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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福在街边的茶摊儿砸了“瘸拐儿李”一茶碗,也就等于砸了他在这地界儿的生意。“瘸拐儿李”是擂砖的,街上的人都认识。但平时自己擂行,现在让别人给擂了一茶碗,且还连血带茶地流了一脸,这以后再擂砖,也就没人当回事了。“哈巴儿”来对旺福说,“瘸拐儿李”临走让捎来话,这北京的地界儿说大大,说不大也不大,日后总还有见面的时候。
旺福一听乐了,说行,下回再见,砸他就不拿茶碗了,拿茶壶。
旺福把这边的事了清了,就把云财叫来。云财已听说,旺福在街上的茶摊儿拿茶碗把一个擂砖的花子开了,但不知怎么回事。这时,旺福让他去旁边的“便宜坊”定个包厢。云财问,几个人。旺福想想说,加上你,六个吧。云财一听六个人,刨去自己和旺福,应该还有四个。有心问都是谁,但话到嘴边,还是转身走了。
旺福安排了云财,又把一个伙计叫来。
这伙计叫双喜,是个小个儿,雷公嘴,缩肩膀儿,长着一副猴儿相。何掌柜曾说,铺子里的这几个伙计,顶数这双喜心眼儿灵,会看事儿,也最会张罗买卖,就是手黏,有点儿小偷小摸儿的毛病。旺福有个事,一直想不明白,听云财说,当初有人往铺子里扔死猫死狗,门窗上的板儿都是好好儿的,可这死猫死狗是怎么扔进来的呢。后来一听“哈巴儿”说,才知道,“瘸拐儿李”买通了铺子里的一个伙计。这伙计就是双喜。但旺福没找双喜,也没跟铺子里的人说。这时把他叫来,交给他一件事,让他去斜对面的“正和兴绸缎庄”,给麻老板送信儿,晚上请他在“便宜坊”吃饭。然后再去隆福寺的鸟枪胡同,到“奎记”汤锅,也跟杜二奎说一声。双喜一听把眼眨巴了两下,心里有点儿嘀咕,摸不清二少东家怎么单让自己去。又不敢问,应了一声就走了。旺福这才又来到前面的铺子。何掌柜出去收账了,只有何连升在。何连升这些天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二少东家。见他先去了趟天桥儿,又连着出去几天。接着就听说,在街上把个擂砖的打了。何连升这时才突然想起来,前次缠着自己要赔罐子的那个花子,就是这街上擂砖的。他这一想,心里又激灵一下。这二少东家刚来几天就已找到这擂砖的,心里一下更没底了,摸不清他还查出了什么事。旺福来到前面时,何连升正坐的柜台旁边愣神,旺福一叫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应着。旺福让他告诉何掌柜,晚上在“便宜坊”吃饭。何连升听了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晚上是怎么一个饭局。
旺福晚上先到了。一会儿,云财跟何家父子也到了。云财这时还不明白,说好这晚上吃饭是六个人,已经来了四个,还有两个人是谁。何家父子也摸不清这个晚上突然吃饭是怎么回事,在桌子跟前坐下来,说话不是,不说话也不是。何掌柜到底是老买卖人,心里没底,脸上却不露出来,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桌上的人说闲话儿。
这时,就见饭馆儿伙计引着麻广泰和杜二奎进来了。
这天下午,双喜去“正和兴绸缎庄”送信儿,麻广泰一听,晚上是“洪德仁绸缎庄”的二少东家请客,心里立刻一惊。他早听说这“王大脑袋”在八大胡同惹了人,为避风头已回乡下了。本以为再不敢回来了,这才又跟杜二奎商量,何连升这事不能就这么算完。当初他给丢了烟土,不光一个大子儿不赔,还反倒穷横穷横的,后来想算计“洪德仁绸缎庄”一下,让这何家父子吐点儿血,可设了铺保加银保的局,又让这“王大脑袋”给搅了。现在既然他已走了,接下来,就还得跟这何家父子接着折腾。这才找了“瘸拐儿李”,让他弄出后面的这些事来。可这几天听说,“瘸拐儿李” 也在街上碰上了碴子,本来自己是擂砖的,却让人家给开了。再一听开“瘸拐儿李”这人,好像就是“洪德仁绸缎庄”的“王大脑袋”。麻广泰正想跟杜二奎商量,看这事儿怎么办,“洪德仁”的伙计双喜就来送信儿了。