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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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广场上,灰扑扑的人流越来越密集。那一排一排的,是马匹、哥萨克的装备、有各种号码的肩章的制服。戴蓝制帽的阿塔曼团的哥萨克,都比普通部队的哥萨克高出一个头,他们来来回回地走着,就像荷兰鹅夹在一群矮小的家禽当中。
酒馆关了门。军事监督脸色阴沉,忧心忡忡。各条街道的篱笆跟前都站着许多盛装的妇女。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到处传着一个词儿——“动员”。一张张醉醺醺、火辣辣的脸。惊慌的情绪也传给了马,马在尖叫,在打架,在愤怒地长嘶。广场上空灰尘弥漫,广场上到处是空酒瓶和廉价糖果的包糖纸。
彼特罗牵着上了鞍的马。教堂的围墙边,有一个阿塔曼团的黑脸大汉,一面在扣肥大的蓝裤子上的纽扣,一面咧着大嘴、龇着白牙在笑,他旁边有一个矮小的女人——不知道是他的老婆,还是相好的——像只灰鹌鹑一样唧唧咕咕地在说话。
“你跟那个婊子鬼混,我他妈的要好好收拾你!”那女人发话说。
她醉醺醺的,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许多葵花籽壳,花头巾的角儿已经松了开来。黑脸大汉一面勒腰带,一面蹲下身来对着她笑;他那皱巴巴的裤裆下面,可以走过一头一岁的小牛,不会碰到裤裆。
“别再说啦,玛什卡。”
“你这该死的牙狗!色鬼!”
“有什么办法呢?”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旁边有一个红胡子司务长在跟一个炮兵争论: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呆几天,就各自回家啦。”
“万一真是打仗呢?”
“哼,你也不用脑袋瓜想想!哪一个国家敢跟咱们打仗?”
旁边还有人东扯西拉、漫无边际地在说话;一个不算年轻的漂亮汉子发急说:
“咱们不管他们的事。让他们打去,咱们的庄稼还没有收完呢!”
“真倒——霉!瞧,把人都弄到这儿来,这会儿可是要紧时候,一天都耽误不起。”
“割倒的庄稼都要叫牲口糟蹋掉了。”
“我们已经开始割大麦啦。”
“奥国的皇上好像叫人刺死啦?”
“刺死的是皇太子。”
“老乡,你是哪一团的?”
“喂,老同事,你他妈的发财啦!”
“哈,司捷什卡,你从哪儿来?”
“村长说,把大家集合起来,是防备万一。”
“好啦,哥儿们,这一下子就够受啦!”
“他们要是能再等一年,我就超过第三批入伍年龄啦。”
“你呢,老人家,为什么来啦?你也没有超过入伍年龄吗?”
“他们杀起人来,连老头子也饶不过。”
“酒店也关门啦!”
“嘿,你这个笨蛋!玛尔福特卡那儿有的是酒!”
检查的人开始检查了。三个哥萨克把一个浑身是血的醉醺醺的哥萨克送往村公所。他向后挣着,撕着自己的小褂,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声嘶力竭地叫着:
“我要把他们这些庄稼佬揍死!顿河哥萨克不是好惹的!”
周围的人一面朝旁边躲,一面赞许地笑着,表示同情。
“揍他们!”
“为什么把他抓起来?”
“他打伤了一个庄稼佬。”
“庄稼佬该打!”
“我们还要揍他们呢。”
“伙计,一九〇五年,我去镇压过他们。才热闹哩!”
“一打起仗来,又要叫咱们去镇压他们啦。”
“够啦!叫他们去招募志愿兵吧。叫警察去吧,咱们实在心里不忍。”
在莫霍夫商号的柜台前面,拥拥挤挤,你推我搡。醉醺醺的托米林·伊凡缠住了两位老板。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摊着两手,亲自在劝导他;他的合股人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也就是“擦擦”,一面向门口倒退,一面说:
“嗯,怎么搞的……说亲(真)的,简齐(直)不层(成)体统!小伙计,快去报告村长!”
托米林在裤子上摩擦着汗湿的手掌,将胸膛对着愁眉苦脸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
“你放债盘剥大家,坏东西,现在你怕啦?活该!我要揍你嘴巴子,你告我去吧!你强占了我们哥萨克的地盘。哼,你这个狗杂种!坏蛋!”
村长一个劲儿地对围在周围的人说宽心话:
“打仗?不会的,不会打仗。军事监督老爷说,这是为了做做样子。你们可以放心。”
“好极啦!我回家就上地里去。”
“活儿全停下来啦!”
“请问,官长们是怎么想的?我还有一百多亩庄稼没收割呢。”
“季莫什卡,你告诉我家里人,就说明天我们就回去啦。”
“那边是不是在看戏报?咱们也去看看。”
广场上沸沸扬扬,一直闹到很晚的时候。
过了四天,一列列红色的军车满载着一团一团的哥萨克和一连一连的炮兵朝俄奥边境开去。
仗打起来了……
在马槽旁的栏格子里,是马的呼噜声和新鲜马粪气味。车厢里,依然是谈话声、歌声,唱得最多的歌曲是:
正教徒的静静的顿河
涌起波涛,奔腾咆哮。
静静的顿河闻风而动
起来响应君王的号召。
在一座座车站上,闪过一道道注视着哥萨克裤绦的好奇而敬佩的目光,闪过一张张没有洗去干活儿时沾上的厚厚的污垢的脸。
打仗了!……
一张张报纸在声嘶力竭地呼号……
在一座座车站上,妇女们朝着哥萨克们乘坐的列车挥手绢,微笑,扔纸烟和糖果。只是快到沃罗涅日的时候,才有一个醉醺醺的老铁路工人,探头朝彼特罗·麦列霍夫和另外三十多个哥萨克坐的车厢里望了望,歪了歪细长的鼻子,问道:
“你们去啦?”
“老大爷,跟我们一块儿去吧。”一个人代表大家回答说。
“你去做……炮灰吧!”并且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摇了老半天头。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