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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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冰上行军 期间,叶甫盖尼·李斯特尼次基受过两次伤:第一次是在攻占拉宾河口镇的战役中,第二次是在清晨进攻叶卡捷琳诺达尔的时候。两次伤势都不重,所以都没有离开队伍。但是在五月里,志愿军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地区作短时间休息的时候,李斯特尼次基感到身体不舒服,就请了两个星期的假。
因为不怎么愿意回家,他就决定在诺沃契尔卡斯克休息休息,免得往返花费时间。
和他同排的同事郭尔察柯夫骑兵大尉,也和他一起请假离开队伍。郭尔察柯夫请他到自己家里去住:
“我没有孩子,我老婆一定很欢迎你。她已经从我的信上很熟悉你啦。”
这天中午,像夏天一样炎热和明朗,他们来到车站旁边的一条街上,在一座古老的房子跟前下了马。
“这是我以前的住宅。”黑胡子、长腿的郭尔察柯夫急急忙忙往前走着,回头看着李斯特尼次基说。
他的两只鼓鼓的、黑中透蓝的眼睛,因为高兴和激动湿润了,他那像希腊人一样的肉嘟嘟的鼻子笑得耷拉了下来。他跨着大步,走得绿色马裤那磨得光油油的裤裆嚓嚓响着,走进了房里,房里马上就充满了当兵人身上发出的那股汗酸气。
“廖丽娅 在哪儿?奥丽加·尼古拉耶芙娜在哪儿?”他朝着急忙从厨房里跑出来含笑相迎的女仆叫道。“在花园里吗?咱们上花园里去。”
花园里的苹果树下,轻轻晃动着像虎皮一样斑斑点点的阴影,散发着蜂房的气息和干土的气息。阳光照在李斯特尼次基的眼镜上,曲曲折折、像榴霰弹一样散了开去。铁路线上有一辆火车头一个劲儿地呜呜叫着;郭尔察柯夫打破这种单调的吼叫声,唤道:
“廖丽娅!廖丽娅!你在哪儿呀?”
一个身穿鹅黄色衣服的高高的女子,在蔷薇丛里闪了闪,从旁边一条林荫小道上走了出来。
她用惊愕而优美的姿势把两手按在胸前,愣了一小会儿,然后就喊叫着伸出两条胳膊,朝他们奔来。她跑得非常快,所以李斯特尼次基只能看到在她那裙子里面一动一动的圆滚滚的膝盖、窄窄的鞋尖和向后仰着的头上那金光闪闪的头发。
她踮起脚尖,把两条弯弯的、晒得红红的光胳膊搭在丈夫的肩上,吻他那落满灰尘的两腮、鼻子、眼睛、嘴唇、因为风吹日晒变黑了的脖子。快速的吻声劈劈啪啪响着,就像机枪扫射一样。
李斯特尼次基擦着眼镜,闻着洋溢在周围的马鞭草的气息,也在笑着,他自己知道,这是一种十分勉强的傻笑。
等到伴有一阵阵冲动的兴奋高潮过去,郭尔察柯夫温柔地、然而毅然决然地掰开紧紧箍住他的脖子的妻子的手指头,抱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轻轻转了过来。
“廖丽娅……这是我的朋友李斯特尼次基。”
“哦,是李斯特尼次基呀!欢迎欢迎!我丈夫经常提到您……”她娇喘吁吁,用两只笑盈盈、高兴得模糊了的眼睛匆匆在他身上扫了一遍。
他们一块儿朝前走去。郭尔察柯夫用一只长着肉刺和脏指甲的毛烘烘的手搂着妻子那姑娘一般的细腰。李斯特尼次基一面走,一面侧眼看着这只手,闻着马鞭草的气息和晒得热烘烘的女人身体的气息,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孩子被别人无缘无故狠狠打了一顿,心里十分委屈。他看了看一缕金黄色鬈发覆盖着的她的粉红色的小耳朵,看了看离他只有一尺远的脸蛋儿那细嫩的皮肤;他的眼睛像蝎虎子一样朝她的胸前开口处溜了溜,看到了不大的、鼓鼓的奶黄色乳房和耷拉着的棕色奶头。奥丽加那浅蓝色的眼睛偶尔朝他看一看,那目光是亲热的、和蔼的,但是当这双眼睛朝郭尔察柯夫那黑黑的脸上望去的时候,发出的是完全不同的亮光,李斯特尼次基心中就涌起一股淡淡的、恼人的惆怅感……
