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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爷是个心里有事,脸上不挂的人。这时家里上上下下还没人知道,我太奶已跟我太爷闹起来了。我太奶是个绵性子,搭着惧我太爷,平时有事也不挂脸上。即使挂,一半天也就过去了。可这次却连着几天闷在房里。然后就提出来,要回娘家。我太奶自从嫁到我家,这些年还一直没回过娘家,按说回去看看也正常。但亳州前一年刚发了大水,据说城里全泡了,做药材生意的大户人家都已迁走。我太奶的娘家开的是杏林堂,在浙江诸暨有个分号,也已搬到诸暨去了。我太奶这时却要回亳州。据我太奶说,她娘家在亳州还有亲戚,娘舅和娘姨都在这边。可她出嫁这些年,第一次回娘家,不去诸暨看爹妈,却要去亳州看亲戚,这就有些说不通了。我太爷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我太奶心里明白,我太爷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意思就是不同意。但我太爷不明说,我太奶也就不明着问,俩人就这么犟上了。又犟了些天,我太爷让人把丫头杏春叫来,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下就成了这样。杏春先还不敢说,再问,才吭哧着说,是为我太奶那个叫甘草的远房侄女。
这甘草是个本分女孩儿。本分的女孩儿都心实。一年多前,我太爷曾要把她说给长贵。有了这个想法,自然要跟我太奶商量。甘草毕竟是我太奶这边的侄女,要说这门亲,得我太奶先点头。我太奶倒也没不点头。甘草挺稳重,模样也端正,说给长贵挺合适。我太奶也明白,我太爷这么做,不过是想拿甘草拴住长贵,将来不一定让她当正房。但正房不正房是以后的事,先说眼下,甘草总算有了归宿。甘草的爹是我太奶的亲叔伯兄弟,俩人是一个老太爷,关系论起来还不算太远,从小又一块儿长起来的,也就有些感情。后来甘草的爹出事了,进药材让人坑了,自己一气一急瘫在床上,这才让甘草来投奔我太奶。我太奶虽把她半主半仆地留在身边,可心里还当是个侄女。一听我太爷这样说,心里当然也高兴,想着亲上加亲,这样也对得起甘草的爹了。跟甘草一商量,甘草自然更没有不愿意的道理,只低着头说,姑姑做主就是了。甘草跟这大表哥长贵没怎么说过话,自从听我太奶说了,就偷偷仔细观察了一下。长贵的样子一看就像个书生,跟旺福正相反,有些文弱。甘草的家里虽是卖药的,也行医,从小就懂得敬重读书人,对这大表哥也就很满意。但长贵马上要去北京读书,甘草并不知道。我太爷心里是怎么打算的,她更不知道。后来一见他们兄弟三个去了北京,就有些意外,意外又不敢问,也不好意思问,只是自己心里别扭。再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试探着问我太奶,他们兄弟三个去北京怎么样了。过了些日子又问,二表哥没进学堂,三表哥也是在铺子里学买卖,大表哥这个暑假回来时,他们三个是不是一块儿回来。我太奶的心里明白,甘草是走心思了。她问二表哥和三表哥,其实真想问的还是大表哥。这时我太奶已经听说了,长贵临走时跟我太爷怄了气。怄气,也就是为甘草这事,他不同意这门亲事。但事已至此,我太奶又不好跟甘草明说,也就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这年夏天,长贵没回来。只给家里捎了封信,说在学校结了社,叫“爱莲社”,暑期要和社里的同学去济南,在大明湖边有个重要活动。我太爷看了信,让人给我太奶送过来。我太奶看了犹豫两天,还是没告诉甘草。可不告诉也不是办法,甘草嘴上不问了,脸上还是总带着。这时我太奶还不知道,甘草早已知道长贵不回来了。
