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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下午春上接到油条电话时,正在回家路上。他拐了个弯去银行,因为要和锦绣一起吃晚饭,顺便在附近商场里买了红酒。这天是他的生日,像往年一样,他们会在南山的房子里吃顿晚餐。本来,锦绣母亲想让春上中午来柳树堰吃饭,但春上说小生日不过也罢,加上中午有个非赴不可的饭局,二老便订好蛋糕水果,让锦绣拎去南山房子。锦绣厨艺不及春上,但她认真去做的话,也能做一桌子他小时候爱吃的菜,比如银鱼薯粉汤、藜蒿炒腊肉、豆参炖鱼头。这些菜一般要花上她小半天时间,好在今天她轮休,一大早就跟她母亲去菜市场了。
还是怀旧茶楼。四点,人不多,三五桌,三三两两安静低语。春上把一沓钞票推向油条。本来说银行转账,后来油条改主意了,希望同他碰一面。油条瞟了一眼,拿起揣进了怀里。春上把欠据撕成了碎条,团在烟灰缸里。他往缸子里倒了茶水,身体往后靠靠,舒了一口气。油条一直盯着他。
是不是觉得你不欠牛丽了?油条问他。
春上想了想说,依她的实力,今后还会有好的发展的。在她落选这个事上,我是这么考虑的……
你觉得一个贼不配当明星,油条眯缝起一只眼说。
春上怔住了。他内心应该曾经这么想过,或者从没改变过。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跻身精英阶层,他们的行为、道德、素养达不到一定层次,这是先天不足、后天不力造成的正常不过的结果。当然,他有更为私密的、秘不可宣的理由,为了护卫和锦绣的婚礼,他必须攘外安内。
不是,他必须否认,记起面前也是一个贼。
他们都约见三回了。想到这里,春上有点焦虑,他希望早点把事情了结,把这种暧昧、危险的关系厘清。他远赴异国的母亲走前对他的教育是,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永远别想跨越阶层。父亲的口头禅则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他看了看表,打算告辞。但是对面这个人显然不准备松开他,放他走。
嘿嘿。你这样对牛丽打击很大,你在玩她!你没把她当人看,油条慢悠悠地说,抓了抓肚子。你这种臭知识分子,手里有一点权力,就能随便破坏别人想要的人生。
她的人生不是我毁的,春上阴沉地说,我没这么大野心。
岳不群!东方不败!你们的思想还没我们的手干净。
我看不要讨论下去了,春上站了起来。
坐下,油条说。
春上竖竖衣领,转身就走。一个硬东西顶住了他的腰侧,油条几乎贴在身后,耳语说,坐下。不是刀,我说了我不带刀,太危险。
不舒服的气流哈在耳廓上,在这种干扰下,春上依然能大致感知到那件东西的形状。你要干什么?他略略转过身,愠怒地问。
油条按在他肩膀的手暗暗用力,按他坐下。自己坐在对面,那只手缩在袖筒里,一动不动对准春上的身体。不干什么,我来给牛丽讨个说法。你别动,今天是周末,没什么特别的事最好乖乖听我说。
春上暗自镇定,忖度着油条的动机和心理期待。油条突然笑了,那种朝里吸冷气、腹部不断抽搐的笑法,开始是无声的,渐渐发出抑制不住的哧哧声,像是哪里的水管漏气。他笑得一只手捂住要笑得拧起来的腰部,不时地快速拍打几下沙发扶手,脸上该涌现的纹路全堆出来了。看得出他笑得很尽兴。他的另一只手当然一动不动,这说明他也不打算全情投入。春上觉得自己没什么值得笑,面对一支手枪、一个亡命之徒,你除了静坐还能做什么。
钱你收了,他低声说,不想刺激油条。
油条停下来,抹了一把下巴,整张脸登时没有一丝笑意。他说,一码归一码。那一万是牛丽的分手费。至于你们瞧不起我们,怎么补偿的问题,我们大人大量,也不好同你计较。不然的话,我不是也要给你钱?是吧。现在有个选择题,一个是锦绣,一个是牛丽搭个孩子,其中一个必须死,你选一个。
什么孩子?
