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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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村子里开始议论柯晒沃依和杜尼娅的事了。有一天,一个娘们儿在河边遇到杜尼娅,公然带着讥笑的神气问道:“你家是不是雇米沙当长工啦?他好像都不出你们家的院子了……”
女儿好说歹说,伊莉尼奇娜都坚决不答应:“不管你怎样求我,我就是不把你嫁给他!我才不给你们祝福呢!”直到杜尼娅声称,她要到柯晒沃依家去,并且马上就动手收拾自己的衣服,伊莉尼奇娜才改变了主意。
“你别发疯了!”她惊骇地叫道。“我一个人和孩子们怎么过?要送我们的命吗?”
“您要明白,妈妈,我不想叫村子里的人笑话我。”杜尼娅一面继续从柜子里往外翻自己做姑娘时的衣物,一面小声说。
伊莉尼奇娜的嘴唇无声地咕哝了半天,然后她吃力地迈动着两条腿,朝堂前走去。
“那就好吧,孩子……”她一面摘圣像,一面小声说,“你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那就请上帝保佑你,来吧……”
杜尼娅连忙跪下。伊莉尼奇娜给她祝过福,用哆哆嗦嗦的声音说:
“你那去世的姥姥就是拿这圣像给我祝福的……唉,这会儿要是你爹看到你……你还记得你爹说到你找女婿的话吗?上帝知道,我多么难受呀……”然后她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朝过道里走去。
不管米沙费多大劲儿劝说未婚妻不要举行教堂结婚仪式,倔犟的姑娘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米沙只好硬着头皮同意了。他在心里娘天娘地地咒骂着,准备到教堂去举行结婚仪式,就像准备上断头台似的。夜里,维萨里昂神甫在空荡荡的教堂里给他们举行了结婚仪式。仪式完毕之后,他向新夫妇道过喜,就用教训的口气说:
“您瞧,年轻的苏维埃同志,世上就有这种事儿:去年您亲手烧了我的房子,就是说,把房子火葬了,可是今天我居然给您举行结婚仪式……俗话说得好,别往井里吐唾沫,井水还用得着嘛。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的,打心眼儿里高兴,因为您醒悟过来,终于进基督教堂来了。”
这一下子米沙再也忍不住了。他一直因为自己迁就感到不好意思,十分恼恨自己,在教堂里没有说一句话,可是这时候他怒冲冲地斜眼看了看不忘旧仇的神甫,为了不叫杜尼娅听见,小声回答说:
“可惜,那时候你跑掉了,要不然我把你这个长毛狗连房子一块儿烧掉!嗯,你明白吗?”
惊得目瞪口呆的神甫不住地眨巴着眼睛,看着米沙,可是米沙拉了拉自己的年轻妻子的袖子,冷冷地说:“咱们走!”便冬冬地迈动着两只军靴,朝门口走去。
在这次很不热闹的婚礼上,既没有喝酒,又没有扯着嗓子唱歌。在结婚时当傧相的普罗霍尔·泽柯夫,第二天发了半天牢骚,对阿克西妮亚诉苦说:
“哼,姑奶奶,这算什么婚礼呀!米沙在教堂里把神甫骂了一顿,把老头子的嘴都气歪啦!你可知道,晚饭吃的是什么?烧鸡加酸牛奶……连一滴酒也没有,他妈的!要是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看见他的小妹这样出嫁,才有意思呢!……他一准会大哭一场!真的,姑奶奶,实在够戗!现在我再也不想参加这种新式婚礼了。狗配对儿比这还要热闹些,狗配对儿至少也要互相咬咬毛,闹哄一阵子,可是这种婚礼既不喝酒,又不打闹,真他妈的没意思!说实在的,我参加过这种婚礼,心里真不舒服,一夜都没有睡着,躺在床上,浑身都痒痒,就好像有人往我的小褂里放了一把虼蚤……”
