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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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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离天亮还早,格里高力就来到鞑靼村对面的草甸子上。他在村子以下顿河水浅的地方把衣服脱光,把衣服、靴子和枪都捆在马头上,用牙齿叼着子弹盒,和马一同洑起水来。河水冰得他实在够戗。他竭力撑持着,用右手迅速地划着水,用左手紧紧握着缠在一起的两根马缰,小声给一面洑水,一面直哼哧和打响鼻的两匹马鼓劲儿。

  他在岸上匆匆穿好衣服,勒了勒马肚带,为了让马暖暖身子,打着马飞快地朝自己的村子跑去。因为军大衣浸了水,马鞍两侧水漉漉的,衬衣也湿了,所以他身上非常冷。他的牙齿磕打着,背上一阵一阵地打着寒噤,浑身都在哆嗦着,但是因为跑得很快,他一会儿就暖和过来了,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让马放慢了脚步,他朝四下里张望着,仔细听着。他决定把马放在一条深沟里,便从乱石丛中朝沟底走去。乱石在马蹄下乒乒乓乓直响,马掌踢得火星到处乱飞。

  格里高力把马拴在一棵从小就熟悉的枯榆树上,便朝村子里走去。

  那是麦列霍夫家的老房子,那黑糊糊的是一棵棵的苹果树,那是直指北斗星的提水吊杆……格里高力激动得喘着粗气,走到河边,小心翼翼地爬过阿司塔霍夫家的篱笆,走到没有关护窗的窗户跟前。他只听见心在激烈地跳动,还听见血在脑子里嗡嗡地翻腾。他轻轻地敲了敲窗棂,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敲击声。阿克西妮亚一声不响地走到窗前,仔细看了看。他看到她把双手按到胸前,听见她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哼哼声。格里高力打了一个手势,叫她把窗户打开,便摘下步枪。阿克西妮亚把两扇窗子都打了开来。

  “小声点儿!你好!别开门,我爬窗户进去。”格里高力小声说。

  他站到墙根上。阿克西妮亚的光光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胳膊哆嗦得厉害,在他的肩膀上直跳,这胳膊是那样亲,所以它的哆嗦也传到了格里高力身上。

  “阿克秀莎……等一等……把枪接过去。”他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格里高力用手按住马刀,跨进了窗户,把窗子关上。

  他本想拥抱阿克西妮亚,但是阿克西妮亚沉甸甸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抱住他的双腿,把脸贴在他的湿漉漉的大衣上,因为憋着哭,憋得浑身直打哆嗦。格里高力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板凳上。阿克西妮亚俯在他身上,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一声不响,只是不住地哆嗦着,用牙齿咬住军大衣领子,免得哭出声来,免得惊醒孩子们。

  看样子,像她这样刚强的女子,也痛苦得受不住了。看样子,这几个月她过得日子很不是滋味……格里高力抚摩着她那披散到背上的头发和那热烘烘、汗津津的额头。他让她尽情地哭了一阵子,然后才问:

  “孩子们都好吗?”

  “都很好。”

  “杜尼娅呢?”

  “杜尼娅也好……好好的……很结实。”

  “米沙在家吗?别哭吧!别哭了,我的小褂都叫你哭湿了……阿克秀莎!我的亲爱的,哭够啦!时间很少,没有工夫哭了……米沙在家吗?”

  阿克西妮亚把脸上的泪擦了擦,用两只湿手捂住格里高力的两腮。她含泪笑着,用眼睛盯着自己的心上人,小声说:

  “我不哭了……再不哭了……米沙不在家,已经上维奥申有一个多月了,在一个部队里当差,你来看看孩子们吧!哎呀,我们真没想到你来呀!……”

  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摊开手脚,躺在床上。格里高力俯下身去看着他们,站了一会儿,便踮着脚走开去,一声不响地挨着阿克西妮亚坐了下来。

  “你怎么样?”阿克西妮亚很亲热地小声问道。“你怎么回来的?你在哪儿呆着的?要是抓住你怎么办?”

  “我是来接你的。大概,不会抓住我!你走吗?”

  “上哪儿去?”

  “跟我走。我是从匪帮里跑出来的,我原来在佛明手下,你没听说吗?”

