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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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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麦列霍夫家在收到格里高力的死讯以后的第十二天,一下子就收到彼特罗两封信。杜尼娅在邮政所就把两封信都看过了,于是她忽而像旋风吹着的一根小草一样往家里飞跑,忽而摇摇晃晃地在篱笆上靠一靠。她在村里造成不小的惊慌,把无法形容的兴奋带进家里。

  “格里沙活着哩!……咱们家的格里沙活着哩!……”还离得很远她就用哭号的声调大叫道。“彼特罗写信来啦!……格里沙挂了花,可是没有死!……活着哩,活着哩!……”

  彼特罗在标明九月二十日的一封信中写道:

  敬爱的父亲母亲,你们好!我告诉你们,咱们的格里什卡差点儿把命送掉,不过,托天之福,现在他还活着,而且很健壮,我们也希望我主上帝保佑你们这样,愿你们健康和平安。他们那个团曾经在卡敏克——司特鲁米罗窝城下作战,在冲锋的时候,他那一排的哥萨克都看见一个匈牙利骠骑兵砍了他一刀,格里高力落马了,后来的情形我们就一点也不知道了,不管我怎样向他们打听,他们什么都说不上来。后来米沙·柯晒沃依到我团来联络,我才听米沙说,格里高力一直躺到天黑,夜里他苏醒过来,就爬起来。他借星星判断着方向往前爬,碰到了我方一位受伤的军官。这位受伤的军官是龙骑兵团的一名中校,炮弹炸伤了他的肚子和两腿。格里高力背起他,驮着他爬了六俄里。他因此得到了奖赏——乔治十字章,并且升为下士。多有意思!格里什卡的伤不算什么,敌人的刀在他的头上刮了一下,削掉了一块皮;可是他从马上跌下来,跌昏了,米沙说,格里什卡马上就要归队了。请你们原谅,我写得这样潦草。我是在马上写的,摇晃得厉害。

  在第二封信里,彼特罗要家里给他寄一点“顿河家乡果园”里的樱桃干去,并要求不要忘记经常写信;他在信上还把格里高力骂了一顿,因为他听别人说,格里高力把马照应得很不好,所以他彼特罗很生气,因为那匹枣红马是他彼特罗的,是他自己的,是他的命根子;他要父亲写信说说格里高力。

  “我已经叫别人带话给他,如果他不像照应自己的马一样好好照应那匹马,等我们见了面,我会把他的嘴巴打出血来,别看他现在已经是个挂十字勋章的人了。”彼特罗这样写道,然后是无数的问好,并且透过这封皱皱巴巴、被雨淋湿过的信的字里行间,可以明显地感觉出他的苦闷心情。显然,彼特罗当差也很不称心。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那种高兴得发了昏的样子,叫人看着觉得实在可怜。他抓过两封信,拿着信在村子里到处跑,见了识字的人就拉住,要他们念——不是念给自己听,老头子是想把迟到的喜讯向全村夸耀一番。

  “啊哈!瞧见吗,我的格里什卡怎么样?嗯?”当念信人结结巴巴、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念到彼特罗写到格里高力立功的地方,也就是把受伤的中校背了六俄里的地方,老头子就直竖起一只马蹄般的手,这样说。

  “这是咱们全村第一颗十字章。”老头子神气地说,然后心疼地把信收回,藏到皱皱巴巴的帽里子里,又朝前走,去找另一个识字的人。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从商店的小窗户里看见了他,亲自走了出来,还一面脱着帽子。

  “请进来吧,普罗柯菲耶维奇。”

  他用他那肉嘟嘟的白手握住老头子的手,说:

  “好啦,恭喜,恭喜……不简单……有这样的儿子够荣耀的,可是你们还给他举办丧事呢。我在报上看到他立功的消息啦。”

  “报上都登出来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阵直哆嗦,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上报啦,我看到啦,看到啦。”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亲自从货架上拿过三包上等土耳其烟丝,又装了一袋贵重的糖果,称都没称;他把这些东西递给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说:

  “你给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寄东西的时候,请代我问候,这些东西也给他带去。”