米沙在麦列霍夫家里住下来以后,家里的一切都走上新的轨道: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就修好了围墙,把草甸子上的干草拉到场院上,垛了起来,垛得又整齐又光溜;为了准备收割庄稼,他改装了收割机上的板子和叶片,仔细清扫了打谷场,修好了旧风车,又修补好了马套,因为他心里很想用一对牛换一匹马,并且已经不止一次对杜尼娅说:“咱们应该养一匹马。用这种长角大仙拉车真够戗。”有一天他无意中在储藏室里发现了一小桶白色颜料和一些靛青,马上就决定把旧得变成灰色的护窗油漆一下。等到麦列霍夫家的房子用浅蓝色的窗户做眼睛望着世界,整个房子好像都变年轻了……
米沙是个勤奋的当家人。尽管他还有病,仍然不停地干着活儿。不管干什么,杜尼娅都帮着他干。
婚后没有过多少日子,杜尼娅就变得更好看了,肩膀和臂部好像更饱满了。她的眼神、她走路的姿势,以至撩头发的姿态都显示出一种新的韵致。以前她的动作中的莽撞劲儿和孩子气的粗率与活泼都不见了。她常常微微含笑、十分安详地用含情脉脉的眼睛望着丈夫,周围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新婚的幸福是不用眼睛的……
可是伊莉尼奇娜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厉害地感觉到有一种孤独感渐渐进入她的心中。她在这个几乎过了一辈子的家里,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杜尼娅和丈夫那种干活儿的样子,就像是在空地上创立他们的窝儿。他们在着手做家里什么事的时候,一点也不和她商量,也不征求她的同意;不知为什么他们对老人家连句亲热的话儿都没有。只有坐下来吃饭的时候,他们才和她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又是伊莉尼奇娜一个人愁思闷想起来。女儿的幸福没有使她高兴起来,因为家里添了一个外人(她依然把女婿当外人),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觉得整个日子过得都不是滋味。一年的工夫,死了那么多她心疼的亲人,她悲伤得憔悴了,人也老了,样子很可怜了。她忍受了很多痛苦,可以说是太多的痛苦。她已经无力抵挡痛苦,心里充满迷信的预感,觉得曾经一再光顾他们家的死神,还会不止一次登临麦列霍夫家这座老房子的门。伊莉尼奇娜答应杜尼娅出嫁以后,只剩了一点希望:等格里高力回来,把孩子们交给他,然后自己就永远闭上眼睛。她度过了漫长而苦难的一生,有权利休息休息了。
漫长的夏日显得格外长。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但是炙人的阳光已经晒不暖伊莉尼奇娜的身子了。她常常在台阶上的太阳地里坐上很久,动也不动,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忙忙碌碌、勤快的当家人了。她什么也不想做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没有用处,没有必要,也没有意思了,而且她也没有力气再去像以前那样干活儿了。她常常看着干了多年活儿变得很难看的自己的两只手,心里说:“我的手干活儿已经干了不少啦……该歇歇了……我已经活到这么大岁数,够了……只要等到格里什卡回来就好了……”
伊莉尼奇娜以前那种乐观心情只回来过一回,而且没有维持多久。普罗霍尔从镇上回来,顺路到他们家来,老远就喊叫:
“请客吧,伊莉尼奇娜大婶儿!我带回来你儿子的信啦!”
