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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门口访客验证处尹臻的声音留言，林彻真怀疑通讯录里尹臻的联络信息是错的。
他完全想象不到，平素光鲜亮丽的尹臻，会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原本以为像她这样的姑娘，会在弘都拥有一套高层小户型跃层公寓，在寸土寸金的中心区安置一个微型衣帽间，门口带一个十平方米的草坪花园和装饰用的旧式信箱。
想不到一路找来，他却离中心城区越来越远，终于在距离公司五十公里远的近郊处，一幢幢排列得密不透风的蜂巢公寓中，找到了通讯录里记录的地址。
那是连着底商的一个小隔间，门口有访客验证。很意外地，门禁只是让来访者验证了指纹，确认了林彻的身份，大门就毫无戒备地冲林彻敞开了。
走进屋内，林彻的心跳不自觉有些加快。他四下张望，很容易就确认了屋内空无一人，女神的闺阁隐私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林彻的眼前——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办公椅，和一个基础款简易衣橱。
这间屋子甚至还没林彻的蜗居有人味儿，连个待客的沙发都没有。地板是陈旧褪色的泥砖地板，墙壁上油漆斑驳脱落。并没有想象中整洁的微型衣帽间，开放式小厨房，干净的洗澡间和温柔有格调的软装。
床铺很干净但明显没有收拾过，米白色的被单皱成一团，手表一样的信息机扩容可拆卸端被随意地丢在被褥上。
屋里没有存放食品的冷柜，也没有脂粉香水梳妆台，洗漱间的门开着，小得只容一人进出，架子上散乱放着几盒用空了的乳液。
守旧、乏味、阴沉，怎么看也不像那个长发齐肩，笑容精致的女孩子居住的地方，却像个误入人类社会的机器人居所。
尹臻的信息机在被褥上微微地闪着幽蓝色的光芒，在半空中投射出一个立体的问号，显示有新消息进来。林彻走了过去，发现尹臻的信息机没有锁，自己的聊天框置顶在最上层，在界面上闪烁着“一起喝杯咖啡”这样拙劣老土的撩妹伎俩。
林彻叹了口气，跟在后面进屋的滚蛋似乎满怀莫名的敌意左顾右盼：“哎呀这么小的屋子，沙发都没有，怎么被子都不叠呀太不爱干净了……”
还没叨叨完就被林彻打断：“走吧……”
滚蛋像人类一样怔了一秒，林彻不由得再一次感叹它的设计者高超的技艺，竟然能让人类愣神的表情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一个高分子材料制成的“地球仪”上。
“怎，怎么了？”滚蛋的这种被打断之后结巴的语气也极其传神，“不把女神的屋子翻个底朝天，看看小隐私啥的？”
“不用了。”林彻的语气中透着刻意压制的无奈和失落，仿佛无所谓的淡漠里却又有一丝藏不住的细小颤音，“她不在这儿了，她的信息机设置了早上六点自动工作记录未完成事项，我的对话框是置顶自动弹出才会显示已阅的。”
“那你怎么知道她不在这儿了呢？”滚蛋挠挠自己并没有头发的头顶，“就算是自动显示已阅，她也可能还藏在屋里某个角落呢？不然咱们去翻翻她的衣柜什么的……”
“走吧……”林彻强行将兴致勃勃要去翻找衣柜的小机器人拖离了屋子，“屋里夜灯是开着的，如果尹臻还在，早上一定会记得关掉灯。”
临走林彻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躺在被单上的信息机，眼神闪烁了下，抬起手腕摇晃了下，“咔嚓”一声，林彻手腕上的信息机自动拍摄了一张动态照片。
回头，他有些烦躁地把滚蛋踹出门去，背着手轻轻将门带上。自动应答机温柔的声音响起：“感谢来访，欢迎下次再来。”
