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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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章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家世,是有悠久历史的。
彼得大帝在位时期,有一次,一艘官船满载着干粮和火药,沿着顿河向亚速海开去。在顿河上游,离霍派尔河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齐高那克的“贼”镇,镇里的哥萨克夜间袭击了官船,把睡梦中的押运兵全都杀死,把干粮和火药抢劫一空,又把船弄沉。
一支军队奉圣旨从沃罗涅日开来,把那个叫齐高那克的“贼”镇烧光,对参加过抢劫官船的哥萨克格杀不赦,把抓住的雅基尔卡大尉和另外四十名哥萨克吊到水上绞刑架上绞死,并且为了震慑下游经常骚动的许多村镇,还让这些吊着死人的绞架顺流朝顿河下游漂去。
十余年后,齐高那克镇那一座座房舍当年冒过炊烟的地方,又住上了外来的和一些劫后余生的哥萨克。市镇又兴旺起来,并且修起了一道防护围子。从那时候起,便有沃罗涅日派的一名皇监和皇探来到这里——那是一个叫莫霍夫·尼基什卡的汉子。他沿街叫卖哥萨克日常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必需品,如刀柄啦、烟草啦、打火石啦;他收买和出售赃物;每年到沃罗涅日去两次,表面上是去办货,实际上是去报告,说一说,镇上目前还算太平,哥萨克们没有筹划新的骚乱。
就从这个莫霍夫·尼基什卡起,姓莫霍夫的商人世家就一代代传了下来。他们在哥萨克的土地上牢牢地扎下了根。就像野草一样,在镇上结籽,将根扎得深深的,叫你拔都拔不掉;他们虔敬地保存着已经相当破烂的、当年沃罗涅日督军派遣他们的祖先到经常骚乱的镇上来时授予的委任状。如果不是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祖父在世的时候,一场大火把这张委任状连同藏在神龛里的木匣子一起烧掉了的话,这张委任状也许会保存到今天的。祖父因为赌博,弄得倾家荡产;后来家产刚刚有起色,却又被一场大火烧光,所以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不得不从头干起。他埋葬了瘫痪的父亲以后,就做起小本生意。起初是走村串户,收购猪鬃和鹅毛。有五六年的时间,他过着十分穷苦的日子,一文钱一文钱地对邻里乡亲们进行蒙骗和榨取,可是后来却不知怎地一下子由鹅毛小贩谢廖什卡变成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 ,在镇上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娶了一位疯疯傻傻的神甫的女儿,得到相当丰厚的陪嫁,又开了一家布店。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经营布匹生意正好赶上好时候。因为顿河左岸的砂石土地又硬又贫瘠,左岸的哥萨克已经在遵照军区政府的命令,整村整村地向右岸迁移了。一个新的克拉司诺库次克镇出现了,并且兴旺起来;在以前地主土地的边界上,在旗尔河、黑河、弗罗洛福克河的两岸,在草原洼地上,直到跟乌克兰村镇为邻的地方,都出现了新的村庄。人们以前为了买东西,要跑到五十俄里以外,有的还要跑远些,可是现在,你瞧,有了布店,那新的松木货架上摆满了崭新的布匹绸缎。就像拉一架三组的手风琴那样,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把他的生意场面拉得大大的,除了布匹绸缎以外,凡是农村简朴的生活中需要的东西,如皮革品、盐、煤油、针线纽扣之类,全都出卖。近来还卖起了农业机械。阿克塞工厂里出产的割麦机、播种机、犁、风车、选种机,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绿色门面的、夏季里依然很凉爽的店铺旁边。捞别人口袋里的钱是不容易的,可是精明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靠做生意显然捞了不少钱。三年以后,他开了一座粮栈,又过了一年,原配妻子去世后,又修起了一座机器磨坊。