  “我的天——呀!格里什卡真争气!……全村都在夸他……我可活到了这一天……”老头子从莫霍夫商店的台阶上往下走着,小声嘟哝说。他擤了擤鼻涕,用小褂袖子擦了擦痒酥酥地在脸上流着的泪水,心里想道:“看起来,我老啦。爱流眼泪啦……唉,潘捷莱呀,潘捷莱,这一辈子怎么轻易就过去啦?以前有多么结实,可以扛八普特重的口袋下船,可是现在呢?格里什卡折腾得我够戗……”

  他把一袋糖果紧紧抱在胸前,在街上一瘸一拐地走着,他的思想就像麦鸡在沼地上空打圈儿那样,又绕着格里高力打起转转儿,不时地想起彼特罗信上的一些话。这时亲家公柯尔叔诺夫迎面走了过来,他首先喊住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

  “喂,亲家,等一等!”

  自从宣战那天起,他们就没有见过面。自从格里高力离家出走那时候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使不是仇敌关系,那也是十分冷淡、十分尴尬的。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很生娜塔莉亚的气,因为她对格里高力低三下四,盼着他开恩。这也使他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感到好像有点低三下四了。

  “不要脸的东西,”他当着家里人骂娜塔莉亚说,“住在娘家好啦,偏要到婆家去住,婆家粮食她觉得好吃些。因为她这个糊涂闺女,当老子的都丑死啦,在人面前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径直走到亲家公面前,伸过一只长满老斑、弯得像小船一样的手。

  “你好啊,亲家!”

  “托福托福,亲家。”

  “你好像是买东西去的吧?”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举了举那只空着的右手,摇了摇头,表示不是去买东西的。

  “这个吗,亲家,是送给咱们的英雄的礼物。大善人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在报上看到了他的英雄事迹,所以送给他一些糖果和上等烟丝。他说:‘请代我问候咱们的英雄,把这些礼物寄给他,让他今后永远这样了不起。’他连眼泪都流下来啦,懂吗,亲家?”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不着边际地吹嘘起来,并且凝神注视着亲家公的脸,想看看他对此事的反应。

  在亲家公那灰白色的眼皮底下出现了亮闪闪的影子,那影子使他那朝下望的眼神变成了冷笑。

  “是这——样——啊。”柯尔叔诺夫说了一声,就朝街对过篱笆边走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急忙跟在他后面,一面用拼命打哆嗦的手指头打开糖果袋。

  “吃块糖吧,这糖很甜!……”他带着挖苦意味对亲家公说。“请吃点儿吧,这是女婿的糖……你的日子过得不甜,这你也许清楚,儿子吗,也许能挣得这份荣耀,也许不能……”

  “我的日子怎样,不用你管。自己的日子自己清楚。”

  “尝尝吧,赏个脸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表现出过分殷勤的样子,跑到亲家公面前去鞠了一躬。他那弯弯曲曲的手指剥开一块薄薄的、银白色的包糖纸,一块糖露了出来。

  “我们吃不惯甜东西。”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推开亲家公的手。“我们吃不惯,吃了别人的东西,我们的牙会硌碎。亲家,你不该凭着儿子到处去讨施舍。要是有难处,就来找我好啦。女婿嘛,我应该给……娜塔什卡还在吃你们家的饭嘛。我可以救救你的急。”

  “我们家还没有谁去讨过施舍,亲家,你别胡说,别乱嚼舌头!你的牛皮吹得真大,亲家!……太大啦!……也许就因为这样,你才发了财,你女儿才到我们家来的吧?”

  “等等!”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正色说。“咱们犯不着吵。我不是来跟你吵嘴的,你火气小一点,亲家。咱们去谈谈,有点事。”

  “咱们没什么可谈的。”

  “当然有可谈的。走吧。”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扯住亲家公的小褂袖子,拐进一条小胡同。他们走过许多人家,来到田野上。

  “谈什么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火气下去,已经清醒过来,问了一声。

  他斜眼看了看柯尔叔诺夫那张白白的麻脸。柯尔叔诺夫老汉撩了撩常礼服那长长的衣襟,坐在沟边土埂上,掏出一个带穗子的旧式烟荷包。

  “你看,普罗柯菲耶维奇,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像只打架的公鸡一样冲着我来了,这可有点儿不大好。好像不大好吧,嗯?我是想问一问,”他改用另一种强硬、粗鲁的声调说起来,“你儿子拿娜塔莉亚不当人看待,是不是要一直这样下去呢?你告诉我!”