甘草也是个一根筋的女孩儿。倘我太爷没动过这心思,我太奶也没说过,她自己当然不会往这上想。可现在既然提了,也说了,她就当真了。这一当真,再细一看这大表哥,确实一表人才,也就真喜欢上了。但这甘草一根筋,也并不糊涂。当初在家时,每到春秋两季,亳州的药材市场开市,都要连着唱几天大戏。亳州人最爱听的是亳州梆子。说书唱戏,讲的是书文戏理,甘草从这些戏里也就懂了一些男女的情事。既然是情事,自然是两头儿的,剃头挑子一头儿热不行,一头儿热只能叫单相思。甘草在心里寻思了些日子,就想探一探这大表哥,看他到底是怎么个心思。这时家里常有人去北京大栅栏儿的铺子。铺子那边也常过来人。甘草就让人给长贵捎去一封信。头一次在信里说话,也就是寒暄,说大表哥在外面读书很辛苦,要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没过多久,长贵的信就回来了。信上也很简单,只是谢谢甘草的关心,又说了几句在学堂读书的事。但信虽简单,甘草还是挺高兴,书信这一来一往,也就算联系上了。这以后每过一段,甘草就往北京写一封信。信都不长,寒暄之外渐渐也说些闲话,滹沱河水又涨了,河上的船也多了;院子里的“大麦熟”开花儿了,招来好多蝴蝶;荷花池里的蛤蟆越来越多,夜里叫得人睡不着。长贵回信却越来越简短,起初还说几句学堂的事,后来学堂的事也不说了,就说信收到了,自己一切都好。长贵也是心细的人。从家里出来之前,我太爷曾要把甘草说给他,尽管他当时就回绝了,可现在甘草忽然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地捎来,他也就明白甘草的心思了。这种事既然已经想定,也就不能拖泥带水。拖泥带水不是对自己不好,是对甘草不好。正这时,何掌柜的儿子连升从乡下回来,又捎来一封甘草的信。甘草在信上问,这个夏天还有多久放暑假,说她还记得,大表哥最爱吃自己家里腌的芦干子,他回来之前,她让厨子老胡去滹沱河边多买些刚打上来的新鲜芦板鱼,用盐码上。又说,这芦干子不能腌太长时间,腌长了肉会发死,最好十天左右,所以大表哥大概哪天回来,她提前算好日子。长贵也就借这机会,又给甘草回了一封信。这封信就写得比每回都长了。长贵先说,这个暑假不打算回去了,不回去还不光是因为学堂有事,也是不想回去了。然后索性就明确说,不光这次不回去,以后也不打算回去了。长贵说,将来从学堂出来去哪儿,这辈子干什么,现在还没想好,但有一点已经想好了,他不会再回滹沱河边了。他在这封信里,没提一句他和甘草的事。其实甘草写了这么多信,也从没提过他俩的事。所以长贵写完这封信,也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给甘草捎回去。他担心自己冒失了。尽管这封信里对和甘草的事只字没提,可其实句句说的都是这事。长贵毕竟是男人,又是个读书人,好面子。倘甘草再回一封信,洒脱且若无其事地说,她也赞成大表哥不回去了,有出息的男人就该在外面闯一闯。长贵反倒尴尬了,好像自己自作多情似的。
但长贵还是想错了。可这事又得反着说,如果他没想错就好了,后面也就省事了。正因为想错了,反倒更麻烦了。其实麻烦倒也不麻烦,甘草毕竟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儿。话说回来,这本来也是个还没影儿的事,当初只是我太爷这么一想,我太奶又跟她这么一说,从长贵这里没给过她任何承诺。家里给安排这样一门亲事,倘是女孩儿,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长贵就未必了。他本来就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答应不答应都说得过去。甘草正是明白这个理,也就没有怨这大表哥的意思。其实甘草跟长贵书信往来这些日子,心里不是没有感觉。那戏文里唱的一男一女相慕相恋,鸿雁传书是怎么个传法儿,她跟这大表哥又是怎么个传法儿,开始的一两封信也许是局着面子,可总这么写,也就已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甘草一直觉着,跟大表哥通信这件事就像一条大船,而这条船从一开始就只是自己一个人在拖着往前走,大表哥不光不往前使一点劲,还总有往后坠的意思,自己也就越拖越累。这时,接到这样一封信,也就没感到意外。可不意外不等于不别扭,且这种别扭还不同于别的别扭。甘草是一根筋,但一根筋在这里,倘换个说法也就是痴情。可是痴情跟痴情又不一样。有的痴情是一厢情愿,自己怎么想,也就想当然地认为对方也怎么想,然后自己再怎么想,再把对方想的也这么想,这样想来想去也就越想越觉着是这么回事。这种痴情,也就是所谓的花痴。还一种痴情是不管对方怎么想。对方怎么想,好像跟自己也没关系,自己该怎么想还照样怎么想,就这么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地想,一条道儿跑到黑地想。这种痴情也就是单相思。