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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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弗拉基米尔沃伦斯基和科维尔方面,在特别军(原来这个军的番号是第十三军,但是因为“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而大将军们也受了迷信的影响,就把这个军改名为“特别军”)的作战区内,九月下旬开始了进攻前的准备。军司令部在离司维纽哈村不远处选定了便于展开攻势的屯兵场,炮兵准备也开始了。
无数的炮队集中到指定的地点。成千上万发各种口径的炮弹,九天以来一直扫荡着两道德军战壕所占据的广阔地带。头一天,刚刚开始猛烈的轰击,德国人就放弃了第一道战壕,只留下了一些监视哨。过了几天,他们又放弃了第二道战壕,转移到第三道战壕。
到第十天,土耳其斯坦军团的步兵部队发起进攻。进攻采用的是法国人的波浪式战术。十六道波浪涌出俄军的战壕。一道道灰色的人浪向前拥去,摇摇晃晃,越来越稀,在乱成一团一团的铁丝网跟前闹腾成一片。从德国人那边,从灰灰的赤杨树林那烧焦的一个个树墩后面,从一座座隆起的沙土坡后面,飞来连续不断的密集的隆隆炮声和嚓嚓的炮火,震天动地,烈焰腾空,荡人魂魄。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咕!咔!轰隆隆隆——隆!
偶尔传来个别炮兵连的齐射声,那声音又渐渐散开,渐渐逼近,周围很多俄里都响着回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哒哒哒……哒哒哒!——德国人的机枪疯狂地扫射着。
在直径有一俄里、被打得坑坑洼洼的广阔的沙土地上,炮弹爆炸的一根根黑色烟柱像旋风一样腾空而起,进攻的人浪不停地撞击着,翻滚着,像浪花一样从一个个弹坑边散了开来,一个劲儿地爬呀,爬呀……
大地上炮弹爆炸的黑色烈焰越来越密集,带着刺耳的啸声斜刺里飞来的榴霰弹越来越猛烈地朝进攻的人身上泼来,紧贴着地面的机枪火力越来越凶猛。他们集中火力,拦截扑向铁丝网的部队。果然拦截住了。十六道波浪当中只有最后三道滚到了跟前,这三道波浪一碰到乱七八糟、一根根烧焦的桩子飞到了一团团铁蒺藜之中的铁丝网上,就好像碰碎了似的,变成一股股流水、一滴滴水珠儿倒流回来……
第一天,有九千多条生命死在离司维纽哈村不远的阴惨惨的沙土地上。
过了两个钟头,又发起进攻。这次出动的是土耳其斯坦步兵军团第二师和第三师的部队。第五十三步兵师和西伯利亚第三〇七步兵旅,从左面的缝隙中向第一道战壕推进,土耳其斯坦人右翼是第三精锐师的几个营。
特别军团第三十军军长加甫里洛夫中将接到军团司令部的命令,要他调两个师到司维纽哈方面去。夜里把第八十师的第三二〇谦巴团、第三一九布古里敏团、第三一八柴尔诺亚尔团从阵地上撤下来。替换他们的是拉脱维亚的步兵和刚刚开到的民团。几个团都是夜里撤下来的,尽管这样,其中一个团还是从傍晚起就佯装向相反的方向移动,只是在沿着战线移动了十二俄里之后,才得到命令转过头来朝另一方向开拔。许多团都朝同一方向移动,但走的是不同的路线。在第八十师行军路线左方移动的是第七十一师的第二八三巴甫洛格拉得团和第二八四文格洛夫团。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乌拉尔哥萨克的一个团和第四十四侦察团。
第三一八柴尔诺亚尔团在换防之前,驻扎在司托霍得河畔的索卡里镇地区,离鲁得卡——麦林庄园不远。这个团在开拔了一段路程之后,第二天早晨,就分散到树林中废弃的地下室里,练习法国式进攻战术练习了四天;不是一个营一个营地,而是半个连半个连地列成阵势进攻;掷弹兵学习了快速剪断铁丝网的办法,重新练习了投掷手榴弹。后来这个团又向前开拔。有三天的工夫,都是在树林里、林中空地上、被炮车轮子轧得乱糟糟的荒野小路上走。像棉絮似的稀薄的雾气,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掠过一棵棵松树的头,在林中空地上飘过,在水汽腾腾的灰绿色沼地上空、在赤杨树中间打圈圈儿,就好像老鹰看见了地上的死鸟兽。天上飘洒着濛濛细雨。行军的人们浑身透湿,心里又恼又烦。三天之后,在距离激战地区不远的大波列克村和小波列克村停了下来。休息一昼夜,为走向死亡做些准备。
这时候,一个哥萨克特别连跟着第八十师师部一起开到了即将开始战斗的地方。鞑靼村第三批入伍的哥萨克都编进了这个连。第二排里是清一色的鞑靼村人,有一条胳膊的阿列克塞·沙米尔的两个弟弟马尔丁和普罗霍尔、莫霍夫机器磨坊里原来的机器师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麻子阿丰卡·奥捷洛夫、原村长马内次柯夫、沙米尔家的留着长头发的跛子邻居叶甫兰琪·加里宁、高得出格的彪形大汉鲍尔晓夫、短脖子熊背的查哈尔·柯洛列夫、全连的活宝贝加甫里拉·李霍维多夫——这人相貌异常凶恶,却经常毫无怨言地挨他那七十岁老妈妈和老婆的打,他老婆相貌平常,却十分风流放荡;还有很多别的人也编进了第二排和本连其他各排。有一部分哥萨克原来在师部担任传令兵,但是十月二日由枪骑兵把他们换了下来,这个连便奉师长基特琴柯将军的命令开赴阵地。
