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十六章
第三批入伍的也跟第二批入伍的一起开走了。顿河两岸的村镇上行人稀少,好像整个顿河流域的人都去割草和忙着播种去了。
这一年,国境线上也在忙着播种痛苦:死神忙着抓捕男子汉,到处都有披头散发的妇女在哭灵,在呼天抢地地号叫:“哎呀,我的亲人啊!……你把我撇下,叫我依靠谁呀?……”
亲人将头颅抛向四面八方,亲人在洒鲜血,亲人眼睛紧紧闭上,长眠不醒,在炮火哀鸣声中,腐烂在奥地利、波兰、普鲁士……大概东风也不能把爱妻和慈母的哭声送进他们的耳朵了。
哥萨克的花朵抛弃了家园,毁灭在死神怀抱,毁灭在虱子群和恐怖之中。
一个天朗气清的九月天,鞑靼村上空飘着乳白色、又泛着彩虹颜色的蛛丝,细细的,轻柔得像棉纱一样。已经失去威风的太阳扮出一副寡妇般的笑脸,天空湛蓝湛蓝的,又洁净,又高傲,露出一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意味。顿河对岸开始发黄的树林显出伤心的样子,白杨树失去往日的光泽,橡树不断地掉着稀稀拉拉、带花纹的叶子,只有赤杨一片翠绿,只有赤杨这一片生机吸引着喜鹊的眼睛。
这一天,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麦列霍夫收到一封来自战斗部队的信。信是杜尼娅从邮政所取回来的。邮政所长在交信的时候,鞠着躬,晃着秃脑袋,卑躬屈膝地摊了摊双手,说道:
“请您千万莫见怪,信我拆啦。请告诉你爹,就说菲尔斯·谢苗诺维奇,如此这般,把信拆开啦。就说他很想知道打仗的事,想知道前方情形怎样……请多多包涵,请您就这样告诉你爹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好啦。”
他一反常态,显出慌乱的样子,并且走出来送杜尼娅,也不管他的鼻子上还沾着墨水。
“您回到家里,对这事要多多担待,千万千万……我是因为咱们都是熟人啊……”他在杜尼娅后面啰里啰嗦地嘟哝着,鞠着躬,她感到这里面有一种警告意味,好像把她猛推了一下。
她回到家时,心情十分慌乱,掏了老半天,都没有把信从怀里掏出来。
“快点,瞧你!……”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摸着哆哆嗦嗦的大胡子,喝叫道。
杜尼娅一面掏信,一面急促地说:
“邮政所长说,他因为想知道前方的事,看过信啦,他说,请爹不要见怪。”
“看过就看过吧!是格里什卡写来的吗?”老头子呼噜呼噜地对着杜尼娅的脸喘着粗气,紧张地问道。“好像是格里高力来的吧?怎么,是彼特罗来的?”
“爹,不是……信上的字是别人写的。”
“你念念吧,别叫人心急啦!”伊莉尼奇娜吆喝着,十分费劲地朝大板凳滚去(她的两条腿肿了,走起路来难得抬一下脚,就好像踩着小轮子在滚)。
娜塔莉亚气喘吁吁地从院子里跑了进来,在炉子跟前站住,两手紧紧按在胸前,歪着因刀伤变得很难看的脖子。一丝笑意像太阳的光点一样在她的嘴唇上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她等待着格里什卡对她的问候,即使随便是一下,即使一笔带过,那也可以算是对她的一片深情,对她的忠贞的一点报酬。
“妲丽亚在哪儿?”老奶奶小声问。
“别做声!”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大喝一声(他的样子很凶,眼睛都瞪圆了),又对杜尼娅说:“快念!”
“兹通知阁下……”杜尼娅刚一开口,就哆哆嗦嗦地从大板凳上往下溜,放声叫了起来:“爹!我的爹呀!……哎呀,妈妈呀!咱们的格里沙呀!……哎呀!哎呀!把格里沙……打死啦!”
