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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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初春时候,等积雪化尽,在雪下埋了一个冬天的枯草也干了,草原上常常烧起春天的野火。春风吹着野火像一条条流水似的流开去,贪婪地吞食着干枯的梯牧草,掠过一片片高高的驴蓟,横扫褐色的艾蒿,在洼地上弥漫开来……过后很久,草原上烧焦和干裂的土地都散发着焦糊气味。四周的嫩草绿油油的,无数百灵鸟在草原上空的蓝天里歌唱,北飞的大雁在嫩绿的草地上打食儿,前来过夏天的小鸨在做窝儿。可是在野火烧过的地方,烧焦的、死沉沉的土地还是黑不溜秋的。鸟儿不在这里做窝儿,野兽走到这里要绕着走,只有到处游荡的疾风从这儿飞过,把灰白色的灰烬和焦糊的黑尘土刮得远远的。
格里高力的生活就像野火烧过的草原一样黑了。他失去了他心爱的一切。残酷的死神夺去了他的一切,毁坏了他的一切。只剩了两个孩子。但是他还战战兢兢地撑持着,好像他那实际上已经毫无意义的生命对于他和别人还有些价值似的……
他埋葬了阿克西妮亚以后,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流浪了三天三夜,既不回家,也不上维奥申去自首。到第四天,他把马扔在霍派尔河口乡的一个村子里,渡过顿河,徒步朝司拉晓夫橡树林走去,四月里佛明匪帮就是在这里的树林边上第一次被打垮的。那时候他就听说橡树林里住着很多逃兵。格里高力因为不愿意回到佛明那里,所以就去找逃兵。
他在大树林里游荡了好几天。他饿得难受,但是又不敢到有人家的地方去。阿克西妮亚一死,他失去了理性,也失去了胆量。他听到树枝折断声、密林里的窸窣声、夜里的鸟叫声,都会感到恐怖和惊慌。格里高力吃的是没有熟的草莓、一些很小的蘑菇、榛树叶,实在饿得够戗。第五天晚上,他在树林里遇上几个逃兵,逃兵把他带到他们住的土窑里。
他们一共有七个人。都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的老百姓,从去年秋天开始征兵的时候,就在树林里住下来了。他们住在一座很大的土窑里,就像居家过日子一样,差不多什么东西都不缺。夜里他们常常回家去看看;回来的时候,就带些面包、干粮、小米、面粉、土豆,有时候就去别的一些村子里偷一两头牲口,所以吃肉也不困难。
有一个逃兵,以前在第十二哥萨克团里当过兵,认识格里高力,所以没费什么周折就把他收留下来了。
格里高力算不清过了多少苦闷、冗长的日子。在十月以前,他在树林里马马虎虎能过得下去,可是等到落起秋雨,接着又冷起来,他就空前强烈地想念起孩子和家乡……
为了凑合着打发日子,他整天整天地坐在土炕上,用木头剜勺子,做木碗,用软石头雕刻玩具小人和动物。他尽量什么都不去想,尽量不让毒害心情的乡愁闯入心中。白天他能够这样,但是在漫长的冬夜里,他不能不愁思苦想,百感交集。他在土炕上翻来翻去,往往很久不能入睡。白天里,土窑里的人谁也没听到他说过一句苦恼的话,但是夜里他常常打着哆嗦醒来,用手在脸上不住地擦着:他的两腮和半年没刮过的浓浓的大胡子都湿漉漉的,流满了眼泪。
他常常梦见孩子们,梦见阿克西妮亚、母亲和其他几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格里高力的一生已经过去,而过去的一生就像一场短短的噩梦。“要是能再回家乡一趟,看看孩子们,那时候就是死也不怕了。”他常常这样想。
快到春天的时候,有一天,丘玛柯夫忽然来了。他身上直到腰部都湿透了,但是他依然精神抖擞,忙手忙脚的。他在炉旁把衣服烤干了,也烤了烤身子,便爬到炕上挨着格里高力坐了下来。
