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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爷并不知道,日本人来我家时,长贵已从日本回来了。
据我四爷说,长贵去日本的这段经历始终是一个谜。若干年后,我太爷一直想问清楚,但长贵后来很少回家,每次问起来,也总闭口不谈,再问就故意岔开说别的事。一次我太爷急了,冲他发脾气说,我当年花钱送你出去,学成没学成搁一边儿,跟我有没有交待也搁一边儿,你总该告诉我,在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就是我太爷发火儿,长贵也没跟我太爷说过一个字。但我四爷说,他跟大哥的关系很好,感情也深,两人相差二十几岁,几乎是两代人,也就格外敬重他。所以这些年,长贵还是带带拉拉地跟他说了一些在日本的事。
长贵刚到日本时,本想去早稻田大学。但他在燕京大学结社时的两个同学已经先来日本,都在东京帝国大学。据这两个同学说,帝大是日本九所国立大学之一,将来毕业的出路也会好一些。长贵刚到日本,还两眼一抹黑,也就去了帝大的预科。据我四爷说,长贵的性格一直很内向,不喜交往。但在日本跟在国内不同,认识的人多,朋友多,真遇到什么事也就总能多一些办法,所以那段时间,他也认识了很多当时正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这些人后来回国很多成了名人,有作家、有政治家,也有著名的社会活动家。
但让长贵没想到的是,他渐渐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日本。这个国家,跟他来之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日本人看着彬彬有礼,见谁都鞠躬,其实都是一根筋。尤其男人,脑子不会拐弯儿。一根筋不拐弯儿的人脾气都大,说着好好儿的话,说翻脸就翻脸,动辄冒出一句“巴嘎”。起初长贵还不知这“巴嘎”是怎么回事,后来听同学一解释才明白,本来是指一种叫“马鹿”的动物,也就是笨的意思,但用中国话翻译也就是“混蛋”。长贵这一明白了,反倒觉得有些可笑,其实日本人说自己“巴嘎”,才是沿儿可沿儿的合适。
长贵来日本之前并没认真想过,将来学成之后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国。但他越来越感到与这个国家格格不入,读完预科,也就不想再读下去了。这时长贵先来的两个同学也都不想再读。几个人一商量,就决定提前回国。
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长贵先来的这两个同学,一个叫徐景,一个叫陆天。陆天是山东济南人,徐景是河北黄骅人。徐景在国内时有个绰号,叫“白板”。起初长贵不知这“白板”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说的是徐景的牙。徐景是一口黄牙,怎么刷也刷不白,看上去跟麻将牌一个颜色,如同长着一嘴的“白板”。据徐景说,在他老家,这种黄牙很常见。但有一天,长贵突然发现,徐景的黄牙竟变成了一口雪白的小白牙,看上去不仅漂亮,也很干净。长贵自己的牙也不好,不仅黄,还有龋齿,就问徐景,他这牙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徐景这才告诉他,在浅草的猿若街有一家叫吉原的口腔诊所。日本人把牙科叫齿科,这个吉原诊所的齿科很有名,不仅能治牙,也能洗牙。徐景说,他也是去了这家诊所才知道,他的这口黄牙在医学上叫“氟斑牙”。据齿科医生说,一般是因为喝的水含氟量过高造成的。他的牙,也就是在这个吉原诊所的齿科洗干净的。长贵一听,就想在回国之前,也去这个诊所把牙洗一洗。
一天上午,长贵来到浅草,在猿若街上很顺利地就找到了这个叫吉原的口腔诊所。来到齿科,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医生,她说自己叫纯子。纯子医生先为长贵检查了牙齿,然后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长贵的日语不太好,这纯子医生又戴着口罩,说的什么也就没听清。旁边端器械盘的小护士却噗哧笑了。长贵用日语问她,纯子医生说的什么。小护士又看一眼纯子医生,才说,纯子小姐说,您的样子很帅,如果不把牙齿治好,真是可惜了。小护士这一说,纯子医生虽戴着口罩,也能看出脸红了。长贵的脸也立刻红了。