  “听说了。可是我跟你上哪儿去呢?”

  “上南方去。上库班,或者上更远的地方。咱们能过下去,凑凑合合能养活自己,不是吗?不管干什么活儿都累不倒我。我这双手应该干活儿,不应该打仗。这几个月,我心里难受死了……噢,这话以后再说吧。”

  “孩子们呢?”

  “留给杜尼娅,以后看情形再说,以后也可以把他们接出去嘛。怎么样?你走吗?”

  “格里沙……格里什卡……”

  “别这样!不要哭。够了!以后咱们再哭吧,还有时间哭……收拾收拾吧,我的马在沟里等着呢。怎么样?走吗?”

  “你以为我怎样呢?”阿克西妮亚忽然大声说,接着便惊骇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看了看孩子们。“你以为我会不走吗?”她已经换成小声问道。“我一个人在家里舒服吗?我走,格里什卡,我的心肝儿!我步行也行,跟着你爬也行,反正我再也不一个人留下来了!我离开你就没法子活……你就是把我杀了,也不要再把我扔下!……”

  她使劲把格里高力搂在怀里。他亲了亲她,侧眼朝窗外望了望。夏夜是很短的。要抓紧走。

  “你是不是睡一会儿呢?”阿克西妮亚问。

  “瞧你说的!”他惊骇地叫道。“天快亮了,该动身了。你穿上衣服,去把杜尼娅叫来。咱们和她商量商量。咱们要在天亮前赶到干谷。白天就在那儿的树林里躲上一天,到夜里再走。你能骑马吧?”

  “天啊,不管怎么走都行,别说是骑马了!我总在想:我这不是在做梦吧?我常常梦见你呀……做过各种各样的梦呢……”阿克西妮亚用牙齿咬着头发夹子,匆匆忙忙地梳着头,一面含糊不清地小声说着话。她很快穿好衣服,便朝门口走去。

  “把孩子们叫醒吗?你看他们一眼也好啊。”

  “不,不要。”格里高力断然说。

  他从帽子里掏出烟荷包,卷起烟来,但是等阿克西妮亚一走出门去,他就急急忙忙走到床前,亲了孩子们半天,后来又想起娜塔莉亚,想起自己的艰难的一生中的许多事情,哭了起来。

  杜尼娅一跨进门槛,就说:

  “唉,你好啊,小哥!你回来啦?你在草原上浪荡到什么时候呀?……”她换成了哭腔。“孩子们总算盼到爹了……爹还活着,可是孩子都跟孤儿一样了……”

  格里高力抱住她,严肃地说:

  “小声点儿,别把孩子们吵醒!你别这样吧,妹妹。我听够这种腔调了!我自个儿的眼泪和痛苦已经够我受的了……我叫你来,不是要你哭的。你能把孩子们领回去扶养吗?”

  “你要上哪儿去?”

  “我要带着阿克西妮亚到外面去。你能把孩子们领回去等我找到活儿干,再把孩子们接去?”

  “好吧,我不管谁管!既然你们俩都要走,我就带回去。总不能把他们扔在街上,也不能把他们丢给外人吧……”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亲了亲杜尼娅,说:

  “多谢你了,妹妹!我知道你不会推托的。”

  杜尼娅一声不响地坐到大柜子上,问道:

  “你们什么时候走?马上就走吗?”

  “是的。”

  “房子怎么办?家里的东西呢?”

  阿克西妮亚犹犹豫豫地回答说:

  “你看着办吧。或者叫人来住,或者随便怎么样。家里留下的衣服和别的一些东西,你就拿去吧……”

  “我怎么对别人说呢?别人要是问起你上哪儿去了,我怎么说呢?”杜尼娅问道。

  “你说,什么也不知道,就行了。”格里高力转过身朝着阿克西妮亚。“阿克秀莎,快点儿收拾收拾吧。东西不要多带,带上一件厚褂子、两三条裙子,带几件内衣和头两天吃的东西,就行了。”

  等到格里高力和阿克西妮亚跟杜尼娅告过别,亲过一直没有醒的孩子们,走到台阶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们来到河边,顺着河边走到拴马的沟里。

  “以前咱们到亚戈德庄上去,就是这样走的,”格里高力说,“不过那时候你拿的包袱大一点儿,而且咱们都还年轻……”

  心花怒放的阿克西妮亚从旁边看了格里高力一眼。

  “可是我还害怕:这恐怕是做梦吧?把你的手给我,叫我摸摸看,要不然我还不相信呢。”她轻轻地笑起来,一面走,一面靠在格里高力的肩膀上。

  他看到她那哭肿了的眼睛闪着幸福的光芒,看到她的两腮在朦胧的晨曦中泛着灰白色。他亲热地笑着,心里想:“说走就走,就像是去串门子一样……她什么也不怕,真是一个好样的女子!”

