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锦绣的城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23章
春上得知锦绣在街头被派出所强行带走,是在初选之夜后的次日。他匆匆赶到看守所,托了个熟人打听。熟人说,五名学生是以扰乱社会治安,被行政拘留十天到二十天不等。春上申请了暂缓执行拘留手续,交纳了保证金。
半小时后他见到了锦绣,头发汗津津的,粘成了一缕缕。两只灰兔般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看见他一亮,又灰了下去。春上的心倏忽一下疼,他没有料到会到这一步。自从在那个夜晚的包间找到她,酒喝得糊里糊涂、涕泪交流,活像一头雾中辨不清方向的小动物,他就知道今后不会顺畅。她可不就是那种需要他时时刻刻寻找、监护、包庇的小动物,一个疏忽,就会在这尘世消失不见。跟那次被动陪酒不同,在这件事上是锦绣的过失。她的小脑袋瓜里转动的片面、复杂、幼稚的念头,必定要将她牵扯到某个极端的境地。他再次预感到,她有一天会像他的同事朱军,跳出他的世界,将一连串重担撂在他的身上。这件事他也不能不埋怨朱军,整个事件简直是他一手导演,从而牵涉到锦绣、牵涉到这些无知无畏又容易激动的学生。他也不能不责怪锦绣,在这个事件里他完全被当作了局外人,她不同他商榷就自作主张充当了这事件的牺牲品。
他们没有对你动手吧?春上到嘴边的只有这一句。他在心里是对此预先设定了否定的。然而,锦绣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一长串,想必憋了很久。这个倔强的家伙很少有这种表现。春上心里抽搐一下,手指抓紧了桌面的水杯。就整张脸来看,看不到外伤,手肘以下的皮肤也是完整的。大概是一夜未睡,她看上去憔悴、焦虑,无精打采。他把水杯递给她,她接过来喝了一口,又喝一口。
今天能放我们出去吗?
我来接你的,春上说,现在你只能想你自己,不存在你们。还喝吗……走吧。
锦绣低下了头,双手不断绞动着衣带。她穿的是一件白底咖花的衬衫,两条长领带被打成了一个蝴蝶结,现在被她扯得歪歪斜斜。
上了车,春上帮她把安全带系好。
我告诉过你,不要跟他们上街,春上说。他忍住了后面的话,想了想,伸手把锦绣的手取了过来。
锦绣用黑白分明的眼睛对着他看。他手掌里传来的暖和、关切和爱护,她似乎没有感应到。她的睫毛还沾着一两星泪花,神情出奇的平淡。
别担心,春上碰碰她的脸,我们回家了。
我老给你惹麻烦,锦绣说。
爱闯祸的家伙,春上望着她,记住,不要同他们对着干。
我们打算罢课……
不要和他们对着干,春上重复着说,没有你们,记住。笔录的时候你要说,你是在不知道状况的情况下,被人拉进游行队伍的。你不要随便说你想说的,那样很危险。
我想说,锦绣低下头补了一句,她是无罪的。
春上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车子开动了。一刹那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让锦绣退学。她太容易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了,而这个社会的不良因素那么杂那么多,已经干扰到她自身健康、平稳的成长。当初他鼓励她考大学,看来是个错误的决定。他必须用下一个,来挽救上一个决定。哪怕这个决定突兀、怪异,甚至无法被他自己接受。春上扯动嘴角,笑了一下,被自己陡然产生的念头吓了一跳。同时,他对映在玻璃窗上自己的侧影备觉陌生。
没有对错,他突然俯身对锦绣耳语,没有罪与无罪。
锦绣对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陌生的质疑。车边是呼啸而过的车子,发出轰的鸣叫声。这城市的黄昏像是倾倒一般,将成吨的灰色块,以及橘色、锈红的曲线卸下半空。楼房、人群、车辆带着某种恍惚的质感一晃而过,什么也抓不住,锦绣疲惫地合上双眼。
春上在接下来的夜晚,还沉浸在她那浓郁的倦意和疑惑里。锦绣想必是感应到了他对于她的所作所为即将做出的制裁,也将对那个决定,进行不屈不饶的反对。一时间,他感到了一种虚弱,或者说,一种虚空。如同嫩阴天里那云气弥漫的天际,必须迎来一个粗暴的太阳,才可能真正开始新的一天。
