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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要说到一个叫王茂的人了。
很多年前,有个盗贼,深夜潜来我家行窃。待搜罗了细软,打个包袱斜背在身上,再想走却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在院里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只觉着到处都是一样的月亮门儿。就这样一直撞到天亮,被我家的家人发现时,还像个老鼠似的到处乱转。当时我的老太爷刚好从北平来乡下,听说此事,就命人把这盗贼带来。这盗贼一夜连急带吓,且又累又饿,捆来时已经浑身筛糠,面如土色。我老太爷打量了一下,觉着这人还算面善,是个敦厚相,就没让捆去见官。索性让他留下,在我家看宅护院。我老太爷还特意为他取名,叫王槐。后来到我太爷时,见这王槐在我家一直忠心耿耿,就把家里的一个老妈子配了他。这老妈子先给他生了个儿子,没落住。后来又生了一个,又没落住。到第三个才落住了,取名王茂。
这王茂长得比他爹王槐周正,方头方脸,中等身材,像个男人样子。就是从小儿不会乐,过年见了炖肉烙饼也没乐过,一张方脸总跟门帘子似的耷拉着。比他爹也更有心路,整天闷着头不言不语,却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学了一门泥瓦匠的手艺。后来他爹王槐死了,我太爷给发送了,就把王茂叫来。我太爷对王茂说,你爹在府里这些年,临死时说,只担心你,还没成个家。不过你放心,我太爷说,你是官宅长大的,日后官宅都会给你安排好。我太爷本以为说了这番话,身穿重孝的王茂会按礼数跪下,给我太爷磕几个响头道谢。但王茂没跪,也没道谢,只对我太爷说,如果老爷真看在他爹的分上,就放他出去吧。我太爷一听有些意外。王茂说,他有这门泥瓦匠的手艺,到哪儿也饿不着。我太爷虽有些不悦,也就同意了。这以后,王茂就离开了官宅。听说先去了青县,几年后回来,一直住在村里。
我太爷跟我太奶商量,甘草跟旺福的事只能就此打住了。接着,就说到这个王茂。王茂毕竟是官宅长大的,也算知根知底,且这人没毛病,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爱说话。我太奶到了这时也明白,事已至此,这也只能是不叫办法的办法了。这时秦大夫刚从亳州回来,正好来给我太奶送桂花。据秦大夫说,这王茂出外几年,好像也挣了点儿钱,回村盖了三间瓦顶砖基的坯房,平时找他做活儿的人也不少,日子倒挺宽绰。我太奶一听,倘把甘草说给这样的人,也算放心了。于是送走秦大夫,就来跟我太爷商量,这事也只能这样了。
我太爷一听,就让人去把王茂叫来。
王茂这时已三十多岁。在滹沱河边,三十多岁还没成家的男人只有两种,一是穷,娶不起老婆;二是有毛病。有毛病的男人也分两种,要么人有毛病,偷鸡摸狗,或吃喝嫖赌;要么身上有毛病,这病或那病。王茂都不是。王茂这些年干泥瓦匠,出的是力气,也就身强力壮。手艺人不愁吃喝,日子自然也过得去。但王茂毕竟是官宅长大的,虽说后来离开了官宅,外面的女人一般的也就看不上眼。可他看上眼的女人又未必跟他,这就应了那句话,高不成低不就。我太爷本以为甘草再怎么说,也是官宅半仆半主的表小姐,说给这王茂也算下嫁,他应该求之不得。但把王茂叫来,跟他一说这事,王茂虽没说不同意,却连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不光没有,连表示也没表示。我太爷的心里立刻有些不悦,但还是没发作。既然决定不发作,也就不打算计较。作为甘草的陪嫁,还要送他们二十亩上好的水浇地。但王茂当即耷拉着脸表示,他不要任何陪嫁。不过只有一个要求,甘草既然跟了他,以后就永远不要再跟官宅有任何来往。这个要求让我太爷没想到,我太奶更没想到。倘真这样,也就等于甘草这辈子跟我家彻底断道儿了。这时我太爷就有些忍不住了,心想,官宅从当年的王槐到你现在的王茂,对你们爷儿俩不说有恩,至少也一直不薄,你哪儿来的这么大仇?现在要把甘草说给你,你同意也行,不同意也行,可这事儿总不至于是招了你吧。这么想着,脸上就有些不挂了。我太奶在旁边看出来,也是担心事情闹僵了不好收场,就说,这事还是问问甘草,看她自己的意思。但我太奶一问甘草,甘草连犹豫也没犹豫就说,行。
就这样,王茂把甘草领走了。
很多年后,王茂以村干部的身份带着人来我家挖王家坟时,曾对我太爷说,你知道我当年领着甘草从你官宅出来时是怎么想的吗,我想,早晚有一天,我会带着人来刨你家的祖坟。 爷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