油条把脸凑过来,说,听不懂普通话?我绑票了两人,一个是牛丽和你的孩子——牛丽有了你的孩子!你不知道吗你这人渣!……她和锦绣你选一个带走!迟了别怪我撕票!
春上脸上怒火一掠而过。继而眼神茫然,滑过油条的面部,问,我的孩子?
油条不作回答,斜睨他。在瑰丽祛疤整形过几次后,他的脾气变得喜怒无常。那道刀疤还是亮在肚皮上,没看出短了多少,倒是有些地方移位了。时不时伴有一阵瘙痒。比如现在,他不得不在冷酷面色下,隔着衣服迅速抓两把。
春上突然闭了一下眼,仿佛有个什么在他脑子里轰然倒塌的声响,让他面部不住细细抽搐着。他猛地睁开眼睛,带着愤恨和沮丧说,你开什么玩笑!牛丽不可能……
油条看出来他其实相信了自己的话,一摆头说,你选不选?
不可能,春上摇了摇头。你是她们什么人?凭什么由你定生死?
就凭这个,油条晃了晃那边胳膊。
你打死我好了,春上腮帮上有一道咬肌在滚动,随后闭上了眼睛。
看不出,你挺烈的。
油条用闲着的右手蹭了蹭脸,有些阴沉地望着春上。他得知牛丽怀孕,受到老根老婆的胁迫后,心里十分不平静。油条认为这完全是春上造成的,假如他在四强赛中选择的是牛丽,她就不至于因为生计问题受到老根老婆的要挟。再往前一步,假如当初春上选定了锦绣,不招惹牛丽,就不会有随后这么多事。现在,一个个烂摊子堆积在牛丽面前,打掉孩子,不打掉孩子,都是前途堪忧进退两难。油条脑子里快速转动着,考虑是替牛丽要一大笔钱,还是想个法子,让春上去堵老根老婆的炮眼。
你要是不开枪,恕不奉陪!春上陡然站了起来,大步迈出座位,朝门外走去。
站住!油条大喝。但是春上不理会他,不回头,也不停步。油条顾不得其他人的注目,小步追上去。他企图抓住春上一只胳膊,最后他只是扒拉了下人家的肩膀,就被他一个反剪手按在了桌上。
这个场面类似第一回在茶楼的情形,引起了一位女士的惊呼,也引起了油条无限懊丧的情绪。事情没有办好,倒被对方控制了。油条心里暗暗叫苦,假如有人报警,自己肯定又进去。他小声说,快放手,我没有枪……油条忍不住笑,还是那种腹式笑法,边抽搐边说,你倒是个不怕死的!还是说,牛丽怀孕你情愿死?春上把他袖筒里的东西夺过来,看一眼,一把甩到后面去。只听那半瓶矿泉水和玻璃门发出一声闷响,吧嗒掉下来。服务生慌作一团。
快放了我,油条慌道,我要不坐牢,还能跟你分担一点。
春上怒极反笑,你这么骁勇的人物,劳你跟我分担?你要我让她俩死一个,你说说,谁该死?
你他妈还有理了?!弄死你再说!
油条陡然反身躁起,挣脱出来,抄起一把椅子朝春上砸去。他变得狂暴起来,不断挥舞着椅子发动进攻,状如猛虎。春上的额头狠狠挨了一记,渗出血来。但油条并不收手,还是不断地冲上来,他的外套已经散开了,一沓钞票从怀里蹿出来,随着他剧烈的手势和动作,在空中飞舞。人群惊呼起来,有人趁乱爬过来,捡走几张。更多的人抢上来了,在淌着水和碎玻璃的地面摸索着。油条打红了眼,椅子不断往他们头上招呼,喊破了喉咙,死开!都死远点!