这以后,长贵就三天两头去浅草的吉原诊所治牙。最初看出问题的是徐景。一天中午,长贵又从浅草回来,徐景和陆天拉他来街上喝酒。一边喝着酒,陆天说,徐景说了,他当初去那个诊所洗牙,只要三次就行了。徐景说,是啊,我给你数着呢,你已经去了七次,还没看见头儿呢。长贵的脸就红起来,说,你是洗牙,我还要治牙。徐景就笑着说,别说治牙,你就是拔了再长,这么长时间也该又长出来了。接着又摇头艳羡地说,这是好事啊。
长贵看看他。
徐景说,我就喜欢日本女人,可惜没这个艳福啊。
这时陆天就说,看来,我们得先回国了。
陆天的话只说对了一半。长贵和陆天、徐景三个人,本来已在准备回国的事。他们这样急着回国还有一个原因,这时日本已对中国发动全面战争,大批的中国留学生已经纷纷离开日本回国。可就在这时,一天晚上,长贵回来对徐景和陆天说,你们先走吧,我恐怕真要再等一等了。徐景和陆天听了,倒没感到意外。陆天说,再等等就再等等,这种事我们理解,不管怎么说,总要处理好,不过,你也得想好了,现在回国的船票已经越来越难买,最近都在传,说去中国的商船,军方马上要接管了,到那时再想回国恐怕就更难了。
徐景说,难也不怕,我要是有纯子医生这样的女人,就宁愿不走了。
长贵说,我把这边的事一处理好,就尽快回去。
长贵这时正在和纯子医生反复商量。纯子医生一脱下医生的白大褂儿就不再是纯子医生,而是纯子小姐了。纯子医生是一个很矜持,且做事认真的人,在为长贵治疗时一丝不苟,不仅治疗一丝不苟,言笑也不苟,经常从头到尾一个治疗都不说一句话。但一脱掉医生的外衣,从诊所出来,就变成纯子小姐了。这时的纯子小姐就像是另外一个人了,一说话脸就红,还经常会把头一低,扎进长贵的怀里。这也是最让长贵心醉的。长贵在国内时,知道中国女孩儿的性格。尤其北方女孩儿,不光泼辣,也大大咧咧,大都是难过就哭,高兴就笑,别扭就说,生气就嚷,至于你怎么看她,她不在乎。当然,这样的女孩也很可爱。可相比之下,长贵还是更喜欢纯子小姐这样的女孩儿。纯子小姐已对长贵说了,她是九州人,老家在宫崎县,但浅草的这个吉原诊所,她父亲是最大的股东,所以将来,她不会再回宫崎,而是要在东京一直生活下去。她对长贵说,希望他能留下来,将来和她一起经营这个诊所。但长贵也向纯子小姐明确表示了,他不可能留在日本,这个国度除了纯子小姐,没有一点值得他留恋的。他说,如果纯子小姐真的爱他,希望能和他一起去中国。也就在这时,形势已经越来越吃紧。纯子小姐也就明白了,让长贵留在日本已经不可能。长贵这时也没隐瞒自己的计划,他告诉纯子小姐,已经在和几个同学准备回国的事。但最让长贵感到无奈的是,这已是摆在两人面前无法回避的问题,而且越来越亟待决定,可每当说起这事,纯子小姐就不说话了,只是把头扎在长贵的怀里不停地流泪。她一这样流泪,长贵也就没主意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纯子小姐告诉长贵,她的三哥特意从九州赶过来,说要跟长贵当面谈一谈。长贵也就知道,决定他和纯子小姐命运的最后时刻到了。这个晚上,长贵来到纯子小姐的住处。纯子小姐的三哥叫夏川,已经在等他。夏川是个海军军官,马上要随船开赴中国的上海。他是典型的日本军人做派,穿着紧绷绷的白色军服,留着半寸的短茬子头,跪坐在长贵面前,两手扶在膝盖上。他称呼长贵“欧桑”,也就是“王君”的意思。他说,欧桑,我是军人,说话直截了当,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我已听说了,你不肯留在日本,可是我,也包括我的家人,绝不允许纯子跟你去“支那”。长贵一听这个夏川把中国称为“支那”,心里立刻很不痛快。他对这个夏川的样子本来就很反感。长贵是个脾气很倔的人,无论跟谁,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绝不将就。这时一听就起身说,好吧,明白了。
纯子小姐送他出来时,他说,既然这样,我就尽快回国了。
纯子小姐又把头扎进他的怀里,流着泪说,我在东京等你。
长贵硬着声音说,你不要等了,我不会回来了。
说完,就把纯子小姐从自己的怀里轻轻推开了。
20世纪90年代的一个秋天,我去东京的代代木开会,特意到浅草去寻找这条猿若街。据当地人说,猿若街还在,但现在已是浅草的六丁目,当年还真听说过,这里曾有一个叫吉原的口腔诊所,后来东京大轰炸时已被烧毁了。我走在浅草六丁目的街上,心里算着,如果当年的纯子小姐还在,应该已将近九十岁了。我发现,六丁目的街上到处是弯腰驼背的老人。我想,在这些老人里,有没有纯子小姐呢?如果她还在世,当然不会真在这里等长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年的“欧桑”,她应该是不会忘记的。可是这时,我爷长贵已不在人世了。
当年的那个晚上,长贵从纯子小姐那里回来,对陆天和徐景说,我决定了。
陆天问,决定什么了?
长贵说,一起回国。
徐景摇头,可惜啊。 爷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