十月三日清晨,连队开进了小波列克村。这时候,第三一八柴尔诺亚尔团第一营正要从这个村出发。步兵们从一座座废弃的残破农舍里往外跑,就在街上站队。一个年纪很轻的黑黑的准尉在最前面一排的旁边踱着步子。他不时地从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糖,剥着(他那湿润、鲜红的嘴唇四边已经糊满了巧克力),在队伍前面走来走去,他那长长的、大襟上沾满了干泥巴的军大衣在两腿中间荡来荡去,就像一条绵羊尾巴。哥萨克们走的是街左边。机器师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在第二排右面尽边上一行里。他仔细看着脚底下,尽可能把一个个的水洼跨过去。步兵那边有人唤了他一声,他于是扭过头,用眼睛在一列一列的步兵中寻找起来。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好伙计!……”
一个矮小的步兵离开队伍,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地朝他跑来。他一面跑,一面把步枪背到背后,但是皮带老是往下滑,枪托子碰得水壶发出闷声闷气的响声。
“认不出啦?忘啦?”
跑过来的那个小兵的脸上,直到颧骨都长满了像刺猬一样的烟灰色硬毛,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好不容易认出他就是“杰克”。
“你打哪儿来,‘酒瓶’?”
“这不是……我当兵啦。”
“你在哪一团?”
“我在第三一八柴尔诺亚尔团。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会遇到自己人。”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用硬邦邦的手掌紧紧握住“杰克”那小小的脏手,又高兴又兴奋地笑着。“杰克”跨着大步跟着他,有时变成小跑,他从下面朝上望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的眼睛,他那离得很近、显得很凶的两只小眼睛里的目光异常柔和,并且是湿润的。
“你看……我们这就去打仗……”
“我们也要去。”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怎么样,还好吗?”
“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也是这样。从一九一四年我就没有爬出过战壕。不要家,不要窝儿,不知是替谁拼命……骡马去干事情,儿马糊里糊涂地跟着。”
“还记得施托克曼吗?我们这个奥西普·达维陀维奇真是宝贝!他要是在这儿,会把什么都给我们说个明明白白。这个人真不简单……不是吗?真了不起……不是吗?”
“他一定能说清楚!”“杰克”摇晃着小小的拳头,笑得皱起了刺猬一样的小脸,高兴得叫了起来。“我当然记得他!我对他,比对我爹还了解。我爹实在算不了什么……你没听到他的消息吗?没有听说吗?”
“他在西伯利亚呢,”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叹了一口气,“在蹲监狱。”
“怎么?”“杰克”像只小山雀一样蹦蹦跳跳地跟着高大的伙伴,把尖尖的耳朵凑过去,又问了一遍。
“他在蹲监狱呢。说不定现在已经死啦。”
“杰克”一声不响地走了一阵子,忽而向后朝连队排队的地方看看,忽而看看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那凸出的下巴,看看下嘴唇下面正当中那个又深又圆的小坑。
“再见啦!”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从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那冰凉的大手里往外抽。“恐怕咱们以后见不到啦。”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用右手摘下军帽,弯下身子,抱住“杰克”那干瘦的肩膀。他们就像真的要永别那样,使劲地互相吻了一阵子,“杰克”这才留在了后面。他忽然慌慌忙忙把头缩进两个肩膀,因此军大衣的灰领子上面就只剩了两只黑糊糊、红彤彤的尖耳朵,他佝偻起身子,朝后走去,在平地上不住地打着趔趄。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从队伍里走出来,用打颤的声音呼唤道:
“喂,老弟,好兄弟!你本来是个厉害角色嘛……还记得吗?本来是条硬汉子呀……不是吗?”
