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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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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十一月三日夜里,格里高力·麦列霍夫来到下亚布洛诺夫村,这是离开车站以后,进入维奥申乡的第一个哥萨克村庄。离亚戈德庄还有几十俄里。格里高力从稀稀拉拉的人家门前走过,一路上惹得狗汪汪直叫;在河边柳树丛后面,有几个清脆的童声在唱歌:

  刀枪闪闪出了树林,

  哥萨克连队向前挺进。

  年轻的军官一马当先,

  率领哥萨克冲锋陷阵。

  有一洪亮、有力的男高音在领唱:

  不要怕,弟兄们,跟我冲!

  整齐、和谐的童声十分带劲地接唱下去:

  快朝敌人的鹿砦上冲。

  谁头一个冲到鹿砦上,

  谁不得勋章,立头功?!

  格里高力唱过多少遍的哥萨克古歌那熟悉的歌词儿,一阵一阵地传进格里高力的耳朵,他感到说不出的亲切和温暖。一股凉气袭来,眼睛觉得疼,胸膛感到闷。格里高力贪婪地闻着一家家烟囱里冒出来的烧牛粪的苦烟,穿过了村庄——歌声跟着他飞了过来:

  我们一齐来到鹿砦上。

  子弹纷纷如飞蝗。

  顿河哥萨克从不胆怯——

  举起大刀长矛往前闯。

  “我老早就唱过这支歌,那时候我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小伙子,可是现在我的嗓子干啦,生活折腾得我唱不出来啦。这会儿我是到别人的老婆那里去度假,没有家,没有业,就像一只野狼……”格里高力想着,从容不迫,疲惫无力地走着,想到自己变化莫测的生活,不禁发出苦笑。出了村庄,他走上一处斜斜的高地,回头看了看:尽头一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黄黄的挂灯灯光,窗边一架纺车跟前,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哥萨克妇人。

  格里高力离了大路,走上落了轻霜、发出轻轻吱咯声的草地。他决定在旗尔河边遇到村庄就停下来过夜,好在第二天天黑以前赶到亚戈德庄。半夜过后他才来到格拉乔夫村,就在村边一户人家过了夜,等淡紫色的晨曦刚刚透进窗来,他就上路了。

  夜里他才来到亚戈德庄上。他轻轻地跳过栅栏,从马棚旁边走过,听到萨什卡老爹老大的咳嗽声。格里高力站下来,喊了一声:

  “萨什卡老爹,你没有睡吗?”

  “等等,这是谁呀?声音很熟……这又是谁呢?”

  萨什卡老爹披上褂子,走了出来。

  “老天爷呀,是格里什卡!你这鬼东西是从哪儿钻出来的?真是稀客!”

  他们拥抱起来。萨什卡从下面看着格里高力的眼睛,说:

  “进来,咱们抽袋烟。”

  “不啦,明天再聊吧。我走啦。”

  “进来一下,有话对你说。”

  格里高力很不情愿地跟着走了进去,坐到板床上,萨什卡老爹在咳嗽,他等了一会儿。

  “怎么样,老爹,你还好吧?身子还结实吧?”

  “还能活一阵子呢。我就像火石枪。老是不见坏。”

  “阿克西妮亚怎么样?”

  “阿克西妮亚有什么……阿克西妮亚身子好好的。”

  老爹很不自然地咳嗽起来。格里高力听出他的咳嗽是装的,是有话不好意思说出口。

  “孩子埋在哪儿啦?”

  “埋在花园里,白杨树底下。”

  “噢,说下去吧。”

  “格里沙,咳嗽真把我折腾死啦……”

  “噢!”

  “大家都过得好好的。就是老爷喝酒上瘾啦……老是喝,这人好糊涂,一点节制都没有。”

  “阿克西妮亚怎么样啊?”

  “阿克西妮亚吗?她如今在上房里当差呢。”

  “我知道。”

  “你还想卷根烟抽吧?嗯?卷根烟吧,我有上等烟丝。”

  “我不想抽。你还是快说吧,要不然我就走啦,我觉得,”格里高力沉重地转过身去,板床在他身子底下咯吱响了两声,“我觉得,你有话要说,就好像怀里揣着一块石头,还是扔出来吧。”

  “我要扔!”

  “扔吧。”

  “我来扔。我不能不说,格里沙,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

  “说出来吧。”格里高力带着像石头一样的沉重心情亲热地把一只手放到老爹的肩上,要求说。他弯下腰,等着。

  “你养了一条蛇!”萨什卡老爹很别扭地扎煞着两条胳膊,突然用尖尖的假嗓子叫道。“你养的是一条毒蛇!她跟叶甫盖尼搞上啦!这算什么呀?”