老人家的脸一下子白了。她以为这封信必然又是报告不幸消息的。普罗霍尔念了念这封信,信上有一半是问候家里人的话,只是在信的末尾才说,他,也就是格里高力,尽可能在秋天回来看看,伊莉尼奇娜听他念完了,高兴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一颗颗像珍珠一样的小小的泪珠儿,从她那棕色的脸上和腮上那很深的皱纹里哗哗地滚下来。她低下头,用小褂袖子和粗糙的手掌擦着眼泪,眼泪还是一个劲儿地从脸上往下流,落到围裙上,把围裙湿得斑斑点点的,好像下了一场密密的好雨。普罗霍尔不仅看不惯,而且简直忍受不了女人的眼泪,因此他皱着眉头,带着掩饰不住的恼恨神气说:
“大婶儿,你这是怎么搞的!你们老娘们儿的眼泪真多……应该高兴高兴嘛,用不着哭。好,我走了,再见吧!我真不高兴看着你。”
伊莉尼奇娜这才清醒过来,连忙把他拉住。
“这样好的消息,谢谢你……我怎么能这样呢……你等一等,请你喝两盅……”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哝着,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藏了很久的老酒。
普罗霍尔坐了下来,把胡子往两边分了分。
“你也来和我一块儿喝喝这喜酒吧?”他问道。但是他马上又很担心地想道:“唉,我又他妈的胡说了!这酒只够我一个人喝的,万一她真喝怎么办……”
伊莉尼奇娜没有喝。她小心翼翼地把信叠起来,放到神龛里,但是后来想了想,又拿出来,在手里攥了一会儿,便揣到怀里,紧紧贴在心口上。
杜尼娅从地里回来,把信看了半天,后来笑了笑,叹着气说:
“唉,他能快点儿回来就好了!不然的话,妈妈,您都要愁坏了。”
伊莉尼奇娜就像害怕别人抢去似的,把信从杜尼娅手里拿了回来,又揣到怀里,一面笑着,一面用眯缝起来的、闪闪放光的眼睛望着女儿,说:
“我已经没有了人样子,连狗都不朝我叫了,可是我的小小厮还想着娘呢!他写得多好啊!还称呼我的父名伊莉尼奇娜呢……还说,问候亲爱的妈妈,问候亲爱的孩子们,也没有忘了你呀……哼,你笑什么?你这傻丫头,杜尼娅什卡,你真是傻丫头!”
“怎么,妈妈,我连笑都不能笑啦?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上菜园子里去,锄锄土豆。”
“我明天就去锄,您在家里歇歇吧。您老是说身子不舒服,可是这会儿又要干活儿啦。”
“不,我要去……我心里很高兴,想一个人去一下子。”伊莉尼奇娜说过这话,就像年轻人那样很麻利地披好了头巾。
在上菜园子里去的时候,她顺路来到阿克西妮亚家里,为了礼貌起见,先谈了谈别的事情,然后就把信掏了出来。
“我家孩子写信回来了,问候妈妈呢,还说要回来看看。给你,他嫂子,你念念吧,我也想再听一遍。”
从这时候起,阿克西妮亚就常常念这封信了。伊莉尼奇娜一到晚上就上她家来,把仔仔细细包在手绢里的黄色信封拿出来,叹着气央求说:
“你念念吧,阿克秀什卡,现在我心里很糊涂,在梦里梦见他还是小孩子,好像他还在上学呢……”
时间久了,用化学铅笔写的字就模糊了,而且有很多字根本认不出了,但是阿克西妮亚念起来并不困难,因为她念了许多遍,已经背熟了。而且,直到薄薄的信纸已经变成碎片,阿克西妮亚依然能十分流畅地念到最后一行。
过了两个星期,伊莉尼奇娜觉得身子不大好。杜尼娅正忙着打场,伊莉尼奇娜不愿意叫她停下活儿,但是自己却没有力气做饭了。
“我现在起不来了。家里事你一个人凑合着干吧。”她对女儿说。
“您哪儿不舒服,妈妈?”
伊莉尼奇娜抻了抻自己的旧褂子上的皱褶,也没抬眼睛,说:
“浑身都难受……就好像我的五脏都坏了。以前,年轻时候,你那死去的爹一发起火来就要打我……他那拳头就跟铁的一样……我常常躺上一个星期,动都不能动。所以现在就这样了:浑身到处都疼,就好像打碎了一样……”
“是不是叫米沙去请个大夫来?”