  阿克西妮亚好像是在回答他心里的话,说:

  “你看,我就是这样……你就像是对一只小狗吹了一声口哨,我就跟着你跑了。格里沙,我这样听话,因为我爱你、想你呀……我就是舍不得孩子们,就我自己来说,我连哼都不会哼一声。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就是去死我也情愿!”

  两匹马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轻轻嘶叫起来。天很快要放亮了。东方天边已经隐隐露出粉红色。顿河上升起晨雾。

  格里高力解下马来,扶着阿克西妮亚上了马。马镫系得长了一些,阿克西妮亚的脚踩上去很不稳实。他恨自己事先想得不周到,把马镫皮带挽了挽,就跳上另一匹马。

  “跟我走,阿克秀莎!咱们出了沟,就放马快跑。颠一点儿,不要紧。你别松缰绳。你骑的这匹马不大喜欢松缰绳。小心膝盖。这马有时候淘气,会咬膝盖。好,走吧!”

  离干谷有八俄里。不大的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跑完了这段距离,太阳出山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树林旁边。格里高力在树林边上跳下马来,又扶着阿克西妮亚下了马。

  “喂,怎么样?没有骑惯马,乍一骑够戗吧?”他笑着问道。

  跑得满脸通红的阿克西妮亚眨了眨两只黑眼睛。

  “挺好嘛!比步行好多了。不过我的腿……”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转过脸去,格里沙,我要看看我的大腿。腿上的皮有点儿疼呢……恐怕是磨破了。”

  “没关系,会好的。”格里高力安慰她说,“你多少活动活动,要不然腿要打哆嗦的……”他带着亲热的开玩笑神气眯缝起眼睛说,“嘿,你真不简单呀!”

  他在洼地里选定了不大的一块空地,说:

  “这就是咱们的宿营地了,来吧,阿克秀莎!”

  格里高力卸了马鞍,绊起马腿,把马鞍和武器放到树棵子底下。青草上落了密密的一层露水,青草因为罩上了露水,变成了灰白色,但是在朦胧的晨雾还没有散尽的斜坡上,青草还泛着幽暗的蓝色。橙黄色的野蜂在半开的花苞上打盹。百灵鸟在草原上空歌唱,鹌鹑在庄稼地里,在芳香的野花丛里一声声地高叫:“该睡了!该睡了!该睡了!”格里高力把一丛小橡树棵子旁边的青草踩了踩,头枕着马鞍,躺了下来。鹌鹑打架的一阵阵叫声、百灵鸟那使人沉醉的歌声、从顿河那边一夜没有凉下来的沙地上吹来的暖风——这一切都在催人入睡。一连几夜没有睡的格里高力,实在该睡了。鹌鹑劝他睡,他也实在困了,于是闭上了眼睛。阿克西妮亚坐在旁边,一声不响,若有所思地用牙齿撕着香甜的淡紫色花瓣。

  “格里沙,这儿不会有人来抓咱们吧?”她用野花的秆儿划着格里高力那胡子拉碴的腮帮子,小声问道。

  他好不容易从昏睡中醒过来,沙哑地说:

  “草原上一个人也没有。这会儿正是没有人的时候。我要睡一会儿,阿克秀莎,你看着马。等会儿你再睡,我困死了……要睡了……已经四天四夜没睡了……以后再说话吧……”

  “睡吧,心肝儿,好好睡吧!”

