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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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靠拢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有几个人:磨粉工人达维德卡、季莫菲、原来莫霍夫家的车夫叶麦里扬和麻子皮匠菲里加。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在日常工作中就依靠他们,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和村里群众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哥萨克们都不来开会了,如果来的话,那也是达维德卡和另外几个人挨门挨户地在村子里跑过五六遍之后才来的。来了,又不说话,对什么都表示赞成。来的多数是青年人。但就在这些青年人中间,也看不到赞同的人。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每次主持村会,看到的是一张张石头一样的脸,一双双疏远的、不信任的眼睛和阴郁的眼神。他看到这一切,心渐渐凉了,眼神越来越阴沉,说起话来无精打采,没有劲儿,麻子菲里加有一回很不痛快地说:
“科特里亚洛夫同志,咱们和村里人分家啦!一个个都愁眉苦脸,都变成魔鬼啦。昨天我去找爬犁送红军伤员上维奥申,没有一个人肯去。分了家的人很难在一个屋里住下去……”
“天天在喝老酒呢!不要命地喝!”叶麦里扬吧嗒着烟斗,接话说。“家家户户都喝得昏天黑地的。”
米沙·柯晒沃依皱着眉头,不想说出自己的心情,但是他的心情还是露了出来。晚上他要回家的时候,向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要求说:
“给我一支枪吧。”
“要枪干什么?”
“瞧你说的!我害怕空着手走路。难道你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吗?我在想,咱们应该把一些人……应该把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包加推廖夫老汉、马特维·卡叔林和米伦·柯尔叔诺夫抓起来。这些坏家伙,他们天天对哥萨克们嘁嘁喳喳……盼着他们的人从顿涅茨河那边回来。”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心里一怔,很不高兴地把手一摆,说:
“算啦!如果现在就动手铲除,那就得把许多露了头的人都铲除掉。人心很不稳呀……有些人即使同情我们,但是也在看米伦·柯尔叔诺夫的眼色。都害怕他家的米佳从顿涅茨那边回来,那小子心狠手辣。”
生活发生了急剧的变化。第二天,从维奥申来了一名骑马的通讯员,送来一道命令:要向富户征收军款。派给鞑靼村的数字是四万卢布。将数字摊派下去。过了一天,收到两口袋票子,有一万八千多卢布。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向州里请示。州里派来三个民警,带着一道命令:“立即将抗交军款的人逮捕并押送维奥申处理。”将四个老头子临时关押在莫霍夫家收藏过冬苹果的地窖里。
村子里一下子乱得像受了惊的蜂窝一样。柯尔叔诺夫死死地抱住已经不值钱的钞票,就是不肯交军款。不过他的好日子已经该到头了。从州里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办理地方案件的侦查员,是一个很年轻的维奥申的哥萨克,在第二十八团当过兵;另外一个人穿着皮夹克,外面还穿着大皮袄。他们出示过革命军事法庭的介绍信,就和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在办公室里单独谈了起来。和侦查员同来的那一位,是一个上了年纪、脸刮得很光的人,他很严肃地开口说:
“现在州里到处都有发生暴乱的势头。白军的残余势力正在抬头,在煽动哥萨克的劳苦大众。必须消灭那些特别仇视咱们的人。你把军官、神甫、宪兵、财主,把所有死心塌地跟咱们作对的人的姓名开出来。你要协助侦查员。他也知道一些人的情况。”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看了看那张刮得像女人一样光的脸;在报一些人的姓名的时候,提到彼特罗·麦列霍夫,但是侦查员摇了摇头,说:
“这是咱们的人,佛明叫咱们不要动他,他倾向布尔什维克,我们一块儿在第二十八团干过。”
柯晒沃依从练习簿上撕下一张纸,写好了名单,放在桌子上。
几个钟头以后,被捕的人已经在民警的看押下,坐在莫霍夫家宽敞的院子里的橡树上了。他们在等家里人送干粮,等爬犁来装行李。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就像准备好去死似的,穿的一身都是新的:熟皮小袄、毡靴、干干净净的白袜子;他坐在尽边上,跟包加推廖夫老汉和马特维·卡叔林在一起。“牛皮大王”阿甫杰伊奇慌慌张张地在院子里来回走着,时而毫无目的地朝井里望望,时而捡起一块木片,然后又在台阶和大门之间来来回回走起来,一面不住地用袖子擦着红得像苹果一样的、汗津津的脸。
其余的人都一声不响地坐着。都垂着头,用拐杖划着雪地。妇女们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把包袱、提包塞给被捕的人,小声说着话儿。眼睛哭红了的卢吉尼奇娜给老头子扣上皮袄的扣子,又拿一条女人的白头巾给他围住领子,望着他那无神的、像撒上了一层灰似的眼睛,说:
“孩子他爹,你别难过!也许会平平安安过去的。你干吗这样垂头丧气的?老天爷呀!……”她的嘴撇得长长的,扁扁的,看样子就要大哭起来,但是她用劲把嘴收拢了,小声说:“过两天我去看你……带格莉普卡去,你顶心疼她嘛……”
一个民警在大门口喊道:
“爬犁来啦!把东西放上去,走啦!娘们儿都到一边去,用不着流鼻涕淌眼泪啦!”