  “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亲眼看见的。他每天夜里都去找她。你去吧,大概这会儿他还在她那儿呢。”

  “那好啊……”格里高力攥得指头骨咯吧咯吧直响,弯着腰,抚摩着腮上抽搐得歪歪扭扭的肌肉,坐了半天。耳朵里丁冬响着,就像有很多清脆的小铃铛。

  “老娘们儿就是猫:谁要是摩弄摩弄她,她就跟谁亲热。你可别相信,不可信赖呀!”萨什卡老爹说。

  他给格里高力卷了一根烟卷儿,点着了,塞到他手里。

  “抽一口吧。”

  格里高力抽了两口,就用手指头把烟卷儿掐灭,一声不响地走了出来。他在下房的窗户跟前站了下来,深深地和急促地喘着气,几次抬起手要敲窗户,但是手耷拉了下来,就像打断了似的。他很镇定地敲了一下,是弯着一个指头敲的,后来,就忍不住了,身子靠在墙上,用拳头朝窗框上疯狂地擂了半天。窗子上的玻璃丁丁当当乱响,窗框直摇晃,青色的夜光在窗户上闪来闪去。

  阿克西妮亚那吓得老长的脸闪了一下。她开了房门,一下子叫了起来。格里高力就在门洞里把她抱住,看着她的眼睛。

  “你敲得好带劲儿,可是我睡着啦……真没有想到……我的亲人呀!”

  “我冻坏啦。”

  阿克西妮亚觉得,格里高力整个魁伟的身躯抖得非常厉害,两只手像火一样热。她表现出过分的忙乱,点着灯,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把一条绒毛围巾披到保养得很好的、丰满的肩上,就去生炉子。

  “真没想到……你好久没写信啦……我以为你不回来呢……你收到我最近一封信吗?本来想给你寄点东西去,可是后来我想,等等吧,也许会接到你的信呢……”

  她偶尔朝格里高力看看。她那红红的嘴唇上一直带着没有笑意的笑容。

  格里高力坐在板凳上,也没有脱军大衣。他那胡子拉碴的脸像火烧一样,长耳风帽投下的浓浓的阴影落在低垂的眼睛上。他正要动手解风帽,可是忽然又匆匆忙忙掏出烟荷包,又到口袋里去摸卷烟纸。他带着无比懊恼的心情匆匆打量了一下阿克西妮亚的脸。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倒出奇地漂亮起来了。

  在她那好看的头的姿态中,出现了一种新的魅力,只有那毛茸茸的、大大的发卷儿和一双眼睛还和从前一样……她那种勾魂摄魄、使人心醉的美貌不是属于他的了。当然不是,因为她是少爷的情人啦。

  “你……不像一个用人,倒像一个女管家啦。”

  她用惊骇的眼光瞥了他一下,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格里高力带着军用包,朝门口走去。

  “你上哪儿去?”

  “我出去抽口烟。”

  “等会儿抽吧,鸡蛋已经煎好啦。”

  “我一下子就回来。”

  格里高力来到台阶上,从军用挂包最底下掏出一条用熨过的干净衬衣仔细包着的绣花头巾。这条头巾他是在日托米尔花两个卢布从一个犹太商人手里买来的,一直当宝贝保存着,行军的时候常常掏出来,欣赏欣赏那绚丽夺目的绣花,品味品味他回家以后,将绣花头巾在阿克西妮亚面前展开,她高兴得发狂的那种情景。可怜的礼物呀!讲起礼物,格里高力能跟顿河上游最豪富的地主家的少爷相比吗?格里高力压制住无泪的痛哭,把头巾撕成碎片,塞到台阶的洞眼儿里。把挂包扔到大板凳上,又回到屋里。

  “坐下,格里沙,我给你脱掉靴子。”

  阿克西妮亚用两只白嫩的、很久没有干活儿的手把沉甸甸的士兵靴从格里高力脚上拉下来,趴到他的膝盖上,不出声地哭了半天。格里高力等她哭过了,问道:

  “你哭什么?我回来你不高兴吗?”

  他很快就睡着了。

  阿克西妮亚不穿外衣,跑到台阶上,在彻骨的寒风里,在北风凄厉的叫声中,抱住湿漉漉的柱子,在台阶上一直站到天亮,连姿势也没有改变。

  第二天早晨,格里高力穿上军大衣,朝上房里走去。老爷正站在台阶前,穿着小皮袄,戴着黄黄的羊羔皮帽子。

  “嘿,得勋章的英雄来啦!真有你的,老弟,抖起来——啦!”

  他对格里高力行了一个军礼,又把手伸过来。

  “你要多住些日子吗?”

  “住两个星期,老爷。”

  “你的女儿丢掉啦。可惜呀,真可惜……”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叶甫盖尼一面戴手套,一面走到台阶上。

  “是格里高力呀?你打哪儿来?”

  格里高力眼里一阵黑,但是他在笑着。

  “打莫斯科来,请假回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你的眼睛受伤了吗?”

  “是的。”

  “我听说啦。他成了多么了不起的一条好汉子呀,是吗,爸爸?”中尉朝格里高力点了点头,就转过脸去朝着马棚:“尼基吉奇,套车!”