  阿克西妮亚俯下身去看着格里高力,把披散在他的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撩开,轻轻亲了亲他的腮帮子。

  “我的心肝儿,格里什卡,你头上这么多白头发呀……”她小声说。“你大概是老了吧?不久以前你还是一个小伙子呀……”她带着想笑又笑不出的忧郁神情仔细看了看格里高力的脸。

  他睡着,微微张着嘴,均匀地呼吸着。他那尖儿晒成了焦黄色的黑睫毛微微哆嗦着,上嘴唇轻轻动着,露出密密实实的白牙。阿克西妮亚仔细看了看他,这才发现,分别了这几个月,他的模样变得太厉害了。在她的心上人的眉毛中间那几道很深的横纹里,在嘴唇的纹丝里,在尖尖的颧骨上,都流露着一种冷峻的、几乎是残酷的表情……于是她才第一次想到,他在打仗的时候,骑着,拿着出鞘的马刀,那样子一定是很可怕的。她垂下眼睛,瞥了一眼他那一双虬筋盘结的大手,不知为什么叹了一口气。

  过了不大的一会儿,阿克西妮亚轻轻地站起来,把裙子撩得高高的,尽量不让草上的露水打湿裙子,然后跨出小片空地向前走去。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淙淙流着,冲得石头哗哗响着。她走到洼地的最低处,这里到处是绿苔斑斑的石板,她喝了一通冰凉的溪水,洗了洗脸,用头巾把红扑扑的脸擦干了。她的嘴角一直荡漾着无声的微笑,眼睛放射着喜悦的光芒。格里高力又和她在一起了呀!神秘的未来又用梦幻般的幸福招引着她……阿克西妮亚在不眠的夜里流过多少眼泪,这几个月她忍受了多少痛苦呀。还是在昨天白天,在菜园子里,附近几个锄土豆的妇女唱起一支怨女歌,她的心就痛得揪成了一团,她不由地听了起来:

  灰鹅呀,灰鹅,快回家吧,

  你们洑水还不够吗?

  你们洑水还不够吗,

  我这个女人都哭够啦……

  一个高高的女声在领唱,倾诉自己的苦命,阿克西妮亚再也忍不住,泪水从眼睛里往外直涌。她想干干活儿,好把什么都忘掉,把心里翻腾起来的痛苦压下去,但是泪水模糊了眼睛,一颗颗的泪珠子滴在碧绿的土豆叶子上,滴在已经没有力气的手上,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活儿也干不下去了。她扔下锄头,躺到地上,两手捂住脸,让眼泪尽情地流出来……

  昨天她还在咒骂自己过的日子,觉得周围一片阴暗,一片凄凉,就像阴天那样;可是今天,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喜气洋洋,一片光明了,就像是夏天里下过了一场及时好雨。“我们也会有好日子过的!”她漫不经心地看着在初升的太阳那斜斜的光线下闪闪发光的镂花状的橡树叶子,心中想道。

  树棵子旁边向阳的地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芬芳的野花。阿克西妮亚采了一大抱野花,小心翼翼地在离格里高力不远的地方坐下来,回想着自己年轻的时候,编起了花环。她编的花环绚丽多彩,十分好看。阿克西妮亚对着花环欣赏了老半天,然后又插上几朵玫瑰花儿,把花环放在格里高力的头前。

  九点钟左右,格里高力被马嘶声惊醒了,他惊骇地坐起来,用手在身旁摸索着,寻找武器。

  “没有人,”阿克西妮亚小声说,“你怕什么呀?”

  格里高力擦了擦眼睛,眯着惺忪的睡眼笑了。

  “像兔子一样过日子过惯了。就是在睡梦里,也要睁开一只眼睛看着,一有什么动静,就要打哆嗦……这种习惯一下子是改不了的。我睡了很久吗?”

  “没有。你是不是再睡一会儿呢?”

  “要是依着我睡,那我得睡上几天几夜。咱们还是来吃早饭吧。面包和小刀在我的马鞍袋里,你去拿吧,我去饮饮马。”

  他站起身来,脱下军大衣,舒展了一下肩膀。太阳晒得热烘烘的。风吹得树叶子沙沙直响,树叶子一响起来,就听不见淙淙的流水声了。

  格里高力走到小溪边,用树枝和石头垒了一道埝子,用马刀刨了些土,把土填到石头缝儿里。等到他做的小池子灌满了水,他就把马牵过来,让马喝了一通水,然后又摘下马笼头,放马去吃草。

  在吃早饭的时候,阿克西妮亚问:

  “咱们打这儿上哪儿去呢?”

