吧。”
格里高力最后一个走进房里。红军都高高兴兴地打着招呼,解下背包和弹药盒,把军大衣、棉袄、皮帽都堆到床上。整个房子里马上就充满了当兵人那种浓烈的、像酒精一样的气味,充满了人汗、烟草、廉价肥皂和枪油的混合气味,还有远行人身上的气味。
那个叫亚历山大的红军在桌边坐下来,点起香烟,就好像是接续刚才同格里高力的谈话似的,问道:
“你参加过白军吧?”
“是的……”
“就是这样嘛……我一眼就看出来啦。是白军嘛!是军官,对吗?戴金肩章吧?”
他从鼻孔里喷着一股一股的烟气,用冷冷的、毫无笑意的眼睛盯住靠门框站着的格里高力,用熏黄了的、鼓鼓的手指甲不住地弹着烟灰。
“是军官吧?承认好啦!我从你的样子就看出来啦;我在俄德战争时候就干过嘛。”
“当过军官。”格里高力勉强笑了笑,侧眼看到娜塔莉亚正用惊恐和祈求的目光看着他,就沉下脸来,眉毛也哆嗦了两下。他觉得自己真不该笑。
“真可惜!那颗子弹真不该赏给狗……”
他把烟头扔到格里高力脚下,对另外几个红军挤了挤眼睛。
格里高力又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歪着嘴在笑,是一种负罪和祈求的笑,于是他因为不自觉地、毫不理智地暴露了自己的软弱,羞得脸都红了。“就像一条狗在主人面前摇起尾巴来啦。”他想到这里,羞得无地自容,并且有一小会儿他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场面:格里高力他这个掌握生杀大权的主人向打死的那条白胸脯黄狗走去,那狗就仰面躺下,龇出白白的尖牙,摇晃着毛茸茸的红尾巴,咧着黑黑的、柔滑的嘴这样笑……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又用格里高力没有听见过的那种口气问客人:是不是要吃晚饭?如果要吃,他就叫家里人去做……
伊莉尼奇娜不等客人回答,就朝灶前跑去。火钳在她手里直哆嗦。装菜汤的铁锅她怎么都端不起来。妲丽亚垂着眼睛,把饭菜端上桌。红军在桌上坐了下来,连十字也不画。老头子望着他们,又害怕,又暗暗感到厌恶。终于,他忍不住,问道:
“这么看,你们不祷告上帝啦?”
这时候,亚历山大的嘴上才好像掠过一丝笑意。他在其余几个人的一片哄笑声中回答说:
“老大爷,我劝你也别祷告啦!我们早把自己的上帝送走啦……”他呛了一下,拧了拧眉毛。“上帝是没有的,可是糊涂蛋偏要信上帝,偏要对着木头祷告!”
“是啊,是啊……有学问的人当然是明白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心惊胆战地附和说。
妲丽亚在每个人面前都摆了一把木调羹,但是亚历山大把自己面前的那把推开,说:
“有没有不是木头的?用这玩意儿还要得传染病呢!这哪儿像调羹?啃得这样乱七八糟!”
妲丽亚火了:
“要是嫌别人家的,就应该自己随身带着。”
“哼,你给我住嘴,小娘们儿,没有调羹了吗?那就给我一块干净手巾,我来擦擦。”
伊莉尼奇娜把菜汤舀到大碗里,亚历山大又对她说:
“老大娘,你先尝一尝。”
“要我尝干什么?是不是太咸啦?”伊莉尼奇娜吓得战战兢兢地说。
“你尝尝,尝尝!看看你是不是给我们下毒药……”
“尝一勺子!听见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厉声吩咐过,就闭紧了嘴巴。然后他就从耳房里取来修鞋的家什,把一个当做凳子的杨树墩子推到窗口,点上小油灯,就抱着一只旧靴子坐下来,再也没有插嘴说话。
彼特罗躲在上房里一直没有露面。娜塔莉亚也带着两个孩子坐在上房里。杜尼娅靠着炉灶打袜子,后来有一个红军喊她“小姐”,并且请她一起吃晚饭,她也走开了。没有人说话了。红军们吃过晚饭,就抽起烟来。
“你们这儿可以抽烟吗?”红眉毛的红军问道。
“我们家的烟鬼就不少。”伊莉尼奇娜很勉强地说。
红军请格里高力抽纸烟,他没有接。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打哆嗦,一看见那个把狗打死、对他态度蛮横、处处跟他作对的家伙,心就一阵紧缩。看样子,那家伙是想找岔子,时时刻刻找机会刺激格里高力,引他说话。
“军官先生,您在哪一团当过差?”