  “这事儿你问他去。”

  “我用不着去问他,你是一家之主嘛,我要和你说话。”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手里紧紧攥着剥掉了糖纸的糖,黏糊糊的巧克力糖汁从他的指头缝里流了出来。他在土埂边一块黄土坷垃上擦了擦手,一声不响地卷起烟来。他把一片纸卷成喇叭形,从烟包里倒了一撮土耳其烟丝,又把烟包递给亲家公。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毫不犹豫地接过烟包,也用莫霍夫慷慨赠送的礼物卷了一根烟卷儿。他们抽了起来。他们头顶上高悬着一片像白色泡沫、又像软鼓鼓的酥胸似的云彩,一根柔软无比、被风吹得摇摇摆摆的蛛丝,从地上迅速地朝那片云彩、朝不可思议的高处飞去。

  已到向晚时候。初秋时候的寂静有如沉沉入睡的婴儿,又安宁,又甜得没法子形容。天空已经失去夏日那鲜明的色泽,发出的蓝色显得十分暗淡。不知从哪里吹来许多苹果树叶子,小沟上面呈现出一片鲜艳的血红色。蜿蜒起伏的山岭后面有一条四通八达的大道,那大道空自招引人们去走,招引人们到一片翠绿的、朦胧得像梦一样的地平线那边去,到未曾到过的广阔天地里去,可是人们却捆在生活上,捆在家常琐事上,辛辛苦苦地干活儿,拼足力气打场。于是大道,不如说,一道阒无人迹、闷闷不乐的印子,就自个儿向前伸去,穿过地平线,钻进看不见的地方。风在大道上漫游,扬起一股股灰尘。

  “这烟没有劲,跟草一样。”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一面喷吐烟团,一面说。

  “是没有劲,可是……味道挺好。”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应声说。

  “你回答我的话,亲家。”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把烟卷熄了,用和缓的语气请求说。

  “这事儿格里高力提都没有提。他现在挂花啦。”

  “我听说啦……”

  “将来怎么样——我不知道。也说不定他真的会阵亡。那又怎么说呢?”

  “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亲家?……”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慌乱而难受地眨巴起眼睛。“她现在姑娘不像姑娘,媳妇不像媳妇,也算不上一个清白的寡妇,这局面太不光彩啦。要是早知道会出这种事,像你们这种亲家,我连门槛都不许踩一踩,不然怎么会弄成这样呢?唉,亲家呀,亲家……每个人都心疼自己的孩子……骨肉嘛,不能不管……”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使出有控制的火力开始反攻。“你来给我说说道理。儿子从家里跑掉,难道我会高兴吗?我会得到什么好处吗?这可真是天大的怪事!”

  “你给他写封信,”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闷声闷气地要求说,他手底下的黄土,就像黄黄的涓涓细流一样,随着他的说话声沙沙地往沟里流,“叫他给一个痛快答复。”

  “他跟那个娘们儿已经有了孩子啦……”

  “这个娘们儿也能生孩子!”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红着脸,叫道。“难道能这样糟蹋活人吗?嗯?……她已经寻过一回短见,现在已经是个残废人啦……非要把她踩到坟墓里不可吗?嗯?……心呀,心呀……”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一只手直抓自己的胸膛,另一只手扯着亲家公的衣襟,换了喑哑的小声说:“难道他的心是狼心吗?”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哼哧了两声,脸扭向一边。

  “……她想他想得都瘦干啦,除了他,她再没有什么想头。她在你家过的是奴婢一样的日子啊!……”

  “我们待她比亲闺女还好!你住嘴吧!”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高声说完,站起身来。

  他们也没有道别,各自走开了。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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