“杰克”转过泪水纵横因而显得十分苍老的脸,用拳头捶着敞开的军大衣和破烂的衬衫领子里露出来的黑糊糊、瘦骨嶙峋的胸膛,高声叫喊道:
“本来是的!本来是硬汉子,可是现在不行啦!……叫人家折腾坏啦!……”
他还喊了一些别的话,但是连队已经来到另一条街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就看不见他了。
“这不是‘杰克’吗?”走在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后面的普罗霍尔·沙米尔问道。
“是他。”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抚摩着肩上相依为命的步枪,嘴唇哆嗦着,低声回答说。
来到村口,就开始遇到伤兵,起初是一个一个的,后来就三个一伙、五个一伙,再往后就是一大群一大群的了。有几辆大车满满地装载着重伤号,走得非常慢。拉车的老马瘦得简直可怕。那尖尖的脊背,因为不断地挨鞭子抽,全都脱了皮,露出了血红斑斑的粉红色骨头,有些地方还粘着一撮撮的毛。马拉着大车,呼哧呼哧地喘着,非常吃力,直流白沫的嘴差点儿就要挨到地面。有时候,一匹马站下来,低下因为瘦显得很大的头,有气无力地鼓几下瘪下去的露出肋骨的两侧。可是一顿鞭子打来,不得不离开原地方,先是朝这边一晃,然后朝那边一晃,又朝前走了起来。许多伤号从四面抓住大车沿,跟着大车走。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连长看准一个面貌和善的,问道。
“土耳其斯坦军团第三师的。”
“你是今天挂花的吗?”
那个兵扭过头去,没有回答。连队离开大道,朝半俄里远处的一片树林开去。后面传来一片沉甸甸的脚步声,第三一八柴尔诺亚尔团的几个连也从村子里开了出来。远处,秋雨冲淡了的阴沉的天空,悬挂着德国人的一个系在地面上的气球,很像一个一动不动的灰黄色点子。
“乡亲们,你们瞧:挂着一个多么奇怪的玩意儿!”
“是一个大气球。”
“可恶的东西,在观察军队调动呢。”
“你以为,吊得那么高,是为了好玩吗?”
“嘿,离这儿好远啊!”
“你以为很近吗?用炮恐怕都打不到哩。”
哥萨克们来到树林里,柴尔诺亚尔团第一连就追了上来。一直到黄昏以前,哥萨克们都蜷缩在水漉漉的松树底下,雨水往领子里直流,脊背直打哆嗦。又不准烤火,而且在雨里生火也很困难。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才进入战壕。战壕不深,只比人的身子稍微高一点,壕底是几寸深的水。到处是烂泥气味,霉烂的树叶子气味,淡淡的、像天鹅绒那样柔和的秋雨气息。哥萨克们都撩起军大衣的下摆,蹲着抽烟,天南海北地闲扯。第二排的哥萨克们在分完出发前发给的烟丝以后,便挤在拐角上,围住排里的上士。上士坐在有人扔掉的一个缠铁丝的轴上,在讲上个星期一阵亡的柯佩洛甫斯基将军的事迹,他在和平时期就在将军那个旅团里当过差。他还没有讲完,就听到排长喊了一声:“持枪!”于是哥萨克们一齐跳了起来,拼命想把手上的烟卷吸完,连手指头都烧疼了。全连又从战壕里爬出来,进了渐渐黑下来的松树林。一面走,一面说着笑话互相打气。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在一片不大的林中空地上,遇到了长长的一排死尸。这些死尸一个挨一个地躺着,肩靠着肩,各种各样的姿势都有,那样子大都十分难看,十分可怕。有一个扛着步枪、腰旁挂着防毒面具的步兵在这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死尸附近潮湿的土地全都踩成了一片烂泥,看得出很多人的脚印,草地上还留着车轮子压出的一道道很深的车辙。连队在离死尸几步远的地方走着。死尸身上已经发出十分难闻的尸臭味。连长叫哥萨克们停住,自己和几位排长走到那个步兵跟前。他们不知在谈什么。这时候,哥萨克们散了开来,走到死尸跟前,脱下帽子,观看死者,都暗暗怀着战战兢兢的恐怖心情,怀着任何一个活人都想了解死者秘密的那种天生的好奇心。死者全是军官。哥萨克们数了数,死者一共是四十七人,大多数都非常年轻,看样子都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只有最右边一个戴上尉肩章的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好像还发着最后一声喊叫的无声的余音,嘴上那浓浓的黑胡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煞白煞白的脸上那宽宽的眉毛皱得完全走了样子。