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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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那一夜,格里高力记得非常清楚,清楚得如在眼前。他在天亮前苏醒过来,用手摸了摸,摸到的是扎手的庄稼茬子,觉得头上到处痒酥酥地疼,他哼叫起来。他使劲抬起一只手,伸到额头上,摸了摸硬扎扎、乱蓬蓬、一片血糊糊的头发。他用手指头挨了挨伤口,就好像把一块火炭往上面放了一下。他用劲咬了咬牙,仰面躺下来。在他的头顶上,早霜打过的树叶清脆而凄凉地沙沙响着。树枝的黑黑的轮廓印在深蓝色的天空画布上,显得非常清楚,星星在树枝中间闪烁着。格里高力睁大了眼睛望着,眼睛眨都不眨;他觉得那不是星星,是一些肥大的蓝黄色仙果挂在枝头。
他明白了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感到一阵恐怖猛烈地涌了上来,就咬紧牙关,四肢着地地爬了起来。有时候疼得非常厉害,有几次他疼得仰面躺下……他觉得自己已经爬了很久很久;强忍着疼,回头看了看——在五十步以外有一棵黑黑的树,他就是在那棵树下失去知觉的。有一次他用两肘撑在一具死尸那凹下去的硬肚皮上,从死尸身上爬了过去。他因为失血过多,恶心得直想呕吐,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为了不再昏过去,嚼起落满露水的、淡而无味的青草。他在一个翻倒的空子弹箱旁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了半天,然后向前走去。他的劲头来了,走起路来稳当些了,已经能认清是在往东走了:北斗星指示着方向。
在树林边上,一个低沉的警告声将他喝住:
“不要往前走,我开枪啦!”
手枪转轮响了一下。格里高力朝发出响声的地方看去:有一个人半躺在一棵松树旁边。
“你是什么人?”格里高力问了一声,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好像是别人的声音。
“是俄国人吗?我的天!……过来吧!”松树旁边的那人趴到了地上。
格里高力走了过去。
“你弯下身来。”
“不成。”
“为什么?”
“我要是一倒下去,就站不起来啦,我的头上挨了一刀……”
“你是哪一部分的?”
“顿河第十二团的。”
“救救我吧,哥萨克……”
“我会摔倒的,大人。”格里高力看清了那人军大衣上的军官肩章。
“你用手扶扶我也好。”
格里高力扶着军官站了起来。他们一起往前走。但是越往前走,受伤的军官压在格里高力胳膊上的分量越重。他们从一处洼地往上走的时候,军官紧紧抓住格里高力的军便服袖子,断断续续地磕打着牙齿说:
“把我扔下吧,哥萨克……因为我受的是……穿透伤……在肚子上。”
军官的眼睛在夹鼻眼镜底下忽闪着,越来越没有精神,大张着的嘴巴哼哼哧哧地在吸气。他一下子昏了过去。格里高力背起他往前走,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两次把他扔下,又两次走回去,把他背起来,迷迷糊糊地往前走。
上午十一点,一支联络队发现了他们,把他们送到了救护站。
过了一天,格里高力偷偷地离开了救护站。他在路上扯下头上的绷带,轻快地摇晃着浸透片片鲜血的绷带,朝前走去。
“你从哪儿来的?”连长说不出的惊讶。
“我归队啦,大人。”
格里高力从中尉那里走出来,看到了本排的上士。
“我的马……我的枣红马在哪儿?”
“马吗,老弟,好好的呢。我们当时就在打跑奥地利人的地方把马抓住啦。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们都给你开过吊,祝你在天堂安息啦。”
“你们太性急啦。”格里高力苦笑了一下。
命令摘抄
顿河第十二哥萨克团哥萨克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因救护龙骑兵第九团团长古司塔夫·葛罗兹别尔格中校有功,特提升为下士,并授予四级乔治十字勋章。
他们连已经在卡敏克——司特鲁米罗窝城里驻扎了两天,夜里就准备出发了。格里高力找到了同排哥萨克们的驻地,就去看自己的马。
鞍袋里有两件衬衣和一条毛巾不见了。
“格里高力,有人当面偷东西。”米沙·柯晒沃依抱歉地说。因为马是由他照应的。“这个院子里来过很多步兵,是他们偷去啦。”
“去他们的吧,叫他们用去吧。顶好把头给我缠一缠,绷带都湿透啦。”
“用我的毛巾吧。”
他们正在棚子里说话的时候,“秃子”走了进来。他朝格里高力伸过手来,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不曾有过。
“啊,麦列霍夫!好小子,你还活着吗?”