在牛丽闯进包围圈的当头,局面已被警方控制。当时牛丽乘坐巴士路过,听见警笛呼啸,而街上的人全向茶楼奔近,就下车凑凑热闹。刚好看到油条被铐上,正被两名警察从茶楼押出来。春上蔫头耷脑地被两个警察扣住,靠在沙发背上。
牛丽掀开人群,朝油条扑过来,尖叫,放开他,是我叫他干的,没他的事。你们有本事铐我啊,来啊。一个警察冷笑说,铐你?还不是迟早的事。你有本事,现在就当我们的面把他偷去啊。几个和牛丽打过交道的警察笑了起来,那冷笑的警察不经意说了句俏皮话,很是得意。牛丽冷笑,你们头儿巴不得我偷他,老娘我还没兴致哩!同时牛丽牢牢把自己吊在油条的胳膊上,屁股后奓,也不管油条纤细的前臂是否承受得住,像在单杠前起跳的那个动作,把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折了起来。警察威吓、劝解都不奏效,于是拿出警棍在牛丽手背上重击两下,牛丽号叫一声松开了手。她跌在地上,还在声嘶力竭地哭叫,你们再来呀,接着打!老娘有孕在身,给你们乱棍打死,一尸两命!
一只手把牛丽扯起来,是春上。他的额头一直在渗血,脑袋有些昏沉,这一用力,那血更是冒上来。牛丽一把从马尾上扯下丝巾,就往他头上裹,春上摇摇头,挡开了她的手。牛丽说,一滴血要吃三天饭,你看流这么多。你让我包一下好不?我不要你跟我结婚,不要你负责……行不行?她喃喃说着,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的手背被刚才两下打麻木了,青紫一团,高高肿起来,那丝巾就在手里微微颤抖。
牛丽眼里包着的一层眼泪被映得红影摇动。油条对牛丽吼,别求这个人渣!后面那警察连拍他的头,推他上警车。谁人渣谁人渣?这趟进去,你就成油渣了!
春上昏沉沉靠在墙上,感觉到这室内一切在缓慢旋转。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旋转中,他感到一阵些微的快感,身子变得十分轻便,仿佛可以一跃而上天花板。他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大部分重量消失了,双腿又软又轻,就要化在了地面。他又快活又害怕,很想抱住身边的牛丽,让她拴住自己,拉住自己,不让自己从窗口飘向天空。一种恶心欲吐的冲动催逼着他,类似吸毒的感觉,他干呕着,涕泪交加。春上出现了幻觉,他看到半空中升着他的父母,一人站一边。他俩向他伸着手,要拉他去各自的云里。他的母亲还是梳着宫廷式发髻,长长的一缕头发搭在腰间,鼓鼓的大眼睛露出从没有过的笑意,她的气势还是那样不容抗拒,真理在握。父亲显得萎缩、矮小,比母亲低一头,他不住挪动双脚,穿着囚衣的背佝偻着,头顶飘着白发。春上要是不握住他的手,他就会绝望得从半空栽倒在地。一会儿,他们消失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在天边传来,越来越近,一朵薄云快速驶来,薄得像一缕轻纱,像牛丽的丝巾。春上感到头一下变重了,脖子承不起似的,眼皮越来越粘。牛丽焦急地朝街头张望着,眼泪不住掉下来。
救护车来了。几个白大褂把春上扶上车,车子朝牛丽撅了撅屁股,颠着跑了。牛丽在窗口追着喊,死也不要我靠近是吧,死都看不起我是吧。春上接收到她的最后一个眼神绝望而哀怨,永别一样,春上不知为什么心尖颤了颤。在他渐渐闭合的视线里,牛丽裹在长袍里的身子像一颗肥硕的大花生,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变成一颗红彤彤的痣。 锦绣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