有几个死者穿着粘满泥浆的皮面短上衣,其余的都穿着军大衣。有两三个死者没有戴制帽。哥萨克们对着一个死后样子依然显得很漂亮的中尉看的时间特别长。他仰面躺着,左手紧紧按在胸前,右手伸到一边,死死地攥着手枪把子。看样子,有人想把手枪抽出来,他那黄黄的大手上划了好几道白印子,但是,手枪就好像焊到了手上,抽都抽不掉。淡黄色头发的头上歪戴着军帽,一边脸贴在地上,好像是在跟大地亲热,黄中透青的嘴唇朝一边歪着,流露出悲哀和大惑不解的神情。他的右边,有一个死者脸朝下趴着,军大衣像驼峰一样在背上鼓着,大衣上的扣带已经扯断了,露出了两条强壮的、肌肉紧绷绷的腿,腿上穿着草绿色裤子,脚上穿的是细皮短筒靴,靴后跟歪到了一边。他头上没有了制帽,天灵盖也不见了,完全被炮弹片掀掉了;空空的脑壳四周,是一绺绺湿漉漉的头发;空空的脑壳里,汪着粉红色的水,那是灌进去的雨水。在他后面,是一个矮墩墩的军官,穿着敞开的皮面短上衣和破烂的军衬衣,脸没有了;下巴斜斜地落在裸露的胸膛上,头发底下还剩了窄窄的一条额角,上面还耷拉着烧煳了的、卷成了喇叭形的皮肤,在下巴和额角中间便是碎骨头片和黑红色的血糊。再过去,是杂乱地堆成一堆的残肢碎块、军大衣碎片、放在长头的地方的软绵绵的腿;再往前,那简直是一个小孩子,两片鼓鼓的嘴唇,一张孩子气的椭圆形的脸;一梭子机枪子弹从他的胸膛上横扫过去,军大衣打了四个窟窿,烧煳的棉花从窟窿眼儿里钻了出来。
“这个……这个小伙子在死的时候唤谁的?唤妈妈吗?”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磕打着牙齿,结结巴巴地问道,然后猛地转过身,像个瞎子一样走开了。
哥萨克们画着十字,急急忙忙走了开去,连头都没有回。而且后来在穿过一片片狭窄的林中空地的时候,很久都没有说话,想赶快摆脱刚才看到的场面。连队在密密的一排废弃的地下室前面停了下来。军官们和柴尔诺亚尔团团部来的一名传令兵一同走进一个地下室;这时候,麻子阿丰卡·奥捷洛夫才抓住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一只手,小声说:
“那个小伙子……最后面那一个……恐怕这一辈子还没有跟女人亲过嘴呢……就把他打死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他们这是在哪儿死的呀?”查哈尔·柯洛列夫插嘴说。
“他们去进攻的。这是那个看守死尸的兵说的。”鲍尔晓夫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回答说。
哥萨克们都“稍息”站着。夜幕渐渐把树林罩住。秋风催赶着乌云,渐渐把乌云驱散,让远方的星星射出淡紫色的光芒。
这时候,在全连军官们汇集的那个地下室里,连长把传令兵打发走之后,便打开公文,就着蜡烛头的光先看了看内容,然后念道:
十月三日拂晓,德国人用毒瓦斯毒死了第二五六团三个营的官兵,并且占领了我方第一道防线。兹命令你们进入第二道防线,在同第三一八柴尔诺亚尔团第一营取得联系之后,即行驻守第二道防线的某一地段,以便于今夜即将敌人赶出第一道防线。你们的右翼是第二营的两个连和第三精锐师法拿果里团的一个营。
军官们讨论了一下情况,抽完了一根纸烟,就走了出来。连队又开动了。
哥萨克们在地下室跟前休息的时候,柴尔诺亚尔团第一营赶到了他们前面,并且来到了司托霍得河桥头。一个精锐团的机枪加强哨在守卫着这座桥。司务长向营长报告了情况。于是第一营过了桥就分开了:两个连向右开去,一个连向左开去,还有一个连跟营长在一起,留做后备。几个连都列成散兵线前进。稀疏的树林里已经被打得到处是坑。步兵们小心翼翼地用脚试探着地面向前走,有时候有人跌倒了,就轻轻地小声骂几声娘。“杰克”是右翼靠右边一连里的倒数第六个。他听到“预备”的口令以后,就拉开枪栓,端着步枪前进,刺刀尖不时地划着树棵子或者松树干。两个军官顺着散兵线走着,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压低了声音在说话。连长用他那甜润而浑厚的声音诉苦说:
“我的旧伤迸开啦。都怪他妈的树墩子!明白吗,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天这么黑,我一下子撞在树墩子上,把脚碰了一下子。结果旧伤裂开啦,我不能走啦,非得回去不可。”连长的声音停了一小会儿,后来一面往前走,一面又说下去,声音更低了:“你来指挥半个连,包格丹诺夫指挥另外那半个连,我……说实话,实在不行啦。非得回去不可啦。”
别里柯夫准尉那尖尖的嗓门儿像狗叫一样嘶哑地回答说:
“真奇怪!只要一打仗,您的旧伤就要开裂。”
“准尉先生,我请您住嘴!”连长提高了嗓门儿。
“算啦,请吧!您就回去吧!”