他把鞑靼村和附近一些村庄紧紧握到他那长着稀疏的漆黑放光的硬毛的黑糊糊的手掌里。没有一家不欠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债。那绿底黄边的欠据,有买打麦机欠的,有为女儿办嫁妆欠的(姑娘出嫁的时候到了,可是巴拉蒙诺夫粮栈里把收购小麦的价钱压得很低,所以就到这里来央告:“普拉托诺维奇,赊点给我吧!”)有各种各样原因欠的……磨坊里九个工人,铺子里七个伙计,家里四个用人——这二十张嘴都是靠买卖上的收入吃饭的。原配妻子给他留下两个孩子:一个是女儿丽莎,还有一个是男孩子,比女儿小两岁,瘦弱多病,萎靡不振,名字叫符拉季米尔。继室安娜·伊万诺芙娜是个骨瘦如柴、窄鼻子的女人,没有生过孩子。她那过了时的没有发泄过的母爱和积累的怨恨(她在快满三十四岁的时候才嫁给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一概发泄到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身上。后母的神经质性格,对孩子们的教养没有带来好影响,而父亲对他们的关心,并不比对马夫尼基塔或女厨子的关心多一点儿。不是做生意就是外出,所以他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不是去莫斯科,就是去尼日尼,去乌留平斯克,或者到各镇集市上去。两个孩子在没有人照料的情况下一天一天地长大。感觉迟钝的安娜·伊万诺芙娜从来不想窥视孩子们心灵的深处,她的家务繁重,顾不到这些。因此姐弟二人长大后彼此很不亲近,性格也各不一样,不像是一母所生。符拉季米尔长成一个性格孤僻、萎靡不振的小伙子,总是愁眉苦脸,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丽莎经常跟使女和厨娘厮混,那厨娘是个老于世故的浪荡娘们儿,丽莎过早地看到了生活中背阴的一面。成年女人唤醒了她的病态的好奇心,所以当她还是一个执拗而腼腆的少女的时候,就为所欲为,渐渐长大了,更像森林中无人管束的一丛野蛇莓。
岁月不慌不忙地过去。
老的照例一年一年地衰老;年轻的像幼苗一样一年一年地长大。
有一次喝晚茶的时候,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向女儿看了一眼(丽莎这时已经中学毕业,已经出落成一个很有风韵的漂亮姑娘),觉得说不出的惊奇;看着看着,那茶碟和琥珀色的香茶就在手里抖动起来:真像死去的母亲呀。天啊,像极啦!“丽莎,来,把脸转过来!”他过去竟没有看到,女儿从小就出奇地像母亲。
……符拉季米尔·莫霍夫是中学五年级的学生,是一个瘦瘦的、脸色焦黄的小伙子。他在磨坊的院子里转悠着。他和姐姐不久前一起回来度暑假。他像往常一样,一回来就到磨坊里看看,到满身面粉的人群中挤一挤,听听碾盘和齿轮有节奏的轧轧声、皮带转动的沙沙声。他听着搬运粮食的哥萨克们恭恭敬敬地小声唤他“少东家”,心里美滋滋的。
符拉季米尔小心地绕过院子里一堆一堆的牛粪和一辆一辆的大车,走到大门口,他又想起,还没有到机器房去呢,于是又走了回来。
碾工季莫菲、绰号“杰克” 的过磅工和给碾工做徒弟的一口白牙的年轻小伙子达维德卡,都把裤腿卷到膝盖以上,正在机器房门口红色油罐旁边拌和一大堆泥。
“啊——啊,东家!……”“杰克”带着嘲弄的口吻同他打招呼。
“你们好。”
“你好,符拉季米尔·谢尔盖耶维奇!”
“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在和泥。”达维德卡吃力地在散发着牛粪气味的黏泥里捯动着两脚,恼恨地冷笑说。“你爹舍不得花钱去找老娘们儿,就拿我们寻开心。你爹真是个守财奴!”他又补充说,一面噗唧噗唧地捯动着两只脚。
符拉季米尔脸红了。他对这个永远带笑的达维德卡,对他这种轻蔑的腔调,甚至对他的一口白牙,都感到无比恼恨。
“怎么是守财奴?”
“就是守财奴。他太吝啬啦。自己拉的屎都要吃回去。”达维德卡很不客气地说,并且笑了笑。
“杰克”和季莫菲赞赏地笑着。符拉季米尔感到恼得如针扎。他冷冷地打量了一下达维德卡。
“你,怎么……就是说,不乐意干啦?”
“你来试试,来和和泥,就知道是什么滋味啦。哪一个傻瓜乐意干这种活儿?顶好是把你爹弄到这儿来,让他饱饱地吃上一肚子!”