在吃饭的时候,李斯特尼次基才真正看清了女主人的容貌。在她那优美的身段和脸上有一种开始凋谢的、已见亏损的风韵,这种风韵总是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一个年过三十的女子身上。但是在她那一双带有讥笑意味、有点儿冰冷的眼睛里,在她的举止中,还保留着没有消耗尽的青春活力。她的脸可以说是一张顶平常的脸,线条十分柔和,虽不标致,却很迷人。唯有一种鲜明的对照特别惹眼:那火热的、干裂的薄嘴唇是深红色的,只有南方黑头发的女子才有这样的嘴唇,那脸上的皮肤却泛着粉红色,眉毛是黄白色的。她很开心地笑着,但是在她那龇着满口密密实实、整整齐齐的细牙的微笑中,有机械的成分。她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没有什么抑扬顿挫。两个月以来,除了肮脏的女护士,李斯特尼次基再没有见过女人,因此就觉得她分外漂亮。看着奥丽加·尼古拉耶芙娜姿态高傲、垂着发髻的头,他常常答非所问,不久他就借口身体疲倦,到给他安排好的屋子里去了。
……甜蜜而惆怅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后来李斯特尼次基常常怀着敬重的心情去回想这些日子,但是在当时他却像小孩子那样,无缘无故、糊里糊涂地感到烦恼。郭尔察柯夫夫妇常常单独在一起,避免和他见面。他们借口要修理屋子,让他从原来在他们卧室隔壁的那间屋子搬到拐角上一间屋子里去,郭尔察柯夫在说这话的时候,咬着小胡子,他那刮得光光的、变年轻了的脸上的一本正经的表情中露着笑意。李斯特尼次基明白是什么使朋友感到不方便,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又不愿意搬到别的朋友家去。他天天躺在苹果树下,躲在橙黄色的朦朦胧胧的凉荫里,看那些用粗劣的包装纸草率印成的报纸,或者睡觉,做一些使人烦恼、使人难受的梦。给他解闷消愁的是一只很漂亮的咖啡色白斑猎狗。猎狗见男主人一颗心全放在妻子身上,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就常常来找李斯特尼次基,跟他躺在一块儿,唉声叹气,李斯特尼次基就抚摩着猎狗,动情地小声吟咏起来:
幻想吧,幻想吧……你那金色的眼睛
越来越不能看远,越来越暗淡……
他怀着喜爱的心情回味着他还记得的布宁的一些像薄荷蜜一样芳香而醇厚的诗句,又睡着了……
奥丽加·尼古拉耶芙娜凭着女性特有的敏感,看透了他的苦闷心情。她本来就很慎重,现在跟他相处更加慎重了。有一天傍晚,他们两个从公园里回来(马尔科夫将军团里的几个军官在公园门口拦住了郭尔察柯夫),李斯特尼次基挽着奥丽加·尼古拉耶芙娜的胳膊,紧紧夹着她的胳膊肘,这使她很不高兴。
“您为什么这样看我呀?”她笑着问道。
李斯特尼次基感觉她的低低的声音中似乎有戏谑和挑逗的意味。因此他才大着胆子念了一首哀艳的小诗(这几天他迷上了诗歌,玩味起别人咏出的痛苦)。
他低下头,微微笑着,低声吟道:
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将我紧紧锁住
我朝黑黑的面纱里面凝望——
看见了迷人的海岸
看见了迷人的地方。 注释标题 这是勃洛克的诗《美丽的陌生女郎》中的一节。
她轻轻地抽出自己的胳膊,用觉得好笑的声调说:
“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我很明白……我不会看不出您对我的态度……您不觉得害羞吗?这不好,很不好!我没有想到您是……这样的人……这算什么呀,咱们以后别这样啦。要不然又难听,又不光彩……干这类的事儿,您可是找错了对象。您是想勾引我吧?算了吧,不要坏了我们的朋友关系,您就别胡来吧。我可不是那个‘美丽的陌生女郎’。明白吗?是他来了吧?您把手给我吧!”