“杰克”倾听着自己和别人的脚步声,当听到后面一阵匆匆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明白:连长向后转了。过了一会儿,别里柯夫一面和司务长朝本连的左翼走,一面嘟哝说:
“……有些坏家伙真够机灵!只要情况一严重起来,他们不是生病,就是旧伤复发。你这个初生的牛犊,就得指挥半个连……都是一些不要脸的家伙!这种人去他妈的……还算当兵的呢……”
说话声忽然一齐停了,“杰克”只能听到自己的靴子在潮湿土地上的噗唧声和耳朵里嗡嗡的颤声。
“喂,老乡!”左面有人用沙哑的嗓子小声说。
“怎么?”
“走得动吗?”
“走……走得动。”“杰克”说着,跌了一跤,一屁股坐在灌满了雨水的弹坑里。
“太黑了嘛……”左边那个人说。
又走了一会儿,谁也看不见谁,那个沙哑的声音忽然在“杰克”耳边说起话来:
“咱们一块儿走!一块儿走不害怕……”
又没有人说话了,只听到鼓膨膨的靴子踩在潮湿土地上的声音。一弯光闪闪的新月,忽然从一片黑云里蹦了出来,又闪着黄黄的鳞光,像鲫鱼一样在波浪似的流云里游了几秒钟,然后钻出来,来到明净的天空里,将朦胧的月光倾泻到大地上;潮湿的松针闪着点点磷光;经月光一照,松针发出的气味好像更浓烈了,潮湿的土地散发出的冷气好像更刺骨了。“杰克”看了看旁边那个人。那人突然站了下来,好像挨了一棒似的,晃了晃脑袋,张大了嘴。
“你瞧!”他嘘了一口气。
有一个人大劈开腿站在离他们三步远的一棵松树旁边。
“是……一个……人。”“杰克”说,或者仅仅是想说。
“什么人?”跟“杰克”一块儿走的那个士兵一下子端起枪来,吆喝道。“是什么人?我开枪啦!……”
站在松树底下的那个人一声也不响。他的头就像葵花的头那样,朝一旁耷拉着。
“他睡着啦!”“杰克”哈哈大笑,他浑身打着哆嗦,用不自然的笑声给自己壮着胆子,朝前走去。
他们走到站着的那个人跟前。“杰克”伸出脖子看了看。他的同伴用枪托子捅了捅那个一动不动的灰糊糊的人。
“喂,你这个瞌睡虫——虫呀!你睡着啦?老乡!……”他用讥笑的口吻说。“活宝贝,你这是怎么啦?……”他忽然顿住了。“是个死人呀!”他叫着,向后退去。
“杰克”磕打着牙齿,跳了开去,站在松树底下的那个人就像一棵被锯断的树一样,一下子倒在刚才他站的地方。他们把死人的身子扳过来,让他脸朝上,这才看出,这人是中了毒气,想逃避死亡,可是肺部已经窒息,所以跑到松树底下就死去了。他是第二五六步兵团三个营中某一个营的士兵。是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小伙子。他躺在地上,头很随便地向后仰着,一张脸在倒下去的时候沾满了泥浆,眼睛因为受到毒气侵蚀,黏糊糊的;肿胀的、肉嘟嘟的舌头从咬得紧紧的牙缝里伸了出来,好像一块光溜溜的黑石头。
“咱们走吧。天啊,咱们走吧!让他自个儿躺在这儿吧。”同伴扯着“杰克”的手,小声说。
他们朝前走去,刚走几步,又遇到一具死尸。越往前走,遇到的死人越多。有些地方被毒死的人一堆一堆地躺着,有些人蹲着就僵死了,有几个人四肢着地趴着,好像羊在吃草,通向第二道防线的交通壕进口处有一具死尸,身子缩成了一团,把难受得咬烂了的手塞进了嘴里。
“杰克”和跟他一起的士兵跑步撵上已经走到前面去的队伍;撵上之后,便并排往前走。他们一同跳进弯弯曲曲伸向黑暗中的黑洞洞的战壕,就散了开来。
“应该先到地下室里搜一搜。说不定还有吃的东西呢。”那位同伴迟迟疑疑地对“杰克”说。
“咱们去。”
“你往右,我往左。趁咱们的人还没有过来,咱们先搜一遍。”
“杰克”划着一根火柴,朝前面一个地下室敞着的门里走去,可是马上就从里面飞了出来,就像被弹簧弹出来似的:原来这个地下室里十字交叉地躺着两具尸体。他一连搜了三个地下室,都毫无所获,他用脚踢开第四个地下室的门,就听到一个人用外国话尖利地叫了一声,他吓得差一点儿跌倒。
“是谁?”