达维德卡摇摇晃晃,十分吃力地转圈儿走着,把脚提得高高的,这会儿已经是毫无恼意地、开心地笑了。符拉季米尔在想点子,想着制服人的愉快。对付的办法有了。
“好吧,”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去告诉我爹,就说你不乐意干啦。”
他斜着眼睛朝达维德卡的脸上看了一眼,他的话产生的效果使他吃了一惊:达维德卡的嘴唇可怜巴巴地、很不自然地笑着,另外两个人的脸也阴沉下来。有一小会儿,三个人都一声不响地拌和着淌来淌去的黄泥。末了,达维德卡把眼睛从一双脏脚上移开,带着讨好意味地、发急地说:
“我是闹着玩儿的呀,沃洛佳 ……真的,是说着玩儿的……”
“我要把你说的话告诉我爹。”
符拉季米尔为自己、为父亲、为达维德卡那可怜巴巴的笑感到难受,眼里含着泪水,从油罐旁边走了过去。
“沃洛佳!……符拉季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达维德卡十分害怕地喊着,从泥里跳了出来,裤腿一下子落到了直到膝盖都是泥浆的两条腿上。
符拉季米尔站了下来。达维德卡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
“不要告诉你爹。是说着玩儿的……原谅我这个糊涂蛋……真的,我有口无心!……说着玩儿的……”
“好吧,我不说!……”符拉季米尔皱着眉头说了一声,就朝大门口走去。
怜悯达维德卡的心情占了上风。他怀着轻松的感觉,贴着白色的栅栏朝前走去。从磨坊院子角上的铁匠房里传来玩耍似的铁锤声:那一下是打在铁上的——又低沉又柔和,那两下——打一下又蹦一下——是打在当当响的铁砧上的。
“你干吗要碰他?”“杰克”的压得低低的声音传进了越走越远的符拉季米尔的耳朵,“不碰他,就不会冒臭气。”
“瞧吧,这家伙多坏,”符拉季米尔恼了,心里想道,“骂起人来啦……对我爹说呢,还是不说?”
他回头一看,看到达维德卡依然龇着满口白牙在笑,于是下定了决心:“我去说!”
广场上,店铺旁边,停着一辆大车,还套在车上的马拴在木桩上。孩子们在轰消防棚顶上那一群叽叽喳喳的灰麻雀。从阳台上传来大学生包亚雷什金的洪亮的男中音,还有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带颤音,还有点沙哑。
符拉季米尔走上台阶,野葡萄的叶子在他头上轻轻晃动着。野葡萄将台阶和阳台密密地遮住,从曲曲弯弯的瓦蓝色飞檐上耷拉下来,很像一顶顶绿色的镶边帽子。
包亚雷什金摇晃着剃得光光的、泛着紫色的脑袋,正在跟坐在他旁边的年轻然而留着大胡子的教师巴兰达说话:
“虽然我是一个哥萨克农民的儿子,并且对一切特权阶级怀着天生的憎恨,可是我读了这本书,就对这个没落的阶级同情得不得了。我自己差点儿要成为贵族和地主啦,我十分高兴地注视着他们的妇女中的典范人物,时时关心她们的利益——一句话,真他妈的出奇!老兄,这就是天才作品的伟大力量!连你的信仰都能改变。”
巴兰达揉搓着丝带的穗头,讪笑着,仔细看着自己的衬衫前襟上绒线绣的红色花边儿。丽莎懒洋洋地躺在安乐椅上。看样子,她对谈话一点也不感兴趣。她用一如往常的、若有所失而又若有所寻的眼睛百无聊赖地望着包亚雷什金那有着一道道剃刀痕的淡紫色脑袋。
符拉季米尔行了个礼,走了过去,敲了敲父亲的房间。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坐在皮凉椅上,正在翻阅六月号的《俄罗斯富源》。地板上放着一把发了黄的骨制裁纸刀。
“你有什么事?”