“马马虎虎还活着。”
“额头上全是血,擦擦吧。”
“我会擦的,来得及。”
“叫我看看,你伤得怎么样。”
“秃子”使劲把格里高力的头往下一扳,鼻子哼了一声。
“干什么要把头发剪掉?嘿,把你弄成这种怪样子!……医生怎么他妈的给你治的,还是让我来给你治治吧。”
他也不问格里高力是不是同意,便从子弹袋里掏出一粒子弹,拧出弹头,把火药倒在黑黑的手掌上。
“米沙,去弄点蜘蛛网来。”
米沙·柯晒沃依用马刀尖从屋梁上绞下来一团蜘蛛网,递过来。“秃子”就用这马刀尖挖了一把土,把土、火药和蜘蛛网掺和到一起,放在嘴里嚼了半天。他用嚼出来的糊把格里高力头上流血的伤口严严实实地糊住,笑着说:
“三天以后就能长好,管保药到病除。你看,我把你照应得多好,可是你……还要开枪打死我呢。”
“多谢你的照应,不过还是打死你好——好使我心上减少一桩罪过。”
“小伙子,瞧你多么天真。”
“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头上的伤怎么样?”
“砍了有两三分深。这是给你留做纪念的。”
“我不会忘记。”
“你想忘都忘不掉。奥地利人不喜欢磨刀,是用钝刀砍你的,这一下子一条凸凸的伤疤就要在你头上呆一辈子啦。”
“算你走运,格里高力,刀滑了过去,不然的话,你就葬身在外国了。”柯晒沃依笑道。
“这军帽我往哪儿放呢?”
格里高力在手里转悠着帽顶已被砍破、染满了血的军帽,不知如何是好。
“扔掉算啦,让狗舔舔去。”
“伙计们,饭来啦,冲啊!”屋子里有人喊起来。
哥萨克都从棚子里走了出来。枣红马翻起眼睛斜看着,跟在格里高力后面叫了起来。
“这马才想你呢,格里高力!”柯晒沃依指了指马。“我起初挺奇怪:连草料都不吃,就这样轻轻地叫。”
“我从那里一路往前爬,就一路呼唤它,”格里高力背过身去,低沉地说,“我心想,它是不会离开我的,别人要逮它也很不容易,这马不服生人管。”
“这话不假,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逮住。是用套马索逮的。”
“这是一匹好马,是我哥哥彼特罗的马。”格里高力又背过身去,藏起动情的眼睛。
他们走进屋子。在堂前的地板上,叶高尔·莎尔柯夫正躺在从床上拖下来的弹簧褥子上打呼噜。难以形容的混乱,无声地在说明:主人是仓促离开家的。破碎的瓷器片、扯碎的纸和书籍、一段段沾了蜂蜜的呢料、儿童玩具、旧皮鞋、撒掉的面粉——这一切都乱糟糟地堆在地板上,呈现出溃灭的气氛。
叶麦里扬·格洛舍夫和普罗霍尔·泽柯夫打扫出一块地方,也在这里吃饭。泽柯夫一看见格里高力,两只和善的牛眼睛瞪得老大。
“格里——什卡!你从哪儿来的?”
“从阴曹里来。”
“你快去给他弄点菜汤来吧。干什么要把眼睛瞪到头顶上?”“秃子”叫道。
“马上就去。灶车就在跟前,在小胡同里。”
普罗霍尔一面嚼着面包,一面朝外跑去。
格里高力就在他坐的地方疲惫无力地坐下来。
“我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吃过饭啦。”他抱歉地笑着说。
第三军的队伍正从城里开过。狭窄的街道塞满了步兵,无数的车辆和马队在街上拥拥挤挤,十字路口更是挤得水泄不通,部队开动的轰隆声传进关闭着的屋门。普罗霍尔很快就带着一锅菜汤和一饭袋荞麦粥回来了。
“这粥往哪儿倒呢?”
“这儿有一个带把儿的锅。”格洛舍夫从窗户脚下拉过一个尿罐,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你这锅好臊气啊。”普罗霍尔皱了皱眉头说。
“没关系,马虎点吧,这会儿咱们不能太讲究。”
普罗霍尔打开饭袋就倒,稠稠的、香喷喷的荞麦粥冒出腾腾的热气,边上还浮起一层琥珀色的油。大家一面说话,一面吃起来。普罗霍尔吃得油点子往自己那退了色的裤绦上直滴,一面在讲着:
“就在咱们这院子旁边,驻扎着山民骑兵营的一个炮兵连,他们在歇马。他们一个中士看到报上说,协约国真的把德国人彻底粉碎啦。”
“麦列霍夫,你没有赶上,今天早上来慰问我们啦。”“秃子”咕哝着塞满了饭菜的嘴,唠叨说。
“谁来慰问啦?”
“师长封·狄威德中将检阅了我们,并且慰问了我们,感谢我们杀退了匈牙利骠骑兵,救出了自己的炮队。因为他们差一点把大炮拖走。师长说:‘哥萨克都是好样儿的,皇上和国家决不会忘掉你们。’”
“真不简单!”