还一种痴情就不一样了,是心里都明白;常说旁观者清,当事者迷,可这时的当事者比旁观者看得还清,想得也清,怎么来怎么去,怎么前因怎么后果不光分析得头头是道儿,也都想得明明白白。但再怎么头头是道儿,再怎么明明白白,心里就是放不下。放不下,也就跟自己较劲。甘草就属于这一种。甘草是在亳州长大的。亳州虽不算大地方,但毕竟也是有名的药都,南来北往,五方杂处,也就有些见识。甘草当然明白,大表哥是个有心志的人。也知道他写这封信不完全冲自己,也是冲他的心志。但知道是知道,心里还是过不去。过不去,一别扭,脸上也就难免带出来。这时,我太奶从长贵写给家里的这封信也已看出来,他这个夏天不回来是成心,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家里,他不同意这门婚事。
我太奶又想了几天,就还是把这事告诉甘草了。当然是装着不经意说的,好像只是话赶话儿。这天吃了晚饭,回到房里,甘草说,今年雨水大,滹沱河已经平了河堤。我太奶就说,是啊,河水大了,水路也比往年顺畅,可偏偏大少爷,我太奶刚说到这儿,甘草就把话接过去,是啊,偏偏大表哥这个夏天不回来了。甘草这一说,我太奶倒有些意外了。我太爷让人送来的这封信一直在我太奶手里,信的内容,也只有我太爷和太奶看过,可甘草怎么会知道长贵这个夏天不回来了呢。关键是甘草说这话时的神情。
我太奶毕竟是过来人,也就明白了。
甘草平时就不爱说话,这些日子,话也就越来越少。我太奶在房里没事的时候,喜欢有个人陪着说闲话。但说闲话也不是随便说的。一种说闲话是唠家常,唠别人家的事,或自己家的事。还一种说闲话是说有意思的事。杏春跟了我太奶这些年,虽已摸透我太奶的脾气,但没读过书,这些年又一直闷在我太奶的房里,跟我太奶说闲话,也就只能说一些从厨房的厨子老胡或底下老妈子那里听来的事。我太奶也就没多大兴趣。自从甘草来了,我太奶就高兴了。甘草从小跟着她爹背《四百味汤头歌》,也就学会了识字,平时不光看药书,也看些闲书,又有见识,我太奶就爱听她说话聊天儿。可这一阵,甘草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坐的旁边,总愣神儿。她一愣神儿,我太奶也就没兴致了。这时,我太奶又想起一件事。听杏春说,家里常有表小姐的书信。我太奶一直以为是亳州那边给甘草捎来的家信。这时叫过杏春一细问,才知道,信是从北京捎来的。这一下就全明白了。我太奶知道,甘草是个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自然不用把话挑得太开。我太奶就只对甘草说了一句话,人跟人的事,自古戏文里唱的都说成是缘分,其实哪有那么多的缘分。甘草听了,痴痴地接了一句,是啊,人跟人就像这滹沱河里的两条鱼,迎面游过来,也许只碰这一次面,这辈子就再也碰不见了。
她这一说,我太奶倒没话了。
当天晚上,我太奶还是把这事跟我太爷说了。我太奶是有些担心。我太奶的娘家也是医家,自然懂情伤肺的道理。甘草正是这个年纪,倘这么下去恐怕不看好。我太奶担心的是,甘草真在我家有个好歹,跟她爹没法儿交待。
但这时,我太爷的心思却没在这儿。
我太爷刚又接到云财从北京捎来的信,说的也是长贵的事。当初他们兄弟三个去北京之前,我太爷曾交待云财,看他大哥读书差不多了,见好儿就收,赶紧劝他回来。可云财这回在信上说,他刚知道,大哥在北京这一年多,读的只是预科,本以为再有个一年半载就读出来了,可现在看,少说还得四五年,且后面还不知会怎么样,照这样恐怕就没有回去的日子了。我太爷这时才意识到,长贵这一走,看来根本就没打算再回来。正这时,我太奶来说甘草的事,怹也就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现在顾不上这些不当紧的事。
也就是我太爷的这句话,把我太奶给气了。甘草是我太奶娘家这边的侄女,虽不算近,可也不算远,甘草的事怎么就是不当紧的事?我太奶认为,我太爷拿她娘家这边的亲戚不当回事,也就是拿她娘家不当回事,拿她娘家不当回事也就是拿她不当回事。
我太奶没再说话,扭身就出来了。
这时,我太爷一听杏春说,才明白是这么回事。我太奶这些天不出房,也不见人,现在又说要回娘家,敢情毛病在这儿。毛病找着了,我太爷当即让杏春去把甘草叫来。这个晚上,甘草来到后面的梨树小院。我太爷跟她说了什么,怎么说的,没人知道。她回来之后,只对我太奶说了一句话,她说,姑父不愧是读书人,有见识。 爷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