  老成持重的尼基吉奇套好了车,不很友好地斜眼瞅着格里高力,拉着灰色的老走马来到台阶跟前。蒙上一层薄冰的地面,在轻便马车的轮子下面沙啦沙啦响着。

  “少东家,我是您的老赶车的,能让我再给您赶一趟吗?”格里高力带着讨好的神气笑着,对叶甫盖尼说。

  “还一点不知道呢,倒霉蛋。”叶甫盖尼十分得意地笑着想,眼睛还在夹鼻眼镜底下忽闪了两下。

  “好吧,那就劳驾啦,咱们走吧。”

  “你这是怎么啦,刚刚到家,就把年纪轻轻的老婆扔下?难道你不想她吗?”老爷慈祥地笑着说。

  格里高力笑了起来。

  “老婆又不是狗熊,不会逃到树林子里去。”

  他坐到车夫位子上,把鞭子插到座位下面,理了理缰绳。

  “嘿,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我给您赶起来才快活呢!”

  “有本事使出来吧,我给你赏钱。”

  “我非常感谢您。光是您养活……我的阿克西妮亚……给她……一碗饭吃……已经够我感激的啦。”

  格里高力的声音一下子断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中尉心里动了一下。“难道他知道啦?喂,别瞎想!怎么会知道呢?不可能嘛。”他靠到车座背上,抽起烟来。

  “快点儿回来呀!”老爷在他们背后喊。

  车轮底下飞起扎脸的冰屑。

  格里高力用缰绳扯了扯老走马的嘴,赶着马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一刻钟的工夫,他们就翻过了山冈。一到了洼地里,格里高力就从座位上跳下来,并且从座位底下抽出了鞭子。

  “你要干什么?……”中尉皱起眉头。

  “就干……这个!”

  格里高力干脆利落地扬起鞭子,使出猛劲儿朝中尉脸上狠狠地抽了一鞭。他又把鞭子倒过来拿,用鞭把子朝中尉脸上、胳膊上猛打,不叫他回过神来。打碎的眼镜片扎进了他眉毛上头的肉里。血一股一股地往眼睛里流。中尉起初用手遮住脸,但是鞭子像雨点一般落了下来。他怒气冲冲、满脸血糊糊地跳了起来,想要还手,但是格里高力一面向后退着,朝他的手腕子狠狠打了一下,把他的右手打麻了。

  “这一下子是为了阿克西妮亚!这一下子是为了我!为了阿克西妮亚!为了阿克西妮亚再给你一下子!为了我再给你一下子!”

  鞭子嗖嗖的,打在身上发出噗噗的声音。后来又用拳头把他打倒在硬邦邦的疙疙瘩瘩的土路上,打得他在地上直滚,还用钉着铁后跟的士兵靴子拼命地踢。直到打得没了劲儿,这才坐上马车,大喝一声,赶着马不要命地朝庄上奔去。他把马车扔在大门口,就攥着鞭子,磕磕绊绊地踩着军大衣的大襟,朝下房跑去。

  阿克西妮亚听到打雷般的开门声,回头看了看。

  “臭娘们儿!……母狗!……”

  鞭子嗖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脸上。

  格里高力呼哧呼哧地跑了出去;他也不回答萨什卡老爹的问话,就离开了庄园。走了有一俄里半路,阿克西妮亚撵上了他。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声不响地在他旁边走着,手偶尔地碰到格里高力。

  来到岔路口上,在一座褐色的野外小教堂旁边,她用疏远、生分的腔调说:

  “格里沙,原谅我吧!”

  格里高力龇了龇牙,弓着背,把军大衣的领子往上提了提。

  阿克西妮亚留在了小教堂后面。格里高力一次也没有回头看,没有看到阿克西妮亚向他伸出的双手。

  他在下山坡朝鞑靼村里走的时候,才大惑不解地发现了自己手里的鞭子,把它扔掉,跨着大步走进了小胡同。许多张脸贴到窗户上,对他的来临表示惊讶;迎面走来、认出了他的娘们儿都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来到自己家的大门前,一个瘦瘦的、黑眼睛的漂亮姑娘跑着、叫着扑到他的脖子上,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格里高力用手捧着她的两腮,扳起她的头来,认出是杜尼娅。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下了台阶,母亲在房里大声哭了起来。格里高力用左手抱住父亲,右手还被杜尼娅拉着在亲呢。

  一阵熟悉得不得了的踏板咯吱响过——格里高力上了台阶。老了很多的母亲,像小姑娘一样轻快地跑了过来,用眼泪把军大衣的扣眼儿泡得透透的,她紧紧抱住儿子,不住地嘟囔着,东一句,西一句,表达着言语表达不出来的心情;脸色煞白的娜塔莉亚却难受地笑着,站在门洞里,为了不跌倒,用手扶住门,格里高力那心慌意乱的目光匆匆向她一扫,她跌倒了……

  夜里,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捅了捅伊莉尼奇娜的腰,小声说:

  “你悄没声儿地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睡在一块儿?”

  “我给他们铺的床嘛。”

  “你去看看嘛,去吧!”

  伊莉尼奇娜从门缝儿里朝正房里看了看,就走了回来。

  “在一块儿呢。”

  “好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老头子画了一个十字,用胳膊肘支着身子,抽搭起来。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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