卢吉尼奇娜生平第一次亲了亲老头子那生满红毛的手,就闪开了。
牛拉着爬犁慢慢地穿过广场,朝顿河上走去。
七个被捕的和两名民警都在爬犁后面走着。阿甫杰伊奇因为结毡靴的带子,落到了后面,又鼓了鼓劲儿撵了上来。马特维·卡叔林和儿子在一块儿走。麦丹尼柯夫和柯洛列夫一面走,一面抽烟。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用手抓着爬犁的坐簸箩。包加推廖夫老汉迈着沉甸甸的庄重的步子走在最后面。迎面的风吹来,吹得他那大主教式的白色大胡子披散开来,胡子尖儿飘到了肩后,披在肩上的围巾的穗头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就像在告别似的。
也是在这个阴沉的二月的日子里,发生了一桩稀奇的事。
最近这个时期,常常有公务人员从州里到村子里来,大家都见惯了。因此一架双马拉的爬犁,拉着一位冷得缩成一团、跟车夫并肩坐着的乘客来到广场上,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爬犁在莫霍夫家大门口停了下来。乘客下了爬犁,才看出,这是一个上了年纪、动作很从容的人。来人重新勒了勒骑兵军大衣上的步兵皮带,扎起红色哥萨克皮帽上的护耳,按着匣子枪的木匣子,不慌不忙地上了台阶。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两名民警在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办公室里。来人没敲门就走了进来,在门口捋了捋间有银丝的短下巴胡,低声说:
“我找主席。”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用睁得像鸟眼一样圆的眼睛望着进来的人,想跳起来,却又呆着不能动。他只是像鱼一样张大了嘴在喘气,用手指头一个劲地挠着安乐椅的扶手。苍老了的施托克曼头戴一顶很难看的红顶哥萨克皮帽,也凝神望着他;那眯得细细的眼睛,因为一时认不出来,一个劲儿地望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忽然哆嗦了一下,又眨巴了两下,放出光来,眼角上那细细的皱纹一下子绽了开来,一直伸到灰白色的鬓角边。他走到还没有站起来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跟前,很有把握地把他抱住,把湿漉漉的大胡子贴到他的脸上亲着,说:
“我早就料到啦!我想,你要是还活着,一定是鞑靼村的主席啦!”
“奥西普·达维陀维奇,揍我几拳吧!……我真他妈的该死!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啦!”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哭着大声说。
他那黑糊糊的、刚强的脸上哗哗地流起眼泪,流泪流得民警都转过脸去。
“你相信好啦!”施托克曼笑着,轻轻地把手从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手里抽了出来,用低低的声音说。“怎么,你这儿连个座位都没有吗?”
“你就坐在这椅子上吧!……你这是打哪儿来?快说说吧!”
“我是跟军团政治部来的。我看,你好像还是不相信我这个人是真的。真有意思!”
施托克曼微微笑着,拍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的膝盖,简略地说起别后的情形:
“老弟,一切都很简单。他们把我从这儿逮走以后,判了刑,后来,在流放中遇上了革命。我和一位同志组织了一支赤卫队,跟杜托夫和高尔察克作战。嘿,老弟,我们在那儿干得才带劲儿呢!现在我们已经把高尔察克赶出了乌拉尔——你知道吧?这么着,我就到你们的战线上来啦。第八军政治部派我到你们州来工作,因为我在这儿住过,就是说,熟悉这儿的环境。我到了维奥申,在革命军事委员会里和一些人谈了谈,我决定首先上鞑靼村来。我想,在你们这儿住些日子,做点儿工作,帮着把工作搞起来,然后再离开。你看,我没有忘掉老交情吧?噢,这些事咱们还是以后再谈吧,现在咱们来谈谈你的事,谈谈工作,你给我谈谈一些人,让我了解了解情况。村里有党支部吗?你手下有些什么人?都有哪些人活下来?好,没什么,同志们……请便吧,让我和主席单独谈一会儿。哼,他妈的!我一进村子,就闻到旧日的气味啦……以前是以前,现在时代不同啦……好,你谈谈吧!”
两三个钟头以后,米沙·柯晒沃依和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领着施托克曼去看老房东斜眼卢凯什卡。他们在褐色的大路上走着。米沙时常拉住施托克曼的军大衣袖子,好像是害怕施托克曼突然跑掉,又跑得不见影子,或者像鬼魂似的散掉。
卢凯什卡给老房客端来菜汤,甚至从箱子底拿出了砂糖,那砂糖因为放久了,已经有很多小窟窿眼儿了。
喝过樱桃叶子焙的茶以后,施托克曼在床上躺了下来。他听他们俩东一句西一句地讲着,有时插嘴问一两句,时不时地咬咬烟嘴,到天快亮的时候,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纸烟落到肮脏的法兰绒衬衫上。可是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还继续讲了十来分钟,直到施托克曼用呼噜声回答他的问题,他才猛醒过来,于是踮起脚尖走了出来,因为憋着喉咙里直往外冲的咳嗽,憋得都流出了眼泪。
“心里踏实了吧?”米沙刚刚走下台阶,就像被胳肢了一下似的,轻轻地笑着,问道。
押送被捕的人上维奥申去的奥里杉诺夫,半夜里坐着同去的爬犁回来了。他敲了老半天窗户,才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叫醒。
“你怎么啦?”睡眼惺忪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走了出来。“你回来干什么?怎么,有公事吗?”