“在各种各样的团里都干过。”
“我们的人你杀死了多少?”
“在战场上是不点数的。同志,你不要以为我生来就是军官。我是在和德国作战的时候升为军官的。我的肩章是作战有功得来的……”
“我跟军官不是同志!像你这一号儿的,我们是要枪毙的。对不起,我就枪毙过不止一个啦……”
“同志,可是我要告诉你……你的态度很不好:就好像是攻进村子的大英雄。是我们自动放弃阵地,放你们进来的嘛,可是你就像进了被占领国……把狗打死——这不算本事,欺负和杀害没有武器的人,也不算英雄好汉……”
“你别教训我!我们认识你们!‘放弃阵地’呢!如果不是我们狠狠揍你们一顿,你们就不会放弃。我现在对你怎样都可以。”
“算啦,亚历山大!烦死啦!”那个红眉毛的红军说。
但是亚历山大已经走到格里高力跟前,鼻孔鼓得大大的,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军官先生,你最好别惹我,不然你要倒霉的!”
“我没有惹您。”
“不,你惹我啦!”
娜塔莉亚推开门,用急喘喘的声音喊了格里高力一声。格里高力绕过站在面前的红军,朝上房里走去,走到门口,像醉汉似的摇晃起来。彼特罗迎住他,用痛恨的口气小声哼哼着说:
“你干什么?你他妈的跟他吵什么?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你想把自己和一家人的性命都送掉?坐下!……”他使劲把格里高力推到坐柜上,就朝厨房里走去。
格里高力张大了嘴拼命吸气,黑糊糊的脸上涨出的黑红颜色渐渐退去,眼里的火气渐渐弱了。
“格里沙!格里什卡!我的亲人呀,别跟他吵啦!”娜塔莉亚哆哆嗦嗦地捂住两个想哭的孩子的嘴,恳求说。
“我怎么不走呢?”格里高力十分烦恼地看着娜塔莉亚,问道。“我不吵啦。别说啦!心里实在憋不住呀!”
后来又来了三个红军。其中有一个戴着高高的黑皮帽,看样子是个首长。他问:
“这一家住几个?”
“七个。”红眉毛的红军代表大家回答,他的声音就像手风琴的声音。
“机枪哨的同志也要住在这儿。你们就挤一挤吧。”
三个人走了。接着大门就吱咯响了起来。两辆大车进了院子。几个人把一挺机枪抬进了过道。有人在黑暗中划着火柴,骂起娘来。有人在棚子底下抽烟,有人在场院里抽干草生火,但是麦列霍夫家里的人谁也没有出去。
“你去看看马吧。”伊莉尼奇娜从老头子面前走过时,小声说。
老头子只是动了动肩膀,却没有出去。屋门乒乒乓乓地响了一整夜。白色的热气挂在天花板底下,落到墙上,就好像下了一层露水。红军在上房里打了地铺。格里高力拿来一条毛毯给他们铺上,又拿自己的小皮袄给他们当枕头。
“我当过兵,知道当兵的甘苦。”他用和善的语气对那个跟他作对的红军笑着说。
但是那个红军的大鼻孔又动了起来,眼睛很不客气地在格里高力身上扫了扫……
格里高力和娜塔莉亚也在这间屋子里的床上躺了下来。红军们把步枪放在靠头的一边,在毛毯上并排躺下来。娜塔莉亚想把灯吹灭,有人厉声问道:
“谁叫你吹灯了?别吹!把灯芯子捻一捻,灯要一直点到天亮。”
娜塔莉亚让两个孩子睡在脚头,自己不脱衣服,靠墙睡下。格里高力两手放在脑后,一声不响地躺着。
“要是我们走掉了,”格里高力咬紧牙,胸口抵在枕头角儿上,心里想道,“要是我们真走了,这会儿他们就把娜塔莉亚按在这张床上,糟蹋她啦,就像那一次在波兰糟蹋福兰妮亚一样……”
红军中有人说起一件事情,但是另外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那声音在朦胧的灯光下响起来,带着若有所待的间歇:
“唉,没有娘们儿真没味道!难受死啦……可是掌柜的是军官……他们不通人情,不肯把老婆让给当兵的……掌柜的,听见吗?”