  “上莫罗佐夫斯克去。咱们骑马走到普拉托夫,以后就步行。”

  “马怎么办?”

  “把马扔掉。”

  “可惜呀,格里沙!这样好的马,那匹灰马简直好看极了,也要扔掉吗?这匹马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弄来的呗……”格里高力不高兴地冷笑了一下。“是从一个塔甫里亚人手里抢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说:

  “不管可惜不可惜,都要扔掉……咱们又不能卖马。”

  “你干吗要带着枪走呀?咱们要枪有什么用?万一叫人看见了,咱们还要倒霉呢。”

  “夜里谁会看见咱们呢?我留着枪是护身的。没有枪,我就有点儿害怕……咱们要扔掉马,也要扔掉枪。那时候就用不着枪了。”

  吃过早饭以后,他们躺在铺开的军大衣上。格里高力竭力克制着睡意,可是怎么都克制不住;阿克西妮亚用胳膊肘支着头,对他讲着他不在家时她的日子是怎样过的,这几个月来她是多么痛苦。格里高力在克制不住的迷糊状态中听得见她那平和的声音,却怎么也抬不起沉重的眼皮。有时候他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渐渐远去,越来越小,以至完全消失。格里高力哆嗦两下,醒了过来,可是过几分钟,又闭上眼睛。他很想听听,竭力克制睡意,可是实在太疲倦了。

  “……他们很想你,常常问:我爹上哪儿去啦?我想法子哄他们玩儿,跟他们亲热。他们后来习惯了,跟我亲热起来,不再常去找杜尼娅了。波柳什卡很文静,很听话。我用布片子给她做个洋娃娃,她就抱着洋娃娃坐在桌子底下玩起来。有一回,米沙特卡从街上跑回来,浑身直打哆嗦。我问他:‘你怎么啦?’他就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孩子们都不跟我玩了,他们说:你爹是土匪。妈妈,他当真是土匪吗?土匪是什么样子?’我就对他说:‘你爹才不是土匪呢。他是个……落难的人。’他就一个劲儿地缠着我问:为什么是落难的人,落难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怎么都对他说不明白……格里沙,是他们自个儿喊我妈妈的呀,别以为是我教他们的。米沙对他们也不错,挺亲热。他跟我不打招呼,见了面就扭过头,从旁边走过去,可是有两回他还从镇上给孩子们带了糖来呢。普罗霍尔一直在为你伤心。他说,这个人完了。上个星期他还来过,一说起你,他都流泪了……他们还上我这儿搜过,想找枪呢:又在房檐下搜,又到地窖里搜,到处都搜……”

  格里高力没有听她讲完,就睡着了。在他的头顶上,有一棵小榆树的叶子在风中簌簌低语着。黄黄的光斑在他脸上晃来晃去。阿克西妮亚把他的闭着的眼睛亲了半天,后来她把脸贴在格里高力的胳膊上,也睡着了,在梦里还笑着。

  深夜里,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干谷。过了两个钟头,他们从高地上下来,来到旗尔河边。秧鸡在草地上吱吱喳喳,青蛙在芦苇荡里呱呱乱叫,野鸭子在远处低声哼哼。

  河边是一大片果园,在夜雾中显得阴森森、黑沉沉的。

  格里高力在离小桥不远处勒住马。村子里静悄悄的。格里高力用靴后跟踢了踢马,把马头拨向一旁。他不想从桥上过去。他怀疑这种寂静,怕这种寂静。他们在村边蹚水过了河,刚刚拐进一条小胡同,就从沟里冒出来一个人,接着又出来三个人。

  “站住!什么人?”

  格里高力听到吆喝声,就像挨了一棒似的,哆嗦了一下,就勒住了马。他迅速地镇定了一下,就大声回答说:“自己人!”接着就一面急转马头,一面小声对阿克西妮亚说:“向后转!跟我跑!”