奥里杉诺夫晃悠了两下鞭子。
“把送去的人都枪毙啦。”
“你胡说,浑蛋!”
“我们一送去,马上就审问,天还没黑,就带到松树林子里去啦……我亲眼看见的!”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急得连靴子都没穿上,披上衣服,就跑去找施托克曼。
“我们今天送去的人——都在维奥申枪毙啦!我以为会把他们关起来的,没想到会这样……咱们现在可不能这样干!老百姓会离开咱们的,奥西普·达维陀维奇!……这可是不对头。为什么要杀人呀?这可怎么办呀?”
他以为施托克曼也会和他一样,听到这件事会很着急,害怕以后会出事情,但是施托克曼慢慢地穿衬衣,把头露出来以后,这才说:
“别喊叫吧。你要把女房东吵醒啦……”
施托克曼穿好衣服,把烟点着,叫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把逮捕七个人的原因又说了一遍,这才冷冷地开口说:
“这种事你要习惯,要真正习惯起来!离咱们一百五十俄里就是前线。哥萨克的基本群众都仇视咱们。这是因为,你们的富农,富裕的哥萨克,也就是一些乡村长和其他一些上层分子,在哥萨克劳动群众中还有很大的威望,就是说,还很有影响。这是因为什么?可以说,这也是你应该明白的。哥萨克是一个特殊的阶层,是好战的。封建传统养成了他们的等级观念,他们爱‘长官父亲’……军歌里是怎么唱的?‘长官父亲把我们往哪里指,我们就往哪里冲,往哪里砍、杀、劈、刺。’不是这样吗?你瞧瞧!就是这些长官父亲叫他们去镇压工人罢工的……他们把哥萨克蒙蔽了三百年。时间不短啊!影响很大啊!比如说,梁赞省的富农和顿河哥萨克富农的差别就很大!梁赞省的富农,你要是把他逼狠了,他就对苏维埃政府暗地里骂骂,没有力量,只能躲在角落里发发狠。顿河的富农又怎样呢?这是武装的富农。这是阴险毒辣的蛇!他们是有力量的。他们不仅骂我们,不仅如你所说的,像柯尔叔诺夫和其他一些人那样,散布谣言来诬蔑咱们、伤害咱们,而且还要公开地出来和咱们干。当然要干啦!他们会拿起枪打咱们的。要打你的!他们还会想方设法鼓动其余的哥萨克,就是说,鼓动那些中产的,甚至贫苦的哥萨克。富农要用他们的手来杀咱们!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不是已经证明他们有行动反对咱们了吗?那好吧!办法很简单,枪毙!用不着流鼻涕可怜他们,说他们是好人。”
“我才不是可怜他们呢,瞧你说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把手一甩。“我是怕其余的人会离开咱们。”
施托克曼本来似乎神态自若地用手摩弄着长了一层灰毛的胸膛,现在一下子发作起来,使劲抓住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的衬衣领子,把他拉过来,已经不像是说话,而是压抑着咳嗽,声嘶力竭地在叫了:
“如果向他们说清楚我们有关阶级问题的道理,他们是不会离开的!劳苦的哥萨克只能和咱们走一条路,决不会和富农走一条路!咳,你呀,你呀!……富农靠他们的劳动过日子,剥削他们嘛!靠他们发财嘛!……咳,你呀,好糊涂!你泄气了嘛!你有点儿不大对头……我要把你治一治!你这个木头脑瓜儿!一个工人小伙子,却像知识分子一样脆弱……简直像个糟糕的社会革命党党员啦!伊万,你给我小心点儿!”
他松开衬衣领子,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点起纸烟,吸了一口,心平气和地说下去:
“如果在州里不把最凶恶的敌人抓起来,就会发生暴动。如果现在能及时把他们拔掉,暴动就闹不起来。不一定把所有这些人都枪毙。只需要消灭那些死心塌地的,至于其余的,比如说,把他们送到俄罗斯内地去。不过,不管怎么说,对敌人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列宁说过:‘戴着手套是不能革命的。’在目前这种局面下,有没有枪毙这些人的必要呢?我看:有必要!也许,不应该都枪毙,但是,像柯尔叔诺夫这样的,用不着姑息!这很清楚嘛!还有麦列霍夫,虽然是暂时的,却总是溜掉啦。最需要抓起来的就是他!他比其他一些人加在一起还危险。你要注意这一点。他在执委会和你谈的那番话——说明他明天就要成为敌人。总而言之,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工人阶级的优秀儿女在前方流血奋战,成千成万地牺牲!我们痛惜的是他们,而不是那些杀害他们或者等候时机朝他们背后打来的人。不是他们杀死我们,就是我们杀死他们!第三条路是没有的。就是这样呀,我的好阿列克塞耶维奇!”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