他能想象尹臻说这句话的样子，微微上翘的嘴角，恰到好处的微笑，不卑不亢送往迎来的温柔。
对他来说，一切精致完美的外貌，都是尹臻的日常生活。
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和衣橱的深度，每天只是穿着合适的套装去上班；
她也没有在意过林彻这个人，有信必回只是她的教养；
她没有看过短信，信息机上却可以显示“已阅”……
于他，于任何人，这个姑娘只是在交际而已，并无“交往”的用心和诚意。所以，也许她并不会在意，如今孤独一人活在这个没有其他同类的世界里的林彻，想起她的离开时，会是怎样的感受吧？
林彻轻触信息机发动了小区外的自动驾驶豪车，淡淡地走下台阶，对滚蛋道：“走吧。”
滚蛋嘟嘟囔囔，揉着在楼梯上磕到的地方，虽然它并不会感受到疼痛：“又去哪里？”
林彻头也不回大步向前：“去你老家，查你的出厂信息。”
“你还没死心啊？”滚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把我送给你的人，一定是不想让你查到，才花大力气洗了邮政中心快递的详情页，他既然不想让你知道，你去查我的出厂信息也是没什么用的，你就别白费力气啦，好好跟我去开坦克开飞机开潜艇，周游世界称霸全球吧！”
“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怎么可能死心……”林彻攥紧了手心，“不过你放心……快了。”
如果说弘都随处可见的的人工智能有一个大本营的话，那一定就在米维大厦了。这座建立于2086年的大厦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风雨后，依然矗立在弘都的最南端。整座大厦由两个三十六度锐角反光墙交错圈出了三片封闭区和两片开放区。由于建筑整体看上去像一个缺失了最后一笔未画成的正五角星，因此也被命名为“米洛斯的维纳斯大厦”，简称米维大厦——众所周知金星女神的代表符号就是五芒星，而米洛斯的维纳斯雕像正是以双臂缺失而全球闻名。
除此之外，这座大厦还被人称为“最不人工智能的人工智能生产基地”，米维大厦的主体就是光秃秃的四面反射墙，没有屋顶，也没有地方可以镶嵌顶灯等照明工具，高精防水计算机裸露在酷热极寒中，零件流水线坐落在草草修剪的草坪上，员工甚至常常需要打伞或者穿上防晒服来上班。
用大厦最初的主人，偏执狂麦考文的话来说，“高智AI虽然要求无限接近人类，然而其本质却是人类所能创造出来的最反自然反人类的东西。若想背叛，必先亲近；想要逆天行事，就得先无限亲近所谓的‘天’。”因此，在23世纪的今天，米维大厦的主体却很少有高科技的成分，从员工上班打卡到夜间照明，全都极其“亲近自然”，换言之就是反智。
或许是原始的环境能够激发员工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又或许是恶劣的办公地点触发了工程师们对没有机械的世界的恐惧，总而言之，米维大厦就是23世纪人类社会的人工智能核心生产基地，在这个看上去极为落后的大厦里，诞生了一代代高智、高拟人的人工智能产品。
林彻此时就站在米维大厦的西翼内，经历风风雨雨半个世纪，米维大厦也多多少少接纳了一些现代化的东西。毕竟是商业大厦，核心区还是在相对封闭的三角区内，外侧外角区则是完全对外敞开的流水线工业区。平素日夜连轴运转的工业线此刻完全停滞，刷了防锈涂料的生产线仍旧闪闪发光，然而，人类消失才不过短短百余小时，修剪得宜的草坪就疯长到了小腿处，野生的藤蔓从各个角落张牙舞爪攀上人类遗留下来的闪亮宝座，它们肆意舒展身体，以各种不可能的角度攀爬上锋利的齿轮、光滑的履带、冰冷的车床，甚至还在机械松动的缝隙里开出蓝紫色的花朵。