“麦列霍夫,自从你离开我们以后,我们可是逛荡够了!到过阿斯特拉罕,也到过加尔梅克草原……逛遍了东南西北!杀的人就没有数了。他们把亚可夫·叶菲莫维奇的老婆抓了去当人质,把他的家产也没收了,所以他就发了疯,下命令要杀一切给苏维埃政府当差的人。于是就接连不断地杀起人来:教师也杀,各种各样的大夫也杀,农艺师也杀……什么他妈的人都杀!可是现在我们完了,全完了。”他还冷得缩着脖子,叹着气说。“头一次是在济山镇附近打垮我们的,一个星期以前,又在索伦内附近收拾了我们。夜里从三面包围了我们,只留下通山上的路,可是山上的雪齐马肚子深……天蒙蒙亮就用机枪一扫,全完了……把所有的人都扫光了。只有我和佛明的儿子两个人逃脱了性命。佛明从去年秋天就把达维德卡带在身边了。亚可夫·叶菲莫维奇本人也阵亡了……我亲眼看着他死的。头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腿上,打穿了膝盖,第二颗子弹打在头上,从头上划过去。他从马上摔下来三次。我们停下来,把他扶起来,扶上马去,可是他跑了没有多远,就又摔了下来。第三颗子弹又打中了他,打在腰上……我们就把他扔下。我跑出有一百丈远,回头看了看,有两个骑马的人正在用马刀砍躺在地上的佛明呢……”
“这不稀奇,必然是这种下场。”格里高力冷淡地说。
丘玛柯夫在他们的土窑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向他们告别。
“你上哪儿去?”格里高力问道。
丘玛柯夫笑着回答说:
“去找便宜活儿干干。你是不是跟我一块儿去?”
“不,你一个人去吧。”
“是啊,咱们过不到一块儿呀……麦列霍夫,你干的活儿,剜勺子剜碗,我可是看不中,”丘玛柯夫用嘲笑的口气说,又摘下帽子,鞠了个躬,说:“耶稣救主,诸位老老实实的绿林好汉,谢谢你们的盛情,谢谢你们的招待。叫上帝赏给你们一些快活日子吧,不然的话,你们这儿可是太没有味道了。你们住在树林里,对着破车轮子祷告,这算过的什么日子呀?”
格里高力在他走了以后,又在树林里过了一个星期,然后就收拾收拾要走。
“要回家吗?”一个逃兵问他。
格里高力微微笑了笑,这是他来到树林里以后第一次笑。
“回家。”
“等到春天再走吧。五月一号要大赦了,那时候咱们再散伙吧。”
“不,我不能等了。”格里高力说过,就和他们告别了。
第二天早晨,他来到鞑靼村对面的顿河边。他朝着自家的院子望了半天,因为又高兴又激动,脸都白了。然后摘下步枪和挂包,从挂包里掏出针线包、麻线、一瓶擦枪油,不知为什么还数了数子弹。子弹一共是十二夹子,另外还有二十六颗零散的。
在一处陡崖边,岸边的冰已经化了。碧绿的河水拍打着河岸,冲击着周围针刺状的冰凌。格里高力把步枪和手枪都扔到水里,然后把子弹撒出去,又在大衣襟上仔细擦了擦手。
在村子下面,他踩着已经化得千疮百孔的三月的青色残冰,过了顿河,大踏步朝自己的家走去。他老远地看见米沙特卡在河边的斜坡上,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才没有朝米沙特卡跑去。
米沙特卡正在敲石头上的水溜,扔着玩儿,仔细看着青青的碎冰往坡下滚。
格里高力走到坡前,气喘吁吁地、沙哑地唤了唤儿子:
“米申卡!……好孩子!……”
米沙特卡惊骇地看了看他,就垂下了眼睛。他认出这个满脸胡子,样子很可怕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格里高力在树林里夜间想起孩子们的时候小声说过很多温柔、亲热的话,现在那些话全从脑子里飞走了。他跪下来,亲着儿子的冰凉的、红红的小手,只是用结结巴巴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喊:“好孩子……好孩子……”
然后格里高力抱起儿子,用干干的、热辣辣的眼睛如饥似渴地看着儿子的脸,问道:
“你们在家里怎么样?……姑姑、波柳什卡都好吗?”
米沙特卡还是没有看父亲,小声回答说:
“杜尼娅姑姑很好,可是波柳什卡秋天就死了……害白喉病死的。米沙叔叔当兵去了……”
还算好,格里高力在不眠之夜里幻想的不多的一点儿东西,现在得到了。他站在自家的大门口,手里抱着儿子……
这就是他这一生仅剩的东西,有了这东西,他还感到大地,感到这广阔的、在寒冷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世界是亲切的。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