“用不着请大夫,我不管怎样还能爬起来。”
第二天,伊莉尼奇娜果真起来了,在院子里走了走,但是到傍晚又躺下了。她的脸有点儿肿了起来,眼睛底下出现了水肿的肉囊。一夜之间她有好几次用胳膊撑着身子,从高高的枕头上抬起头来,呼哧呼哧地喘气,因为她闷得喘不过气来。后来,不气闷了。她可以安安静静地躺着,甚至可以下床了。她在一种安详的与世隔绝和宁静状态中过了几天。她很想一个人呆着。有时候阿克西妮亚来看她,问她什么,她总是简单地回答三言两语,阿克西妮亚一走,她就轻松地舒一口气。她高兴的是,孩子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玩,杜尼娅也很少进来,很少拿各种各样的问题打搅她。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体贴和安慰了。现在她很需要一个人呆着,想想自己一生中的许多事情了。于是她半闭起眼睛一连几个钟头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有那肿胀的手指头摩弄着被子的褶儿,在这几个钟头里,整个的一生从她眼前飘过去。
使她吃惊的是,这一生是多么短促,多么没意思,而在这一生中,艰难的事、痛心的事、她不愿去回想的事又是那样多。不知为什么在她的回想和思念中出现得最多的是格里高力。也许是因为,自从开始打仗,这几年她一直在为他的生死担心,而且现在她只剩了他这条命根子。也许是因为,对大儿子和老伴儿的怀念已经过去,时间久了,已经淡了。反正她很少想起死去的人,即使想起来,她觉得他们也好像是在一片灰蒙蒙的烟雾里。她很勉强地想了想年轻时候,想了想自己的婚后生活。这一切简直是多余的,已经离得那样远了,想起来既不愉快,又不轻松。她在回想过去这许多事的时候,心里冷冷的、空空的。然而在她脑海里出现的“小小厮”却极其清楚,几乎是纤毫毕现。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她马上就听见自己的心扑腾扑腾直跳。然后就闷得透不过气来,脸也发青,她就要昏昏沉沉地躺上半天,但是等她缓过气来,就又想起他来。她无法忘记自己最后一个儿子呀……
有一天,伊莉尼奇娜躺在上房里。窗外,中午的太阳照耀着。在南边的天上,耀眼的蓝空里,风卷着一朵一朵的白云气势雄伟地飘动着。只有蝈蝈那单调的、使人昏昏欲睡的叫声打破这一片寂静。窗外墙脚下还有一些没有晒枯的杂草,有萎蔫的滨藜,还有燕麦草和冰草,蝈蝈就藏在这里面,在这里叫着。伊莉尼奇娜听着蝈蝈不住气的叫声,闻到扑进上房里来的一股晒热了的青草气息,在她眼前有一会儿就像出现了幻影一样,出现了骄阳如火的八月的草原、金黄色的麦茬地、笼罩着一层灰雾的灼热的蓝天……
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在田埂上野蒿丛里吃草的老牛,看见一辆撑着车篷的牛车,听见蝈蝈吱咯吱咯的叫声,闻到浓烈的野蒿苦味……她也看见自己——一个高高的、美丽的年轻媳妇……她正急急忙忙朝停车的地方走去。麦茬子在她脚底下沙沙响着,扎得她的光腿肚子痒痒的,热风吹干了她脊梁上汗湿的、掖在裙子里的小褂,吹得她的脖子热乎乎的。她的脸上涌起一阵一阵的红晕,因为血往上涌,耳朵里轻轻地响着。她弯着一只胳膊,托着沉甸甸、紧绷绷、涨满了奶的乳房,一听见孩子哭得直打呛的声音,就加快脚步,一面走,一面解小褂的领口。
当她把黑黑的小格里沙特卡从吊在大车上的摇篮里抱出来的时候,她那被风吹干的嘴唇哆嗦着,笑了起来。她用牙齿咬住贴身十字架的汗湿的带子,急急忙忙把奶头塞给他,透过咬着的牙缝儿小声说:“我的小宝贝儿,好孩子!我的乖孩子!妈妈把你饿坏啦……”格里沙特卡一面还在很委屈地抽搭着,一面吸起奶来,用小牙齿把奶头咬得紧紧的。格里沙特卡的年轻的、黑胡子的父亲就站在旁边打磨镰刀。她从垂下的睫毛底下看见他的笑容和他那笑眯眯的眼睛的蓝蓝的眼白……她热得喘不过气来,汗水从额头上直往下流,腌得腮蛋子痒酥酥的,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暗淡,越来越暗淡……