在初选中,牛丽意外晋级复赛。这是他没有料到的结果,本来,他以为他可以拿捏分寸,轻而易举逐她出局。不仅因为她唱的是美声,还因为她在大笑时那副粗糙的嗓门,他对她的预判及低估是正常的。现在,他必须负起她声乐训练的责任,这是他们的赌约。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产生沮丧之情,相反心里有一种灼灼的怪诞情绪,这几天在蔓延。这阵子事情又多又乱,选秀活动,班里的事,锦绣被抓,牛丽晋级,每一桩都触及了他的心理底线。他却没有倒下,面对种种挑衅没有发作,即便烦躁、不安,也是笼罩在一种巨大的古怪的氛围中。这种虚空若谷的气氛,使得他想买醉,想号叫,也使他精神百倍,所向披靡。晚上他做了迷乱的梦,在一个女人的胯下长出了一颗人头,那人头有一副络腮胡子,一副洁白的牙口。牙齿咔嗒咔嗒响了一夜,他跳来跳去躲了一夜,最终他毫发无损,却在头部清理出了类似精子的亿万脑细胞的尸体。液体源源不断从他头顶流淌下来,四周响起几个女人合奏的浪笑声,他感觉到头晕眼花,一种透支般的恐惧使得他发出了不能自抑呵呵的叫声。牛丽也出现在女人当中,奇怪的是没有锦绣。当他慌乱不堪的时候,牛丽将他一拽,拉着他离开了那个女人的半截身体,出现在另一个城市的车厢里。后来的镜头淡忘了,他能记住的是牛丽那强有力的一拽,现在他左手臂的一根筋还在疼。
牛丽当然会制造各种机会同他亲近,即便他不配合,也是无济于事。事实上她已经把粥桶送到了他手上,他配不配合,又有什么区别。她说过,不需要他的配合,她的人生与他无关,说得那么自信,又那么伤痛,当初他就能感知到这个女人的麻烦和能量。他终归缺乏决断,一开始他就该在木主任面前拆穿她,揭露她的本来面目,她就不至于横行到今天。当时,他是怎样一种考量,没有揭穿她,反而纵容她一路走到这个境地。他当然对此要负全责。
这与对锦绣的职责是通源同体的,说到底,他是软弱的,不能在关键的事情上克己律人,坚守到底。现在,事情不按他的逻辑走,不按正常规律走,越来越失控,出离原本的轨道。他要将锦绣拽回来,如同梦中牛丽拽他一样。至于他要如何安排牛丽对他产生的迷恋,将她的爱情狂热处理得水到渠成、寿终正寝,接下来留给他的机会有限,时间所剩无几。当然,他对自己还是了解的。一旦下了决心,事情就会按既定方向走,少有偏差。
牛丽早早到了声乐班,在二楼找一把竹椅子坐下等他。春上踏进院子里,她就像是听到了喜讯,上半身从椅子上竖直来,从楼梯口狭小的间隙里等他出现。她看着他的头顶在楼梯上晃动,脸上笑开了,喊,春上老师!春上听到她的声音,身上哪里像被扎了一针,脸上露出古怪的揶揄的神情。他这样子像笑又不像笑,想叫疼又没叫疼,也让牛丽吃一惊。这时候,春上眼里的牛丽无疑像一条蛇,一条竖得笔直的、意欲扑过来的眼镜蛇。他快速、轻巧地从她面前经过,脚步故意踏放得沉稳,伴以轻轻咳嗽。牛丽跟着他走进了房间。
人呢,春上踱到窗口察看。
瞧你这些天累的,牛丽说,又咳嗽又胃病。
春上微微侧身,用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
谢谢你的粥。我不喜欢吃粥。
你喜欢吃面吗?
……不喜欢。
行了,你的胃适合吃这些。你吃饭了吗,我给你做点吧?
我说过不用了,春上厉声说。
干吗这么凶?牛丽撇撇嘴,就知道我赌赢了,你不高兴。我保证我个人不让你多操心。
春上不满自己在这女人面前老是发作,克制不住,又坚持不下去。显然这是个永远挑衅、触摸人底线而不自知的女人。想到这里,他换了一种口气,依然是冷冰冰的。
你那个同伴,出来了吧。你对他讲过我什么没有?
我没什么讲的,牛丽翻翻眼睛,你觉得你很有趣吗?
他怎么知道锦绣?你对他讲这个干什么。
他们熟得比我早,对她我更没什么好讲的。
他们怎么会认识?
我怎么知道?牛丽哼了一声,她可能认识的人比你多呢。
春上觉得这种谈话难以继续下去,但还是发出了警告。你那伙计有暴力倾向,以后可能惹出命案。
命案?牛丽又哼了声,他杀鸡都不敢。那天他是吓唬你的,为了我,他啥都肯干。
哦,他是为了你。
牛丽原地转了半圈,伸手捋捋脑后的卷发,笑道,这孩子有点儿傻气。
这种人就该长期关监狱里,对人对己都好。
牛丽吃惊地注视春上。
你不是在吃醋吧?她想了想,犹豫地笑了两声。
春上阴郁的眼神闪动一下。
他当我是姐。我们干的活不光彩,可他心不坏。
春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牛丽两只手向上托起头发,无意识地打了个髻,半晌又放下来。
他不是坏人,春上似乎在慢慢咀嚼她的话。
他不是,牛丽盯着他看,你觉得蹲牢房的一定是坏人?
蹲牢房的不是?
你那吊线虫呢,不就在里面待过吗?
牛丽的话让春上难受起来。他躲闪了一下眼神,打开了琴盖。这个女人的嗓门这么粗,这么扎人,怎么就晋级了呢。
好在一阵悦耳的琴声覆盖了思维的死角。春上眼前开了一道一道门,它们被风吹开,被雨叩开,被鲜花的香气熏开,金色的门、粉色的门、绿色的门,通向一个璀璨的新世界。 锦绣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