李斯特尼次基装做很委屈很生气的样子,但是到末了,他不再表演生气了,也跟着她哈哈大笑起来。等郭尔察柯夫追上他们之后,奥丽加·尼古拉耶芙娜活跃起来,而且更快活了,但是李斯特尼次基却不做声了,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一直骂到家门口。
奥丽加·尼古拉耶芙娜实心实意地相信,把话说明白以后,他们会成为朋友的。表面上李斯特尼次基也能像她所相信的那样,但是他在心里几乎是恨她的,过了几天,他就发觉自己在拼命寻找奥丽加性格和外貌上的缺点,他明白,他这是站在真正的、深厚的爱情的边沿上了。
假期快完了,脑子里还留着莫名的不快感。志愿军经过补充和休整之后,准备进攻了;志愿军又要离开顿河首府,上库班去。不久,郭尔察柯夫和李斯特尼次基就离开了诺沃契尔卡斯克。
奥丽加送过他们。黑绸子衣服衬托出她那淡雅的风韵。她那哭红的眼睛在笑着,肿得很不好看的嘴唇为她的脸增添了激动和孩子气的表情。李斯特尼次基脑子里留下的就是她这种样子。不管在血里,在人生的泥淖中,他的脑海里很久都珍重地保留着她的闪闪发光、永不磨灭的形象,给她的形象罩上一层高不可及的神圣的光环。
六月里,志愿军就参加了战斗。就在第一次战斗中,一块三英寸口径的炮弹皮打烂了郭尔察柯夫的肚子。他们把他抬下了阵地。一个钟头以后,他躺在大车上,流着血和尿,对李斯特尼次基说:
“我不以为我会死……马上就要给我动手术……据说没有麻药……死可不值得。你以为怎样?……不过,为了预防万一……趁我头脑还清醒……叶甫盖尼,我劝你别丢掉廖丽娅……我和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你是一个正直人、体面人……你娶了她吧……不愿意吗?……”
他带着恳求和仇恨的神情望着李斯特尼次基,因为长满胡楂子发青的腮帮子哆嗦着。他把沾满了血和泥的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放到炸坏的肚子上,一面舔着嘴唇上的粉红色汗珠儿,一面说:
“你答应吗?如果俄罗斯的大兵不把你也这样干一家伙的话……你别扔掉她。你答应吗?不说话吗?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子。”他的一张脸很难看地歪了歪。“是屠格涅夫笔下那样的女子……现在可没有这样的女子啦……你不说话吗?”