“杰克”就像遇到一团火一样,一声不响地往后一跳。
“是你吗,奥托?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一个德国兵用肩膀懒洋洋地理着披在身上的军大衣,从地下室里走出来,问道。
“举起手来!把手举起来!投降!”“杰克”放开嗓门儿喝道,并且像听到“射击”口令那样,蹲了下去。
惊骇得说不出话来的德国兵慢慢举起手,侧过身子,用迷惘的眼睛看着对准了他的寒光闪闪的刺刀尖。军大衣从他的肩膀上溜了下去,单排扣的灰绿色制服的腋下皱得像一道一道的波纹,举起来的一双干活儿的大手不住地哆嗦着,手指头直跳动,好像是在弹无形的琴键。“杰克”站在那里,没有改变姿势,打量着这个德国人那高大、健壮的身躯,打量着制服上的铜扣子、两边有缝的短靴子和歪戴着的无檐帽。后来他忽然一下子改变了姿势,晃了两下,好像是要抖搂抖搂穿得不舒服的军大衣;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喉音——不知是咳嗽,还是在抽搭;他走到德国人跟前。
“你跑吧!”他用非常干脆的语气说。“你跑吧,德国人!我对你没有恶意。我不开枪。”
他把步枪靠在战壕的壁上,站直了身子,踮起脚,拉住德国人的右手。他这些表示信任的动作使俘虏放下心来;德国人把两手放了下来,细心地倾听着异国人说话的奇怪语调。
“杰克”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硬邦邦、干了二十年活儿弄得伤痕累累的手伸了过去,握了握他那冰凉的、很不自在的手指头,然后把手抬了起来;紫丁香般的新月的亮光照在他的手上,那手又小又黄,到处是疙疙瘩瘩的褐色老茧。
“我是工人,”“杰克”一面说,一面打着哆嗦,就好像是冻的。“我为什么要杀死你?你跑吧!”他用右手轻轻推了推德国人的肩膀,朝黑魆魆的树林里指了指。“跑吧,别发呆了,要不然我们的人就要……”
德国人一直在看着“杰克”伸着的手,精神十分紧张地看着,身子微微向前倾,猜测着他听不懂的那些话的含意。就这样过了一两秒钟;他的目光碰上了“杰克”的目光,德国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迸发出喜气洋洋的笑意。德国人向后退了一步,大张开两臂朝前扑来,紧紧握住“杰克”的手摇晃起来,一面十分激动地笑着,弯下身子,望着“杰克”的眼睛。
“你是要放掉我吗?……噢,现在我明白啦!你是俄国的工人吗?你也和我一样,是社会民主党党员吗?是吗?噢!噢!这真好像是在做梦……好弟兄,我怎么能忘了呢?……我不知怎样来感谢你……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勇敢的小伙子……我……”
他十分激动地说了这许多德国话,可是“杰克”只听懂了一个熟悉的疑问句:“是社会民主党党员吗?”
“嗯,是的,我是社会民主党党员。你快跑吧……再见啦,好弟兄。来,握握手!”
一个高大,健壮的拜恩人,一个矮小的俄国士兵,凭着感觉互相了解了,互相对望着。拜恩人小声说:
“在将来的阶级战斗中,咱们将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不是这样吗,同志?”说完,他就像一只灰色大野兽一样跳到战壕沿上。
渐渐来到跟前的散兵线的脚步声在树林里刷刷地响了起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军官率领着的一小队捷克侦察兵。他们看到这个寻找食物的士兵从地下室里钻出来,差点儿就要开枪。
“自己人!你没看清楚……别胡乱来!”这个士兵一看到黑黑的枪口对准了自己,就吓得叫了起来。
“都是自己人嘛!”他又说了一遍。他像抱小孩子一样,把一大块黑黑的面包紧紧抱在胸前。
一位军士认出了“杰克”,便跳过战壕,用枪托子朝“杰克”的脊背狠狠捅了一下子。
“我揍死你!要狠狠揍你一顿!你上哪儿去啦?”
“杰克”有气无力、软搭搭地走着,捅一枪托子,他也不在乎。使军士吃惊的是,他身子晃了晃之后,竟一反常态,用十分和善的语气回答说:
“我走到前头来啦,你别打人嘛。”
“你不要吊儿郎当!一会儿你掉到后头,一会儿又跑到前头。不懂得军规吗?你是头一年当兵,还是怎的?”他停了一会儿,又问道:“有烟丝吗?”
“就一些碎末子啦。”
“给我点儿吧。”
军士抽着烟,走到排尾去了。
拂晓时候,捷克侦察兵撞上了德国的监视哨。德国人一排齐射,打破了寂静。后来在间隔相同的时间里,又打了两排齐射。一颗红色信号弹在战壕上空升起来,人声喧腾起来,信号弹的红色火花还没有在空中熄灭,德国人那边就开了炮。
轰!轰!……紧跟着头一阵轰隆声,又是两下:轰!轰!
