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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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原野上笼罩着黄黄的、灼人的阳光。已经成熟、但还没有收割、像波浪一样的小麦,冒着腾腾的热气,像黄尘一样。割麦机上上下下都热得烫手。人热得头都不敢抬。蓝中带黄的天空像一个热得发烫的大罩子。麦田边上,到处是红中透黄的草木樨花儿。
全村的人都来到田野上。正在割黑麦。人们十分吃力地赶着割麦机上的马,又闷又热,尘土又呛人,哼哧哼哧,简直喘不上气来……顿河上偶尔吹来的阵风卷起一股股灰尘;腾腾的热气像披纱一样罩住刺目的太阳。
彼特罗不时地从割麦机上下来,从早晨起,他已经把一只老大的桶里的水喝了一半。喝一阵热烘烘、令人作呕的水,过一会儿嘴里就又发起干来,汗衫和衬裤全都湿透,脸上的汗不住地往下淌,耳朵里响着不绝如缕的颤音,说的话就像苍耳子一样,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妲丽亚用头巾包住脸,敞着小褂,在堆燕麦。两个变成褐色的乳房中间的胸沟里,汪着一颗一颗的汗珠儿。娜塔莉亚赶着拉割麦机的马。她的两腮晒得红红的,像红皮萝卜一样,眼里含着泪水。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顺着垅沟走着,浑身像洗了澡一样。永远不肯干的湿衣服粘在身上十分难受。好像从他脸上垂到胸前的不是大胡子,而是融化的黑黑的车轮油。
“你洗澡啦,普罗柯菲耶维奇?”贺里散福赶着车从这儿路过,在车上叫道。“湿透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挥了挥手,用小褂前襟擦着肚子上汪着的汗水,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
“彼特罗,”妲丽亚喊道,“哎呀,别割啦!”
“等一等,把这一趟割到头。”
“等这股热劲儿过去再割吧。我不干啦!”
娜塔莉亚把马勒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好像一直是她在拉割麦机,不是马在拉。妲丽亚朝他们这边走来,被靴子磨破的两只黑糊糊的脚在麦茬子当中慢慢挪动着。
“彼特罗,水塘离这儿不远啦。”
“哼,还不远呢,有三俄里!”
“顶好去洗洗澡。”
“不等走到那儿,就……”娜塔莉亚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偏偏要走着去呢?咱们把马卸下来,骑马去!”
彼特罗担心地看了看正在堆燕麦的父亲,摆了摆手,说:
“卸下来吧,娘儿们!”
妲丽亚把马卸下,十分轻巧地跳上了马背。娜塔莉亚笑着嘬起两片干裂的嘴唇,把马牵扯到割麦机跟前,踩着割麦机的座位往马上爬。
“腿跨过来。”彼特罗扶着她骑了上去。
三个人都上了马。妲丽亚露着两个膝盖,头巾歪披到后脑勺上,一马当先地朝前跑去。她骑在马上像个男子汉一样,彼特罗忍不住在背后对她吆喝道:
“喂,小心,不要磨破裤裆!”
“没事儿!”妲丽亚摆了摆手。
在跨过大道的时候,彼特罗朝左边看了看。远处有一团时时变换形状的灰尘,从村子那边顺着灰扑扑的大道迅速地滚过来。
“有人骑马跑来啦。”彼特罗眯起眼睛说。
“跑得好快!你看,扬起的灰好大呀!”娜塔莉亚稀奇起来。
“怎么一回事儿?妲什卡?”彼特罗朝着跑在前面的妻子喊道。“等一等,咱们来看看那个骑马的。”
那一团灰尘掉进洼地里,等到从洼地里出来,就变成了一个有蚂蚁那样大的清楚的点子。
骑马人的身影从灰尘中渐渐露了出来。过了五六分钟,显得更清楚了。彼特罗将一只肮脏的手放在干活戴的草帽帽檐上,凝神望着。
“这样疯跑,一下子就能把马跑坏。”
他皱起眉头,把手从帽檐上放了下来,一丝慌乱的神情从脸上飘过,停在耸起的两条眉毛中间。
这会儿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骑在马上的人了。那人骑着马一冲一冲地大跑着,左手扶着制帽,右手摇摇晃晃地举着落满灰尘的小红旗。
彼特罗让开路,那人从他身边飞驰过去,那马擦身而过时,可以听见它向肺里吸热空气时响亮的呼哧声。那人大张开灰石头一样的四方大嘴,喊道:
“紧急动员!”
一团黄黄的汗沫,落到他的马的马掌在灰土里留下的印子上。彼特罗目送着那个骑马的人。他的脑子里只留下这样的印象:筋疲力尽的马喘气十分吃力,还有,从后面朝马望去,湿漉漉的马屁股泛着钢铁一样的光泽。
彼特罗还没有彻底领悟到,一场劫难已经来到眼前,只是呆呆地望着在灰土里颤动着的马汗泡沫,望着像起伏的波浪似的一直伸到村边的原野。四面八方的哥萨克们都骑上马从黄黄的麦茬地里朝着村子奔去。原野上,直到那座黄黄的、雾蒙蒙的山冈,到处都是骑马人荡起的灰尘。许多骑马人上了大道以后,就成群结队地往前跑,像一条灰白色的土尾巴似的向村子里伸去。凡是应该入伍的哥萨克,都丢下活儿,卸下割麦机上的马,骑上马朝村子里奔去。彼特罗看到,贺里散福从大车上卸下他那匹御林军军马,就叉开两条长腿,回头望着彼特罗,飞跑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娜塔莉亚惊叫着,恐怖地看着彼特罗,正是她的目光——就像枪口下的兔子的目光——使彼特罗惊醒过来。
他跑回停车的地方;不等马停住就跳下马来,把干活儿时脱下来的长裤子穿上,朝父亲挥了挥手,跟许多人一样,消失在一片灰尘之中。在热气腾腾的原野上,游动着许许多多这样的灰点儿。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