“我答应。”
“那你就走吧!……再见啦!……”
他抓住李斯特尼次基的手,哆哆嗦嗦地握了握,然后很笨拙地使劲把他拉到自己跟前,因为使劲脸色越来越白,他抬起汗漉漉的头,把干裂的嘴唇贴到李斯特尼次基的手上。李斯特尼次基很激动,急忙用大衣襟遮住脸,掉过头去,在转头的工夫看见郭尔察柯夫的嘴唇打着冷战,腮边有一道灰色的泪痕。
过了两天,郭尔察柯夫死了。又过了一天,李斯特尼次基也被送往齐霍列茨克,因为他的左胳膊和大腿受了重伤。
在柯林诺夫镇外发生了持久而激烈的战斗。李斯特尼次基跟着队伍进行了两次冲锋和反冲锋。到第三次,他们这个营的劲头儿鼓了起来。连长一个劲儿地喊:“不要卧倒!……有种的,冲啊!……为了科尔尼洛夫的事业,冲啊!……”李斯特尼次基在喊声的鼓动下,在没有收割的麦地里很吃力地小步跑着,左手举着工兵锹,遮住脑袋,右手握着步枪。有一次一颗子弹吱的一声在铁锹上滑过,李斯特尼次基重新握紧锹把,心里高兴地说:“没有打着我!”可是后来他的胳膊上挨了很猛烈、很厉害的一下子。手里的铁锹掉了。他带着一股热劲儿,不再护头,又往前跑了十几丈远。他本来想把步枪端起来,可是左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疼痛就像浇版的铅一样,沉甸甸地灌进每一个骨节。他倒在垄沟里,忍不住叫了几声。他躺在地上,又有一颗子弹打在他的大腿上,于是他慢慢地、很不情愿地失去了知觉。
在齐霍列茨克给他锯掉了打坏了的胳膊,取出了大腿里面的碎骨片。他躺了两个星期,伤口又疼,又灰心,又苦闷,很不是滋味。后来把他转送到诺沃契尔卡斯克。又在这儿的医院里度过了三十个难熬的日夜:换药、医生和护士那令人生厌的脸、碘酒和石碳酸的冲鼻子气味……有时候奥丽加·尼古拉耶芙娜来看他。她的两腮泛着黄绿色。她的丧服烘托出哭干的眼睛没有哭尽的悲痛。李斯特尼次基每次都要对着她那失神的眼睛看很久,一声不响,很不好意思地、偷偷地把那只空袖筒藏到被窝里。她好像不愿意打听丈夫死的详细情形,她的目光在病床上扫来扫去,好像心不在焉地听着。李斯特尼次基出了院,就去找她。她在台阶上迎住他,当他把一头剪得短短的淡黄色头发的头垂得低低的,去吻她的手的时候,她把脸转了过去。
他的脸仔细刮过,那套很讲究的绿军服穿在身上还是很有气派,只是那只空袖子叫人看了很不舒服——缠着绷带的那小半截胳膊在里面哆哆嗦嗦地直摆动。
他们走进屋里。李斯特尼次基还没有坐下去,就开口说:“鲍里斯临死要求我……要我答应,不要把您扔下……”
“我知道。”
“您从哪儿知道的?”
“从他最后一封信里……”
“他希望咱们能在一块儿……当然,这要看您是否同意,是否愿意和一个残废人结婚……我请您相信……现在谈爱情的话实在是不应该的……不过我诚心诚意希望您幸福。”
李斯特尼次基的窘急的样子和语无伦次的激动的话感动了她。
“这事儿我想过啦……我同意。”
“咱们上我父亲的庄上去吧。”
“好。”
“其余的事以后再办,好吗?”