嗖——嗖!……炮弹呼啸着,声音越来越大,像钢钻一样穿透大气,嘎嘎地从前面半个连士兵的头上飞过;一刹那的沉寂之后,在远处,就在司托霍得河渡口边,响起了生气似的爆炸声:砰!……砰!……
第一排齐射以后,在捷克侦察兵后面四十俄丈远近前进的散兵线卧倒了。信号弹射来一片红光;“杰克”借着红光,看到士兵们像蚂蚁一样在树木之间爬着,已经不再嫌烂泥地脏,而是紧紧贴在地上,寻求庇护。大家一遇到沟坎就往里爬,一遇到小土包就趴下来,一遇到小土坑就把头伸进去。但是当机枪子弹像五月的暴雨一样向树林里泼来,打得到处劈啪直响的时候,终于还是支持不住了:大家都向后爬起来,把脑袋拼命往肩膀里缩,像毛虫一样贴着地面爬,手脚都不拱起来,像蛇那样在地上拖,拖得烂泥地上留下一道道印子……有的人跳起来,飞跑起来。一颗颗爆破性的子弹在树林里呼啸着,打得松针乱飞,打得树皮到处飞溅,子弹像蛇叫一样嗞嗞地往泥地里乱钻,在地上乱蹦,到处叭叭地乱炸。
回到第二道战壕,前面那半个连检查人数:损失了十七个人。不远处,特别连的哥萨克们正在调整队伍。他们本来是在前面那半个连的右方前进的。他们事先消灭了德国人的哨兵后,就小心翼翼地前进,本来可以把德国人打一个措手不及的,但是德国兵对捷克侦察兵打了一排齐射之后,整个地段的德国兵一齐惊动起来。一阵乱枪打来,打死两名哥萨克,打伤了一名。哥萨克们把受伤的和打死的都抬了回来,一面整顿队伍,一面七嘴八舌地说话:
“应当把自己弟兄埋好。”
“不用咱们管,自会有人来埋的。”
“多替活人想想吧,死了的用不着多操心啦。”
过了半个钟头,团部的命令来了:“兹命令:在炮轰之后,你营会同哥萨克特别连向敌人发起猛攻,将敌人逐出第一道战壕。”
时紧时松的炮轰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二点。哥萨克和步兵们除了岗哨以外,都在地下室里休息。正午时候发起猛攻。右方,主要地段上,炮声隆隆——那边也重新发动进攻了。
右翼尽边上是后贝加尔的哥萨克,左面一点是柴尔诺亚尔团和哥萨克特别连,再过来一点是法拿果里精锐团,再过来就是谦巴团、布吉里敏团、第二〇八步兵团、第二一一步兵团、巴甫洛格拉得团、文格洛夫团;第五十三师的各团居中;整个右翼都是第二土耳其斯坦步兵师。整个地段上枪炮声轰轰隆隆,俄军到处在发动进攻。
特别连排成稀疏的散兵线前进着。这个连的左翼紧接着柴尔诺亚尔团的右翼。刚刚能看见战壕胸墙的墙头,德国人就十分凶猛地开起火来。连队朝前奔跑,不喊也不叫;一会儿卧倒了下来,打一阵枪,又重新朝前跑。在距离第一道战壕五十步的地方卧倒了下来,不能前进了。只能打枪,连头也不能抬。德国人沿着战壕栽满了鹿砦和铁丝网。阿丰卡·奥捷洛夫扔出去的两颗手榴弹,从铁丝网上蹦了回来,爆炸了。他微微抬起身子,想扔第三颗,但是一颗子弹从他的左肩下面穿进去,从脊梁骨上穿出来。躺在不远处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看到,阿丰卡微微蜷了蜷腿,就一动不动了。一条胳膊的阿列克塞·沙米尔的弟弟普罗霍尔也中弹死了;第三个倒下去的是原村长马内次柯夫,紧接着一颗子弹又打中了沙米尔家的邻居——头发蓬乱的跛子叶甫兰琪·加里宁。
半个钟头的工夫,第二排就牺牲了八个人。大尉连长也牺牲了,又牺牲了两位排长,连队失去了指挥,于是向后退去。退到火力圈以外,哥萨克们汇集到一起,点了点人数:损失了一半人。柴尔诺亚尔团也退了下来。第一营的损失更为惨重,但团部不顾这一切,又下了命令:“立即重新发起进攻,务必将敌人从第一道战壕逐出。全线战斗的最后胜利,取决于能否恢复原有阵地。”
连队排成稀疏的散兵线,又往前冲。碰到德国人凶猛的火力,便在距离战壕一百步的地方卧倒了。队伍又越来越稀,失魂丧魄的人们紧紧贴在地上,躺着,头也不抬,一动也不动,只怕死神降临。
将近黄昏时候,柴尔诺亚尔团的后面那半个连支持不住了,跑了起来。“退呀!”的叫喊声传进哥萨克们的耳朵。哥萨克们爬起来,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一路上撞断不少树棵子,丢掉不少枪支。跑到安全地带,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倒在一棵被炮弹炸断的松树下,缓了几口气,便看到加甫里拉·李霍维多夫朝他走来。李霍维多夫像醉汉一样甩着两只脚,垂着眼睛,一只手在空中乱抓,另一只手好像在拂拭脸上无形的蛛丝。他的步枪不见了,大刀也不见了,汗湿而笔直的深黄色头发低低地垂到眼睛上。他在一片空地上绕了个圈儿,来到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跟前,站了下来,用歪歪斜斜、飘忽不定的目光盯着地面。他的膝部轻轻打着哆嗦,两腿弯曲,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觉得,李霍维多夫要蹲下去,好像要起飞似的。