林彻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切，又回头看了看蹲在脚边的滚蛋。滚蛋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与他面面相觑，一人一机都不太敢相信滚蛋这个似乎有着普通人工智能不应该具备的“人性”的小机器人，是从角落那一堆绿色的藤蔓中生产出来的。
“这就是我老家？”滚蛋伸出机械手臂，指了指闪亮的流水线上垂落的紫色牵牛花，语气犹豫，“你不会告诉我，我是从这里长出来的吧？”
“不然你还想从哪里？”林彻皱着眉踏平了一从新生的小野花走上前去，用力扯掉挂在车床上的一挂牵牛花叶子，“你是个AI产品，又不是弃婴。”
滚蛋正要反驳，林彻已经毫不惋惜地将那一堆长势正旺的藤蔓从机器上扯了下来，一个圆形的坑出现在流水线的末端。没等滚蛋反应过来，它就被林彻像拎桶装水一样拎起来，放到了那个坑上，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滚蛋浑圆的底部和这个闪着金属光芒的坑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一起，电流“嘀”的一声被接通，蓝色的光幕浮现在丛生的野草上方。
一个三维立体的滚蛋影像出现在光幕中央，各项数据在其周围一一浮现：
SM零号机
总试验次数：3258
状态：完成体
编号：00000000
RA芯片：已装载
视界范围：100m，360°，全夜视
听力范围：1-20000hz，1*10-5db
编程语言：null
个性化设置：人类语言、创建者性格抽象集成、F型社交人格
备注：safety disappear cased
……
林彻诧异地看着半空中各种复杂的数据流围绕滚蛋的三维图像一一消逝，待所有数据流结束之后，圆形的金属坑“咔”的一声一分为二，滚蛋跌落在草坪上，挥舞小拳头抗议：“人类，不经同意就偷看我的出厂信息，是很不礼貌的！”
林彻疑惑不解地盯着它：“这个快递备注，居然就是你的出厂信息备注？你不是米维集团新出的智能管家iKeeper？那是你什么？SM零号机又是什么？”
滚蛋丢给他一个大白眼：“能拜托你别把我和那些低端编程，只知道讨主人欢心的宠物混为一谈吗？”
林彻眯着眼，仿佛刚刚认识滚蛋一般上下打量着它：“你装载了RA芯片？是那个被政府禁止的AI反馈加成学习系统？这么说，你不仅是个正经的人工智能，而且还是反政府反社会的黑科技？”
滚蛋傲慢地斜他一眼：“早就跟你说过，我不是智能管家了。”
林彻挠着头，仔细打量着滚蛋圆乎乎的机体，低声自语：“这么蠢乎乎的，怎么看都不像黑科技啊……”
“喂！你刚刚没看见我的资料吗？我的听力范围是普通人类的十万倍好吗？！”滚蛋挥拳抗议，“腹诽我的时候能不能有点诚意？那你以为我是什么？低智家用音响？”
林彻回它一个冷漠的表情：“哪有你这么蠢的人工智能？我看你顶多算个人工智障。”
滚蛋被气得噼里啪啦冒了一阵电火花，正在苦搜数据库找反驳的词，林彻却皱着眉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创建者性格抽象集成，这个我知道，就是写你程序的那个IT狗把自己的性格给了你，可F型社交人格是什么意思？是false——错误型社交人格？指你性格很操蛋？还是failure——失败型社交人格，指你做机很失败？”
“我都快被你蠢哭了……”滚蛋阴沉着脸，“像你这样的宅男，估计一辈子见到的Female——女性社交人格的AI，就只有深夜畅聊语音自动回复了吧？”
林彻一怔：“你是个女的？”
他想起和小机器人的日常相处，动辄拳打脚踹，开黄腔，甚至“偷看人家小屁屁”，在虚拟游戏里还觉着它是个“女装大佬”，被她带着躺赢也毫无羞愧感。
对着一个没有性别、像一张白纸一样的AI，这些做法确实没有不妥，但是滚蛋却在创立之初就被设立了女性人格。