“行。”
他恭恭敬敬地用嘴亲了亲她那像白瓷一样光滑的手,等他抬起两只柔顺的眼睛,就看见她的嘴上掠过一丝笑意。
爱情和强烈的肉欲使李斯特尼次基离不开奥丽加。他开始天天到她家里来。厌倦了战争生活的一颗心向往起童话式的生活……他像古典小说中的人物那样,常常自己和自己议论,耐心地在自己心里寻找他对谁都不曾有过的高尚感情,也许他是想用这种感情来掩饰赤裸裸的情欲。不过童话有一部分是连着现实的:不光是肉欲,还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他捆到了这个偶然在他的生活中出现的女子身上。他弄不清自己的心情,只是有一点他觉得十分清楚:他这个残废了的、离了队伍的人,依然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兽性的本能——“我要快活”。甚至在奥丽加还十分悲痛的日子里,她心里还十分沉重、十分悲伤的时候,他对死去的郭尔察柯夫的嫉妒心还在燃烧着,就找她睡觉,而且如癫似狂……昏天黑地地过着日子。闻过火药气味、感到世事茫然的人,都是拼命寻欢作乐,如饥似渴,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因为这样,李斯特尼次基才急急忙忙把自己的生活和奥丽加的生活结成一个结儿,也许他已经模模糊糊意识到,他拼死保卫的事业已经注定要完了。
他给父亲写了一封很详细的信,说他要结婚,并且不久就要带着妻子回亚戈德庄上去。
“……该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我本来还可以用一条胳膊来消灭作乱的痞子们,消灭俄罗斯知识分子几十年来为其命运唏嘘流涕的这些该死的‘人民’。但是,说实在的,现在我觉得这已经毫无意义了……克拉斯诺夫和邓尼金在闹意见;在双方的内部也都是互相陷害、倾轧、营私舞弊、钩心斗角。有时候我简直感到十分可怕。有什么办法呢?我要回家去,用现有的唯一的一条胳膊拥抱您,同您生活在一起,在一旁观察局势的发展。我已经不能做战士,而是一个残废人啦,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是这样。我疲倦啦,我认输啦。大概,我要结婚,想找块‘安逸之地’,部分原因就在于此。”他用伤心和自嘲的语气在信尾这样写道。
他决定再过一个星期就离开诺沃契尔卡斯克。在动身的前几天,李斯特尼次基就索性搬到奥丽加家里来住。他们睡了一夜以后,奥丽加不知为什么消瘦了,憔悴了。她虽然后来也总是俯就他,但她还是因为既成的局面感到很痛苦,心里感到受了侮辱。李斯特尼次基不了解,也许是不愿意了解,他们在用不同的尺度衡量他们之间的爱情,而又用同样的尺度衡量他们的憎恨。
在动身前几天,李斯特尼次基有时无意中想起阿克西妮亚。他极力拦阻想她的念头,就像用手遮拦阳光那样。但是,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那段往事就像一缕阳光,一股劲儿地要钻过来,搅得他心神不定。起初他想:“我不和她断绝关系。她会同意的。”但是他又想到要顾体面——决定回家以后,如果有机会,就和她谈谈,跟她一刀两断。
第四天傍晚时候,他们来到亚戈德庄上。老爷在一俄里以外迎接这对新夫妇。叶甫盖尼老远就看见父亲很吃力地从马车的座位上跨了下来,摘下帽子。
“迎接贵客来啦。来,让我看看你们……”他用浑厚的嗓门儿说着,很不灵便地抱住儿媳妇,用他那灰中泛绿、熏焦了的胡子直扎她的脸蛋儿。
“爸爸,坐到我们车上来吧!车把式,走吧!哦,萨什卡老爹,你好啊!还结实吗?爸爸,您坐到我的位子上,我就跟车把式坐在一起。”
老头子坐到奥丽加旁边,用手帕擦了擦胡子,很镇定地、带着似乎很起劲的神气打量了一下儿子。
“喂,怎么样,伙计?”
“我看见您,太高兴啦!”
“你说你残废了吗?”
“有什么办法呢?是残废啦。”
父亲装做一本正经地看着儿子,想用严肃的神情掩饰难受的神情,不去看那只掖在腰带上的草绿色制服的空袖筒。
“没什么,我习惯啦。”叶甫盖尼耸了耸肩膀。
“当然,你会习惯的,”老头子连忙说,“只要脑袋还囫囵就行。总算是胜利归来啦……不是吗?不是胜利,又是什么?我要说,是胜利归来啦。甚至还带回来一个美丽的俘虏呢,不是吗?”
