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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雪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旦入了山里，就开始下意识地轻起来，陆宝晋拎着食盒拨开花枝往前走，身边不时有鸟雀惊起，要是游阮在，照他的脾气肯定觉得烦躁，会扯着嗓子吼一声，然后整个林子就会更热闹起来，第一个打他骂他说他白痴的人肯定是东里绍。不管什么世道有技术傍身的人永远都可以有恃无恐，尤其东里绍还是个有恶趣味的神医，虽然自己不愿意承认，但东里绍确实生得漂亮，身上的妖媚和危险成正比。

　　不时惊喜地四处跑着的是采衣，鹅黄色的衣衫玉绿色的腰带，眉飞色舞一转身恰好看到东里绍在不怀好意地凑在甄黎耳边说话，教养良好的世子脸颊微红却有礼地笑起来，宝蓝色的衣裳立在穿绯红色衣裳的东里绍身边，看上去竟有几分奇异的合适。只是采衣不觉得，怒气冲冲跑过去就扯过甄黎的袖子，将两个人分开，顺带不怀好意地推一把东里绍，这下东里绍正好撞到正心情不好的游大将军，于是一场游阮追东里绍逃、甄黎拦架、采衣幸灾乐祸的好戏就开场了。

　　“你们又在闹。”声音清淡邈远。几个人却不由自主都停下来，说话的人一身白裙头簪银钗立在桃花树下远远看过来，半垂着眼睑口吻是无奈的，良久她轻轻一笑抬步继续走，立在她身边的白三惜也抬脚跟上去。身后的几个人跟上去，挤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小声为刚才的事情理出个对错。

　　等他们走远了，之前惊起的鸟又飞过来，落在沉甸甸的花枝上掸掸翅膀，顿时压得花枝乱颤，粉白的桃花落下来，指甲盖大小的花瓣像是一朵朵雪花。

　　手腕突然一沉，陆宝晋回过神，山道上干干干净净，哪有其他人，只有他一个人。他轻轻一笑，食盒外放了两盒桃酥，是顺手买回来想带回宫里的，谁知道忽略了这山上的鸟都不怕人，趁他发呆就飞过来啄了一口。

　　先是花苏苏葬在了这无燕山，后来是游阮、白三惜，哦，还有游阮偷偷葬来的即墨长莺的尸骨，这个山说是不常来人，坟茔前却也香火不断，说是常来人，陆宝晋每年寒食、惊蛰的时候各来一回，谁都没碰上过，包括花序序。

　　白三惜下葬的时候，京都热闹了好几天，陆宝晋亲眼看着她葬了白三惜，那三天她一句话也不说，一口饭也不吃，穿着的红裙子换也没换，一个人一直蹲在灵堂里烧纸钱。看着她像是不相信白三惜已经死了，又像是已经相信白三惜已经死了。三天里她瘦了很多，安静得像一抹游魂。

　　白三惜下葬后，花序序一直待在京城里，白三惜给她留了很多钱和更多的骂名，她在京都里过得一般，住在原先的白府里，不过府里现在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门大部分时间都是关着的。她白天并不出来，但她住在那里的消息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地传了出来，将白府夷为平地的百家书就送到了陆宝晋的桌子上。

　　一个不忠的家臣，一个心狠手辣的京官。好像怎么来形容他都是恶的，他都有被千刀万剐的理由，死在他手里的人那么多，完全没有被人原谅的理由。他死了他所有的错就都落在了花序序的身上，一个丧了恶夫的寡妇，受人唾骂好像也是情理之中。

　　陆宝晋把那份百家书拿出来看了好几遍，每次都是又放回书房抽屉的最底层。他不喜欢白三惜，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甚至是一直都在诅咒他，恨不得他早死，但他真的早死了，自己又心里怪怪的。一个参与了权谋的人，别指望他有什么良心和道义，陆宝晋知道自己或者比白三惜更卑鄙，但白三惜死了，这么多年他也没释怀，总是时不时就能想起他。

　　扯远了，要说的是那份百家书，他呈给重明帝的时候被嘉仁公主看见了，嘉仁公主当场就撕了那份百家书，坐在红春台的门槛边哭了一天，陆宝晋奉旨陪了她一天。陆宝晋第一次知道原来嘉仁公主也是会哭的，她是个公主，并且是个在重明帝心里很有分量的公主，从入宫、上战场到白三惜大婚后她出宫散心，她一直把自己活得很像个公主。雍容大方，行事果决。

　　白三惜死后她回宫，回了宫后的她也一直很安静，和花序序知道白三惜死讯的时候很像。都是不说话，时间久了整个人变得呆滞，往红枣木椅里一坐，整个人安静得立刻和椅子融为一体。她一直没嫁人，待着待着快要成了老姑娘的时候，突然回头是岸了，到白三惜的坟前来了一回，立刻变得会笑了，整个人也恢复了正常，只是在看到那份百家书的时候她哭了，号啕大哭，完全不顾忌地哭，哭得陆宝晋心慌，哭得没宫人敢从红春台前过。

　　所以结果自然是重明帝大怒，那份百家书就彻底压下去了，陆宝晋用了一点小计谋让那些上书的人闭了嘴。京都里关于白三惜的风言风语渐渐少了，不过陆宝晋养成了来看白三惜的这个习惯却没变。

　　没了白三惜，现在上朝都没意思。陆宝晋叹口气，拎着食盒朝前走，刚拨开面前的花枝，就见白三惜的坟茔前趴着一个人，那人单手抱着墓碑，一身红裙靠在墓碑上，睡得很沉，不是花序序还能是谁。陆宝晋叹口气轻脚走过去，立到花序序面前想喊醒她却没忍心，她眼角有泪却在笑，梦到了什么？难不成梦到白三惜活了不成。

　　陆宝晋哂笑一声，心里微酸，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花序序肩膀上。

　　天上零星开始飘雪，近几年天气越来越奇怪，春天飘雪已经不稀奇了。陆宝晋叹口气低头打开食盒，手才挨到盘子，而后突然“叮”的一声脆响，是上古好玉才能发出的声音，陆宝晋立刻直起身机警地打量着四周。但是开始落雪后四周就有蒙蒙的雾气，根本看不清。兴许是自己的错觉呢，这个时候来山上太冷了，更何况来看白三惜的也就那几个人，真来了也没必要躲着自己。

　　陆宝晋转身才要蹲下，桃花林的雾气里猛地传来一声男子的轻笑，声音太轻，却很真实，陆宝晋四处看着，而后下山方向的桃花枝一晃，就见一片雪白的袍角划过花枝消失在了雾气里。

　　不，准确来说那袍角比雪还白，上面绣的桃花太过逼真。陆宝晋心里立刻浮现了一个不可能的想法，他下意识就追过去，只是他慢了一步，追了几步什么都没看到，偌大的桃花林里和往常一样安静，心里突然莫名其妙有点失落，陆宝晋摇摇头又往回走。

　　等他走到坟茔前，花序序已经不见了，白雪将四周的地表薄薄盖了一层，坟茔前放着陆宝晋刚才披在花序序身上的大氅，他带来的食盒却已经不见了。

　　落满桃花的白雪上，放着一只小巧的黑玉酒杯，杯里添了酒，风一吹，桃花踏雪扑面而来。 傀儡师：全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