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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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黎明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风呼呼地吹了起来。浓浓的黑云从东方涌上来。天蒙蒙亮,和施托克曼、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住在一座房子里的塞尔道布团的人都起了身,走出去了。过了半个钟头,一个姓托尔卡乔夫的共产党员跑来了。他和施托克曼一样,是带着几个同志参加了塞尔道布团的。他推开门,就气急败坏地喊道:
“施托克曼,柯晒沃依,在家吗?快出来吧!”
“怎么回事儿?到这儿来!”施托克曼走进堂屋里,边走边穿大衣。“到这儿来!”
“糟啦!”托尔卡乔夫跟着施托克曼走进堂屋里,小声说。“现在步兵想在镇外……在镇外把从克鲁托夫开来的炮兵连解除武装。双方交了火……炮兵打退了他们的进攻,把炮栓卸下来,坐船渡河到对岸去啦……”
“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一面哼哧着往受伤的脚上穿靴子,一面急急忙忙地问。
“现在正在教堂旁边开大会呢……全团都在那儿……”
“动作麻利点儿!”施托克曼对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说,又抓住托尔卡乔夫的棉袄袖子,问道:“政委在哪儿?其余的共产党员都在哪儿?……”
“我不知道……有的跑啦,我就到你们这儿来啦。他们已经把电报局占领啦,不许任何人出入……应该跑!可是怎么跑呢?”托尔卡乔夫把两手往膝盖中间一放,张皇失措地坐到大柜子上。
这时候台阶上响起冬冬的脚步声,六个塞尔道布团的士兵一下子闯了进来。他们的脸色很激动,露出凶狠、强硬的神情。
“共产党员们,开会去!快点儿!”
施托克曼和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交换了一下眼色,冷冷地把嘴一撇,说:
“咱们走!”
“把武器放下。你们不是去打仗!”一个塞尔道布团的士兵说;但是施托克曼就像没听见似的,把步枪背到肩上,第一个走了出去。
一千一百张喉咙在广场上哇哩哇啦地乱叫着。霍派尔河口镇的老百姓一个也看不见。老百姓都躲在家里,害怕闹事(在这前一天,镇上已经到处传着流言,说这个团要和暴动军联合起来,可能要在镇上和共产党员打仗)。施托克曼率先走到嗡嗡叫的塞尔道布团士兵的人群跟前,用眼睛到处扫着,找寻这个团的指挥人员。一些人推着团政委,从旁边走了过去。两个人架着政委的胳膊,后面还有人推搡着,脸色灰白的政委走进了乱糟糟的士兵群里。有几分钟,施托克曼看不见他了,后来又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在人群中心里,站在一张不知从谁家拖来的牌桌子上。施托克曼回头看了看。瘸了腿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拄着步枪,站在身后,那几个叫他们来开会的士兵就站在他旁边。
“红军同志们!”响起政委的软弱无力的声音。“在这种时候,在敌人近在眼前的时候,开这样的大会……同志们!”
没有让他再说下去。许许多多灰色的红军皮帽,像被风吹动了一样,在桌子旁边摇晃起来,像树林一样的青灰色刺刀也摆动起来,一只只攥成拳头的手朝小桌子伸去,广场上到处响起像枪声一样又狠又干脆利落的吆喝声:
“别叫同志啦!”
“把他的皮夹克剥下来!”
“你骗人!”
“你们领我们打的是谁?!”
“扯住腿把他拖下来!”
“揍他!”
“用刺刀捅他!”
“你当政委到头啦!”
施托克曼看到,一个不算年轻的高大的士兵爬到桌子上,用左手揪住政委那红红的大胡子。小桌子摇晃了两下,那个士兵便和政委一起栽倒在桌子周围的人伸出来的胳膊上。刚才放牌桌子的地方,现在翻腾起灰大衣的波浪;政委那孤单、绝望的叫声淹没在一片雷鸣般的人声里。
施托克曼立即朝那里跑去。他狠狠地推撞着一张张穿着灰大衣的、结实的脊背,几乎是大跑着朝刚才政委说话的地方冲去。人们也不拦他,却用拳头和枪托子打他,打他的脊背,打他的后脑勺,把他的步枪扯下来,把他头上的红顶哥萨克皮帽抓了下来。
“你往哪儿钻,妈的?……”一个士兵的腿被施托克曼踩疼了,他怒冲冲地喊道。
一个矮墩墩的排长,在四脚朝天的小桌子旁边拦住施托克曼的去路。这个排长的灰羊羔皮帽子歪到后脑勺上,敞着军大衣,汗珠儿顺着砖红色的脸往下直滚,两只火辣辣的、气势汹汹的眼睛斜看着。
“你往哪儿钻?”