“哦……你这是……”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刚刚开口,想说点什么,但是李霍维多夫脸上的筋肉一齐抽搐起来。
“住嘴!”李霍维多夫叫了起来,并且蹲了下去,一面扎煞着手指头,惊骇地四面张望着。“你听着!我来唱支歌儿。有一只神鸟飞来找夜猫子,说起话儿来:
我的夜猫子小姐呀,你说说,
你说说,库普列扬诺芙娜,
你说说,有谁比你大,
有谁比你身份高?
看,老鹰是皇上,
鹞子是少校,
老雕是大尉,
林鸽是乌拉尔哥萨克,
家鸽是近卫军,
斑鸠是向导兵,
椋鸟是加尔梅克佬,
寒鸦是茨冈娘儿们,
喜鹊是阔太太,
灰鸭是步兵,
海雁是摩尔达维亚女人……”
“等一等!”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的脸都白了。“李霍维多夫,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病啦?嗯?”
“你别捣蛋!”李霍维多夫的脸涨得通红,他又努了努嘴,扮出一副呆呆的笑容,仍用那种可怕的朗诵腔调叫喊道:
海雁是摩尔达维亚女人呀,
野鸭是糊涂蛋,
野鹅是莽撞汉,
白嘴鸦是炮队呀,
黑老鸹是巫婆,
鱼鹰是琴师……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跳起来,说道:
“咱们快走,找咱们的人去,不然的话,德国人会把咱们捉去的!听见没有?”
李霍维多夫拼命挣着,慌慌张张,嘴上流着热乎乎的口水,继续叫喊着:
小夜莺是歌手呀,
小燕子是巨人,
仙鹤是光肚子汉,
山雀是税差呀,
麻雀是甲长……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一下之后,又拉长了声音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他那龇着牙的嘴里发出来的已经不是歌声,而是越来越粗壮的狼嗥了。在他那尖尖的长牙上,唾沫星子闪闪发光,像珍珠一样。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看着这个朝夕相处的伙伴的眼睛极不正常地向外歪斜,看着他的头,看着那一绺绺的头发紧紧贴在头上,那两个耳朵像蜡塑的一般,觉得十分害怕。李霍维多夫已经是气势汹汹地在吼叫了:
我们在多瑙河对岸
打败了土耳其苏丹,
解放了基督教徒。
威名远扬,传遍四方。
我们飞呀,飞呀,
就像扑食儿的饿蝗。
顿河哥萨克
一齐把枪放。
把你们的小火鸡、老母鸡
宰个精光。
把你们的老婆、孩子
都掳回家乡。
“马尔丁!马尔丁,你快来!”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看见马尔丁在空地上一瘸一拐地走着,就喊着。
马尔丁拄着步枪来到跟前。
“你帮我把他带走。看见吗?”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用眼睛瞟了瞟疯了的伙伴。“他吓坏啦。血一齐冲到脑袋里啦。”
马尔丁·沙米尔从内衣上扯下一只袖子,将受伤的腿包扎好;对李霍维多夫看都没有看,就架住他的一条胳膊,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架住另一条胳膊,朝前走去。
我们飞呀,飞呀,
就像扑食的饿蝗……
李霍维多夫喊叫的声音已经低些了。马尔丁难过地皱着眉头,央求他说:“你别嚷嚷啦!行行好,别嚷啦!你现在已经飞够啦,别飞啦!”
把你们的小火鸡、老母鸡
宰个精光……
疯子拼命从两个伙伴的手里往外挣,不住气地唱着,只是偶尔用两手按按两边鬓角,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耷拉着的下巴不住地哆嗦着,歪着头,头上冒着狂得发了热的热气。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