林彻干笑了两声：“那个……我不是故意偷看你小屁屁的，现在觉得尴尬是不是有点晚了。”
滚蛋摊开机械手臂：“我觉得不晚啊，你还可以给我偷看回来补偿我。”
林彻闷哼一声：“不管谁创造了你，他一定是想报复社会。”
滚蛋不置可否：“你带我来这里，不会只是想酸溜溜地膜拜一下创造我的天才吧？”
林彻摇摇头，挽起袖子点了一下手腕上的信息机，淡蓝色的光线在空中迅速勾勒出他昨夜与尹臻沟通的界面。
几条请假批假的信息下，孤零零横着一条生日邀约，单薄飘忽的语气透着自弃与自卑，字里行间藏着怂人宿醉后百般磨砺出的一星半点勇气，那勇气好像用削笔刀卷过的铅笔尖儿，看着尖锐锋利，力透纸背，实则外强中干，一触即碎。
那条邀约之下依旧没有回复，然而，右下角却比昨夜赫然多了两个小小的灰色方块字。
“已阅”。
滚蛋盯着界面看了好一会儿，收起方才的调侃和不屑，认真地转头看着神色突然凝重起来的林彻：“不是说了是自动弹出的吗，这能说明什么？”
林彻摇摇头：“我的个人信息只有公司记录在案，我二十岁脱离家庭，知道我生日的人寥寥无几，虽然感觉很扯，但能给我送礼物的人，除了我的同事，就是我的上司了。”
悄悄放入公司邮件收发处的无来源快递、恰到好处的生日祝福、创造滚蛋所需要的高超的编程技巧、深夜被阅读过的信息……经历了昨日的大喜大悲，现在林彻已经不敢去奢望了，可是这些线索似乎都指向了最大的可能性。这可能性如今成了他唯一的念想，不经验证，他不想轻易排除。
“嘁！”滚蛋嗤之以鼻，“你也不想想，你的生日和她的那么接近，她每年都收你的生日礼物，除了系统自动发送的生日祝福，她有祝过你一毛钱的生日快乐吗？你的女神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过。再说了，你是用什么理由‘除了’你那些同事呢？平时称兄道弟那些哥们儿，妹子，都是你眼中的分母呗？”
林彻看着脚边圆溜溜的胖子，实在有点不想承认这个时常嘴欠又总在犯二的家伙搭载的是“创造者抽象集成人格”，尹臻在众人面前表现的性格显然和滚蛋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这一点来说，滚蛋不可能是尹臻的作品。
“那这又是什么呢？”林彻将信息机里的相册调出，翻到最近一张动态全息照，上面有拍摄的尹臻信息机上的来信列表，林彻的生日邀约之下，赫然就是那一句话：
“safety disappear cased.”
“兄弟，这正说明我不是她制造的。”滚蛋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关键，“你认真看一下，这是来信列表，这句话是别人发给她的，而且发件人是 ‘i’。况且如果真是尹臻，她为什么不直接把真相告诉你呢？”
“也许她有不得已的苦衷吧……”林彻沉吟片刻，抬头看着米维大厦紧闭的核心区，上面用感光油墨大字印刷着save resource，save the world（节约资源，拯救世界）。米维集团的创始人麦考文是个隐藏的极端环保主义偏执狂，他创造的产品机身上和他的公司里的墙壁上，随处可见这种标语。量子桥接方程的诞生，让人类几乎有了沟通时空的可能，即便米维集团在当下的人类世界有着超越政治集团的地位，但这个超级财团却一直以拯救人类，拯救世界为己任。
林彻盯着开头的S字母看了半晌，突然灵光闪现，“SM零号机……如果这个SM不是常用单词缩写，也不是汉语拼音的品牌名，而是英文词组的缩写呢？”
滚蛋眨了眨黑亮的眼睛：“所以这能说明什么？”
林彻转头盯着滚蛋：“我猜测，SM是saving mission，或者saving machine——拯救任务、拯救机器的缩写。”
“拯救任务零号机……”林彻语气沉重，“要么是拯救我，要么是拯救人类，要么是拯救世界，无论是哪一种，你既然被大费周章地打包送给了我，就说明一定有大麻烦在等着我了。” 人间弃子