  这是刚来到这里宿营的一支征粮队的四名哨兵。四个人一声不响、不慌不忙地朝他们走来。有一个人站下来抽烟,划着了火柴。格里高力使劲抽了阿克西妮亚的马一鞭。那匹马往前一冲,就飞跑起来。格里高力趴到马脖子上,跟在后面跑起来。有几秒钟静得叫人难受,接着就是一阵像打雷一样的乱枪声,一闪一闪的火光划破了黑暗。格里高力听到的是猛烈的子弹啸声和拉得长长的吆喝声:

  “开枪——枪!……”

  格里高力在离小河一百丈远的地方追上了大步飞跑的灰马,等两匹马跑齐了,他大声喊道:

  “趴下,阿克秀莎!趴低点儿!”

  阿克西妮亚勒了勒缰绳,就朝后仰了仰,向一边倒去。格里高力急忙扶住她,要不然她就跌下去了。

  “你受伤了吗?伤在哪儿?快说嘛……”格里高力沙哑地问道。

  她一声也不响,越来越沉重地朝他的胳膊上倒下去。格里高力一面跑着,把她搂到自己怀里,一面气喘吁吁地小声说:

  “我的天啊!你说一句话也好啊!你这是怎么啦?!”

  但是他没听到默默无言的阿克西妮亚说一个字,没听到她哼一声。

  在离村子有两俄里的地方,格里高力急转弯离开大路,来到一条沟里,下了马,抱起阿克西妮亚,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他脱下她身上的厚布褂子,撕开她胸前的印花布小褂和汗衫,摸到了伤口。子弹打进了阿克西妮亚的右肩胛骨,打碎了骨头,又斜着从右锁子骨下面穿了出来。格里高力用血糊糊的、哆哆嗦嗦的手从鞍袋里掏出自己的一件干净衬衣和一个急救包。他抱起阿克西妮亚,用膝盖支住她的脊背,给她包扎起伤口来,想堵住锁子骨下面往外直涌的血。衬衣布片和绷带很快就黑糊糊的,湿透了。阿克西妮亚那半张着的嘴里也往外冒血,喉咙里咕噜咕噜直响。格里高力吓得要死,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这一生中能够发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抱着阿克西妮亚,顺着陡峭的沟波,顺着荒草萋萋、到处是羊屎的小路,小心翼翼地朝沟底走去。她那软软地耷拉下来的头趴在他的肩膀上。他听得见阿克西妮亚的咝咝的、直打呛的呼吸声,感觉得出一股股热血从她的身上流出来,嘴里的血往他的胸膛上直流。两匹马也跟着他来到沟底。它们打着响鼻,丁丁当当地晃荡着嚼子,吃起肥茁茁的青草。

  黎明以前不久,阿克西妮亚死在格里高力的怀里。她一直没有清醒过。他一声不响地亲了亲她那冰凉的、流血流咸了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草地上,站了起来。好像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当胸撞了他一下,他往后倒退了几步,仰面栽倒了,但是他马上惊骇地跳了起来。他又一次栽倒,光脑袋冬的一声碰在石头上。后来他索性跪着,从鞘里抽出马刀,挖起坟坑来。土地湿乎乎的,很容易挖。他急着要挖好,可是喉咙里憋得喘不上气来,他为了好喘气,把身上的小褂撕开。黎明前的凉气冰得他的汗漉漉的胸膛凉丝丝的,他挖起来不那么吃力了。他用手和帽子把土往外捧,一分钟也不休息,但是等他挖成一个齐腰深的坟坑,还是费了不少时间。

  他在明媚的朝阳下,把自己的阿克西妮亚埋葬了。在坟坑里,他把她那两条已经泛出死白色的黑糊糊的胳膊十字交叉地放在胸前,又用头巾盖住她的脸,免得土粒落进她那半睁着的、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已经昏暗了的眼睛。他和她告了别,心里认定,他们离别不会很久了……

  他用手掌把坟包上的黄土仔细拍平了,低下头,轻轻摇晃着身子,在坟前跪了老半天。

  现在他不必着忙了。一切都完了。

  在灰尘弥漫的旱风中,太阳渐渐升到土沟的上空。阳光把格里高力的没戴帽子的头上那密密的白发染成银色,阳光在他的灰白的、僵得十分可怕的脸上不停地晃动着。他抬起头来,好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看到头顶上是黑黑的天空和亮得耀眼的黑黑的太阳。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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