红军中有人已经打起呼噜,有人睡意矇眬地笑起来。那个红眉毛的红军用很严厉的口气说话了:
“喂,亚历山大,我说你都说厌啦。每到一家你都要胡闹,耍流氓,败坏红军的名誉。这样不行!我这就去找政委或者连长。你听见吗?要和你好好谈谈!”
屋子里鸦雀无声。只听见那个红眉毛的红军气得哼哧哼哧地在穿靴子。过了一小会儿,他砰的一声把门带上,就出去了。
娜塔莉亚憋不住,大声抽搭起来。格里高力用左手哆哆嗦嗦地抚摩着她的头、她的汗津津的前额和哭湿了的脸。用右手静静地摩弄着自己的胸膛,手指头机械地扣上衬衣的纽扣,又解开。
“别哭,别哭!”他轻轻地对娜塔莉亚说。这时候他心里十分清楚,他精神上已准备好接受任何考验和侮辱,但求保全自己和家里人的性命。
火柴照亮了欠起身子的亚历山大的脸、他的扁扁的鼻子、正在抽烟的嘴。听得见他小声嘟哝着,在一片呼噜声中叹了一口气,就开始穿衣服。
格里高力焦急地仔细听着,心里无限感激那个红眉毛的红军,一听见窗外的脚步声和气忿的声音,高兴得直打哆嗦。
“他老是胡闹……真没办法……够戗……政委同志……”
脚步声进了过道,屋门吱扭一声开了。有一个年轻的、威严的声音命令说:
“亚历山大·裘尔尼柯夫,把衣服穿好,马上离开这儿。到我的房子里睡去,你败坏红军的名誉,我们明天要处分你。”
一个身穿黑皮夹克的人,和红眉毛的红军并肩站在门口,用亲切而锐利的目光望着格里高力。
他看样子很年轻,而且露出年轻人的严肃神情;他那生着少年时期茸毛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显示出异常的刚毅。
“同志,遇到一个不安分的客人吧?”他微微笑着,对格里高力说。“好啦,现在睡吧,明天我们就教育教育他。晚安。裘尔尼柯夫,咱们走!”
他们走了,格里高力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第二天早晨,红眉毛的红军在付房钱和饭钱的时候,故意耽搁了一会儿,说:
“老乡,请不要见怪。我们这个亚历山大头脑有点不大清楚。去年在卢干斯克——他是卢干斯克人——有几个军官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妈妈和妹妹打死啦。所以他成了这个样子……好啦,谢谢吧。再见吧。哦,差一点把孩子们忘啦!”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脏得变成灰色的糖,一个孩子手里塞了一块,两个孩子说不出地高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十分感动地看着孙子和孙女。
“哈,给他们这样好吃的东西!我们已经有一年半没见过糖啦……同志,谢谢你啦!……给叔叔鞠个躬!波柳什卡,快谢谢呀!……好孩子,你怎么犟起来。站着不动啊?”
红军走了出去,老头子又气冲冲地对娜塔莉亚叫道:
“你们真没有家教!哪怕送个面包给他在路上吃吃也好。好心不该好报吗?你们呀!”
“快跑!”格里高力吩咐说。
娜塔莉亚披上头巾,追到门外,追上那个红眉毛的红军。她红着脸,把一个圆圆的面包塞进他那深得像草原上的井一样的军大衣口袋里。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