叶甫盖尼欣赏着父亲那种文雅的、多少有点过时的殷勤样子,用眼睛问奥丽加:“喂,老头子怎么样?”不用她说话,他从她那快活的笑容上,从她那热情的眼神上,就看出她很喜欢父亲。
几匹灰马小跑着,拉着大车在长长的山坡上奔驰。在冈头上就看见许多房舍、像抖搂开的马鬃一样的绿色丛林、白墙的主房、遮掩着一面面窗户的槭树。
“真好啊!噢,太好啦!”奥丽加高兴起来。
几只黑黑的猎狗高高地蹦着,从院子里跑了出来。猎狗围住了车子。萨什卡老爹从后面照着一只往车上跳的狗抽了一鞭子,怒喝道:
“会把你压死的,鬼东西!滚开!”
叶甫盖尼背朝马倒坐着;几匹马有时打几声响鼻,风把马鼻涕星子往后吹,洒在他的脖子上。
他微微笑着,望着父亲、奥丽加、撒了许多麦穗的道路和缓缓高起、遮住了远方山岭和地平线的土岗。
“真静啊!多么安静……”
奥丽加含笑目送着一声不响地在大路上方飞过的白嘴鸦,目送着往后跑去的一丛丛野蒿和草木樨。
“都出来迎接咱们啦。”老爷眯起眼睛说。
“谁?”
“下人们呀。”
叶甫盖尼回头一看,还没有看清那一群人的脸,就觉得妇女当中有一个是阿克西妮亚,他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他以为阿克西妮亚的脸色一定是很激动的,可是当大车沙沙响着,来到大门口的时候,他惴惴不安地朝右面一望,就看见了阿克西妮亚,只见她的脸镇静而愉快,笑盈盈的,不禁吃了一惊。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放下心来,连忙点头还礼。
“真妖艳!这是什么人?……美得迷人,不是吗?”奥丽加用赞美的目光瞟了瞟阿克西妮亚。
但是叶甫盖尼已经恢复了勇气;他镇定而冷淡地附和说:
“是的,这女人很漂亮。是咱们家的女用人。”
奥丽加的出现,给家里的一切带来了变化。老爷以前在家里总是整天穿着睡衣和毛织的短裤,现在吩咐把散发着樟脑气味的军服上衣和撒裤腿的将军裤从柜子里拿了出来。以前他一切都不讲究,穿着马马虎虎,现在如果发现熨过的衬衣上有一点小褶儿,就要把阿克西妮亚大骂一顿;早晨起来,她递给他的靴子如果没有刷干净,就要狠狠地瞪她两眼。他打扮得漂亮起来,每天都把脸刮得光光的,叶甫盖尼看了又高兴又惊异。
阿克西妮亚好像预感到事情不妙,便千方百计讨取少奶奶的欢心,曲意奉承,百般殷勤。鲁凯莉亚想方设法把饭食做好,使出拿手本领,使菜肴的味道不断翻新。就连老朽不堪的萨什卡老爹,也受到亚戈德庄上发生的变化的影响。有一天,老爷在台阶前碰见他,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气呼呼地用指头招了招他。
“你这是怎么搞的,狗崽子?嗯?”老爷狠狠地翻着眼睛说。“你的裤子是什么样子,嗯?”
“你说是什么样子?”萨什卡不客气地回嘴说,但是他听到老爷这不同一般的发问和气得发抖的声音,也多少有点儿发窘。
“家里有年轻女人,你这老畜生,想把我气死吗?为什么裤裆不扣好?嗯?!”
萨什卡老爹的肮脏手指头伸到裤裆里,匆匆忙忙地扣起那长长的一排老大的扣子,就好像在按一架无声的手风琴的键盘。他还想对老爷说几句顶撞的话,可是老爷就像年轻时那样狠狠地把脚一跺,跺得那老式尖头靴子的底都开了绽,并且大声喝道:
“上马棚里去吧!给我走!我叫鲁凯莉亚烧点开水把你烫烫!把你那张脏皮剥下来,猪猡!”
