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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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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彼特罗刚刚打扫过牲口棚,一面掸着手套上的干草屑,走进房里。过道里的门环就当啷啷响了几声。

  裹着一条黑呢绒头巾的卢吉尼奇娜跨进门来。她也不打招呼,就迈着碎步蹒跚地跑到站在碗橱边的娜塔莉亚跟前,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妈妈!好妈妈!你这是怎么啦?”娜塔莉亚用变了音的嗓门儿叫道,一面去拉妈妈那沉重的身子。

  卢吉尼奇娜没有回答,只是拿头在地上乱撞,并且闷声闷气地、伤心地哭起了死人:

  “我的亲——人——呀!你把我们——撇给谁——呀?!……”

  母女两人一齐哭了起来,两个小孩子也哇呀呀地哭了,彼特罗只好抓起锅台上的烟荷包,急忙来到过道里。他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他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抽了一袋烟。等到厨房里的哭声停了,彼特罗才带着满脊梁飕飕的凉气走了进来。卢吉尼奇娜用哭得湿漉漉的头巾捂着脸,边哭边说:

  “把我们家的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枪毙啦!……好好一个人就完啦!……我们都成了孤儿寡妇啦!……现在连母鸡都敢来啄我们啦!……”她又换成狼嗥似的声音:“他的眼睛合上啦!……再也看不见天日啦!……”

  妲丽亚拿凉水往昏迷过去的娜塔莉亚的嘴里灌,伊莉尼奇娜用围裙在擦眼泪。从害病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睡的上房里,传出咳嗽声和咬牙切齿的呻吟声。

  “行行好吧,亲家大哥!看在主的面上,好人呀,你上维奥申去一趟,把他的尸首给我们拉回来吧!”卢吉尼奇娜抓住彼特罗的两条胳膊,像发了疯似的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把他拉回来吧……哎呀,圣母娘娘呀!哎呀,我不能让他赤身露体烂在那儿呀!”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亲家母!”彼特罗往后直倒退,就好像躲避一个害瘟疫的人似的。“拉他的尸首——那怎么能行呢?我的命也值钱呀!我又到哪儿去找他呢?”

  “别推辞啦,彼特罗!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彼特罗咬了一阵子胡子,最后还是答应了。他决定上维奥申去找一个熟人,请他帮着把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的尸首弄出来。他是在夜里动身的。村子里的灯火已经亮了,家家户户都在传着一件新闻:“把哥萨克枪毙啦!”

  彼特罗来到新教堂旁边父亲的一位老同事家里,请他帮助把亲家公的尸首起出来。那人很痛快地答应了。

  “咱们走吧。我知道那个地方。埋得不深。不过,怎么能找到他呢?那地方可不是他一个。昨天枪毙了十二个刽子手,因为他们在军官当权的时候杀害过我们的人。不过有一个条件:事成后你要给我一瓶老酒。好吗?”

  半夜里,他们带上铁锹和抬干粪块的抬筐,顺着镇边,穿过一片坟地,朝松树林走去,死刑就是在松树林边上执行的。飘着稀稀拉拉的雪花。落了一层白霜的红柳条儿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彼特罗倾听着每一下响声,在心里骂自己不该来,骂卢吉尼奇娜,就连已死的亲家公都骂了。来到一片小松树林跟前,那人在一个高高的沙土包后面站了下来。

  “就在这附近什么地方……”

  又走了一百来步。镇上的一群狗见他们来了,汪汪叫着躲了开去。彼特罗扔掉抬筐,沙哑地小声说:

  “咱们回去!去他妈的吧!……他埋在哪儿,还不是一样?唉,我真倒霉……都怪那个霉气鬼缠我!”

  “你怎么怕啦?咱们走!”那人笑着说。

  他们来到目的地。在一棵乱蓬蓬的老红柳旁边,地上的雪被踩得结结实实,和沙土掺和在一起。人的脚印和狗的爪印像光线一样,从这里散了开去……

  ……彼特罗凭着红红的大胡子,认出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他抓住亲家公的腰带,把尸体拖了上来,放到抬筐上。那人一面咳嗽着,把土坑填平;在抓起抬筐的把子时,很不高兴地嘟哝说:

  “该把爬犁赶到松林里来。咱们真是糊涂蛋!这头老野猪足足有五普特。这雪地又难走。”

  彼特罗拨开再也不能走路的死人腿,也抓起了抬筐把手。

  他在那个熟人家里一直喝到黎明时候。裹在白布里的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就在爬犁上等着。彼特罗因为醉糊涂了,也把马拴在爬犁上,那马就一直站在那儿,套在笼头里的头不要命地朝外挣着,打着响鼻,忽闪着耳朵。因为闻到死人气味,连草都不吃了。

  太阳刚刚升起来,彼特罗已经回到村里。他赶着爬犁,一口气不歇地在草地上跑着。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的头在后面碰得爬犁的底板冬冬直响。彼特罗有两次停下来,在草地上扯了些干草给他垫了垫头。彼特罗径直把亲家公送回家。给死去的当家人开大门的是他那心爱的女儿格莉普卡,她见了爬犁,就朝旁边一闪,倒在雪堆上。彼特罗像扛一袋面粉似的,把亲家公扛进宽敞的厨房,放到早已铺上长长的麻布的灵床上。卢吉尼奇娜泪如泉涌,光着头,哑着嗓子,在老头子那穿起洁白的寿袜的脚下来来回回地爬着。

  “我的当家的呀,我以为你能活着回来呢,谁想到把你拉回来啦。”她的低低的嘟哝声和抽搭声很像一种怪笑。

  彼特罗把格里沙加爷爷从上房里搀了出来。老人家浑身摇来晃去,就好像脚底下的地面都松软了似的。但是他硬撑着走到灵床前,在床头站了下来。

  “哦,米伦,你好!孩子,没想到咱们会这样见面……”他画了个十字,亲了亲那带着黄泥的冰凉的额头。“我的好米伦啊,我也快啦……”他的声音提高到尖叫的程度。格里沙加爷爷就像害怕说错话似的,急忙用不像老年人的动作,拿手把嘴捂住,趴到灵床上。

  彼特罗的喉咙就像被狼爪子抓了一下似的,哆嗦起来。他轻轻地走出房来,朝着拴在台阶边的马走去。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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