麻广泰知道,“瘸拐儿李”已在暗中买通了这个双喜,就想趁这机会问问他,这“王大脑袋”这回回来,到底是怎么打算,也想探探底,这个晚上突然请吃饭是怎么回事。但双喜好像挺慌,只说了一句,还得去鸟枪胡同给杜老板送信儿,就赶紧走了。傍晚,麻广泰正犹豫这顿饭是去还是不去,杜二奎就来了。杜二奎也有点儿犹豫,来是想跟麻广泰商量。俩人合计了半天,麻广泰最后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是肯定得去,这“王大脑袋”既然已让人来叫了,就是不去,这事儿也过不去,等他自己找上门儿来,恐怕就更麻烦了。这时,杜二奎心里嘀咕的却是另一件事。当初何连升给弄丢的这点烟土,并没有杜二奎跟麻广泰说的这么多。他把这事儿夸大,只是想把这笔损失都算在麻广泰身上。可现在倘见了何连升,三头一对案,这事儿就瞒不住了。杜二奎知道自己这姐夫的脾气,不光视财如命,还翻脸不认人。倘他知道了,自己在这事儿上跟他玩儿心眼儿,肯定得翻车。杜二奎这么一想,就还是不太想去。可不去又怕姐夫多心,最后就说,这“王大脑袋”咱都知道,整个儿一个面茶锅里煮窝头,浑得都出了尖儿了,他这晚上突然请客,肯定是酒没好酒,饭没好饭,况且前些天,他刚又在街上把“瘸拐儿李”开了,这就说明,他可能已经知道,“洪德仁绸缎庄”的那些事都是咱找“瘸拐儿李”干的。杜二奎说着,又看了一下麻广泰的脸色,要我说,这顿饭咱去,还不如不去。麻广泰又想了想,摇头说,去还是得去,到了那儿你少说话,看我的眼色,听听他怎么说,再决定咱下一步怎么办。这时,麻广泰和杜二奎进来,见何家父子也在,立刻愣了一下。何家父子一见麻广泰和杜二奎,也愣住了。这一下就都清楚了,“洪德仁绸缎庄”的二少东家这个晚上不是请客,或者说,也是请客,但请的不光是酒饭的客。
这时饭馆儿伙计已把酒菜端上来。旺福说,说说吧。
桌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看旺福,都没说话。
旺福先问何掌柜,这前前后后的事儿,你知道吗?
接着又说,你别告诉我,你一点儿都不知情,这可就害了你儿子。
何连升在旁边听了,脸色立刻变了。何掌柜的脸色也变了。何连升跟杜二奎合伙往安次倒腾牛肉,这事何掌柜不可能不知道。这几年,何掌柜让儿子连升在绸缎庄这边当二掌柜的同时,也把“洪德义货栈”的生意交给他。“洪德义货栈”是我家在大栅栏儿的另一个买卖,但这个买卖的底比绸缎庄小。当初何掌柜让儿子管那边的生意,也问过我太爷。我太爷觉着既然这两个买卖都已交给何家父子,也就同意了。后来何连升跟杜二奎合伙做生意,暗里走的就都是货栈这边。本钱由货栈出,赚了是自己的。儿子有钱赚,何掌柜当然不拦着,只是提醒他,千万别出事。再后来真出事了,何连升去安次送牛肉让人劫了,赶着大车屁滚尿流地回来。何掌柜一看就知道,要有麻烦了。何掌柜跟“正和兴”的麻广泰一条街上做生意,又是斜对门,太了解这个人了,也知道他那小舅子杜二奎更不省事,现在出了这种事,这俩人肯定不干。果然,后来又扯出了烟土的事。这以后,铺保加银保的事,何掌柜也是大意了。再后来,又频频有人来找绸缎庄的麻烦,何掌柜的心里就已想到,应该是麻广泰和杜二奎在暗中捣的鬼。眼看这事再这么闹下去已经没法儿收拾,本想跟儿子连升商量,索性找麻广泰和杜二奎当面说说,把事儿挑开了,该怎么着怎么着,也甭再弄这种街上的下作手段。可没想到正这时,二少东家突然又来了,且一来就看出来,是为这事来的。现在何家父子还没想好,这事怎么跟麻广泰和杜二奎谈,二少东家却先把事情挑明了。这个晚上坐的一块儿,三头对案,再想不说也不行了。何掌柜到底已在这大栅栏儿的街上几十年,虽是买卖人,也有些江湖,就笑笑说,既然二少东家这么问,我也就只能说,知是知道。
旺福最怕说绕脖子话,就说,你干脆说。
何掌柜说,干脆说,就是这事儿虽知道,可具体的还是不太清楚。
何连升这时已明白父亲的意思。这个事,倘父亲说不知道,肯定说不过去,可说知道也就成了他父子串通一气,这一来事情就更大了,弄不好他父子都得被赶出去。所以不能全淹的里面,他父子俩总得保住一个。于是赶紧接过话说,我是跟我爹说过,可没说太清楚。
旺福又看看杜二奎,你这烟土,值多少?