符拉季米尔缩了缩脑袋,慌忙理了理身上的衬衣。
“我到磨坊里去过……”开头他还犹豫不决,但是他想起达维德卡那龇着白牙的笑,便一面望着父亲那紧紧绷着茧绸背心的圆肚子,决绝地说下去:“……我听到达维德卡说……”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仔细听完他的话,说:
“把他辞掉。你去吧。”说完,便哼哧哼哧地弯下腰去拿裁纸刀。
每天晚上,村里的知识分子都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里聚会,有包亚雷什金——是莫斯科工业学校的学生;有自尊心很强、肺病也很严重的瘦弱的教师巴兰达;有他的姘头、女教师玛尔法·盖拉西莫芙娜——是一个不见老的、圆滚滚的姑娘,总穿着一条看来有失观瞻的衬裙;还有邮政所长——是一个古怪、迂腐的单身汉,浑身都是火漆味和廉价香水气味。有时候,在又是地主又是贵族的父亲的庄园里小住的青年骑兵中尉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也来聚会。他们每天晚上坐在阳台上喝茶,东扯西拉地闲聊,等到实在没什么可聊的时候,不一定哪一位客人就把主人家那镶了宝石的贵重的留声机开起来。
有时在重大的节日里,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要装装门面:邀请一些客人,拿出名贵的酒,端上特地从巴泰斯克弄来的新鲜鲟鱼子和上等的菜肴。其余的时候他过得很刻苦。只有在一样事情上他不吝啬,那就是买书。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喜欢读书,喜欢用他那像牵牛花一样抓住不放的劲头儿去钻研一切。
他的合伙股东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阿杰平是个淡黄头发、尖下巴胡、眼缝朝里凹的人,他很少上这儿来。他娶的是一个还了俗的大熊河河口修道院里的修女,跟她过了十来年夫妻生活,生了八个孩子,他大半时间是在家里度过的。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本是团队书记出身,他把军队里那种阿谀奉承的腐败习气带到了家庭里。孩子们在他面前都踮着脚走路,小声说话。每天早晨,孩子们洗过脸,都到饭厅里,在一座像黑棺材一样的大挂钟底下站成一排,母亲站在后面,一听到卧房里传出父亲的干咳声,就用高低不一、装腔作势的声调喊道:“主啊,拯救你的人们吧。”然后喊:“我们的父亲啊。”
等祈祷完毕,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这才穿好衣服,走了出来,眯缝着多层眼皮的眼睛,像大主教一样伸出一只肉嘟嘟的光手。孩子们依次走过去吻手。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吻过妻子的脸,然后开口说话,“ч”音他总是发不清楚的:
“波莉次(奇)卡,擦(茶)沏了吗?”
“沏上啦,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
“斟一杯酽一点儿的。”
他主办店里的会计事务。他在一页页的账簿上,在用粗体字写的抬头“借方”和“贷方”下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熟练的草体字。他常常装模作样地将金丝夹鼻眼镜架在疙疙瘩瘩的鼻子上,阅读《市场新闻》。他对待店员十分客气。
“伊万·彼特罗维次(奇),请你给这位捷(扯)块塔甫里亚印花布。”
妻子叫他叶梅里扬·康斯坦丁诺维奇,孩子们叫他爸爸次(奇)卡,店伙们就叫他“擦擦” 。
两位教士——维萨里昂神甫和潘克拉季教长——都跟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没有来往,因为他们有宿怨。而且两位教士彼此也很不和睦。潘克拉季教长又喜欢一意孤行,又喜欢搬弄是非,坑害别人也很有本事;维萨里昂神甫是跟一个乌克兰女管家同居的单身汉,因为生过梅毒,鼻子瓮声瓮气的,他生性和蔼,不喜欢教长那种狂妄自大和惟恐天下不乱的性格,跟他很疏远。
除了教师巴兰达,其余的人在村子里都有自己的宅院。莫霍夫家那包了红色木板、房顶漆成蓝色的大房子就在广场上,他家对面,进出广场的要道口上,便是门面很大的商店,商店有可以穿堂而过的大门,还有一块退了色的招牌,招牌上写的字是:
“莫霍夫·谢·普与阿杰平·叶·康合股商号。”
跟商店接连着的,是一座又矮又长、带有地窖的棚子,再过去二十几俄丈远,便是教堂的圆形砖围墙和带圆顶的教堂,那圆顶很像一个熟透了的绿洋葱头。在教堂那边,是巍然耸立的学校的白墙和两座很漂亮的房子:其中一座是天蓝色的,围着同样颜色的栅栏,那是潘克拉季教长的;另一座是深棕色的(为了表示彼此不同),有雕花的板墙,有宽大的阳台,那是维萨里昂神甫的。从一条街的拐角到另一条街的拐角,有一座二层楼房,那是阿杰平家的分外精致的房子;再过去便是邮政所了,然后便是一座座哥萨克的草房子和铁顶房屋,还有坡度很小、房脊上站着生锈的铁公鸡的磨坊房顶。
人们爱关起里里外外的护窗过日子,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一到晚上,如果不出门访亲问友的话,就闩起门窗,放开铁链子锁着的狗,寂静无声的村子里就只有更夫打梆子的哒哒声了。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