她醒了过来,用手摸了摸流泪流湿了的脸,然后躺了老半天,有时气闷得非常难受,有时陷入昏迷状态。
天黑以后,杜尼娅和丈夫都已经睡了,伊莉尼奇娜使出最后的力气,爬了起来,走到院子里。阿克西妮亚寻找放牛时走失的母牛寻找了很久,回家的时候,就看见伊莉尼奇娜摇摇晃晃,慢慢走着,走到场院上。“她这个病人干吗要上那儿去呀?”阿克西妮亚很惊愕地想着,就小心翼翼地走到和麦列霍夫家场院搭界的篱笆跟前,朝场院上看了看。一轮满月照得场院上雪亮。从草原上吹来一阵阵的轻风。麦秸垛的浓浓的阴影投射在光光的、被石磙压得结结实实的打麦场上。伊莉尼奇娜手扶篱笆站在那里,望着草原,望着割麦人点起的火堆像可望不可及的远方的星星那样闪闪烁烁的地方。阿克西妮亚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伊莉尼奇娜那洒满淡青色月光的水肿的脸,还看到了从黑黑的老年人头巾里耷拉下来的一绺头发。
伊莉尼奇娜对着夜色苍茫的草原望了半天,后来就用不太高的声音,就好像儿子站在她身边那样,唤道:
“格里什卡!我的好孩子!”她停了一会儿,又用另外一种低低的、沙哑的声音说:“我的心肝宝贝儿呀!……”
阿克西妮亚顿时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和害怕,浑身都哆嗦起来,于是急忙离开篱笆,朝屋里走去。
这天夜里,伊莉尼奇娜明白自己就要死了,死神已经来到她的床头。黎明时候,她从柜子里拿出格里高力的一件褂子,叠了叠,放在枕头底下;把自己咽气以后应该穿的寿衣也都拿了出来。
早晨,杜尼娅和往常一样来看妈妈。伊莉尼奇娜把叠得整整齐齐的格里高力的褂子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声不响地递给杜尼娅。
“这是干什么?”杜尼娅惊愕地问道。
“这是格里沙的褂子……给你男人,叫他穿吧,他身上那件旧褂子已经叫汗水浸烂了……”伊莉尼奇娜小声说。
杜尼娅看见放在柜子上的妈妈的黑裙子、褂子和一双布靴子,这一切都是在送终时给死人穿的,她一看见,脸刷地一下子白了。
“妈妈,您干吗把寿衣都拿出来了?为了基督,您快收起来吧!主保佑您,您死还早着呢。”
“不,我到时候了……”伊莉尼奇娜小声说,“轮到我了……在格里沙回来以前,你要把孩子们看好,照应好……看样子,我等不到他回来了……唉,见不到他了!”
为了不让杜尼娅看到她的眼泪,她转脸朝着墙,并且用手帕把脸捂住。
过了三天,她死了。几个老奶奶给她洗净了身子,穿上寿衣,抬到上房里的灵床上。晚上,阿克西妮亚来为死者送别。她从这个死去的小老太太那安详而冷峻的脸上,好不容易才认出以前那个又要强又刚毅的伊莉尼奇娜的面貌。阿克西妮亚把嘴唇贴到死者那黄黄的、冰凉的额头上,就看到她很熟悉的、从白头巾里扎煞出来的一绺不服帖的白头发和又小又圆、完全像年轻人那样的耳朵唇。
阿克西妮亚得到杜尼娅的同意,把孩子们领到自己家里。孩子们一声不响,奶奶的死把他们吓呆了。她做饭给他们吃,带他们一块儿睡。她搂着她的亲人的两个一声不响、紧紧贴在她身子两边的孩子,就感到有一种奇怪的感情。她小声给他们讲起自己小时候听来的故事,想方设法给他们解闷,使他们不去想奶奶的死。她轻轻地用唱歌的声调给他们讲一个可怜的孤儿小瓦尼亚的故事:
天鹅呀,好天鹅,
快让我骑上,
你的白翅膀。
飞呀飞,飞呀飞,
飞到好地方,
送我回家乡……
她还没有讲完,就听见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米沙特卡躺在边上,小脸紧紧贴在她的肩上。阿克西妮亚用肩膀正了正他那朝后仰的脑袋,忽然她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揪心的惆怅,喉咙不由地抽搐起来。她很难受、很伤心地哭了起来,哭得浑身直打哆嗦,但是她连眼泪都没法子擦,因为格里高力的两个孩子睡在她的两条胳膊上,她不愿意惊醒他们。 静静的顿河(经典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