杜二奎立刻瞟一眼麻广泰说,这得算。
旺福说,你也甭算了,这事儿这样,本来你们合伙儿倒的是牛肉,可你暗里还夹了烟土,烟土不比别的,这是玩儿命的事,可没出事的时候,赚了钱都是你的,要算就得从头儿算,前边赚的钱,你拿出一半分他,这回让人劫的,损失的一半他再赔你。
杜二奎没想到这“王大脑袋”这么算账,跟麻广泰对视一下,都愣了。
麻广泰皮松肉紧地笑笑说,这账,恐怕不能这么算。
旺福眼一瞪说,不这么算咋算?今天要说定,就这么定了,说不定就去报官,大不了我买卖不做了,这两个铺子也不要了,你们各吃各的官司去!
何掌柜是买卖人,旺福一边说着,心里的算盘就一直在扒拉着。这会儿一听,反倒松了口气。俗话说神鬼怕恶的,二少东家有这话就行,不怕他麻广泰和杜二奎不认这账。话说回来,他俩真敢不认,二少东家自然也有治他们的办法。果然,杜二奎一听要报官,先怂了。倒腾烟土是他倒腾的,麻广泰再怎么说,也就是参了个股儿,真吃官司也是他自己的事。可这账算的,又有点儿过分,显然,真这么干自己就吃大亏了。于是看一眼旁边的麻广泰,咽了口唾沫说,我看这么着吧,分也别分,赔也甭赔,咱干脆两清就算了。
旺福听了,看看麻广泰。
麻广泰见杜二奎已把这话扔出来了,没了退身步儿,也就只好点头同意了。
旺福又看看这何家父子。何家父子当然更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这时云财在旁边说话了。云财这半天一直听着。他不得不佩服二哥旺福。自己在铺子里这么长时间了,这前前后后的事还始终没捯腾明白,他只来几天就全弄明白了。可事情是明白了,云财觉着,这账还不是这么算的。倘按杜二奎说的,他们跟何家父子是两清了,但铺子这边呢。何连升跟杜二奎偷着合伙做生意,一直用的是“洪德义货栈”的钱,现在货栈这边的损失又冲谁要呢?于是说,等等,铺子这边还有账,怎么算?
旺福回头对他说,这账,另算。
说着端起酒盅,看着麻广泰和杜二奎,这事,说定了?