大街上清脆地响了一枪,又是一枪,密集的机枪声哒哒地响了起来。
“出——来!”大门口有人吆喝起来。
哥萨克们都扔下汤匙,跑到院子里。一架飞机在他们头顶上低低地、平平稳稳地盘旋着。飞机强大的轧轧声惊心动魄。
“在篱笆脚下卧倒!马上要扔炸弹啦,因为隔壁就是炮兵连!”“秃子”喊道。
“把叶高尔叫醒!要不然他就死在弹簧褥子上啦!”
“拿步枪来!”
“秃子”仔细瞄了瞄,就在台阶上开起枪来。
步兵在大街上跑着,不知为什么都弯着腰。旁边的院子里传来马的尖叫声和急促的口令声。格里高力打完一梭子子弹,隔着栅栏看了看,看见许多炮兵正忙着把大炮往棚子底下推。因为天空蓝得刺眼,格里高力眯起眼睛,望着轧轧响着向下飞来的铁鸟;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东西飞速地从铁鸟上落了下来,在一片阳光中闪着刺目的亮光。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隆声,震得房子和卧倒在台阶上的哥萨克们直抖;旁边的院子里,一匹马发出临死前的惨叫声。一股冲鼻子的焦煳的硫磺气味从栅栏那边飘了过来。
“躲起来!”“秃子”一面从台阶上往下跑,一面吆喝。
格里高力也跟着他跑下来,趴到栅栏脚下。铝制的飞机翅膀亮闪闪的;飞机从容地翘着尾巴,转着弯儿。街上一阵一阵的枪声,有猛烈的齐射,也有杂乱而密集的枪声。格里高力刚刚压上一梭子子弹,一声更加猛烈的爆炸把他抛出有一丈远。一大片土落在他的头上,迷住了他的眼睛,沉甸甸地把他压住……
“秃子”把他扶起来。格里高力觉得左眼睛疼得厉害,睁都睁不开;好不容易睁开右眼,他才看见:半边房子被炸毁了,红红的砖乱七八糟地堆着,上面还冒着粉红色的尘烟。叶高尔·莎尔柯夫从炸得不像样子的台阶上爬下来。他那一张脸就等于一片叫声,带血的眼泪从他那凹进去的眼睛里流出来,顺着腮帮子往下淌。他缩着头爬着,喊叫着,那像死人一样发了黑的嘴唇好像张都张不开了:
“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哟!……”
在他身后一块薄布片上挂着些皮肉,烧坏的一条裤腿上横拖着一条从大腿根上炸下来的腿,另一条腿不见了。他慢慢捯换着手爬着,嘴里发出的尖细的叫声几乎像小孩子在叫。他忽然停止了哭叫,侧着身子躺了下去,把脸紧紧贴到湿漉漉、到处是马粪和瓦砾、并不可亲的土地上。谁也没有到他跟前去。
“快把他抬走!”格里高力还用手捂着左眼,吆喝了一声。
一群步兵跑进院子,电话兵的一辆大车停在大门口。
“快走,干什么要停下?”一个军官骑马走过,朝电话兵喝道。“畜生,混帐!……”
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穿着长长的黑色常礼服的老汉和两个女人。一大群人围住了莎尔柯夫。格里高力挤到跟前,看见莎尔柯夫还在猛烈地哆嗦着、噗哧噗哧地喘气。他那像死人一样蜡黄的额头上冒出老大的汗珠子。
“把他抬走!你们是怎么回事儿……你们是人还是鬼?”
“你叫什么?”一个高个子步兵顶撞说。“抬走,抬走,抬到哪儿去?你看,都快断气啦。”
“两条腿都炸掉啦。”
“血淌得太多啦!……”
“救护兵在哪儿?”
“救护兵也没有法子想……”
“可是他还清醒呢。”
“秃子”从后面捅了捅格里高力的肩膀;格里高力回头看了看。
“别动他啦,”“秃子”小声说,“你到这边来看看。”
他紧紧抓住格里高力的军便服袖子,走到另一边去,把跟前的人推开。格里高力看了一眼,就佝偻起身子朝门口走去。莎尔柯夫的肚子下面,流出来的肠子正冒着热气,有粉红色的,也有淡青色的。这嘟嘟噜噜的肠子的一头就落在沙和粪土里,晃来晃去,堆头越来越大。即将死去的莎尔柯夫的一只胳膊斜放着,好像是在划船……
“把他的脸盖起来。”有人说。
莎尔柯夫忽然用手将上身撑起,把头使劲朝后一仰,后脑勺在两个凸起的肩胛骨中间碰了一下,用一种嘶哑的、变了腔的声音喊叫道:
“弟兄们,快叫我死掉吧!弟兄们!……弟兄们!……你们看什——么——呀?……啊哈——哈——哈!……弟兄们……快叫我死掉吧!……”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