叶甫盖尼悠闲自在,天天带着猎枪在干涸的山涧里转悠,在割掉了黍子的地里打打野鸡。只有一件事使他放心不下,就是他和阿克西妮亚的关系问题。但是有一天晚上,父亲把叶甫盖尼叫到自己的屋子里;老头子担心地朝门口望着,不去看儿子的眼睛,开口说:
“我说,你要明白……原谅我过问你的私事。可是我想知道,你和阿克西妮亚的事打算怎么办。”
叶甫盖尼抽烟卷的那种慌乱样子,一下子就使他露了馅儿。他又像回来的那一天一样,脸刷地一下子红了,而且他觉得越来越红,比那一天红得还厉害。
“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他坦率地说。
老头子加重语气说:
“可是我知道。你马上就去和她谈一谈。给她些钱,算是赔补,”说到这里,他隐隐约约笑了笑,“请她离开。咱们另外雇一个。”
叶甫盖尼起身就朝下房走去。
阿克西妮亚背朝门站着,正在和面。两个肩膀一晃一晃的,脊梁中间出现一道很明显的沟。两个袖子挽到肘子上,那黑糊糊、圆滚滚的胳膊上的肌肉蹦蹦跳跳的。叶甫盖尼看了看她那毛茸茸的、老大的发鬈儿覆盖着的脖子,说:
“阿克西妮亚,请你出来一下。”
她很快地转过身来,竭力使自己的笑逐颜开的脸带上恭顺和冷漠的表情。但是叶甫盖尼看出,她在放下袖子的时候,手指头直哆嗦。
“我就来。”她担心地朝女厨子看了一眼,再也压抑不住欢喜的心情,就带着幸福和祈求的笑容朝叶甫盖尼走来。
来到台阶上,他对她说:
“咱们上花园里去。有话要谈一谈。”
“走吧,”她高高兴兴服服帖帖地答应说,心里想,这是要恢复旧日关系了。
在路上,叶甫盖尼小声问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吗?”
她在黑暗中笑着,抓住他的手,但是他猛地一下子把手抽了出去,于是阿克西妮亚全明白了。她站了下来。
“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您想怎样?我不往前走啦。”
“好吧。咱们在这儿谈谈也行。不会有人听见的……”叶甫盖尼急急忙忙地说,说得很乱。“你应该了解我。现在我不能再跟你像以前那样……我不能和你过啦……你明白吗?现在我成家啦,作为一个正直人,我不能去做下贱的事……良心不允许……”他一面说,一面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感到十分羞臊。
黑夜刚刚从黑暗的东方来临。
在西方,落霞映照着的一小片天空还红红的。因为怕“变天”,场院上在点着灯打场,机器轰隆轰隆地响着,雇工们乱哄哄地嚷嚷着;绞板不停地往吃不饱的脱粒机里送麦捆,还沙哑地、高高兴兴地叫着:“干吧!干吧!干——吧!”花园里异常安静。可以闻到大麻、小麦和露水的味道。
阿克西妮亚一声不响。
“你有什么意见?怎么不说话呀,阿克西妮亚?”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
“我给你一些钱。你应该离开这儿。我想,你会同意的……我如果天天看到你,会觉得难过。”
“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做满一个月啦。可以做满这个月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阿克西妮亚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不知为什么像挨了一顿打一样,畏畏缩缩地侧着身子走到叶甫盖尼跟前,说:
“嗯,好吧,我走……可是,你就不能最后可怜我一次吗?我要男人,就不要脸啦……我难受死啦……你别骂我,小亲亲。”
她的声音又响亮,又干脆。叶甫盖尼实在弄不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在开玩笑。
“你想怎样?”
他懊恼地咳嗽了一声,就忽然感觉到她又怯生生地在摸索他的手……
过了五分钟,他从湿漉漉、香喷喷的醋栗丛里走出来,走到篱笆跟前,抽着纸烟,用手绢擦了半天裤子,因为裤子膝盖部分被嫩草染绿了。
他走上台阶,回头看了看。在下房里,窗前一片黄黄的灯光中晃动着阿克西妮亚那柔美的身影——阿克西妮亚抬起双手,梳理着头发,正对着灯微笑呢……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