麻广泰也皮笑肉不笑地把酒盅端起来,点头说,定了。
旺福说,咱丑话说头里,后面再生事,我能一把火把你的铺子点了。
说完就把酒喝了。
这个晚上从“便宜坊”出来,何家父子看看麻广泰和杜二奎走了,也要回去。旺福却一把抓住他俩的胳膊说,别走,回去还有话说。何掌柜心里一颤,从旺福的手上已经感觉出来,回到铺子还得有事。这时何掌柜已越来越明白了,在这之前,自己还真小瞧这二少东家了。本以为他整天胡作胡反,又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用句老北京的话说也就是个“胡臭儿”。可这回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他这次来北京,从头到尾一步儿不乱,不光不乱,还极有分寸,到哪一步儿说哪一步儿的话,事先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说。这么想着,心也就更提起来,不知这一晚回到铺子,他还要干什么。
这时何连升更害怕了。“洪德义货栈”那边当然不止跟杜二奎合伙这一件事。倘二少东家全翻腾出来,事儿就大了。
旺福就这么抓着何家父子的胳膊回到铺子。一进门,立刻让人把前后门儿都插了,又把双喜也叫过来。云财一见要出事,正没主意,就见大哥长贵从后面出来了。
这就得说,还是我太爷事先都想到了。我太爷给长贵捎的这封信,长贵看是看了,可当时手头正有事,先去济南了。这天傍晚刚回来,想起我太爷在信上说的事,在前门火车站一下车就直接来到大栅栏儿这边的铺子。来了才知道,旺福晚上请客,云财和何家父子都去吃饭了。长贵问伙计,二少东家请的什么客。伙计也说不上来。长贵想,既然已经来了,索性这晚上就不回去了,等旺福和云财回来,问问他俩这几天的情况,跟我太爷也好有个交待。路上也是累了,这么想着,就在后面的房里先躺下了。正似睡非睡的时候,就听前面的铺子乱起来。长贵知道是旺福和云财回来了,立刻起身出来。到前面一看,一下愣住了。就见何连升和双喜都已被捆起来,正跪的地上,旺福拎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棍子站在他俩跟前。旁边的何掌柜已脸色煞白,一见长贵出来就像是见了救星,一个劲儿地冲他比画。长贵知道,旺福这是把家里的那一套也弄的这儿来了,可这是北京,不是乡下,就赶紧把旺福拉到后面的账房,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旺福一直不把这大哥当回事,觉着他是个书呆子,在家时就吃凉不管酸,油瓶子倒了都不扶。来北京以后,更是整天不见人,有事也就懒得跟他说。可这时,既然他问,又是当大哥的,就还是把铺子里的事跟他大概说了。长贵毕竟是读书人,虽不明白生意上的事,但起码的人情世故还明白,听了倒也并不意外。东家是东家,掌柜的是掌柜的,各人有各人的角色,倘站在各自的角度,自然也就各有各的想法。天底下哪个当掌柜的,钱从手上过,手指缝儿里都得漏点儿。漏是正常的,不漏反倒不正常了。老北京有句话,厨子不偷,三年不收。厨子尚且如此,当掌柜的也就更如是。可眼下就不是偷不偷,漏不漏的事了,旺福这么闹,家里我太爷知不知道。倘他现在把事儿闹腾得越来越大,先别说伤了人,出了人命,真把这何家父子赶走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总不能让两个铺子都关张。长贵这么想着,就把云财也叫到后面来。
这时云财的心里比大哥长贵还急。他已看出来,二哥旺福这回是想把事情彻底弄清,也就决心,干脆把这事儿彻底闹大。可事情闹大了不怕,问题是闹完了怎么办。云财的想法跟大哥长贵一样,倘真把这何家父子赶走了,他知道,凭自己眼下的能耐接手还不到火候儿。这时来到后面,长贵一问,他想了想,没直接回答,只把上次回去,我太爷跟他说的当年花老五的事,又跟长贵说了。长贵一听就明白了,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我太爷。没想到,怹在家整天闲云野鹤,心里还有这么深的城府。
长贵的心里也就有数了。
于是,兄弟三个又商量了一下,就一起来到前面。
这时前面的人还都在提心吊胆地等着。长贵先让人给何连升和双喜都松了绑,然后说,从现在起,何掌柜还是这绸缎庄的掌柜,铺子里的事要更经心,后面别再出任何差池。何连升前面干的事,暂且不提了,不过别再管货栈的生意,绸缎庄这边的二掌柜也别当了,就是个大伙计,一切事,都等回去跟我太爷说了,让怹来定夺。
长贵毕竟是大少东家,他这么说,也就这么定了。
何家父子这时惊魂未定,赶紧连连点头。 爷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