“我要说话!我这个普通战士要说话!……”施托克曼声嘶力竭地喊道,他微微喘了口气,一下子把小桌子扶了起来。甚至于有人扶着他爬上了桌子。但是广场上还滚动着一阵一阵的怒吼声,于是施托克曼使足声带的全部力气大叫起来:“安——静——点儿!……”过了有半分钟,等喧闹声小下去,他就压制着咳嗽,用难受而紧张的声音说:“红军战士们!你们好不害羞呀!你们是在最困难的时刻背叛人民的政权呀!正需要用坚强的手朝敌人心脏打去的时候,你们却动摇起来啦!正当苏维埃国家被敌人包围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你们却开起什么大会来啦!你们已经站在直接叛变的边缘上啦!为——什——么呀?!你们的叛变的长官把你们出卖给哥萨克将军啦!他们这些旧军官,骗取了苏维埃政府的信任,现在就利用你们的糊涂,想带着这个团投降哥萨克。你们清醒清醒吧!他们是想用你们的手帮着来绞杀工农政权呀!”
站在离桌子不远处的第二连连长,旧少尉韦斯特敏司特尔,正要端起步枪,但是施托克曼一看到他的动作,就喊叫道:
“你敢!你要打死我什么时候都行!一个共产主义战士就是要说话!我们共产党员早就把自己的生命……把自己的全部热血……点点滴滴……”施托克曼的声音一下子变成极其强烈的男高音,脸色煞白煞白的,并且抽搐起来,“……都交给了为工人阶级……为受压迫的农民服务的事业。我们面对死亡,已经不在乎啦!你们可以打死我……”
“这一套我们听过啦!”
“骗人的把戏玩够啦!”
“叫他说完!”
“算啦,住嘴吧!”
“……打死我,我还是要说:你们清醒清醒吧!用不着开什么大会,应该去打白军!”施托克曼用眯得细细的眼睛扫了扫安静下去的人群,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团长伏龙诺甫斯基。伏龙诺甫斯基同一个士兵肩靠肩站在一起,正很不自然地笑着,小声对那个士兵不知在说什么。“你们的团长……”
施托克曼伸出一只手,指着伏龙诺甫斯基,但是伏龙诺甫斯基把手搭在嘴上,慌慌张张地小声对站在旁边的士兵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于是,施托克曼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在吸饱了四月新雨的潮气的湿润空气里,砰的响了一枪。枪声没有多大力量,很低,但是施托克曼用双手捂住胸膛,跪倒下去,垂下了没有戴帽子的、花白了的头……可是他摇晃了两下以后,又马上站了起来。
“奥西普·达维陀维奇!”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看见施托克曼一下子又站了起来,就哼哧着,朝施托克曼奔去,但是有人抓住他的胳膊肘,低声说:
“老实点儿!少管闲事!把枪放下来,浑蛋!”
一些人下掉了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的枪,搜了搜他的口袋,把他从广场上带走了。广场上四面八方都在下共产党员的枪,抓共产党员。在小胡同里,一座低矮而结实的商人房子旁边,砰砰地响了五六枪——打死了一个不肯交出路易斯机枪的党员机枪手。
可是这时候,施托克曼嘴上冒着红红的血泡儿,哆嗦得打着嗝儿,脸色煞白煞白的,站在牌桌子上,摇晃了一会儿,又使出最后的、越来越弱的力气,把最后的心里话喊了出来:
“……他们把你们领到错路上去啦!……叛徒们……他们是想求饶,想得到新的军官头衔……但共产主义是要活下去的!……同志们!……清醒清醒吧!……”
那个站在伏龙诺甫斯基身旁的士兵又把步枪端到肩上。第二枪打得施托克曼从桌子上仰面栽下去,倒在人群的脚下。有一个大嘴巴、扁牙齿、一脸麻子的士兵腾身跳上桌子,高声大叫道:
“各种各样的好话我们在这儿听到不少啦,但是,亲爱的同志们,这一切纯粹是谎话和吓唬。这位大胡子演说家栽下去,躺在这儿啦,不过既然是狗,就应该像狗一样死掉!这些共产党员,这些劳动农民的敌人,都该死!同志们,亲爱的弟兄们,我要说,咱们现在都睁开眼睛啦。咱们知道应该反对谁啦!比如说,在我们沃里斯克县是怎样说的呢?各族人民平等呀!友爱呀!这些骗人的共产党员说得多么好听……可是实际上又怎样呢?比如,我爹就寄来一封眼泪斑斑的信,说:大白天里就进行疯狂的抢劫!把我们家的粮食全搞走啦,连小石磨都抬走啦,法令上是说这样为劳动农民吗?如果石磨是我父母用汗水挣来的,那么,我就问问你们:这不是共产党在抢劫吗?要把他们杀光宰光!”
这个士兵的话没有说完。暴动军的两个骑兵连从西面飞马冲进了霍派尔河口镇,哥萨克步兵从顿河边山岗的南坡上冲了下来,暴动军第六独立旅旅长包加推廖夫少尉,也在半个连保护之下,带着旅部出发了。
东方涌上来一片乌云,马上就落起倾盆大雨,顿河那边,霍派尔河上空,滚过一阵隆隆的沉雷。
塞尔道布团匆匆忙忙地开始排队,每一行都变成两行。包加推廖夫旅部的一伙人骑着马刚刚在山坡上出现,旧上尉伏龙诺甫斯基就用士兵们还没有听到过的粗大口令声,喉咙里还带着哇哇声,喊叫道:
“团——队!立——正……”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