一只彩条野蜂钻进了萎蔫的天竺葵丛中,朝窗户上乱撞,嗡嗡直叫。一只母鸡心平气和地在院子里咯哒咯哒叫着,远处孩子们那银铃一般的笑声从敞着的门里传了进来。
娜塔莉亚的脸已经抽搐起来,但是刚才那一闪一闪的笑意还没有来得及从嘴角上消失。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一面站起,一面木木地晃着脑袋,带着大惑不解的神情望着趴在地上打哆嗦的杜尼娅。
兹通知阁下:您的儿子,第十二哥萨克团的哥萨克,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麦列霍夫,已经在今年九月十五日夜间,在卡敏克——司特鲁米罗窝城下作战时阵亡。您的儿子是英勇牺牲的,这可以算是在不可补偿的损失中对您的一点安慰。遗物将交给他的亲哥哥彼特罗·麦列霍夫。马匹仍留在团里。
第四连连长波尔柯夫尼柯夫上尉·野战军
一九一四年九月十八日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收到格里高力阵亡的通知以后,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家里人眼看着他一天一天地老下去。他越来越不行了;记忆力衰退了,头脑也糊涂了。他驼着背,脸色像生铁一样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眼睛里有一种像发热病时那样的油光,表现出他精神上的混乱。
他亲自把连长的来信放在神龛下面,一天有好几次跑到门口,招手把杜尼娅叫来。
“你来一下。”
杜尼娅走来。
“把写着格里高力的事的那封信拿来。念一念!”他吩咐说,一面担心地看着正房的门,伊莉尼奇娜就在那扇门里日日夜夜地思念,悲痛万分。“你小声念,就像自己念给自己听那样,”他浑身抽搐着,拿眼睛看着门,挤了挤眼睛示意,“念轻一点,要不然妈妈听到……就糟啦……”
杜尼娅咽着泪水,念完第一句,通常都是蹲在地上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就竖起一只宽得像马蹄一样的黑手掌。
“别念啦!底下我都知道啦……拿走,放到神龛下头……你轻点儿,要不然你妈妈……”他又极不自然地挤了挤眼睛,一张脸变得歪歪扭扭的,就像火烤过的树皮。
他的头发一片一片地白了,头上很快就出现了许多片耀眼的白发,大胡子里也增添了不少银丝。他不要命地吃东西,吃得很多,而且很讲究。
在举办追荐仪式以后的第九天,把维萨里昂神甫和亲友们都请来参加悼念阵亡的格里高力的追思宴。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吃得很快,而且狼吞虎咽,一根一根的面条粘在大胡子上。伊莉尼奇娜最近这几天一直带着担心害怕的心情注视着他,这会儿哭了起来:
“老头子,你这是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老头子慌忙问,一面从彩釉碗上抬起他那模糊的眼睛。伊莉尼奇娜把手一摔,就转过脸去,用绣花手绢擦起了眼泪。
“爹,您吃起来,就像三天没吃饭啦!”妲丽亚生气地说,并且忽闪了几下眼睛。
“是说我吃东西吗?哦,是的……是的……是的……我不吃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发起窘来。他张皇失措地打量了一下坐在桌上的人,咬住嘴唇不做声了。别人问他话,他也不回答,将眉头皱得紧紧的。
“普罗柯菲耶维奇,拿出点丈夫气来。为什么要灰心到这种样子?”追思宴以后,维萨里昂神甫鼓励他说。“他的死是神圣的,老头子,你不要违拗天意。你儿子是为皇上和祖国殉节的,可是你呀……罪过呀,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你有罪呀……上天是不会饶恕的!”
“我已经,神甫呀……我已经够丈夫气的啦。‘他是英勇牺牲的’嘛,这是连长说的。”
老头子亲了亲神甫的手,就靠在门框上,浑身猛烈地哆嗦着,哭了起来,这是收到儿子阵亡的消息以来第一次哭。
从这一天起,他克制住自己,精神恢复了正常。
每个人都有自己医治创伤的方式。
娜塔莉亚从杜尼娅嘴里听到格里高力的死讯以后,跑到院子里。“上吊!这一下子我什么都完啦!快一点!”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翻腾着,像有一团火在烧她。娜塔莉亚在妲丽亚的两条胳膊里挣了一阵子,便带着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渐渐昏迷过去,但愿不再清醒过来,不再清清楚楚地想起发生的事。她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个星期,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就变成不言不语、衰弱不堪的另外一个人了……麦列霍夫家里又添了一个形存实亡的死人,活人天天闻着她那种像矢车菊一样的死尸气味。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